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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女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胡可青

    苏苏缩缩舌头,不敢再多言。

    达烨瞥见她一副受惊不小的样子,嘴角几不可见地微微一勾,踱到座前撩衫一坐。

    苏苏忙侧过身,保持面他而立。

    “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达烨没有抬眸,目光一直落在手中一截栩栩如生的金制龙尾。

    “嗯?”苏苏此时亦盯着她的杰作,不防某人会突然开口,一时愣住,片时后方应道,“我姓苏名苏,今年十二岁!丙……”

    话说一半,苏苏忽地闭紧嘴巴,差一点就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给报出来。

    “丙寅年出生?”达烨下巴微抬,淡淡地补充道。

    对上达烨的目光,苏苏稍稍往右一侧,挠了挠头,掩饰住面上的不自在,虽然一身小郎妆扮,但她毕竟是女儿身,怎好在陌生男子面前道破自己的生辰,方才也不知哪根经搭错了。

    她这样子,看在达烨的眼里,以为她是有意遮掩右脸上的胎记,顿了顿,重新看向手中的龙尾,启口:“你先回去睡觉,明早再来!”

    闻言,苏苏面上一喜,可以休息一整天,她自然高兴。

    临转身时,她不住地瞄向案几上的包袱,犹豫着是不是一并拿走,谁知这时达烨长手一伸,拿起她的包袱就扔进了未合箱盖的黄花梨木箱中。

    这一来,苏苏只能绝了心思,闷闷地低头走出舱室,在过道尽头,陆三很是大方地塞给她一个粗馒头,苏苏没辙,暗悔自己之前做活做得太投入,忘记吃东西,早知道早食还是这么寒碜,自己就该先填饱肚子再说。

    昨天还当着那么多人说什么海王会赏自己好吃的,真是呸了!

    拿着馒头,郁郁不乐地跟着陆三回到钱乙的商船上。

    她一夜未归,苏齐徽担心得不行,瞅见苏苏完好无损地出现,脸上也没有什么受委屈的迹象,不由暗道一声:阿弥陀佛!

    “苏儿,他们没有难为你吧?”苏齐徽不放心地低声确认,一旁的崔大海也是一脸关切。

    “爹爹,您和崔伯伯还没吃东西吧,刚才我本想把我们的包袱带过来的,可没带成!”苏苏哭丧着一张脸,将手中的馒头递到苏齐徽跟前。

    苏齐徽菀尔,将她拉到身侧坐下,安慰道:“这是你的份儿,爹爹和崔伯伯吃过了,刚才他们给每人发了一个馒头!”

    苏苏禁不住再翻一个白眼,抑郁地小声道:“一个馒头顶什么用,哪里能吃得饱,苏儿都不够吃,何况爹爹和崔伯伯!这帮人果然小器到家!”

    说着就把馒头掰成两半,一手一半地分给苏齐徽和崔大海。

    两人见她这么懂事,皆感欣慰,然听到苏苏口中愤愤不平地抱怨,二人又无奈地相视一笑,特别是苏齐徽,眼中更是微微泛湿。

    终究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对于所处的境地依然心存不满,但照他二人的想法,既然海匪们愿意发馒头,就意味着是要留住大家的性命,这样已是极好了,不管他们打算把大家运往哪去,可活着总比死了强,起码还会有希望。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帮海寇会带着一船百来号人奔去他们的基地,或做人质,或做奴役,或做匪徒。

    “苏儿,那人唤你过去做什么?”苏齐徽轻轻把苏苏手中的馒头推回去,悄声问。

    “让我给他制一枚冠簪,簪首是蟠龙样式!”苏苏一边轻声回应,一边味同嚼蜡地啃着馒头,“他那里正好有现成的簪挺,我再用你带来的金丝做个簪首,然后焊接起来就行了!”

    闻言,苏齐徽没有感到意外,沉吟一会儿问道:“他给你多长时间?”

