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八妹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丹阳木
“这是干啥,跟娃儿有话好好说就是……”一直蹲在摩托车旁默不出声的蔡屠户起身上前来劝屠八妹。
“怎么又是你?”顾拥军瞪着他柳眉倒竖,“你到底是我什么人啊?我家的事怎么哪都有你的份?”上回在照相馆是他,这回来登记又是他,顾拥军恨得他双目充血,“你打哪冒出来的,哪这么爱管别人家的闲事,你算老几呀?”
嚷嚷完顾拥军斜眸瞪眼屠八妹,一扯猫耳,“我们走!”
猫耳略踌躇会,随顾拥军去了。
屠八妹脚动了动,却被顾拥军方才瞪她的眼神给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唉!”蔡屠户长叹一声,抱头蹲下,心里极为苦恼。
不知过了多久,蔡屠户听屠八妹说,“拥军疯魔了,分不清好赖。你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过阵等她清醒了我让她去给你道歉。”
“别,你别去为难娃儿。”蔡屠户慢吞吞起身直起腰,“我,我没事,几句话我受得住。再说娃儿也、也没说啥。”
“行了,你去办你的事吧,我自己走去车站。”
“我、我不办事。”顿会,蔡屠户又说:“我是去雪峰山老乡家带个话,这不正好堵车,你要来县里我、我就顺便捎你过来了。你要没别的事了,咱们就回吧。”
屠八妹依旧搭乘摩托车返回镇上,途经雪峰山道路已畅通,她在菜场西出口下车,等她和春芳回到家没一会顾拥军也回来了。
顾拥军进屋就倒在自己床上用毯子蒙着头,晚饭都没起来吃。屠八妹进进出出也不搭理她,爱民她们几个知道事出有因都不敢吱声,一家子早早上床躺下了。
凌晨四点不到屠八妹就爬起床,事实上她一晚压根就没怎么睡过。她爬起烧锅热水沐过浴后换上干净的衣裳,再摆上香案,从墙上请下男人的遗像,默默和男人念叨会,最后燃上三柱头香。她做完这一切差不多快到六点了,往年中元节顾拥军都在边上陪着她,屠八妹从不让拥军插手做这些,从头到尾都要自己亲力亲为。直到她点燃三柱头香才吩咐顾拥军去喊爱民她们起床,洗漱过后从顾拥军开始依次来给她们的父亲上香。
这会屠八妹燃上头香后去叫爱民她们起床,她没叫顾拥军,顾拥军自己起来了,给父亲上香是今天的头等大事。然而,当爱民她们几个排在顾拥军后面准备跟往年一样依次给父亲上香时,屠八妹却拦在香案前不许拥军上香。
“我们没你这个女儿,从今天起爱民就是这个家里的老大。至于你,愿意跟谁跑就跟谁跑去。从今天开始你也不用再进这个家,你们几个……”屠八妹手指点过其余几个女儿,“都不许再认她,谁认她,今后也不用再进我这个门。”
屠八妹说这番话时,无论面部表情还是说话的语气都没有丝毫波澜,但大家又都清楚在她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着滔天巨浪。
顾拥军一早就知道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只是没想到她会剥夺自己给父亲上香的权力。惊愕之下,愤怒迅速蹿上眼眶,她就那样直勾勾地瞪着屠八妹。
“姐……”站在她身后的顾爱民悄悄扯扯她衣襟。
顾爱民的意思顾拥军明白,爱民是示意她今天是中元节,姐妹们都等着给父亲上香。爱民是在劝她忍耐,别在今天这个日子触怒屠八妹让父亲不得安宁。
顾拥军静静看着相框中的父亲,在心里把要对父亲说的话说完后才闪至一旁,守着爱民她们给父亲上香。
最后一个是老八顾冉,顾冉不用姐姐们再教,去年她跟在姐姐们后面就已经做得像模像样。她从屠八妹手中接过点燃的三柱香,冲着父亲遗像拜三拜,插上香,再跪下磕三个头,起身走去挨着顾西站好。
往年顾冉上完香大家就分左右站成两排,静听屠八妹发表总结。所谓总结,就是屠八妹把过去一年家中发生的大事逐一讲给男人听,再就是八个女儿各自的表现。
