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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唯故人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尤小七

    此后很长时间,宋昱庭再没出现在江沅的生活,仿佛那个雪夜,就是离别。

    而江沅同时也陷入了人生的低潮,她常在房中,看着自己过去唱昆曲的衣服道具,一呆就是几小时,或者去乡下外公的墓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偶尔她会去曾经外公的学校,校园里再没有从前的欣欣向荣,破旧的建筑与荒芜的野草在冷风中无比萧条。

    学校旁边是小礼堂,过去学生的活动,甚至镇上节日的庆典都会在这办,有好几个中秋节,学生们在这礼堂自发为村里孤寡老人唱昆曲,江沅也参加了。年轻的孩子在台上一板一眼的唱,年老的观众们在台下静静地看。唱的人不收一分钱,听的人也不嫌孩子台风青涩……一老一少和谐相对,在那缠绵悠长的昆曲腔调中,摇曳出最难忘的时光。

    而如今,小礼堂再无当年的热闹。那些年曾经的云髻广袖,裙裾飞扬,步态姗姗,伴着婉转的曲笛三弦,吟哦着那经过岁月洗礼的中州古韵,如今像昙花开过,黄柯旧梦醒后,只剩江沅坐在空台子上抱着回忆独缅。

    江沅在小礼堂那呆了几次,终于在数日后见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个上了年纪的阿婆,江沅记得她,她曾经在这听过戏,过去她也是个知识青年,而另一个扶着她的,应该是她的大孙子。

    老人家在孙子的搀扶下颤巍巍走过来,看着空荡荡的礼堂,面有失落:“哎,都没什么人唱了。”

    她孙子不屑一顾道:“现在谁还听这玩意呀!有电视有电脑,干什么不比听这玩意有意思!”

    “什么玩意玩意的!”老人家瞪孙子一眼,“这是文化,你可不许瞎说!”

    那孙子瘪瘪嘴,“我哪瞎说了,你看看,连学校都破了,就算是文化,那也早落没了!没人唱了!”

    老人家呆了会,似乎十分痛心,她扭头看斜阳落在礼堂残破的幕布上,喃喃道:“我知道,年纪大的,会唱的,要么唱不动了,要么入了土,而年轻的会唱的,不一定能坚持,当年这帮会唱的学生都散了,打工的打工,赚钱的赚钱……而你们这帮小年轻,别说欣赏了,或许尊重都不懂。”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可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啊!如果不重视的话,有一天,也许就要失传了!”

    老人家一边叹气一边走了。而江沅坐在礼堂一角,怅然若失。

    是的,时代的进步让各种新新产业如雨后春笋,而传统文化的空间却在逐渐压缩。

    就如这座小镇,外公在世时,曾努力聚拢一批老艺人,招了一批学生继承衣钵,试图将戏曲的艺术传承下去。而一朝风云变,学校垮了,艺术团解散了,那些曾想要发扬传统文化的人,各奔东西散落天涯。而另一面,科技的高速崛起,让新一辈的关注点越发少地落在传统文化上。于是这种文化的萧条,无法避免。

    冬日的斜阳落在天边,江沅扭头,看着那曾经耀眼的太阳,渐渐落在山峦间,光芒越来越弱,越来越黯。

    就像这一刻她对传统戏曲的感受。

    她忽然有些迷茫了。

    不,应该说,这段时间她一直处于迷茫之中。她挣扎在失去至亲的痛苦与对未来的茫然惆怅中,无人能解。

    江沅的消沉因一次意外事件终结。

    那是临近年关的前几天,屋外闹哄哄地在争吵,把自己关在房里的江沅听到了人群中父母不甘的呐喊,开门出去。

    这一去才知道,她外公的学校要被拆了,因着学校荒芜多年,地理位置又在镇中央,不少开发商蠢蠢欲动,这不,强拆的队伍已经到了。

    江沅一听这消息,扭头就往学校跑。




时光唯故人分节阅读23
    学校离家很近,江沅到了后,就见推土机挖掘机已到了现场,只等着开工作业。而学校原本就败落的大门,被强大的机械工具一推,木料碎了一地。

    她冲过去拦在大门前面,看向坐在高昂如怪物般里面的推土机司机说:“停下!这是我们家学校,谁许你们推的!”