    “时间,他说不急,还说反正我跑不掉,让慢慢做来着!”苏苏鼓着嘴,心里很是没底,“爹爹,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是不是我们永远也回不了家了?”

    听到女儿近乎哽咽的声音,苏齐徽心头猛揪,暗叹一口气,拍拍她的背,温言慰道:“苏儿,别怕,有爹爹在呢!这几日,你只安心做簪子,别的什么事都不要管!”

    苏苏嘟嘴点点头,又嚼了几口馒头,然后喃喃地道:“爹爹,苏儿好想娘亲,好想大哥、二哥、三姐还有苏白,还很想艾芙、艾蓉,还想蒙哥哥和肖雪!爹爹,你想他们吗?”问完,仰着脖子,盯着她的爹爹。

    苏齐徽闻此,有些感慨,也有些哭笑不得:妻子和三个儿女,他自然是想的,不过艾氏两个姐妹,还有肖姓两兄妹,甚至那只被苏苏唤作苏白的蠢物,他哪有心思去想他们!

    只是苏苏既然问出来,他自然不好实话实说地把他们分开,便颔首轻应一个“想”字。

    苏苏得到答案,继续目含憧憬地问道:“我想吃王妈做得螃蟹酿橙、鲜虾蹄子脍、鹌子水晶脍、五珍脍,我想苏家庄,想九合山,想紫金园里的一切!”

    听苏苏提及浑家王妈,崔大海面色一凄,低下头去。

    苏齐徽暗叹,嘴角强扯出一抹笑对苏苏道:“爹爹也想!”

    苏苏耷拉着肩膀,倚到苏齐徽的侧臂,白日里又是担惊又是受怕,夜里又忙着干活,这会儿歇下来,很快就有困意来袭,馒头才吃一半,她便沉入梦乡。

    苏齐徽偏头安静地看着苏苏恬静的睡颜,好在她才十二岁,身板还没完全长开,若是再年长个两岁,即便刻意装扮,想必那帮匪寇也能轻易识破她的女儿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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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着想着,他的心里不由愁苦起来,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儿原本该有享不尽的福,却就此遭殃,前途未卜,实在是太可惜,早知如此,当初真是不该培养她,如果让她和她姐姐一样,只念念书绣绣花,哪里会有今日下场!

    苏齐徽兀自懊悔,但苏苏那厢已经熟睡。

    她实在太累,这一觉睡得喷香,中途被叫起来吞了点馒头又接着睡,断断续续地醒了睡,睡了醒,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直到次日太阳晒屁股才彻底睁眼。

    “爹爹!我怎么睡在您怀里了?”苏苏醒来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横躺在爹爹的怀中,又窘又羞,赶忙一边利索地起身,一边拿小手给苏齐徽揉揉胳膊,揉揉腿:“爹爹,我是不是把您的胳膊和腿都枕得麻木了?”

    这样一对父慈子孝,一旁的人看了脸上纷纷一片艳羡。

    苏齐徽见众人夸赞,反不好意思,红着一张老脸,抓住苏苏的手,不让她给自己捏揉。

    如今女儿大了,虽然身为父亲,但是男女之防还是要注意的,要不女儿习惯这样,以后大了很难改过来。

    昨晚实在是看她困得可怜,倒在甲板上睡觉怕她受凉,便将她拉到自己的怀里,再说,这船上除了崔大海,别人皆以为苏苏是小郎,这么亲近也算不为过。

    苏苏争不过她爹,只得嘟嘴怨道:“爹爹,您也不早些叫醒我,害我睡到现在!”

    苏齐徽微微一笑,伸手不着痕迹地在苏苏右脸颊抚过,发现青色染料还完好,没有掉色,便接着道:“那边有没有让你早上什么时候过去?”

    “嗯?”苏苏在苏齐徽抚过右脸颊后,也拿手摩挲额上两道假眉,听到他的问话,不由愣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苏齐徽看到苏苏一脸怔忡的样子,忍住抚额的冲动,这丫头一觉睡过来,就把昨夜的事给忘了,便出言提醒:“你昨夜不是帮那个海王做冠簪做了一整夜么?昨儿个没昨完,今日不需要过去接着做么?”

