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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年不再来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北途川

    他觉得自己混蛋,他在伤害一个病人,听说唐瑶有抑郁症的时候,他愣了片刻,但不至于觉得怎样,以前认识一个研究生学长,专门做这个的,调查过几个高校的入学体检情况,有明显抑郁症状的人数占比高达一百比一,相当于每一百个人当中就会有一个人有明显的抑郁症状,抑郁症不是什么稀奇的病,也没那么可怕,可是现在看着唐瑶的样子,他真害怕她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宋子言,那天回去病房,费姨和宋子言在僵持着,后来费姨把他叫了出去,只跟他说了一句,“江非,阿姨从来没有拜托过你什么,但这次我希望你能帮我,让我儿子离唐瑶远一点,你的医院里要么没有子言,要么没有唐瑶,你自己选!”

    他这辈子最讨厌旁人对他指手画脚,哪怕对方是长辈,不然也不会一个人跑到这么个小城市开医院了。

    可是费姨最后跟他说了一句话,“江非,如果你拿子言当朋友,就别害他。”

    就是那一句话,让他最终选择把唐瑶给辞了。

    他没那么高尚,最终还是选择帮朋友。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帮倒忙。

    程江非用手敲着车窗,看着夜色慢慢降下来,那个小姑娘还躺在那里,她喝了酒,他忽然有点儿怕她一翻身就翻下去了,想过去把人给劝回去,可又觉得自己的立场挺奇怪的。

    那天回去病房,他没有告诉宋子言费姨说过的话,费敏和宋子言关系这些年并不大好,不知道是不是离婚的缘故,宋子言说母亲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很多时候偏激又固执,所以他们经常不见面的,见面了也没什么话可说,有时候还会吵架,费敏越来越喜欢管控宋子言,好像生命中只剩下这一件事可以让她觉得有成就感。

    可毕竟是母子,程江非不想给他添堵,想着等他出院了再跟他说。

    这会儿看着唐瑶躺在那里,他真怕,怕她从桥上跳下去,每年暑假的时候这里都会拉上隔离带,挂上醒目的标志,“水深危险”,提醒暑假生们,这里是深水区域,就算这样,每年暑假的时候,都必然有几起溺水事件发生在这片湖里,有些家长会称这里为死亡湖。

    如果唐瑶从这里跳下去?他不敢想。

    他怕宋子言会疯掉。

    以前在德国的时候,冬天总是很漫长,阳光很少见,学校里会有很多留学生自杀的传闻,他听了,会跟宋子言两个人讨论,或者吐槽,或者感慨。

    有次听说一个女孩子和男朋友分手了,从十二楼上跳下去,脾脏破裂,脑浆四溅,血水染红了青草地,他吐槽,说这样的人,父母白养她这么大,一点儿承受力都没有,这么轻贱自己的生命。

    宋子言盯着在寒风中行色匆匆的人,出神,然后很官方地跟他说,“人在绝望的时候,自杀是潜意识的行为,对自身来说是一种解脱。”

    过了一会儿,然后又说,“我有一段时间,每天失眠,闭上眼都是我女朋友自杀的画面,那时候她母亲去世,父亲被关在拘留所,我听说她的亲戚都不愿带她回家,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我那时候特别害怕,害怕她会想不开,她从小性格就不太合群,是我一步步带着她,让她学会和人交往,可是后来……”

    他好奇,问,“后来怎么了?”

