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蓝艾草
程彰对谢弦的话完全不能理解:“我程家人带出来的兵,就要有上战场受伤送命的觉悟!我这个一军主帅都冲在最前面,他们又有何理由不往前冲呢?你谢家也是领兵多年,难道在你的眼里,领兵打仗的都是侩子手?”
谢弦眼中充血,似母狮子要咬人一般,几乎要冲上去撕咬程彰,好阻止他的计划,十四岁的程卓缩在帅帐的阴影里,由衷觉得,他娘……大约是这世上最勇敢的女人了!
“程彰,以杀止杀势不能免,但是为杀而杀,为了军功而杀,就不应该。你以为突厥人会留在一个地方等着你去连窝端?你带着幽州军长途奔袭,就一定能建成不世奇功?醒醒吧!”
他们大吵完的次日,程彰就下令坑杀十万突厥人。
他一夜未睡,胡子拉茬,眼窝深陷,眼底还有残留的血丝与青影,站在幽州城外,督促幽州军挖了好几个大坑,将突厥人一古脑儿都填了进去,上面再填土跑马,直到幽州城外那一大片土地都平坦如初。
谢弦站在城楼之上,远远看着这疯狂的一幕发生,她似乎也是一夜未睡,整个人站在城楼之上,似乎迎风欲飞。
程卓站在她身后,只觉得胆战心惊,他觉得母亲的脸色不好,似乎下一刻便要晕倒。
十万俘虏花了一天时间坑杀,从清晨太阳还未起来到傍晚太阳快落山,谢弦就站在城楼之上,注视着那些俘虏惨叫求饶,被步兵活活掩埋,然后无数的骑兵在上面绕着圈跑。
程彰做完了这一切,在众将士的拥戴之下回城,到得城门口的时候,仰头得意的朝着谢弦一笑,表明在幽州军中,也只有他能做主。
谢弦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她整个人都神魂不定,转过身来在城楼之上吐的天昏地暗,程卓去扶她的时候,她掐着少年的胳膊,好像用了全身的力量。
那一刻,程卓觉得,谢弦可怜极了。
他小时候听谢弦的故事,只觉得娘亲就是传奇人物,但是在程家后宅里,她始终不受程母待见,程母总有许多挑剔的地方。
他十来岁上就在军营里玩耍,看着母亲神采飞扬在营中练兵,带着将士们出征回来,身上满是血腥之味,但是她眼神坚定明亮,仿佛在程家后宅里所有的郁气都是另外一个人的,与她无关。
现在,他默默的站在母亲身边,虽然不能理解父母的争执到底谁对谁错,以他有限的人生经验,还不能断定这一切,但是他却觉得母亲很可怜。
感觉母亲似乎进退失据,无论是程家后宅还是军营,都令她痛苦到了极点。
谢弦提出和离的时候,程卓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惊讶的反倒是程彰。
他似乎从来也没想过,谢弦会因为军中二人意见分歧而提出和离。
“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母亲过的如何了?”
黑暗之中,程卓搂着殷氏,轻声开口。
殷氏想想,安慰他:“母亲从来都是个有担当的人,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担当的女人,而且知道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后宅生活不适合她,也许这些年她过的不错呢,再说她身边不是还有妹妹陪着吗?”
