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君行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向歆
“哈哈!”桓缺嚣张的大笑起来,一把搂住美人,森冷的眸子扫向张偕二人,一锤定音:“那么,便让张夫人留在这宫内陪你两日吧!”
“陛下。”张偕淡笑着一把将谢同君拦至身后,他双手交叠,俯身一礼:“陛下好意,本不该辞,只是拙荆这两日身体偶感风寒,留在宫内恐冲撞了贵人。”
“我一向身体健康,这点小病小灾又怕的了什么?更何况,宫内有御医,更适合夫人调养身体不是么?”韩姬轻轻地抚弄着鲜红的丹寇,带着两分嘲意看向谢同君:“还是说,夫人不敢留在这宫内?”
☆、遗诏
谢同君神色一顿,张偕已经飞快的在她掌心划了两下。两人相处已久,谢同君很快便领会了他的意思,转眼便直直看向韩姬,故意轻蔑的讽刺道:“韩夫人这话不是明知故问么?我以为夫人凭已嫁之身还有本事让陛下倾心的,除了容貌,应该还有脑子才对。”
“你这话什么意思?”韩姬暴怒的紧盯着谢同君。她本就身份敏感,谢同君说这一席话,根本就是在故意刺她,一是嘲讽她丈夫被人所杀却被甘愿服侍仇人,二是暗示她不怀好意,不仅自己背叛夫家,还想把她谢同君也拉下水。
身为皇帝,抢夺大臣的妻子本就有悖礼制人伦,因此谢同君断定只要她和张偕严词拒绝,桓缺不敢轻易强行把她留下招人话柄。因此面对韩姬不怀好意的加害,她毫不留情的讽刺道:“贵人乃是陛下的宠妾,而贱妇不过臣子之妻,怎敢冲撞贵人呢?”
“陛下!”韩姬在她这里讨不了好,又被戳中了痛点,此刻气的浑身发抖,委屈的看向桓缺,娇声道:“陛下,你看她!天下间怎会有如此无礼的女子?”
桓缺方才正直勾勾地看向谢同君,此刻漫不经心的将目光聚拢到韩姬身上,慵懒的问道:“你可知你什么地方最得朕欢心?”
韩姬当然知道,桓缺最爱的就是她一身赤色曲裾,热烈如火,性格跋扈嚣张,妩媚又勾人,可她此刻却是低眉顺目的低声回道:“妾身不知。”
“朕最爱的,就是你嚣张跋扈的样子啊!”桓缺轻轻捧起她的脸,带着几分引诱宠溺的看着她:“你有朕的宠爱,这宫里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何须讲什么礼呢?你想要什么,又何须好言好语殷殷相劝?要不来便抢,抢不过便毁,又有谁敢说你?”
“陛下!”韩姬惊讶的抬头,正巧撞进桓缺那双泛着冷意的眼睛里,他看着她,一字一顿的问道:“有了朕的保证,美人还在等什么?”
“诺。”韩姬定了定神,忽然疾步走到谢同君身旁,漂亮的眼里盛满讥诮和畅快,好似杀夫之仇此刻终于得报一般,拼尽全力狠狠扬起巴掌,猛地就要掌掴下去。
谢同君将计就计,猝然间后退一步,拔步便往殿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尖叫道:“救命啊!杀人啦!杀人啦!”她拼命挤出两滴眼泪,跑到殿外时那内侍前来拦她,她毫不留情将他一脚踹倒,三作两步扑到外殿,“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哭着控诉道:“诸位大人救命啊!陛下的宠妾韩姬要杀了我!”
紧随而来的张偕立刻将演技浮夸脸上却没有半滴眼泪的谢同君护进怀里,抚慰的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夫人莫怕,诸位大人皆在此处,定会为我夫妻二人讨回公道的。”
“出了何事?”一直闭目养神的刘祜睁开眼睛,略带不耐的犀利眸子直直看向他二人。谢同君只觉得两道迫人的目光直逼头皮,刘祜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已经看穿了他们的小把戏,一时有些心虚,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张偕早知瞒不过刘祜,况且他的目的并不是取信于刘祜,只是为了昭示出桓缺的荒诞不经以此他打击他在朝中的威信而已,因此便面不改色的答道:“原也没什么大事,只是韩贵人想要掌掴拙荆,拙荆一时吓狠了而已。”
“你!你信口雌黄!”韩姬忽然从内殿冲了出来,一把抬起谢同君的下巴,冷笑道:“你说我掌掴你夫人,那你把巴掌印给我找出来看看!”
