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君行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向歆
圣旨既下,张偕简单的收拾了一番便出发往樊虚封地陈郡而去,谢同君替他打点好衣物之后一路相送到张府门外,看着他上了马车,依旧依依不舍的站在原地,迟迟不肯离开。
静静站了一会儿,张仪和张霭都陪在母亲身边,看见她面露不舍,只知道玩耍的小孩子也感受到母亲的情绪低落,张仪安慰道:“娘好好保重身子,爹很快就回来了。”
“嗯。”谢同君应了一声,正准备转身回府,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刚刚转过身去便被人握住了双手,夕阳下,张偕的脸色带着点点红晕,说话也显得有些气喘:“你好好在家等我,这次回来,我便向陛下递辞表,咱们回长留去。”
“我知道,你也一路保重。”谢同君替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将他轻轻往前一推:“快些去吧,天色不早了。”
“我不在家,你们千万不可顽劣,要好好时候母亲,功课也不许落下,知道么?”张偕被她推着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嘱咐两个孩子。
张偕这才点点头,一路往远方走去。马车辚辚远去,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风吹过,扬起的风沙渐渐迷了人的眼睛,谢同君紧紧牵住两个孩子的手,目送夫君远去。
“娘、娘!”张仪推一推谢同君,不解的问道:“爹只是出一趟远门而已,你怎么如此消沉?”
张霭摇头晃脑的接嘴:“就是就是,娘还想哭了,羞羞脸……”
谢同君的伤感被两个孩子一搅合,瞬间散了个一干二净,敲着小儿子的头笑道:“你不懂,我与你爹还从来没有分开过呢,更何况你妹妹不听话,才让我如此多愁善感。”
“喔。”张霭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两人一左一右的扶着谢同君,慢慢往房间走去。
赶了大半个月的路,张偕一行人终于来到樊虚封地。如今桓陵虽然保留了分封制度,但是公侯的权力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庞大,身份虽然尊贵,但是却是个虚衔。而樊虚虽贵为大将军,手上握有兵权,可他手下带领的部将却是桓陵当年从长平培养的心腹,因此张偕便不需忌惮,进城之前便跟陈郡郡守打好了招呼。
这日中午,因为烈日高照,久阴的天气稍有转暖,郡守一行人皆在城门口处相迎,接待张偕入内。到了城里,郡守贴心的将张偕带到早已安排好馆舍之中,让他先稍作歇息,第二日才设宴迎接。
奔波十数日,张偕回到馆舍便洗了个澡,换了宽松的常服倚在榻上看书。没过一会儿,竟然就着窗外投入的暖洋洋的日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到他再次醒来时,早已经日过西斜,只留一丝眷恋的余温。
第二日一早,郡守便差遣亲信前来相邀,请张偕过府一聚。张偕欣然应邀,来到郡守府时,只见满室官员和当地豪族,正交头接耳的大声谈笑着什么。张偕刚一进门,众人便立刻停止了喧哗谈笑,笑意盈盈的恭请张偕入座。
张偕一边淡笑着点头上前,一边随意的打量着屋内,只见西北方上首处坐着一人正低头闷饮,他这边走了几步,那边那人也已经五六杯烈酒下肚而不蹙眉,案几之上也歪歪倒倒好几个酒坛。
察觉到来人的窥视,那人蓦的抬起头来,与张偕四目相对之间,樊虚冷冷的哼了一声,而张偕还是挂着那抹轻松惬意的笑容,对樊虚的挑衅视而不见。
樊虚如今还未过不惑之年,但两鬓早已斑白,下巴上蓄着长须,一副武将的打扮。虽然英俊的脸孔上仍存有几分英武之气,却平白多了些郁闷不平的戾气和沧桑。
“大司马,好久不见,我敬你一杯。”樊虚忽然端着酒壶,踉踉跄跄的朝着张偕走来,手中酒杯摇摇晃晃,直直往张偕面前送来。
张偕并未立刻接过,而是笑道:“饭前饮酒不利养生,大将军应该保重身体才是啊。”
“喝不喝!一句话!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你还和以前一模一样!”樊虚不耐烦的把酒盏往前凑了凑,递到张偕面前:“我说,咱们好歹同僚十数年,这几分薄面,你总该给我吧?”