当年程谢二人和离,在幽州军中引起很多议论跟猜测,这些年就连殷氏也曾经猜测过公婆当初分开的原因,只是程卓从来不曾告诉过她。
没想到事隔十六年,在谢弦又回到长安,程彰向程卓求助之后,他终于开口。
殷氏自己想象一下,也觉得不可思议。她是大魏最普通的后宅妇人,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打理家事,照顾丈夫儿子身上了。而谢弦的人生对她来说似乎总是遥远的可望而不可及,因此她对当年谢弦执意和离之事完全不能理解。
但是当着丈夫的面,她也不能否决婆婆的做法。
程卓搂着她,黑暗之中,似乎因为将这些过往讲出来而终于平静了下来,积压在心中多年的石头也被翻了起来:“你说的对,母亲总会找到让自己过的舒适的生活的。不然阿旭为何都不肯回来。”定然是谢弦那边更让他轻松自在。
次日,程卓带着殷氏与儿子前往谢府。
程彰难得的没有出现,只是在书房里叮嘱了程卓几句:“见到老二……也别逼他回来,他要是不想回来就继续住着吧。”
程卓忽然间就想起当年程彰在坑杀了十万突厥人之后,从城门之上向上的那个眼神,当时还颇为得意,哪知道十几年之后再见谢弦,就蔫头耷脑,跟吃了败仗似的。
“……你要是想跟你娘住几日,就也带着妻儿住几日吧,跟她好好说叨说叨。”
程卓觉得,自己身上这个担子似乎有点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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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智欲言又止站在一边,等出了程彰的书房,他才道:“大哥,娘……反正你要多想想,娘现在好像是做了商人。”到底愤愤加了一句:“她还想让我跟着她去贩运!”
这话他没敢跟程彰说,就怕程彰现在为了讨好谢弦而响应了她的建议,程智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程卓拍拍程智的肩膀,对谢弦做什么事似乎都不觉得惊奇:“此事等我见过了娘再说吧。”
程智震惊:“大哥你……”他大概觉得夏虫不可语冰,跟掌军的长兄讨论读书出仕有多重要,似乎也是白谈,索性转头走了。
殷氏好笑:“阿智还是这副脾气。”
程意在奶娘怀里好奇道:“三叔生气了?”他小人儿眼尖,看到程智的脸色不好,便断定他生气了。
殷氏在他鼻尖上点了一下:“瞎说,三叔要回去背书。”
程意年纪尚小,但是程卓已经替他开蒙,就算不练武也得先识字,无论将来走哪条路,也不能做个睁眼瞎,程家人虽然读书不甚有天份,只出了程智一个另类,但是识字却是必修的课程。
程意玩心重,教他识字的又是个老学究,摇头晃脑又古板,程意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被打了两回手板,就觉得读书认字是个苦差使,对此事极为抗拒。现在听到程智居然也同他一样,要被白胡子老先生打手板,对背书充满了抗拒,顿时感情上一下子就跟程智拉近了。
“娘,等回咱们去街上买些糖包来给三叔吃?”
他挨了两回手板,殷氏又不能说不让儿子去读书识字,便每次都买吃的来哄他,好调动他读书的积极性,他倒是学会了。
一家三口坐着马车到了谢府大门口,正赶上谢羽骑着胭脂准备出门溜马,程旭在旁陪同,还在唠唠叨叨:“阿羽啊,一会要是碰上闫宗煜,你别搭理他,谁知道他揣着什么鬼心思呢。”
谢羽奇道:“揣着什么鬼心思?”在程旭复杂的眼神之下,终于恍然大悟:“他是想图谋我的胭脂是吧?等我射一箭吓吓他!”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程旭哭笑不得,妹妹不开窍也是个麻烦。
兄妹俩出得大门,迎面看到程家的马车,谢羽回手就抽了程旭的马屁股一鞭子,程旭马儿受惊,赤溜窜了出去,谢羽大喊:“二哥你怎么了?二哥你等等我!”两匹马儿与程家马车打了个照面,窜出去老远,还能听到兄妹俩说话的声音。
马车停在谢府门口,程卓下了马车,奇道:“怎的阿旭看到府里的马车也不肯下马?”他方才隔着车帘缝瞧了一眼,马上的少女与谢弦年轻时候极像,但她回手抽了程旭的马,同时也落入程卓眼中。
程府车夫苦笑道:“老爷来谢府的次数多了,大小姐本来就跟老爷不太热络,之前还……有点冲突,根本不愿意见老爷。二公子……能避则避。”
程卓顿时明白了,感情这兄妹俩瞧见程府的马车都恨不得避远点,只是巷子只有一条,小丫头这才有此一招。
殷氏方才也瞧见了谢羽的举动:“妹妹倒是淘气!”
程意扭着大脑袋到处瞧:“妹妹……哪里有妹妹?”
