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君行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向歆
谢同君没听桓缺提起过此人,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只好沉默以对。绕梁看她兴致缺缺,心里又急又气,咬牙道:“姑娘怎么还这般执迷不悟?现如今咱们谢家的脸都丢尽了,难道姑娘还打算真当他的妾不成?也不看看他算个什么东西!受的起吗?”
绕梁兀自絮叨,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缓的敲门声,谢同君的心立刻提了起来,警惕的看着外面:“谁来了?”
“肯定是二公子。”绕梁神秘兮兮的朝她眨了眨眼,一溜烟儿跑向门边,速度快的她想阻止都来不及。
“绕梁,夫人可醒了?”伴随着一道低柔的声音,一个年轻男子缓步走进屋里,他走到外间便站定了,不再往屋内移步。
这人便是张二公子张偕,昨日本该兄长张淮大婚,可一大早迎娶新妇时,张淮忽然无故失踪,为保全两家颜面和新妇名声,平息谢家的怒火,张偕当机立断将新妇迎娶进门,并对外一口咬定与谢家定亲之人乃是他张偕而非张淮。
谢同君不愿接受这个结果,竟然在新婚之夜触柱寻死,张家老夫人梁姬气急攻心,卧病在床,张偕此刻正是从母亲那处过来。
晕黄的灯光下,他清秀的脸上笼着一层微不可见的淡淡的倦色。可即便如此,嘴角也挂着一丝柔和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醒了呀……啊!怎么这么快又睡着了?刚刚您敲门时还醒着呢!”绕梁扒开纱帐一看,又是着急又是懊恼。
“许是昨日太累了,让她歇着吧。”听到绕梁满是漏洞的回答,张偕也不揭穿,嘴角笑意依旧:“母亲生病,我今晚要去侍疾,便不回来歇着了,你好好照顾夫人。”
“啊……诺。”绕梁不情不愿的应了声,垂头丧气的问他:“那您明日什么时候回来?”
张偕沉吟片刻,略微提高了声音,淡淡笑道:“明日夫人身体好些了,你来我母亲房里寻我。好了,快去吧!”
他不再停留,甚至连眼角都没往床榻那边扫过,吩咐完这些话便转身走了出去。那步子虽急,却不失平稳优雅,长长的身影拖曳在冰凉的地板上,翩然消失在寂寂黑夜里。
外面窸窣声起,谢同君忙不迭睁开眼睛,却只瞧见一角深灰色衣料从她门前翩然而过。
“姑娘!你可真是的!”瞥见探身偷看的谢同君,绕梁气的险些红了眼圈。
谢同君兀自笑了笑:“这位二公子倒是个识趣的人。”
刚刚临走前那一番话,明摆着是说给她听的。若明日绕梁去找他了,就说明谢同君愿意接纳他,若没去,至少也有身体不适当理由,以后见面,明面上也不会太尴尬。
上一辈子原主因从张家出走而结识桓缺,最终落的惨死下场。这辈子,她一定要避开这个悲剧。
经历了死过两次的惊险,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放下心来,所以当她陷入黑甜的梦乡,再次醒过来时早已日上三竿。
“啊——”看到面前的素纱薄帐,谢同君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姑娘,你醒了?那我去请二公子过来?”绕梁被她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跑到床榻边。
看到绕梁,谢同君猛的回过身来,砰砰乱跳的心逐渐安定——她已经回到了谢同君的前世,不必担心桓缺会掐死她。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她拍了拍双颊,挤出一丝笑来。
随手拿起榻边的衣裳,仔仔细细研究半晌,发现这件桃色衣裳竟然是一件曲裾深衣。
续衽钩边,两环三绕。
想起桓缺穿的那件玄色冕服,心底的疑惑再次抬头——她来到的地方,是百家争鸣的先秦,还是恢宏华丽的汉朝?
在小命暂时无恙的情况下,这两种可能的情况都让她对这个时代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反正在现代也是孑然一身,换一个生活环境,对她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神游太虚中,在绕梁的帮助下,谢同君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裳,迫不及待的就往出走。
“哎哟!”刚刚没走几步就险些跟人撞上,她惊慌之下灵活闪躲,可身上的曲裾深衣却像是绑在她的腿上,只听“刺啦”一声,整个人已经狼狈的仰躺在地。
这下丢人丢大发了!谢同君默默捂住脸,只恨自己没将地上砸出个坑来让她躲进去。
“弟妹,你没事吧?”邓姬暗暗收紧了袖中双拳,微颤着身子勉强笑着伸手扶她。
弟妹?谢同君心里一个咯噔——她嫁的是张家老二,这女子叫她弟妹,难道她遇上的是张淮的原配夫人?