张偕轻叹一声,正欲接过酒盏,樊虚忽然一个趔趄,手中酒盏跌落在地,瞬间裂成无数瓣,气氛一时凝滞,正在众人尴尬之际,张偕却面色如常的一把扶住樊虚,笑着开口:“大将军这是怎么了?竟然连酒盏也拿不稳了。我此次前来,虽未隐瞒来意,大将军却也不必过于紧张,张某相信大将军并无二心。”
樊虚一把推开张偕,兀自站稳,冷哼道:“哼!你真的相信吗?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既然下到我樊虚头上,我就没存着怕的心思。”
张偕一边走到主座上坐下,一边慢慢的开口:“张某知道,樊将军一家忠心耿耿,将军更有先辈风度,是血性刚直之人。”
“你……”樊虚忽然声音一哑,再也说不出话来。
先辈风度……吴家先祖一直被污蔑至今,而他樊虚这么多年也不曾找到机会认祖归宗,为吴家先祖正名。当年跟随桓陵,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借桓陵之力为吴家平反,荡平徐帝曾经谣言。
只可恨桓陵虽然利用他替他卖命,却并没有真正帮他为吴家正名,反而处处阻挠他认祖归宗,这些年来,他吴昭没有一日不活在痛苦自责与对桓陵的怨恨当中,如今自己最后的希望也要被消磨殆尽了吗?
樊虚一个机灵,忽然间从懵懂的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他看一看周围目光惊疑不定的众人,那种屈辱从心底奔腾而起,却被他用力的压制下去,深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对着张偕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
这个他恨了十多年的人,如今却要对他笑脸相迎,只为拼下最后一丝机会,樊虚只觉得胸口闷疼,凝滞之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将要溺毙在这种被羞辱的痛苦当中。
“你真的……相信我樊家一族满门清誉?”
“那是自然。”张偕轻笑一声,却不愿在此时多谈这个话题,而是对着众人道:“诸位大人不必拘谨,都请入座吧。”
郡守连忙告谢,随后开口问道:“大司马千里迢迢而来,我们也没什么可招待的,还希望大司马不要嫌弃,若有什么需要,大司马请尽管开口,下官必定全力满足。”
“已经很好了,大人不必费心。”张偕淡笑着开口:“当今天下战乱已久,损失过大,陛下虽然勤政,但长期的消耗却非短短九年便能弥补,故而陛下才提倡勤俭治国,更是以自身为表率,上行下效,陛下尚且如此,咱们自然也应该以身作则,勤政爱民。”
“诺,诺,下官受教。”那郡守连连点头:“大司马尝尝我们这里的特色菜品吧,虽不算精致,口感却是一流。”
张偕微微点头,随着郡守的话转移了话题,一顿饭下来,倒也宾主尽兴。宴席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到了午间,郡守便邀请众人前往高阁焚香听琴。
樊虚处在众人欢欣愉悦的笑声中,只觉得度日如年,他不停的暗暗看向张偕的方向,却只看见他与当地官员或是清谈、或是谈论当地政事,甚至一眼都没忘他这边瞧过,仿佛忘了他这个人。
一直熬到傍晚,宴席终于散了,樊虚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赶紧追着张偕的马车,一路追到他下榻的驿馆而去。
“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樊虚拦住张偕的马车,忍住心底的屈辱,压低声音问道:“难道你愿意帮我吴家正名?”
“樊虚,你可知道我恨你入骨麽?”张偕不为所动,慢慢问出这么一句话。
“我……我知道……”樊虚牙齿咬的咔咔作响,一狠心竟然“嘭”一声跪到地上,对着张偕开口道:“我虽然有错,却没有真正损害到你什么,你知道我一向瞧不起你,如今我正卑微的跪在你面前求你,这样你满意吗?”
“我对你的恨,不是你做些什么便能弥补的。”张偕叹了口气:“虽然你最终没有做下不可饶恕的罪孽,那也不是你不想,而是你自身能力不够。”
“你想让我怎么做?”
“不是我想让你怎么做。”张偕坐在马车中,静静的开口:“你对陛下忠不忠心,你自己知道,陛下不需要有威胁的人,你自己认罪伏诛吧!”