殷氏无奈,纠正他:“意儿要叫小姑姑。”
不说谢羽跟程旭只当马车里坐着的是程彰,就连谢府守门的小厮也当马车里坐的是程大将军。待马车里一家三口下来,顿时傻了眼。不等门口的小厮往里去报,程卓已经带着妻儿踏进了谢府的大门。
谢弦得到消息迎了出来,长子一家三口都进了二门了。
母子俩经年未见,程卓看谢弦容颜苍老,比之当年离开之时已是天上地下;做母亲的看儿了连短须都蓄了起来,妻儿在侧,相对唏嘘。
谢弦眼里闪着泪花,程卓亦红了眼眶:“母亲……精神瞧着倒还好。”比之当年离开之时那痛苦难当的样子,倒是透着平静宽和。
“有你妹妹闹腾着,不精神都不行。”又接了程意的小胖手摩挲个不住:“祖母抱抱可好?”
程意是个胆大的,往日在幽州还跟着程卓往营里去过,军中那帮大老粗们逗起孩子来更是手上没数,还有拿筷子沾了烈酒让他尝的,谢弦这种温和的询问反倒少见,他主动伸开双臂扑到了谢弦怀里。
谢弦搂着温软的小身子,忙侧头拭泪:“让你们俩见笑了。阿英,你娘家父母可好?”
殷氏单名一个英字,小时候谢弦还曾是幽州那帮小姑娘们口里的传奇人物,当初她成为谢弦的儿媳妇,手帕交们还取笑她:“谢将军忙着外面的事儿,将来肯定没有空刁难儿媳妇。”
成婚数年,幽州将军府她一个人说了算,日子倒是过的滋润。
“我娘家父母都好,谢娘挂念着。”
程卓成亲之时,谢弦不在身边,殷氏亦未曾敬婆婆一杯茶,就连程意也是初次见祖母,一家三口进屋之后,春和与夏阳便拿了垫子过来,程卓带着妻子向谢弦敬茶,谢弦亦早就准备了礼物。
殷氏招手让程意下来:“意儿,下来给祖母叩头。”
谢弦搂着大孙子,稀罕的舍不得松手:“小人儿家家,哪那么多讲究。”哪知道程意却被殷氏教养的极好,扭着小身子从谢弦怀里下去,乖乖跪在殷氏身侧向谢弦叩头。
春和与夏阳都瞧的心疼不已,忙上前来拉他:“大哥儿快起来!”将谢弦早就准备好的一块平安佩递到了他手上,另有一匣子拿金子打的十二生肖,却是听得长孙要来,谢弦派人寻了京里的能工巧匠打的。
程意收到这么一匣子宝贝,顿时高兴坏了,抱着哪个都不舍得撒手。他是属猴子的,抱着只小金猴傻乐,那金猴做的惟妙惟肖,背上还背着个福袋,他指着那福袋道:“这小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呀?”
夏阳便抱了这一匣子生肖,春和抱了他去西次间罗汉榻上玩,又有丫环上茶水点心。
母子别后这么些年,总有许多话要说,殷氏借故看孩子,留下他们母子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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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旭与谢弦躲过了程家马车,纵马而行,往城外而去。
周王这些日子往谢府跑的勤,而且每回来都要带些吃的用的,说是给孙铭带的,倒有一半落入了谢羽的肚里。
落在程旭眼里,周王的行为便让他不高兴起来。总觉得皇家的事跟人能少沾便少沾,这才将谢羽拉了出来。
至于闫宗煜,比起周王来,他的杀伤力弱的可怜,瞧在兄弟份上,他也不敢对谢羽怎么样。两害相较取其轻,谢羽才能跟着他一起出门。
程二公子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过着标准的纨绔生活,但是自从有了妹妹,却捂的紧紧的,生怕引起别人觊觎。
这还是谢羽从山上回来之后,初次与程旭出门。以前两人还没有兄妹相认的时候,程旭带她出去的都比现在勤。
“二哥,你是不是背着我在外面养了个外室?不说实话我回去告诉程大将军揍你哦。”
程旭被她这一副“正室”的口吻能惊道:“你小孩子家家,怎么管起二哥的闲事来了?”