但今天屠八妹说的和往年不一样,她上来张嘴就说:“死鬼,你两眼一闭把个烂摊子丢给我自己落得清闲自在。如今我累了,我不想管也管不了了。等着,我这就来陪你。”
屠八妹从裤兜里掏出一药瓶,在爱民、建新和春芳的惊叫声中,她仰脖将瓶中药水对嘴倒进大半。剩下一小半被春芳一手打落在地,药水从瓶中溢出,刺鼻的气味迅速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是农药!”爱民尖叫。
第七十五章 天文数字
爱民尖叫声未落拥军已扑向屠八妹,建新和爱民单膝跪地一边一个扶着屠八妹。彼时屠八妹面部表情痛苦不堪,但意识清醒,她用手不断推着拥军,不许她叫自己妈,也不许她日后去自己坟头祭拜。又交待爱民和建新让她们照顾好下面的几个,尤其是顾西。屠八妹说顾西打小身子骨就娇弱,所以自己才格外多疼她一些。
姐们几个感觉她像在交待遗言,一个个哭得唏哩哗啦,拥军哭着喊着要背她上医院,她两手抱着床腿死活不肯。
顾家八姐妹哭声震天,前后左右几栋房子的大门陆续打开,夹杂着问询声,随后陆续有急促的脚步朝着屠八妹家奔来。
率先冲进来的是猫耳,邓光明紧随其后,一大帮邻居先后涌进来。不一会有人推来了平板车,屠八妹被抬上车时身子已开始抽搐并口吐白沫。猫耳和邓光明等青壮年推着平板车一路朝大医院飞奔而去。
因送治及时屠八妹被抢救过来。
病房里,顾家八姐妹一个个面色惊恐地围在她床前。她睁开眼,目光从左到右缓缓扫过,视线掠过顾拥军后,她无力地合上双目。紧接着,她抬手扯掉了插在鼻孔里的痒气管,又要去拔扎在手上的针头。
哭声四起。
“大姐!”建新泪流满面,她摁着屠八妹扎着针头的那只手的胳膊,扬面冲顾拥军嘶喊道:“是妈的命重要还是那个劳教犯重要啊?”
几秒后,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顾拥军在叫出一声“妈”后,双膝一软,抱着屠八妹身子跪倒在她床前,继而放声嚎啕大哭。
屠八妹又合上双目,与之前不同,这次她嘴角微弯,一脸安详。
在顾拥军的婚姻大事上,以屠八妹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屠八妹入院的第四天,厂广播站的广播响了,通告符合大集体招工的人员于明天上午九点开始报名体验。被录用者自下月一号开始正式上班。
中午,建新喜气洋洋跑来医院,她又带来一个消息,李家坪供销社要改为合作社。即私人以交付门面费的形式与镇政府合作,可以是单人也可以是两三人以上。与豆腐房的承包制一样,内部人员优先考虑。供销社现有的商品一律按进价给到合作人,再加上预交一年的门面费共计人民币三千元。
马上要成为集体工的建新以很不屑的语气说:“三千块,简直是天文数字。就那破店,白送我都不要。”
屠八妹暗沉吟,她觉得这是个好事,全镇三万多人口,而供销社就两个,这么多人的油盐酱醋及生活必需品都要在这两个供销社购买,销路根本不用愁。愁的就是这三千块钱上哪弄去,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妈,你今天感觉好点没?”建新从床下拖出篮子,篮子里有邻居送来的梨子,她挑了一个,打开床头柜抽屉用小刀削着皮又说:“明天报名过后我就不去供销社了,反正不管谁去搞那个合作社人家也不会要我。我呢,正好就在家好好休息半个月,以全新的姿态迎接新的挑战。”
屠八妹两眼盯着吊瓶中的滴液,不紧不慢地说:“在家休息钱会从天上掉下来?没人要你我要你,去豆腐房帮我卖半月豆腐去。”
“春芳不天天在那?干嘛还要我去?不去!”
“不去你就去供销社,多站一天柜台站不死人。供销社那几个老妇女人家站了十几二十年柜台也没见谁累死。”
建新举起梨子,啊呜咬了一大口,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反正我哪也不去,我就等着进厂。”
屠八妹盯着滴液不语,跟没听到似的。
“妈,你在想什么?”建新见她一直盯着吊瓶发呆,不由问道。
屠八妹移开视线,转头看向她,“有人当场提出要办合作社吗?”