樊虚紧咬着牙齿,品尝着口中的血腥味,极力控制着心底的不甘和嫉恨,颤声发问:“我认罪伏诛了,你会帮我证明我家族清名吗?”
☆、静好
“你还有别的选择来跟我谈条件吗?”张偕轻轻笑着:“我用武力也可以同样制服你,你要知道,无论你认不认罪,我张偕要做的事,你从来阻止不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
“自陈罪状,畏罪自杀,这是最适合你的死法。”张偕轻轻敲一敲马车侧壁,催着车夫继续前进,一边慢慢说道:“你也可以选择抵抗,但是你是个注重声名虚誉的人,想必你不愿死后吴家名声变的更差。”
“你骗我……你骗我!”樊虚忽然大声嚎叫起来:“你骗我!骗我给你下跪!骗掉了我吴家最后一丝尊严……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你在骗我啊!”
他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越来越暗、越来越阴沉的天空终于失色,最后再也没有一点光明……狂风大作,鼓起他宽大的衣袖,凉风入体,从指尖一直冷到心底,冻的人心底发寒。滚滚沙尘随风而起,将他淹没在这篇看不到一丝光明的黑暗里。
第二日一早,仆人像往常一样打扫房间之时,迎面忽然倒下一具瞪着大大眼睛的冰冷血腥的尸体,地上同样遍布血迹,他立刻失声尖叫,赶紧飞跑着向家中女主人报告此事……
张偕来到将军府时,樊虚的尸体早已经被白布盖上,樊虚的夫人和孩子正跪在一边失声痛哭,看见张偕进门,那女人尖叫一声便朝着张偕扑来:“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还我丈夫……还我夫君啊……”
下人立刻抱住夫人,阻止她继续往前扑去,张偕从众人身边走过,看到案几上遗留的罪状,那凌乱飞扬、含着深深恨意的字迹,写尽了他的不甘和控诉。
“逆臣樊虚,今认罪伏诛,细数罪状,如下树桩:一则心有二主、不甘为臣;追随陛下日久,待天地平和,一日绶印晋封……二则私养家兵,意图谋反;封地之内,宅府之中,兵器暗藏,静待良机……以上罪状,字字泣血;诸等过错,悔不当初;错路自择,一错到底;一念明君,罪恶甘罚……罪臣樊虚绝笔。”
张偕看完罪状,将绢帛递给郡守,便兀自闭目不言了。
那郡守本就心怀惴惴,看完罪状更是惊惧不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着声音指天发誓:“大司马明鉴……此事与下官半点干系都没有啊……大将军造反,我们真是半点都不知情……”
“你这狗官!”那妇人忽然猛地扑到郡守面前,扬手便是啪啪两个巴掌,大声叱骂:“你从前是怎么巴结他的?如今一出事你就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我告诉你……大人我告诉你!这狗官也掺了一脚,我夫君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啊……”她大声叱骂着,哭泣着,哭完之后忽然又沉默下来,跪在地上一把抱住张偕大腿,哭泣道:“大司马,你跟我夫君跟随陛下十数年,你救救他!你救救他吧!我知道你们素有旧怨……但人死如灯灭,求求你放过我两个孩儿……求求你!求求你……”
“这位夫人。”张偕将脚从她胳膊里拔/出来,稍稍往旁边退了一步:“夫人放心,我看你两个孩儿皆不足十六岁,虽活罪难逃,但死罪可免。现在劳烦大人带人搜查将军府,收缴大将军谋逆之物。”
“诺、诺。”郡守连忙起身,带着兵士去搜查将军府其他地方了。
偕君行分节阅读103
此案已结,张偕便不再耽搁,带着收缴的兵器和罪状回长平复命,半个月后,关于大将军的处罚诏令便下达:“永泰九年春一月癸丑,大将军樊虚谋逆犯上,家产充公,亲属流刑三千,家中男丁有年满十六者,悉数斩首,女眷及幼子,充入掖庭。”