    “后来……我和她断绝了来往,她这个人总是很敏感,我知道她会想很多,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想我是不是讨厌她了,我害怕,可我没办法。”宋子言搓着脸,每次提起那个女孩的时候,总是透着一股颓丧的气息。

    “我不信她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会什么都没做,你还爱她吧?从你的表情里能看出来。”他那时候研究医学心理学,研究不深,却一堆毛病,总喜欢去观察和揣测,希望自己能通过一言一行看透别人的内心。于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猜对了,追着宋子言问。

    宋子言后来说,“我寄回去了我所有的生活费,还借了钱,寄给她一个表姑,拜托她以自己的名义给她。我不知道她能收到多少,但我能做的只剩下这些了。”

    宋子言其实做过很多事,一个人,默默的,做了很多,程江非也亲眼见过很多次,那时候并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是谁,只觉得宋子言真傻。

    一根烟抽完了,他并不大习惯抽烟,只觉得嘴里发苦,他嚼了片口香糖,清凉的薄荷味儿,让他清醒了不少。

    夜越来越深了,桥上那个姑娘还没有走的念头,她似乎要在这边过夜了,这里是郊外,很不安全。

    他终于下定决心,拨了电话给宋子言,“我跟你说件事,你先别急,听我说完……”

    -

    很冷啊,真的冷,唐瑶抱着胳膊,看着夜空里星子泛着冷光,一直看着,眼睛眨也不眨。

    有骑电动车路过的大叔好奇地打量她,说了句,“早点儿回去啊丫头,这儿不安全。”

    她点点头,轻声说,“谢谢!”

    以前她很容易满足的,一点点希望都能让她在黑夜里勇敢前行。

    复读的时候,有个不大亲近的表姑寄钱给她,很大一笔,足够她吃喝了,后来考上大学的时候,又寄了一笔,第一年的学费有了着落,所以她才能坦然去上学,后来申请了绿色贷款,写信给表姑,说了很多感谢的话,那时候觉得,旁人一点点的关怀,都是莫大的恩情。

    上学的时候每天做兼职,打零工,暑假寒假都找事情做,有时候很累很累,可是想着还有恩情没还,就能重新振奋。

    可是现在,世界一片黑暗,星子的冷光温暖不了她,也照亮不了她,她觉得自己很失败,活着毫无意义。

    她一遍遍想,一遍一遍,觉得自己像是陷进了情绪怪圈。

    她是学医的,对心理学也有涉及,可是能开解病人,却无法开导自己,她知道这种情绪很危险,可是她现在毫无办法,想放纵自己,任自己沉溺。

    她闭着眼,感觉自己像沉入了大海,腥咸的海水淹没她,呼吸越来越困难……

    忽然有人拉她的时候,她还陷在情绪里,满脸都是泪。

    睁眼就看见宋子言,他脸色铁青,拽着她的胳膊,很大力,直接把她从护栏上拽下来,她跌进他的怀里,呼吸里都是他身上消毒水的味道,有很长一段时间大脑是空白的,一时间忘记了思考。

    他只穿了一件衬衣,扣子开了两粒,衣摆半扎在裤子里,头发乱乱的,像是刚刚从被窝里钻出来,整个人有些凌乱。

    他向来一丝不苟,她第一次看见他这么不修边幅。

    他似乎很紧张,也似乎很生气,整张脸都绷着,眼神像刀子一样刻在唐瑶身上。

    他声音很沉,揪着她的胳膊,捏得她发疼,“你疯了吗?”

    唐瑶张着嘴,愣愣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她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触手温暖,指尖划过他的眼,他的眉,是记忆中熟悉的他的面庞,她喃喃了句,“不是梦啊!”

    不是梦,她知道不是梦,可是为什么不是梦呢?梦里她还可以说一句,宋子言,我好想你。可是现在,看着他冷峻的面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子言盯着她,只这一句话,他所有的怒火都熄灭了,心口揪着疼,他的傻姑娘,这么傻,这么傻,他该怎么办?