    拆迁方的工人一愣,随即领头的道:“你谁啊!给我走开!”

    江沅眸里涌上怒意:“这是我外公的艺术团,你没权利拆!”

    包工头不怒反笑,“什么孙子孙女,谁来都没用!我这是堂堂正正的拆,市里早规划好了,要做购物广场!”

    江沅迎着寒风冷然道:“堂堂正正?好,那咱就有理有据说清楚!这是我们家的地,二十年前经政府批准出租给我外公做学校,现在学校虽然暂停,但地的使用权仍是我们家!不不管是要拆要卖,你都要经过我江家同意,经过相关部门批准!你经过了吗?经过的话,我们江家怎么不知道?还有,政府的手续怎么没有?”

    “别让我提醒你是什么手续。”她手一伸,“拆迁许可证呢?国有土地使用权证书呢?规划许可证呢?拆之前的公告程序呢?”眼神一凛,提高声音道:“缺一个你就是强拆!敢强拆你试试!我马上报警,马上上法院!我就不信了!这没有王法!”

    她吐词清晰中气十足,说到最后更是字字掷地,铿锵有声,虽是清瘦柔弱的体格,却在庞大重型器械前不见任何畏惧退宿,神态凛然不可冒犯,众人一时竟被她威慑住。

    包工头也噎住了,原本这事他就不在理,江家对这块土地的承租期还没到期,可他按捺不住,想着学校荒了也没人理会,干脆私自拆迁好提前将购物中心建成圈钱,至于上头追究下来,他再想法子办手续。

    这时有人来打圆场,“算了算了,刘老板,都是一个镇上的,没必要闹成这样……说起来,你跟江家祖上也算是一个村,还有些沾亲带故呢……”

    “是啊是啊,真要拆好好谈谈,补偿方案谈好了这事就了结了。”

    ……

    众人七嘴八舌,而江家的人也陆陆续续赶到了,亲戚邻居朋友也有十几号人,真要闹起来也不好收场,而且隔壁就是派出所。

    包工头不愿把事光天化日下惹大,皱眉冲手下道:“算了,先都回去!”又冲江家人道:“你们等着看,政府不会这地段一直空着,老子早晚得拆了它!

    走了几步终归是心有不甘,他拿起身边一截长竹篙,猛地朝大门上重重一击,轰隆隆一声响,挂着“s镇少儿戏曲学校”的大牌匾轰然落下,木质匾摔裂的声音咔擦传来,灰尘四溢。

    一群拆迁工人肆意大笑起来,江沅心一急,扑到地上想去将牌匾抱起来,却见包工头一脚踩住破裂的牌匾,朝匾上重重唾了口浓痰,晃着肥头大耳的脸猖狂笑道:“什么狗屁艺术团!你们家那老头生前扯嗓子哇啦几声,就把自己当艺术家了,呵,眼下脚一蹬去了地底下,做鬼也还是个唱烂戏的!”

    江家人怒不可遏,正要一拥而上,就见那辆庞大的推土机已轰隆隆冲了过来,耀武扬威似的,江家人只得往后躲。

    推土机带起灰尘漫天,而等到机械离去,包工头一行人已经扬长而去了。

    这一夜,江沅彻夜没睡。

    她就在学校门口,任谁劝都不肯回家,抱着学校的牌匾,呆坐在地上。

    牌匾不仅被包工头踩过,更被离去的推土机轰然碾过,完整的牌匾如今四分五裂,不成样子。

    江沅的痛心无法形容,这是她外公题字的牌匾,这是这所学校的见证,这地方是外公毕生心血所在,然而艺术不被尊重,才能让世俗凶徒钱权相压、唾弃相对。

    寒风瑟瑟中,她找来巾布将牌匾擦净,然后找来了钉锤,试图将破碎的牌匾修好,可叮叮咚咚敲了大半夜,任凭她怎么努力,牌匾却再回不去过去的模样。

    江沅终于停住了手,夜风呼啸而过,刮得人脸上生疼,她抱住了碎裂的牌匾,扭头看着那破碎的大门,想起过去很多回忆,她的外公,那个满腹诗书才华横溢的老人,没有任何架子,每天总是最早来到学校,扫去门口落叶尘埃,开门迎接学生,十几年风雨霜雪从不间断。