圣旨下发时,谢同君正倚在张偕怀中,听着远处传来的高唱,也有种淡淡的惆怅。张偕感受到她低落的情绪,便安慰道:“宦海浮沉,安危本就莫测难辨,更何况樊虚怀有二心,陛下容忍他至今,也是陛下但求稳妥的做法,否则他哪还有命活到现在?倒是吴家……我也许真该谏言帮吴家正名。”
“你……”谢同君一惊,随后便淡定下来,温和一笑:“其实我早知道你会这么做的。”
张偕握住她的手:“吴家对桓氏忠心耿耿,实在不该遭到如此不公的对待,更何况天下皆知吴家当初是被徐帝陷害,陛下迟早也会处理此事,便由我来开口有何妨?只不过,樊虚从此以后,再也不是吴家人了。”
谢同君微微点头:“这样也好,就让吴昭死在当年的屠杀当中吧,也免得他侮辱了吴家百世清名。”
过几日后,张偕换上朝服,入宫参见陛下,并向陛下谏言彻查当年被徐帝污蔑的忠臣及王室。除此以外,他也终于呈上写了多年的辞表,请求告老还乡。皇帝不悦的嘲讽了张偕一番,允诺他的请求,撤其大司马之职,却保留其侯爵,允许世袭罔替。
张家一族近年来在朝中日渐扩大,张偕请辞回家之举,不仅向皇帝表明了张氏一族的衷心,也缓解了张家在朝堂上势力过大给朝廷和皇帝带来的种种压力,皇帝当然欣然答应。
没过多久,安排好离开之后的诸多事宜,与亲人一一告别之后,张偕果然带着妻儿家眷,乘着马车一路往南,因谢同君身怀有孕,不宜过度劳累奔波,因此一行人皆以游玩为主,慢慢悠悠往长留而去。
当年徐贤虽然受封,但是他无心官场,虽然早前他一心想要光复桓氏,但大功告成之后,他便毅然辞官回去,毫不眷恋官场繁华,后来也曾多次写信给张偕与谢同君,劝他们一同归隐。
这次回到长留,徐贤一早便到长留城门口等着,迎接他们一家回来。除此以外,张家宗亲也纷纷前来相迎,张偕此次回来,颇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之间,两年已经悄然而过,张偕的两个儿子都已经入学,小女儿张嫣也已经一岁多,能够咿咿呀呀的说话了。
这日中午,谢同君正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谢同君掰着手上的碎馒头,喂地上几只不知何时飞过来的鸟儿,旁边张嫣正坐在铺好的柔软席子上面,看着鸟儿拍手。
这时候,从学堂回来的张仪与张霭两人忽然飞奔而入,一口气跑到谢同君身边,大声喊道:“娘,娘……方才放学时我见到姑姑家的马车了……”
“媗儿来了?”谢同君愣了一下:“不是说还有几日才到吗?”紧接着,她又高兴地站起来:“两年不见,不知道她如今过的怎么样了……你赶紧去徐叔父家寻你爹回来,好好收拾一番招待客人。”
“孩儿知道。”张仪转身将书袋子放入房间,这才不紧不慢的起身往院子外面走去。
没过一会儿,张偕、徐贤等人皆来到张家,而张媗的马车也随后来到,马车上不只有张媗,还有她夫君刘湛、两个孩儿,甚至连董氏和张淮的两个孩子也来了。
“大哥怎么没回来?”
“朝中事务繁杂,他哪里走的开?”董氏笑着从马车上下来,几个小孩子早已经调皮的蹦下马车,一起一窝蜂跑到别处玩去了。特别是长平来的那几个孩子,还是第一次来长留,看见远处不见尽头的良田和树林,更是感到新奇。
大人们也懒得管他们,张媗只是对着几个孩子嘱咐了一番便随他们去了,转而跟张偕等人寒暄起来。
这两年,期间虽然书信不断,但是却一直没有见面。谢同君有心想去长平看他们,只是张嫣还小,不适合长途奔波,而刘湛又是黉学的夫子,整日里忙着教书,更没有时间走开。这次回来,还是千求万求才求得了四个月的假期。
众人久别重逢、兴致高涨,晚间的宴会,一直开到半夜才渐渐散了,谢同君抱着孩子半梦半醒睡在长榻上,听着远处醉酒的男人们传来的高歌声,忽然感觉内心无比平宁。
这样的生活,让人忘却所有的烦恼。所有快乐的、痛苦的、艰难的、挣扎的过去,都渐渐被掩藏在过往的时光里,只剩下如今大浪淘沙之后的平宁祥和,一世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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