    老天真是应景,忽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很快湿了满身,黑夜中,两个人对视着,路灯隔着雨幕透射过来,带着朦胧又清冷的白光,谁也没有再开口,时间像是静止了。

    ☆、第18章 应城

    宋子言原本还在医院,心肌炎本来就是要多休息,可是他还是在翻研究材料,看病历,林嘉怡去看他的时候,一直骂他。

    “师兄,你这是什么破毛病,休息一会儿成吗?这些病历迟几天看,天塌不下来。”

    他沉默着,不说话,休息?他不敢,闭上眼的时候,脑子里都是唐瑶那天离开时的表情,应该是失望透顶了吧?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哭,她以前在长辈面前很坚强,但在他面前总是爱哭鼻子,伤心了就哭,眼泪好像不要钱似的,她哭起来的时候,他总觉得每一根神经都似乎在颤抖,心疼她,又不会哄,只能默默地递纸巾,或者抱抱她,手足无措。

    现在呢,她身边会有人陪她吗?谁会去哄她?他不知道,脑袋快要炸裂了,不敢闲下来,闲下来就忍不住去想。

    他只能忙起来,忙起来的时候才能让自己暂时忘掉这些,不去想。

    程江非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他沉默地听着,脑子轰的一声,炸了,然后蘑菇云升腾,里面瞬间成了废墟,所有的坚持在一瞬间崩塌,他几乎是立刻下了床,草草换了件衬衫就跑了出去。

    林嘉怡在后面叫他,护士急切地追着他说不要剧烈运动,他都听不见了,耳边似乎只有程江非带着些微疲惫的声音,“子言,我答应了费姨,把唐瑶辞了……觉得过意不去,去看她,却没想到她正好出门,看她脸色不大对劲,就跟着她过来了……她现在在临光桥,已经四个钟头了……一瓶酒,喝了一半,倒了一半,自言自语,又哭又笑……这会儿躺在护栏上,已经很久了,我觉得她大概是哭了,她一直在颤抖,我真怕她出事,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劝她,她有过抑郁症的病史,我仔细问过,是高中复读那会儿,我怕会触发她病情,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让你知道……”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他似乎是生气地怒吼了句,“你特么知道她有抑郁症还刺激她?”但又不像是自己说的,他从来不会失控骂人的。

    脑子里千回百转,都是唐瑶的样子,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像是刻在脑海里,清晰地能记得每一个细节。

    往事一幕幕,像海浪,翻卷着袭上来,他想起很多时候的她,最后想起她母亲去世的时候,那时候他在学校,听说的时候整夜都在失眠,辗转反侧,第二天就请假,买了回应城的火车票,十几个小时,火车哐咚哐咚响了一路,他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不得安生。

    下车的时候是凌晨四点,灰蓝色的夜幕显得凝重又深沉,出租车一路开到世锦苑,没有灵车,甚至没有葬礼,她一个人联系火葬场,把母亲的遗体送过去,没有通知亲戚,怕母亲的葬礼还要被扣上一顶想吃礼钱的帽子,她不想母亲走也走得不安生。

    葬礼的时候,惯常是要下雨的,那天也不例外,天空阴沉沉的,从早上就压抑的厉害,大朵大朵的乌云压下来,天空似乎就在头顶,是冬天,寒风呜咽,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盛年不再来分节阅读18
    他亲眼看着她从火葬场走出来,看着她抱着骨灰盒子,蹲在门口嚎啕大哭。

    她打了车,坐上去,他跟着她,一直跟到临光湖,她站在桥上,把骨灰撒下去,不知道说了什么,她一直在说话,说到哽咽,然后像是不堪重负一样,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空了的骨灰盒子,却像是有万斤重,边儿上有个女孩子给她打着伞,两个人站在桥上,寒风中单薄地像是一张纸。

    那么冷的天,她躺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最后被边上的人拉起来,她抱着那个女孩子,趴在对方肩上,隔得很远,他都能听见她的哭声,像个绝望的兽。

    他买了花,匿名给她寄了过去,是一大束白玫瑰,给几个发小通了信,让他们去看看,他不想她一个人孤独地承受。

    发小嘲笑他,“看看看,还是记挂着吧!”