昨晚已经旁敲侧击的将所有事情打听出来,因此一对上那双含怨强笑的温柔脸孔,谢同君忽然有种无处所遁的心虚感。
正在她发愣之际,身体忽然一个腾空。一双手臂从她颈下穿过,一把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谢同君没来的及惊愕便跌进了一双温柔若水的眸子里,这双眼睛微微弯着,看起来像两弯小小的月牙,纤长的睫毛轻轻舞动,如同阳光下蹁跹的蝶翼。
有生以来头一次被这样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子注视,谢同君心头一阵狂跳,赶紧红着脸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一般来说,古代男女之防甚严,能这般大方抱住她的,除了张二公子张偕之外,谢同君不做他想。
“夫人无恙吧?”张偕察觉到谢同君的异样表现,虽然心里疑惑,却配合的松开手,关切的看着她。
“啊……没……没事,谢谢你。”暗暗舒了口气,她看着他身旁关切注视着自己的邓姬,犹自尴尬。
“这是大嫂。”张偕即使开口,打破两人的尴尬。
“大嫂好。”谢同君硬着头皮,干巴巴的打招呼。
见到她如此无礼的表现,邓姬眉头微蹙,袖下的双手紧紧收拢,心里隐隐发涩,一抹隐秘的怨愤幽然升起。
若非张偕最后力挽狂澜娶了谢同君,只怕如今她就要跟另外一个女子共侍一夫。以谢同君的家世和谢歆霸道凌厉的作风,以后张家哪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神色复杂的看了谢同君一眼,邓姬将双手交叠至腰侧,微微矮身见礼,隐忍微笑:“弟妹有礼。”
谢同君尴尬的看着她的神色和动作,心头大感不妙,下意识偷偷觑了一眼旁边的张偕。见他仍旧目色柔和,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早知道就应该在起床时让绕梁教教她礼仪的,现在也不会如此尴尬,看邓姬的神色,百分之百是误会她故意轻视长嫂了,说不定还会以为自己咽不下这口气,故意挑衅她。
看来张家也是一盆浑水,谢同君暗暗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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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姬对她的尴尬恍似未觉,露出一抹柔和的笑容:“你初来乍到,对家里还不熟悉,便让仲殷陪你四处看看吧。绕梁,你随我来帮老夫人煎药。”
绕梁应了声诺,悄悄朝谢同君使了个眼色,这才亦步亦趋的跟在张大夫人邓姬身后。
“夫人请随我来吧。”张偕身子微侧,走在谢同君左边,引导着她往别处走。
张府占地面积极大,屋宅众多,但大部分都荒置着,清晰可见斗拱上蛛网盘踞,房门前锁生绿锈。
“怎么有这么多屋子都闲置着?”谢同君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试探着跟张偕说话。
毕竟张家的环境对她来说是相对安全的,她要在这里生活下来,知道的越多越对她有利;再者,毕竟她以前要嫁的是他哥哥,听他说话,可以看看这位夫君对她是否心有芥蒂,是否值得依靠信任。
“张家从前是贵族,后来逐渐式微才会没落如此。”张偕其实并不在意谢同君心里在想什么,他伸出修长的双手,推开面前一道门,温柔的看着她:“这里是厨房,家里所有人是一起吃饭的,从前你没来时,由大嫂、我和小妹轮流做饭,如今你来了,娘应该会让你学着做饭。”
“你还会做饭?”谢同君面色古怪的看着他,觉得自己从前的认知发生了偏颇:“不是有古言说君子远庖厨么?”
张偕原本在观察她的神色,听到这话,不由微微一怔,但下一瞬,那抹柔和的笑意就重新浮上他嘴角:“我以为你会先担心该怎么做饭的问题。”
他说话时,总是先带了三分笑意,这无疑给了谢同君一支强效镇心剂。她渐渐放下紧绷的神经,笑嘻嘻道:“难道做饭不是小菜一碟吗?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帮忙吗?”
“二哥,二嫂,吃饭了!”张偕还没接话,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
谢同君下意识转身去看,正巧看见一道碧色身影从廊角处姗姗而来,她莲步轻移,步履婀娜,腰间琅嬛相击,鸣声清越,头上额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远看着,恍似从古代仕女图上走下来的仙子。
☆、新妇
等走近了,才见这女子年约十七八岁,额头光洁,明眸皓齿,一张粉面如四月盛开的桃花,说不出的娇媚。
谢同君眼前一亮,情不自禁的赞叹:“真是个美人儿!”
“这是我妹妹,张媗。”张偕在一旁介绍。
张媗虽是女子,却生性傲气洒脱。她不屑于谢同君的懦弱作为和人品,只淡淡一笑,笑容中透着几分疏离,矮身向她见礼:“二嫂谬赞了,二嫂才是真正的大美人儿呢!”
谢同君有样学样,也朝她矮身见了一礼。
“琮儿,还不出来见过二嫂?”张媗微微侧身,身后突然闪出一个十岁上下的小童来,小童面庞清秀,与张媗有三分相似,头上用金色束带扎着双鬏,身上穿着赤色衣裳,像个善财童子。
听到姐姐的吩咐,他敛眉站好,双手交叠至额,恭恭敬敬朝她一揖:“二嫂有礼。”
看着这小孩故作稳重的样子,谢同君觉得说不出的可爱,好容易忍下了蔓延到嘴角的笑意,还了一礼后,毫不掩饰对他的喜欢,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赞叹道:“真可爱。”
“二嫂……”张琮一张小脸涨的通红,猛地后退一步,一本正经道:“《论语》中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二嫂随便摸我的头,乃是无礼之举。”
听他说完这么一番有理有据的话,谢同君大大的一怔。面前这个沉稳有度的孩子,真的只有十岁吗?是古人太过早熟,还是单单只有他如此早慧?