“韩贵人此言差矣!”韩姬话音才落,陈容忽然笑意盈盈的接了口:“你想不想打人是一回事,有没有本事打的到人又是另一回事了。你今日可以因为没打到人而否认你想要打人,那么明日朝廷是不是又可以说陈寻没有刺杀成功便是没有刺杀武王殿下呢?”
“你!”韩姬一时语塞,怔愣的看向他,正不知说什么,陈容又继续道:“或者说,丈夫死了之后改嫁的女人是不是可以因为死了丈夫便可以否认她已经嫁过的事实呢?”
韩姬面白如雪,她愤怒地在人群里搜寻着袁珩的身影,逡巡数次,与袁珩的目光对上时,对方却只是漠然的看着她,丝毫没有出手相帮的意思。
韩姬蓦然惊醒,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悄无声息的滑进了衣领内。恍惚昏黄的灯火下,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衣裳晾在人来人往的市肆上。
将秋未秋,一阵冷风吹进殿内,将韩姬那微微泛起涟漪的心也吹平了。她本是失去了一切的人,此刻除了仇恨之外,还有什么能够再掀起她心里的涟漪呢?最疼爱她的那个人已经离去,无论她是否是因为与谢同君相似的样貌而招来此等横祸,似乎都已不再重要,多拖一个人下水,只会阻碍桓军脱困的计划。她只需要好好的扮演着桓缺心里的那个人,等待着最佳时机一雪杀夫之仇。
韩姬狠狠握紧双拳,扬起一抹倨傲而冷淡的笑意,满不在乎的说道:“我是陛下的宠姬,而她不过一介臣子之妻,我想打她,需要什么理由?”
“你自然不需要理由,上位者想杀我们这些臣子,如同碾死一只蝼蚁一般容易,我们又能如何?不过说到底,你只知是个妾而已,你该期望自己不会有失宠的那一天。”陈容意味深长的目光越过韩姬,死死盯视着她身后的桓缺。
桓缺这会儿喝了药,早已经心情大定,不再似先才那般暴躁易怒,因此只是冷冷的嗤笑了一声,披着外袍坐到龙榻上,懒洋洋的说道:“刘公方才想宣读的圣旨是什么内容,还是一鼓作气说完吧,免得某些人夜长梦多。”
“诺。”刘祜由内侍扶着艰难地站起身来,打开手中玄色卷轴,朗声道:“元康二十四年春三月癸丑,大晋元皇帝诏曰:‘朕年老体衰,力有不逮,竖党横行,朝堂动乱。或一朝风雨,大厦倾覆,桓氏后人,有堪当帝位者,不得悖逆人伦,诛杀同姓宗族。’”
念完遗诏,刘祜已是满头大汗,他大大的喘了口气,缓缓地说道:“这份遗诏,只要是桓氏子孙,皆不得违背,否则百年之后,有何颜面面对桓氏先祖?今日在座诸位,必须时时监督桓氏子孙,万不得纵容他们做出诛杀手足宗亲之事。”
“诺。”众臣纷纷伏地,朗声答应。
刘祜看向懒洋洋坐在皇榻上的桓缺,将先帝遗旨奉上掌心,恭敬地跪下开口:“请陛下接旨。”
“拿过来吧。”桓缺朝身后的内侍挥了挥袖子,示意他接过遗诏。
“请陛下接旨。”刘祜避开内侍的手,仍是恭敬的跪着。
“放肆!”桓缺猛地瞪大眼睛,愤怒的斥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要朕跪下接旨不成?你真以为你当过几年帝师就了不得了么?刘祜!你老了,老了就该服老……这天下是朕的,朕要怎么做,已经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了!”
“陛下。”刘祜忽然抬头,一双眼睛精光四绽,他直视着眼前年轻的帝王,声音平淡的开口:“陛下说的没错,臣老了。可臣对桓氏的一片江山却是忠心耿耿,臣老了,可臣身后的士族们依旧蓬勃兴旺,在陛下年轻气盛,将要做错事情的时候,仍旧能够搀陛下一把。”
“搀我一把?哈哈哈!你说你要搀我一把?”桓缺忽然嚣张的大笑起来,他强撑着不适的身体从皇榻上站起,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垂垂老矣的刘祜,自信而倨傲的开口:“朕既然能把这江山打下来,就一定能把它坐稳!若是有些人借着想要搀我一把的名义实扶助他人上位的勾当,朕便告诉你,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有在我桓缺的手里,桓氏的江山才能世世代代,昌盛荣华!”