    那个一身清疏傲骨的老人,三岁唱曲学艺,九岁登台演出,一生对艺术鞠躬尽瘁,曾历过战争流亡,曾遭过文革批斗,曾遇过灾年饥荒,但无论如何,他从不放弃对信仰的坚持。

    那些年,为了复兴日渐式微的传统戏曲,他乐善好施恩泽众多,广收门徒息心教导。而作为他唯一的外孙女,江沅从小耳濡目染,展现了极高的天分,外公喜不胜喜,便开始循循善诱,重点培养。

    自年幼开始,不论寒暑冬夏,江沅在外公及其她师父的指导及陪伴下练嗓练功。外公对她很严格,天不亮便要督促她练习,没练好天黑不许回家吃饭。偶尔天气冷她赖被窝起晚了,还会被外公打手心。除此之外,因为勤学苦练,她必须放弃同龄人能有的快乐,有一日她看着别家孩子欢快的玩闹,终于哭了起来,说:“我不要练曲了!不要外公了!”

    那个晚上,外公一夜没睡,在露台上抽了一宿的烟。

    那年她只有六岁,但她已经明白,外公抽烟是因为难过。

    此后的外公像变了一个人,虽然还会督促她练功,但也会常带她出去游玩,或郊游踏青、或野餐露营……她感觉的出来,外公是心疼她的,或者,外公也对给予她的压力感到歉疚,他这是补偿,也是真的想让她快乐。

    后来,她慢慢懂了外公的心,渐渐不再闹了,收了玩心越发勤奋。

    十三岁那年,她这个从小镇里出来的姑娘,击败全国强敌如云,一举摘下了全国少儿梅花大奖,生平不喝酒的外公,在那一晚高兴的喝醉了,搂着酒瓶一边吐还一边笑。

    外公的第二次喝醉,则在她二十二岁那年。那年的她不仅被保研,更是被著名戏剧家收为入室弟子,不仅未来戏曲界一片光明,甚至能将家族戏曲发扬光大。得知这消息的那天,外公跟她打电话。那是她第一次见外公哭,外公哭着说了她年幼时的一件事,“沅沅,你还记不记得,六岁那年你哭着问我,外公,为什么她们都在玩,我却要在这里练功?”

    她点头,“记得。”

    那个答案,外公这么多年都没有回答。这一次,年迈的老人家隔着数年光阴,终于揭开答案的谜底,他在电话里哽咽出声,说:“那是因为……我们家沅沅与众不同啊。”

    她终于哭起来。

    这个老人,用二十年的时间教育她、栽培她、磨练她,他让她承载希望,怀揣信仰,不断上进,成为不平庸的人。他予她方向、梦想、耐力、勇气,用后半生心血,将她这块璞玉炼出光芒。

    ……

    北风还在呼啸,寒夜里校园门口荒草摇曳,当一幕幕往事在江沅脑里闪过之时,外公的最后一句话定格在脑海。

    江沅怀抱着无法还原的牌匾,终于哭了,她将脸贴在牌匾上,像那些年还紧拥着老人的小小丫头,依恋地,哭得泣不成声。

    许久之后,满脸泪痕的她仰头看着天空,浓黑如墨的天空上,她仿佛看到外公的脸,看到那一年拿了梅花奖后,外公笑眯眯说:“我家沅沅,一定会成为外公的骄傲……”

    星空之下的江沅擦干了眼泪,站起身,立誓般对着苍穹嘶声呐喊。

    “外公!你看好了!我一定会成为你的骄傲!”