建新转动手上梨子,咬了口,说:“你管这个干嘛,操那心,谁爱办谁办去。”
“你懂什么,下午你去问下,看谁想找人合伙办这个合作社,有要办的你就应下来。”
“你有没有搞错?”建新惊得眼珠子都快鼓出来,“就算有人肯合伙,一人也要出一千五,咱家上哪找一千五百块钱去?”
“这个你别管,不是你该管也不是你能管的。总之你按我说的去做,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妈!你别开国际玩笑了,你就是能变出钱来,谁去站柜台?豆腐房一摊子事还不够你忙的?我是打死也不会再去站柜台,别怪我没事先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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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五百块钱在那个年月对普通家庭来说绝对是个天文数字,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也是不肯举债的。且供销社站柜台的基本是老弱病残属照顾性质给的一份工作,别说两人合伙凑不出钱,就是三人四人合伙也凑不出钱。大家都只想安安稳稳拿份工资过日子,没谁愿意花精力独挡一面来经营什么合作社。
建新下午把消息反馈给屠八妹后,屠八妹第二天就吵着出院,出院后她直奔豆腐房,进去就把江有春叫去藏物间他睡的房子里。
“跟你说个事……总之呢,明面上是建新来办这个合作社,但实际上是咱俩,也就是你跟我来办。如果成了,往后豆腐房这块不用你管,你就守在合作社。至于钱,我也替你想好了招。这两年自包产到户乡里人也有攒下一点钱的,你先跟你爸妈借点,剩下的,挨家挨户找人借。只要许点利息,总有人肯借,现在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跟婶去把这个合作社办起来。”
江有春不用开口,在他听屠八妹讲的过程中,他的眼睛已经告诉屠八妹他很动心。
“我阿大阿娘这两年攒是攒下点钱,是预备给我大哥说媳妇用的,我估摸着满打满算也就五百来块。乡里人就靠几亩地过日子,一点钱也是从鸡屁股和菜地里抠出来的。这事太大,我阿大手里好不容易攒下几张票子,还没捂热乎就想让他拿出来我估摸着不易。容我回家先探下我阿大的口气,明儿我再给你回信行不?”
“行,这事宜早不宜迟,行不行的你明早来给我个准信。你这不行我就去找下家,另外你先跟你妈去通个气,你妈要点头了你爸那也能帮你说上话。”
江有春说:“我阿娘点头不管用,我家大小事都是我阿大一锤定音。”
第七十六章 左右为难
诚如江有春所说,他阿大江富海好不易手中攥得几张票子看得比自己命还金贵,想从他手中抠走只怕难上青天。江富海大半辈子守在乡下他那一亩三分地里,他再阴着精明他的视野也决定了,他的手很难伸出他那一亩三分地之外的地方。最后江有春急了,他说:“阿大,算我跟你借的,赔了我卖血还你!”
江富海磕磕烟斗,丢给他一浑浊的大白眼,凶巴巴地说:“你把老子命借走了你拿什么还?今儿是供销社明儿是合作社后儿还不知是个啥?钱往外拿只要松松手,想往回拿攒了老命都不一定拿得回。人要学会知足,你能在镇上谋份差事已经是一步登天,你还想咋样?天生的穷骨头,非得把家败了才安生。”
江有春:“阿大,能往前走一步为啥不抬抬脚呢?你想想,我要把这合作社办红火了,往后我娶媳妇不用你往外掏一个子儿。有富余的我还可以帮衬兄弟贴补家里,你和我阿娘也省不少心。”
不管江有春说什么江富海就是不松口,倒是不被江有春看好的何婶一番话如拨云见雾让江富海开了茅塞,最后促使他改变了主意。
何婶走出乡村在镇上卖菜开拓了视野,整天见多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买菜锱铢必较,有些人慷慨大方买把小菜压根不还价,一分两分还不用她找。何婶说,屠八妹初来他们家就是顶了张城镇户口的皮,衣着再干净体面也掩不住骨头缝里凉嗖嗖的穷风。这包下豆腐房不到两月她又盯上供销社。何婶说她哪来那么大胆?答案无非就一个:钱砸进去能钱生钱。