“既然如此,臣言尽于此。”刘祜失望的垂下眼睛,将那一卷圣旨收入袖中,他拂开身后欲要扶他的内侍,缓慢而沉重的往殿外走去,一路拒绝了士族和朝臣的搀扶,走到桓陵身边时,这位像是忽然老了几岁的老人忽然停下了步子,疲倦地问道:“陵儿,我问你,以德报怨,何如?”
桓陵揖首为礼,恭敬的答道:“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陵虽不才,愿效圣人之行,虽不能尽善尽美,惟愿不负初心尔。”
“好,你不错,不错。”刘祜浑浊的眼底忽然泛起泪花,他极快的眨了下眼,对着身后长叹道:“仲行啊,咱俩好久没聚聚了,上次见面,已经是十二年前了吧?不知你可还愿陪我这老家伙喝一盌酒?我怕再不开口相邀,便等不到下次了!”
“长乐郡王相邀,琯怎敢不应?”一位六十上下头发花白的老者从众人之中越步而出,贴心的搀扶着刘祜的手臂,感慨道:“新帝当政,咱们这帮老家伙们也是该退下来啦!今日晚辈便陪着长乐郡王抵足相谈,不醉不归,如何?”
“这人是谁?”谢同君好奇的贴近张偕,小声询问。
张偕看着烛光下的剪影遥遥离开,轻轻舒了口气:“这位乃是先帝幼时的同学,之后曾位列三公之一的大司马崔琯。”
☆、感动
“这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么?”谢同君紧盯着前面,一副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张偕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能让长乐郡王时隔十数年还念念不忘,本就是一种过人之处了。”
这边两人在窃窃私语,那边桓缺却也在细细观察着谢同君。从他重生以来,一直到现在,面前的女子怎么也无法与记忆里那个笑容张扬美丽的女子重合在一起。
记得上辈子初见谢姬之时,她才刚刚从张家逃婚出来,明明生性怯懦胆小,却又敢于为自己所爱一再争取。他招兵买马,途经长留,本是因为她貌美而将她带在身边,后来却渐渐倾心于她。谢姬嚣张跋扈、目空一切的性格,都是在他的纵容和引导之下养成的。这个曾经怯懦不堪的女子,后来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他,可惜到最后……
桓缺回过神来,瞥见旁边韩姬吃痛的表情,这才惊觉自己竟一直狠狠攥住她手腕,此刻她手腕乌青,衬着雪白的肌肤显得格外刺目。
“陛下怎么一直看着那谢姬,莫非看上她了不成?”韩姬菱唇微撅,不高兴的看着他。
桓缺失笑,温柔的揉开她手腕上的淤青,耐心的抚慰道:“谢姬深藏不露,工于心计,朕最厌恶的,便是这等女子了……”他说着,眼神忽然蓦地凌厉起来,掩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
韩姬自然将他这一神情捕捉到了,顺着桓缺的目光望去,那边张偕和谢同君正笑意盈盈的说着什么,那笑容是如此刺目,韩姬凌厉的长眸微微眯起,娇嗔着问道:“陛下不喜欢她,那便让妾身替您解忧可好?”
“美人想替朕教训她?”桓缺笑着瞥了韩姬一眼,不以为意的摇摇头道:“难得美人为朕着想,可惜这谢姬是从刀口舔血的战场上走出来的,手中人命无数,心思必定坚硬如铁,你不敢做的事情,她做起来却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你怎么跟她斗?”
“可是……”韩姬不甘心的凝望着远处相互依偎的人影,心头又苦又恨。像是心有所感般,谢同君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不带任何情绪,只是从她脸上轻轻掠过,接着便瞟到别处去了。
韩姬轻轻地闭上眼睛,紧紧攥着袖口。她恨着别人,可被恨的那个人却恍然不觉,甚至活的如此肆意和开心,这叫她怎么甘心?多少次午夜梦回,听到桓缺梦中呢喃着谢姬的名字,她多想见识一下那个能被桓缺这样阴沉暴怒、诡谲莫测的男子挂在心上的女子是何等人物,可今日一见,却忽然明白了自己家破夫亡的原因。
她只是一个替代品,因为三分相似的容貌,桓缺杀了她的丈夫,引导着她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谢同君自然不知道韩姬的千般愁绪,在桓缺吩咐众人离开之后,她便忙不迭推着张偕回了驿馆,顾不得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抱着竹枕睡了个天昏地暗。
这一觉睡的极沉,等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夕阳的余晖洒进窗户,张偕端坐于案几后面,平静温柔的侧脸被镀上一层金光。谢同君赶忙闭上了眼睛,不再直视那刺目的光芒,慢慢理清脑子里纠结的思路。
昨日面见桓缺之时,因为太过紧张,导致很多事情都没想清楚,这会儿放松下来,才能细细的捋清思路。
“张偕。”想到这里,谢同君侧趴着身子,下巴搁在榻沿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问道:“那个宣威侯是谁?大司马又是谁?”