    “啊——”苏苏惨叫一声,“爹爹,我都忘记这茬事了!”说着,爬起来就往船舷处跑去。

    第009章 达烨

    一口气奔至船边的舢板前,见到颤巍巍的舢板,她又登时为难地直想哼唧,苦苦地盯着舢板,左脚踏上去又缩回来,右脚再踏上去,结果又缩回来。

    昨天早上是陆三带着自己穿过舢板的,今儿个早上他没来找自己,可不得自己走过去?

    兀自胆怯踟蹰间,对面忽地传来一声清咳声。

    苏苏朝对面看过去,只见达烨领着两个手下正稳稳地立在船舷后面,脸上表情不明朗,刚才那一声清咳想必是他某个手下发出的。

    苏苏不敢再犹豫,好歹昨天来回走了两趟,只要心无旁骛,脚下干脆利索,应该会成功穿过跳板的。这么一想,她深提一口气,左脚果断踏上跳板,右脚立即跟上,两手伸展保持平衡。

    片时,她就跑到舢板的另一头,本来应该及时刹住脚,立定后再跃到甲板上,可是她冲得太猛,脚下一时没有刹个干净,身子依着惯性直往前倾,没办法,她只好就势跃下跳板。

    结果,脚下收势没收稳,整个人便砸向正站在船沿的达烨。

    苏苏一声闷啼,生怕撞到那人身上,半空中硬转身体,她宁愿摔到甲板上,也不要碰着那人一根毫发。

    原以为自己下一瞬就要摔个狗啃泥,不想一只强劲的胳膊突然出现,下一刻,她已妥妥地站到了甲板上。

    苏苏长吐一口气,觑见达烨拍了拍手,睨了自己一眼,转身踱开,摞下一句:“依你这睡懒觉的劲头,我那簪子何时能好!”

    闻言,苏苏微讶,先抬头看了眼天色,然后以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低咕道:“不是说不赶时间,让我慢慢做的么?再说,这会儿也没有多晚啊!”

    “我让你慢慢做,是让你慢慢做簪子,不是让你睡觉睡个够,抽空给我做簪子!”

    前头的人此话一出,苏苏唬了一跳:这人的耳朵莫非是兔耳朵不成!

    她再不敢啰嗦,静默地跟在后头,进到内舱,还是昨日所呆的那间舱室。

    苏苏拿出昨天所用的一套工具还有才做一截的掐金丝蟠龙,她斜觑一眼坐在对面位上的达烨,暗自想道:他刚才不会是专门候在船舷边上等自己的吧!怎么自己一现身,他也就跟着走了呢?

    难道他其实是很着急这枚簪子的?

    可是又不像啊!看他那样子,分明没有很着急的意思嘛!

    这枚簪子,究竟有什么意义?

    “发什么愣?赶紧吃完东西,做正经活!”

    苏苏闻言,脖子一缩,不敢再胡想。

    不对,再回味一下他的话,苏苏喜从中来,起身拿过自己的包裹,掏出几样吃食,背过身子又偷偷塞了几样到袖子里,然后装模作样地回到案前,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早饭。

    她养成大大咧咧的睡相和吃相,全是为了出门男装时不被人瞧破,有时回到家里偶尔改不过来,为此经常被娘亲训斥。

    苏苏左手用镊子拿住金丝,右手握着小钳子,埋头即要开工时,又找死地张口问了一句:“这个簪子是不是做给你兄弟的?”

    如果只为了做冠簪,何必非要做一模一样的,还不让刻字,显然因为要刻上去的字,是他不想让自己知道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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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言,斜倚在舱壁擦拭一把短刀的达烨转过脸来,盯着苏苏,不大的眼睛半眯又睁。

    苏苏意识到自己又多话了,忙低下头去,一声不吭地动起手来,一弯一曲一绕,一片龙鳞便呈现眼前。

    达烨的视线从她的脸庞移至她灵巧的双手,能有如此娴熟的手艺,练习了定然不止一年两年,但她的手指修长细白,并不粗糙,就如她脸上除去胎记以外的皮肤一样。

    富人家子弟,还缺保养秘诀么!