“琮儿!”见她怔愣不语,旁边张偕生怕这位谢家大姑娘生出什么幺蛾子,轻叱一声,不赞同的看了一眼弟弟。
张偕一开口,张琮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低着头后退了一步,朝着谢同君俯身一揖:“对不住,琮儿失礼了。”
看见他委屈的样子,谢同君忍不住笑了:“不是你失礼,是我失礼才是,你的一番话倒是让我受教了。不过你小小年纪,竟然读过《论语》?真厉害!”
“学过皮毛而已,担不得二嫂夸奖。”张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他明明还没长开,眉眼之间满是稚气,说话做事却偏偏老气横秋,既可爱又有几分可笑,谢同君忍不住道:“看你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你的夫子是不是特别严厉?”
张琮摇摇头:“我还没上学,是二哥在教我读书识字。”
谢同君偷偷觑了一眼旁边的张偕,看他眉目含笑一派闲适的样子,实在很难将他通那种整日里板着个脸,拿着戒尺只会之乎者也的夫子联系起来。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窥视,张偕侧头,隐晦的打量着她。
好敏锐的人!谢同君摇摇头,胡乱搪塞:“只是很难想象你板着脸教琮儿读书识字的样子。”
虽然跟刚刚认识的人这么说话不妥,但她却毫不担心会不会不小心做错什么。第一、她是新妇,张家人不了解原主的脾气秉性,故而不必畏首畏尾。第二、多跟张偕说话,有利于拉近两人关系,迅速打入张家内部。
张偕微微一怔,心里疑惑更甚,面上却露出一抹笑意:“夫人为什么会觉得夫子就是板着脸的呢?”
谢同君奇怪地看着他:“难道夫子不是板着脸的吗?”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
“因人而异吧。”张偕淡淡一笑,并不看她,脚下步伐不疾不徐。
谢同君锲而不舍:“那你教琮儿念书时会板着脸吗?”
“想不到夫人……”张偕并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极缓的笑了一下,他眉尖若蹙,眼底的探寻一闪而过,最终却是笑眯眯的看着她:“如此性情。”
谢同君心里警铃大作,侧过头来,佯作好奇的问他:“那你想象的我是什么样的?”
“我没想过。”张偕浅笑着摇头。
“谁信?”她也不在意,突然侧过头紧盯着他的脸:“是不是想的都是不好的,怕说出来得罪了我?”
“我的确没想过。”张偕温然巧笑,神色不变。
几人走入屋里,首先看到的便是屋正中一张长长的案几,几上摆了五六样吃食,地上铺着半旧的蒲席,一位五十上下的妇人正坐在席上,同身边跪坐着的两人说话,蒲席的另一侧,两个小童正在自顾自的玩耍,一个年约五六岁,另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
见他们四人过来,这三人突然停止了交谈,两位较为年轻的妇人站起身,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其中一位她刚才还见过,正是大嫂邓姬。年老的那位也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着她,就连刚刚玩的正高兴的那两个孩子,也都一齐瞪视着她。
一时间,室内针落可闻。
这阵诡异的静默维持三秒之后,谢同君刚刚放松的的心渐渐提了起来,只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难堪的尴尬。
“母亲,儿子携新妇拜见母亲。”无声的寂静中,张偕忽然拉着她端端正正的跪下,朝着席上的梁姬叩首。
谢同君心头一松,下意识紧握主张偕的手。只不过两辈子加起来还没跪过人,她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入乡随俗,本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原则,立刻乖巧的附和道:“儿媳拜见母亲,愿母亲身体安康,笑颜永驻。”
“好孩子,起来吧。”梁姬拍了拍她的手,将她拉起来,这才吩咐余下的人:“都坐下吃饭吧。”
趁着吃饭的机会,她将在座几人全部扫了一遍,张偕的娘亲梁姬是个没什么架子的人,生的慈眉善目,说话也温和慈祥,张偕那双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就是跟他娘像了个十成十。大嫂邓姬身边的妇人年约二十上下,长相清秀,神色谨慎而恭敬。
安安静静的吃完了饭,绕梁将桌上的饭食都撤了,梁姬这才跟她一一介绍众人:“这位是你大嫂邓氏,这是李氏,媗儿跟琮儿你都见过了,我就不多说了,这两个小的是你大哥的孩子,越儿跟睿儿。家里人口简单,你大嫂也是极好的人,有什么难处,你尽可找她。”
“诺。”谢同君恭敬的应声,重新跟众人见了礼,又对着邓姬矮身一礼:“以后就劳烦大嫂了。”
邓姬心头虽然不满,但面上却笑着应声,垂首时略带探究的从她面上扫了一眼,柔声嘱咐那两个小童:“你们还不见过二婶。”
“哼!”张睿才刚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张越便一把拉住弟弟,还不忘恶狠狠的瞪了谢同君一眼,小声叱骂弟弟:“她是欺负我们的人,不许你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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