谢羽很是惆怅:“还不是因为以前你都肯带了我出门玩,现在都不搭理我。”她摸摸自己的肚子:“最近我发现自己窝在家里都长胖了。”
程旭心道:能不胖嘛?宫里的点心油糖放起来没数,你坐在那里一小会能啃半盘子点心,瞧这小脸吃的粉嘟嘟的,难得还能发现自己胖了。
今日程旭是早就同闫宗煜约好的,往闫国舅一个御赐的庄子上来玩。那庄子里引了活水进来,有水有鱼。只是如今正是冬日,水上结了层厚冰,但庄上下人凿开冰厚,钓了活鱼上来现做,味道十分鲜美。
闫宗煜还说:“……庄上还有个暖房,里面种了新鲜菜蔬,虽不多但足以尝鲜。到时候让厨房炖了羊肉上来,再弄几个时时鲜小菜,又有活鲜野物,可不比城里酒楼差。”为着让程旭带谢羽出来,闫宗煜可是费尽了心机,总算得到了程二少爷的同意。
他不知道的是,若非周王往谢府去的太勤,又摆出明晃晃的投喂姿势,程旭也不可能答应。
兄妹俩到得闫家庄子,闫宗煜已经在大门口候着了,他推开前来准备牵马的小厮,自己亲自来替谢羽牵马,谢羽却不肯将马缰递给他:“别!你这是准备给我的胭脂灌什么迷药呢?你再灌迷药,它也不可能认你为主的!”
闫宗煜扎着手讪笑:“哪有?我就是……很久不见胭脂,十分想念。”
程旭往日听着闫宗煜跟楼里姐儿说话,不知道听过多少肉麻的话,心肝宝贝都不知道当着他的面儿叫过成百上千遍了,原以为早就习惯了,现在听着他谄媚的对着亲妹子的马说情话,顿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够了啊闫七。”
谢羽笑嘻嘻道:“你想念我家胭脂,我家胭脂却不想念你呢。”
闫宗煜在程旭兄妹俩这里碰了个软钉子,旁边小厮都替他臊的慌,可这位爷皮厚,完全不觉得自己被程家兄妹奚落了,拖着程旭,热情的招呼谢羽:“程二,我昨儿就让厨子选的羊肉,昨儿用小火煨了一夜,这会儿他们还在湖面上破冰抓鱼呢。”
谢羽最是好玩,一听闫家家仆正在抓鱼,便缠着程旭要去瞧热闹。
闫宗煜道:“我早想到了,万一你们兄妹俩想要垂钓,还准备了钓竿鱼篓鱼饵,咱们现在就过去?”
他们出门之时,天色尚晴,走了一路天色渐阴,此刻铅云压低,倒好似要下雪一般。
谢羽雀跃:“雪中垂钓,别有意趣,咱们快走。”
闫家这庄子极大,还是当初崔昊被立为太子,魏帝便赏赐了太子外家,以示隆恩。庄子里有湖有地,还有亭台楼阁,风景极是不错的。
此刻,闫家下人足有十来个正在冰面上凿眼,三人过去之后,谢羽自己也讨了工具往一旁去凿洞,闫宗煜跟前跟后的阻止:“阿羽,不如让下人来吧,这等粗活怎么能让你做呢?小心磨伤了手。”
谢羽皮肤细白,握着铁凿黑白分明,闫宗煜一再阻止,她却毫不领情,恨不得将他推开:“你懂什么?自己玩才有意思,什么事儿都让下人代劳,你除了张嘴吃,出门花银子,还会什么?”
程旭早就知道谢羽的脾气,挡着闫宗煜往旁边去:“去去去,你别妨碍阿羽玩。”
闫宗煜家中也是有姐姐的,闫家女儿养的十分金贵,不说干粗活吧,轻易连厨房都不去的,为着备嫁下一回厨房,能被闫夫人夸半日。且都是远远站在那里,吩咐丫环婆子去做,闫家小姐能多瞧两眼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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