    是啊,还记挂着,可是有什么办法,终究不能靠太近,怕伤了她,更怕后续无尽的伤痛。

    回程的时候,风雨很大,雨滴砸在车窗玻璃上,带着巨大的声响,他躺着,眼睛涩的发疼,他一遍遍问自己,怎么办?

    怎么办?没办法。

    后来他经常回去,周末坐车,十几个小时,在应城一中那个监狱一样的建筑里呆几个小时,然后就回去,他有时候会看见她,更多时候是看不见,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只是下意识的,想要找点事做,那时候身边人都以为他有个异地恋的女朋友,其实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就想过,如果唐瑶和他异地上大学,就经常去看她,可是后来,都变得没了意义。

    他记得有次正好碰上他们段考放假,校门口都是人,唐瑶背着御宅屋走出来,他混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穿着宽大的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那时候她视力下降,戴着黑框眼镜,整个人更瘦了,风一吹似乎就能吹折了似的。

    一辆辆私家车停在校门口,父母关心地搂住自家的孩子,嘘寒问暖,可是没有人去接她,她一个人走,步行,从一中到世锦苑,四十分钟,他看见她坐在路边的小摊上吃一碗面,吃着吃着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目光直直地射过来,像是直觉到了他的存在,隔着一条路的距离,他只能慌乱地躲在梧桐树后,隔了很久才敢出去,闷着头往前走,一路走回车站,坐最近的一趟车回去。

    每次见到她,那颗心就会多痛几分,就像是饮鸩止渴,明知道那是毒,可甘愿去饮。

    他总是害怕她会想不开,想方设法给她信念,后来很久以后,她开始慢慢缓过来的时候,他才安心,申请了交流生去了德国,他想,时间终究是会淡化一切的吧!

    可是听着程江非的话,他忽然就觉悟,唐瑶于她来说,是剧毒,无药可医。

    过了这么久,听她的任何不好消息,还是会瞬间乱了分寸。

    他一路赶过来,看着护栏上她削瘦的身影,脑海里有根弦,断了,他忽然觉察到一股巨大的恐惧,仿佛下一秒,她就会消失了。

    他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一把扣在她的手腕上,抓着她的那一刻,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落下来,仿佛自己去了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害怕,这次是真的怕。

    唐瑶还看着她,目光恍恍惚惚的,眼角的泪意混着雨水,已经分辨不清。

    宋子言还抓着唐瑶的手臂,两个人静默着,这短暂的僵持,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的眉眼,他的温度,那么清晰,一伸手出碰得到,她想,如果时间静止了,那就这样一直到白头吧!

    程江非开着车,打着双闪,隔着雨幕看两个人,像是雨中沉默的雕像。

    他招呼两个人,“快上车吧!”

    宋子言终于有了反应,握着她的手腕,沉默地带着她车旁走。

    雨滴泼洒,衣服都是湿的,他默不作声地替她脱掉外套,开了暖气,看着后排座上有毛巾,拿着帮她擦手,胳膊,脖子,最后擦头发,很仔细的,一点点擦。

    唐瑶默不作声,看着他做这一切,像是堕入了梦中,这一定是场梦,梦醒又是他冰冷的眉目,又是无情的现实,又是孤独到让人无法承受的黑夜。

    车开到旧公寓,唐瑶睡着了,或许是累极了,又或许是因为他在身边觉得安心,总之就是睡着了,睡着的时候还抓着他的湿漉漉的袖子,怎么都无法掰开。

    程江非停了车,从后视镜里看后面的两个人,沉沉地叹了口气,“你带她回去换衣服,你怎么办?”

    “不碍事。”宋子言轻轻地拍着唐瑶的脸,“醒了,到家了。”

    程江非蹙了下眉,“你别忘了,你是个病人。”

    宋子言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我也是个医生。”

    然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唐瑶没醒,宋子言直接抱着她上楼,刚刚打了电话,林嘉怡站在门口,把备用钥匙递给他,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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