何婶又说,她和江富海守着庄稼地再如何节衣缩食,等到把五个儿子都盘成家他们俩也差不多黄土埋半截,一辈子就这么穷拉吧叽的交待了。何婶说累死累活横竖富不了,莫不如让老二跟着屠八妹折腾折腾,折腾不起来反正原本就穷还能穷到哪里去?但万一要是折腾起来了,老天爷,她说他们家从此可就是鸟枪换大炮,想不让乡里乡亲高看他们一眼都不行。
江富海一夜辗转反侧,凌晨起来把五个儿子叫到跟前,吧哒几口烟后,他把江有春想跟屠八妹合伙办合作社的事拿上桌面,随后他告诉江有春,“我和你阿娘省吃俭用这两年是攒下点钱,但这钱不是我的,也不是你阿娘的,是你大哥的。是攒着给他娶媳妇的。你要想动这钱,只要你大哥松口,我没二话。可有两点我得事先跟你交待清楚。这头一件,钱你拿去,缓两年你大哥办事从头到脚钱得你掏;这第二件,剩余的钱你自个舍脸去借,我和你阿娘不替你出这个头,丢这个人。你能借来是你的本事,借不来是你的命。欠条得落你自个的名字,你要把钱砸进去生不了蛋,日后不能让你兄弟替你背债擦屁股。”
江有春一听有戏,立即表态,“行,我都答应,就看大哥怎么说。”
老大搓搓手,看向江富海。
江富海起身两手往背后一背,梗着脖子说:“别瞅我,这是你们兄弟自个的事。钱是给你讨媳妇的,你说借,我就给;你说不借,我就不给。”
老大犯愁,江富海既把这事摆上桌面就表明他同意拿钱出来给老二,自己若不答应难免会落个不讲骨肉亲情,心里没有兄弟只有老婆的口舌。这哪里是把决定权交给他,分明是他阿大江富海对这事心里没谱。他阿大都没谱的事他更没谱。老二要是做发了,功劳在他阿大身上,他阿大一准会说自己早知道能发,之所以让他来做决定只是因为钱是给他娶媳妇的,动他的钱得他点头;要是赔了,责任在他,他阿大会说,早知会赔,所以才借他的口来回绝老二。他要逞能借给老二赔了责任就在他。
总之一句话,功劳是他阿大的,人情也是他阿大的。
左也难,右也难,老大蹲在堂屋门口抱头,一张脸憋成猪肝色也拿不定主意。
何婶压了一背篓菜,她两手提着背篓出来,经过老大身边,她抬腿踹了老大一脚,“别挡道,不开眼的东西。”
何婶这一脚让老大松了口,父母的态度都已很明显,他再不松口也不行。更何况老二江有春还在眼巴巴地等着他发话,老三也在边上添柴加油,他这个做大哥的无论如何不能冷了兄弟的心。
“春啊。”乡间小道上,何婶背着背篓对江有春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你去借钱怕是借不来。这钱阿娘一家家去给你借,欠条也落上阿娘的名字。有阿娘的名字在上面,就算赔了将来也是你们五兄弟一块赔,不能让你一人去背这债。”
“阿娘。”江有春伸手要去取下何婶背上的背篓,何婶身子一偏,不让。何婶说,“不重,这点活阿娘能干,你一大小伙子背着背篓不好看。”江有春说,“阿娘,你放心,我会干出名堂来,不会让你跟我阿大的钱打水漂的。”
何婶说她相信,但其实与其说她相信江有春,不如说她是相信屠八妹的能力。她至今都记得屠八妹包下豆腐房结算后的头一个月,手里捏着一沓钞票塞给她十块钱笑出眼泪的那一幕。在镇上待得久了,何婶越来越羡慕镇上的女人,她渴盼有一天她去菜场不是去卖菜,而是穿得光鲜体面拎着篮子去买菜。这个愿望,何婶寄希望于老二江有春能替她实现。
江有春这头落实了,只等筹钱,屠八妹那头的钱她在医院里就有了主意。没承包豆腐房前,她的全部家当靠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只有二百来块,加上上月包下豆腐房赚的钱能凑齐八百。至于这半月赚的钱不能动,要维持豆腐房的日常开销,剩下的钱她昨晚就交待顾拥军让她找她单位工会去借,然后用她工资按月抵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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