因为闭着眼睛,她看不见张偕的表情,反倒从他那一贯温柔的嗓音里听出了点倦意:“我看也许只有桓缺自己能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你的意思是……”谢同君蓦地睁开眼睛,又被窗外那强光逼的赶紧闭上,语气却依然很激动:“你的意思是说,他说的那些人是上辈子背叛了他却在最后跟随着殿下的人?”
“没错。”张偕起身将纱帘拉上,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问道:“你觉得桓缺为什么要在你面前提起这些人?”
“为什么?”谢同君怔了一下,瞥见他并不轻松的脸色,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他觉得我应该知道这些人!没错!一定是这样!”猛地从床上坐起,谢同君忽然觉得身上泛起一阵寒意:“那你觉得,这些人是?”
“桓缺想试探你的反应,那么他提到的人,跟你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张偕轻轻拂开她两鬓细碎的发丝,柔声问道:“你当真没听过宣威侯与大司马二人吗?还是时日太久想不起来了?”
“我不知道。”谢同君迷茫的看着前方,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定神看着张偕:“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以来因此而丧命的人数不胜数,我真怕……”
“好了,担心那么多做什么呢?”张偕温柔的将她鬓角的发丝别到耳后,柔声安慰道:“他说的话也未必就是真的,再者说,凡事都有个限度,只要咱们不越过那个限度,又何须担心那么多呢?”
“只要不越过那个限度就可以了么?”谢同君却放心不下,倚在他怀里紧紧揪着他的前襟。
“放心吧。”张偕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又向她抛出一个问题:“你可知长乐郡王为何出手保住武王?”
“为什么?不是因为先帝的遗旨吗?”谢同君迷惑地看着他:“再者说,他们还有师生之谊。”
“你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长乐郡王是个真正的忧心天下之人。”张偕干脆俯身脱了丝履,将她揽在怀里靠在榻上,看起来心情颇为愉悦:“以我这两日看来,兴武帝岂止是袁珩所说的那般心思诡谲、残忍弑杀,说他暴/政也不为过。你看他处理陈寻与道恤两人之事的方法,还有之前为夺臣子之妻而杀手下大将郭彤,这样的做法,怎能不叫人害怕?如果长乐郡王看好兴武帝,就绝对不会在士族面前帮殿下澄清身份,就算顾忌圣旨,也只需偷偷替他留下一条命便好了,因为一个手握重兵的桓氏宗族,对晋朝新建的政权威胁实在太大了。既然长乐郡王帮了武王,那便表明长乐郡王失望于武王的所作所为,这才决定出手相助。试问一个残忍弑杀的人,怎么可能怀着一颗宽容慈悲的仁德之心去治理天下?士族们又怎会放心的将天下交给他?反观武王,长乐郡王问他以德报怨如何,殿下的回答不谄不阿,恰到好处,这不仅仅是在隐晦的表明自己的从政理念,怕也是在向长乐郡王保证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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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证什么?”谢同君怔了一下,忽然猛的从张偕怀里坐起:“他在保证日后若是掌权,绝对不杀桓氏子孙!可是……”她恨恨的捶了下床:“可是桓缺怎么能留?”
张偕摇摇头:“殿下绝对不会留下桓缺的,桓缺此人野心勃勃,目空一切,一心欲除殿下而后快,而他手上又握有重兵,留他恐有后患。倒是桓云,想必陛下不会对他如何。”
“喔。”谢同君一阵怔愣,想起昨晚刘祜请桓缺接旨之时说的那番话,他分明就是有意扶桓缺一把,只可惜桓缺不知是尚未领会他的殷殷苦心,还是根本不屑一顾,反而还狠狠羞辱了刘祜一番。这刘祜一大把年纪,本该带着功勋颐养天年,可到现在还在为朝廷操心,也真算是个可怜人了。
“如此,夫人可还担心兴武帝说的那番话?”
“什么?”谢同君有些发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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