    ☆、chapter 23动机

    这一夜,年关的炮声噼啪,学校的荒草衰败,江沅将誓言留在了冷风中。

    而她去后,一道人影不远处的大树后走出来,看着她抱着牌匾离去的方向,久久怔然。

    又一道人影从旁边走了出来,对先前的男人说:“宋总,你都守了大半夜了……江小姐既然走了,那咱也回去吧,这天冷啊。”

    幽暗的树影下,宋昱庭的眸光亮如孤星,他没答秘书的话,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个包工头的底细查出来了吗?”

    秘书点头,“老张查出来了,回去就给您汇报。”

    宋昱庭颔首,口吻很冷,“很好。”

    简短的两个字,陈秘书却知道,今儿这肥头大耳的家伙要像当年那个暴虐过江沅的联防队长一样,倒大霉了。

    一夜过去,江沅让全家吓了一跳。

    她一改前些日子的萎靡与消沉,大早便起了床,从前的披肩长发梳成了高马尾,看起来精神劲十足。

    她父母见状便问情况,江沅说:“我不能再让家里为我担心了,也不能让天上的外公失望。外公没完成的事业,我要继续完成。”

    江父虽然欣慰,但仍有担忧,“你外公虽然希望你有出息,但他并没想过其他。因为这种事业是一种责任,你外公只要你有自己的价值就够了,不需要你再辛苦去抗他的旗。”

    江沅淡淡一笑,“正是因为外公爱我,为我考虑,所以我更要完成他的遗志。”顿了顿,她说:“我想把艺术团重新办起来。”——过去外公是先有艺术团才有学校的,少儿昆曲学校的建立不仅是为了能让戏曲传承下去,也是为艺术团输送新鲜的血液人才。

    江沅继续说:“第一是为了外公,让那些瞧不起戏曲艺术的人刮目相看,第二,有了艺术团的存在,学校的那块地有了用武之地,开发商便不能随意打拆迁的主意了。”

    江父江母对视一眼,江沅的这个说法有道理,不过忧虑更大。

    江父道:“可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不瞒你说,你外公的艺术团跟学校即便没有后来食物中毒事件的爆发,多半也是无法继续的,因为国内民营艺术团的境遇太艰难了,一在资金上没有政策扶持,二在地位上不如国家院团,运营全靠自身,若不是你外公那股热爱戏曲的劲强撑着,这团根本不好继续……”

    江母接着道:“再说了,这艺术团不仅操持起来难,其他方面也麻烦,重新组建需要政府审批,另外团里还要招人……这些就不提了,最难的还是钱!启动资金及后续运营资金,那可不是一点小数目!”

    江沅道:“我知道难,但办法是人想的。我先去招人,招到了人好去政府登记,至于其他问题,事在人为,我不能还没有开始就退缩。”

    江沅自小便心性坚定,认定的事便不会动摇,江父江母见再劝也无用,便没再阻劝。

    吃了饭后,江沅便出了门,先去民政局打听了下艺术团申报手续,旋即便去了后街小巷。

    小巷住着一个叫秦素梅的女人,那是她过去的同学,也曾在外公的学校就读,学生时期两人不仅生活上要好,便连昆曲的艺术课上都很默契。每逢节假日两人常一起在小礼堂登台演出,那会她饰演《牡丹亭》里的杜丽娘,秦素梅便饰演丫头春香,两人一个闺门旦一个贴旦,配合绝佳。而秦素梅除了会演会唱外,她的二叔先前也在团里吹得一口好曲笛,曲笛是昆曲最重要的伴奏乐器,有了它,便将再添一员大将。

    江沅找到了秦素梅的家,这些年秦素梅结了婚,生了孩子,在家相夫教子。江沅到访后,旧友相见聊起旧时趣事,分外亲热,可当江沅说起此行来的真正目的,秦素梅便摇头轻笑,“算了吧,我都这样了,还怎么唱?”

    之后无论江沅怎么劝,她都别开话题,不予回应。

    眼瞅了天色不早了,江沅只得先行告辞,打算下次再来劝。

    可第二次第三次上门劝说时,事情发生了转变,秦素梅推脱说自己有要事出门,便闭门不见了。

    对此江沅很是无奈,夜里吃晚饭时她无意把这事说了出来,江母道:“我明明买菜时看到她在路边麻将馆打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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