    达烨收回目光,淡淡地应道:“昨日的,今日的,你猜的没都错!”

    苏苏没以为会得到回应,既得到答案,贪心的她想都没有想,又一个问题问出口:“另一枚簪子是不是被你弄丢掉了?”

    达烨垂眸在自己身上扫了两扫,怀疑自己今儿个看起来是不是很温和,怎么眼前这个小郎对自己完全一副毫无畏惧的样子!

    但是抬眸间对上苏苏清澈的眼神,他突然又板不起脸来,只是眄她一眼,便回眸继续自己手上的事。

    苏苏瞅他面上没有动怒,心下坦然,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极是随意地接着道:“你兄弟是不是要行弱冠礼了,所以你才急着给他补制一枚?”

    她自小对头面首饰就有研究,许多家族都有祖传贵重首饰的传统,还有不少双亲会在儿女尚年幼的时候就备好行成人礼所用的笄、簪,待将来给儿女行礼时用。

    根据达烨这枚冠簪所经的年代,她猜测很可能是他父辈为其准备的,而且看他重视的态度,极有可能是弱冠礼所用。

    听完苏苏这话,达烨面色蓦地一变,腾地直起腰板,眼睛一眨不眨地瞪住苏苏。

    苏苏被他瞪得发怵,缩着脖子颔下首,自忖刚才的话没什么不妥啊,聊聊家常而已。

    达烨咬着牙根,却努力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没那么咬牙切齿:“你今年当真只有十二岁?”

    闻言,苏苏抬起脸,狠命点头:“的的确确是十二岁!”点完头却不知他什么意思。

    达烨冷哼一声,甩过脸,倚回舱壁,阖起眼睛,不再吭声。

    苏苏实在想不出自己刚才哪句话说错了,分明第一句话更加冒犯,可他偏偏给回应了,怎么说到后来不疼不痒的话,他反倒翻脸了呢!

    无语地摇摇头,罢了罢了,还是少说话多干活,赶紧做完簪子早些回爹爹身边去方是上上之策。

    她没有注意到,隔着案几,对面的达烨这时全身变得紧绷,一只手握拳贴在腿侧,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刀柄,闭阖的眼睑内眼珠直是滚动不停,额头也在隐隐冒汗。

    许久之后,他才渐渐平静下来,眼开眼眸,目光落在邻隔埋头专心掐丝的苏苏身上。

    他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不似之前,不带半点温度,只是却没柔和多久便恢复原样。

    又过了一会儿,他推门而出,直到晚间也没有再现身。

    被这段插曲一搅和,接下来的午饭还有后来的晚饭,苏苏连馒头也没有了,幸好她还有零嘴裹腹。

    手不间歇地忙活一整个白天,蟠龙的身子总是出形了,天黑后她自己离开舱室,到得甲板上时,发现陆三已候在舢板前了,在他的帮忙下,她很顺利地回到商船上。

    一到苏齐徽跟前,苏苏便全身一松地摊坐在地,从袖中悄悄拿出偷藏的糕点和腊脯,转入到爹爹的袖中,附耳悄声说道:“爹爹,这个是我偷偷带回来的,海王和他的那些手下皆不知,晚上趁大家睡着后,您再吃!”

    苏齐徽嘴角浮起一片笑意,欣慰地对苏苏点点头,然后问:“今天做到哪一步了?龙身掐好了?”

    “嗯!爹爹一猜就中!今天圈了一天的龙鳞,龙鳞掐完,龙身也就差不多成形了!”说着,苏苏找了一个绵长的哈哈,“爹爹,那个海王好生难缠,苏儿都不敢在他面前说话!”

    听此,苏齐徽立马警觉:“他难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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