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嫁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苏眠说
她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两人走入府中,留给下人们一个伉俪和谐的背影。房中已摆上了晚膳,柳斜桥将牙箸递与她,一边平平地道:“我去厨下看了看,添了几道菜。”
她朝桌上看去,是惯常朴素的五菜两汤,只中间那条清蒸的鱼十分显眼。
“……”她道,“本宫不爱吃鱼。”
他也不恼,“这是我自己做的,可能……不合您的口味。”
她复看他一眼,执箸尝了一口,细嚼慢咽,“倒是颇得鲜味,不似北方做法。”
柳斜桥道:“在下本就是南方人。”
她道:“丰国也并不算南方,反而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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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皱眉,凝视着她道:“您上回还说,徐文公对您寄予厚望,还着意培养您的。”
“是啊,这不矛盾。”她笑道,“祖父对我的厚望,是我争取来的。”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他却从中听出了铮然的意味。
“张口。”她忽而夹起颤巍巍的一块鱼肉,转向他。
柳斜桥愣愣地张开口,嫩滑的鱼肉便落了进来,虽然放得凉了,滋味却仍然是他许多年前最喜欢的那种。恍惚间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这道菜便是母亲教会他的。
而今他将这道菜做给了她,她又喂还了他。
徐敛眉望着他,忽然道:“你教我吧?”
“嗯?”
“教我做这道菜。”
“您不喜欢吃鱼,为何要学?”
徐敛眉停了一下,好像被他问住了,最后却又放弃了一般,直截地道:“为了做给你吃啊。”
他沉默了。
这沉默让徐敛眉忐忑起来,她不无沮丧地想,自己又说错话了。昨晚上当她说出喜欢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径地沉默着。
其实她还有什么筹码可要求于他呢?他是恨她的,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他,也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这样也就够了,她哪里还敢要求于他呢?
这样宽慰了自己一番后,心情似乎终于开阔,她将剩下的鱼吃完,若不经意地说道:“其实很好吃的。”
他却望向院落里零碎的积雪,微微叹息地道:“殿下何必这样为我花心思?”
她一愣,“什么意思?”
他慢慢地道:“其实您不必顾虑在下的想法。您是君,我是臣,您不论做什么,我都无从置喙。”
她笑了笑,“可你是夫,我是妻啊。我虽然嫁了许多次了,却从来不知道夫妻该是怎样做的,柳先生,你可要担待一些。”
柳斜桥转头看她,她的眼神清亮有定,笑容里却渐渐染上寂寞的味道。他不禁有些失神了,似她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女人,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寂寞?可是这寂寞同她的傲慢糅合一处,好像也并不突兀。就这样看着,他都想伸出手去抚摸她,就好像这世上任何卑微惯了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要抚摸一下所见的一切高贵的。
待手指真的触碰到了那微凉的肌肤,他才醒过神来。徐敛眉怔怔地看着他,那双沉湛的眼里,全都是他。
他仓促地吻了她一下,站起身来,“您若喜欢,我天天都可做给您吃。”
她一跃而起,却盯着他,舔了舔上唇,笑容里泛着坏,“是不是一股鲜味?”
他别过头去,她却将脸追了过来,大大的眼睛,清澈的目光,像个孩子一样瞪视着他。他红了耳根,被她逼到无可退处,索性倾身吻住了她。
她惊了一跳,却遭他出其不意地攻入唇舌温柔碾磨,立时就泄漏出了不可抑制的喘息。她不得不用手推挡在他的胸口想让他放开自己,他却将双臂都环住了她,将她的身子往自己身上按——
她睁大了眼睛,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脸上唰地红透了。
他放慢了节奏,轻而又轻地擦过她的唇,柔软触感像雪花一样转瞬陷溺在带着香辛滋味的唇舌之间,她留之不住,却愈益渴望,手从他的胸膛渐渐往下,直到听见他皱紧眉头闷哼了一声。
他一把抓住她那只胡闹的手,终于,结束了这个吻。
“很……很鲜。”他的呼吸仍然急促,咫尺之距,他的眼眸却是柔软宁静,宛如月光之下飘着雪的湖泊,带出片片缕缕沉溺的笑影。
她只觉自己被他抓住的手,五指都酥麻得没了气力。也许是这天太冷了,也许是他的身躯太热了。冬天,真是容易让人脆弱的季节。
“你……你也想要。”她喃喃,“你也想要我的。”
他低沉着声音道:“您这样的女人,世上任何男人都想要的。”
她摇摇头,“可你同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好像有些固执了。
“你想要我,自己却会忍着。”她低声道,“你以为你同他们没有区别,其实,你比他们都要好。”
他的目光沉默了下去。
“你这样好,可我却这样害怕。”她低下了头,“我怕我用寻常的东西,根本不能让你快乐。”
他抓在她手腕的手轻轻地翻上来,与她的手指扣在了一处。“您便像现在这般,不要变,永远都不要变——我就很快乐了。”
迷蒙的雪色里,浮动的夜霭遮住了月,只投下似有若无的温柔的暗影。凛冽的朔风一时也止息了,雪片儿仿佛是停泊在了空中,幻出一片永远不会下坠的晶莹世界。
永远不下坠,永远不融化,永远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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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是突然间冷到了极致。立冬之后,雪便不曾停过,起初以为是祥瑞的大雪,到冬至前后竟已成了灾,门前积雪盈尺,扫也扫不尽。过了冬至,徐敛眉便让众卿都回家休养,她自己留在奉明宫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但不论如何忙碌,她每晚都一定要回府去。
柳斜桥总是在那里等着她。
她不再向他垂询国事,他也不再过问她的事务。可两个人就在深夜里拥抱一下对方,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汲取一点温暖,也觉十分欢喜了。徐敛眉觉得自己过去对于信任的偏执真是有些可笑——其实男人和女人只要到了床上,就可以快乐起来,哪里还需要互相信任呢?
这样一来,被她锁着的柳先生,还真有些像是她的男宠了。
她复有些过意不去,待偶尔闲下来了,也带他出门去走一走。有时行得远了,到岑都之外的官道上,便见许多流民曝露草野,在积雪的林木间枕藉而憩。柳斜桥看得心惊,她却面无表情,径让马车行过去了。
于是他们的马车便在许多饥民干涸的眼眶中溅起泥泞的雪,没有人说话,也许是都没有力气说话了。这算不上一乘极华贵的马车,可那拉车的马膘肥体壮,已然是比他们还吃得好了。
柳斜桥只觉那些饥民的目光好像能穿透车帘,直刺在自己的身上。他感到不自在,却无法开口说话。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她坐在他身边,手与他手相扣,疲累地倚靠在他身上,这种时候,他所需要做的,似乎就只是给她慰藉罢了。他不能再同她提建议,她不会听。
待这个冬天过去吧,徐敛眉闭了眼,心中想。冬天这么冷,可他的怀抱却这么暖,她舍不得。
第28章
第28章——不禁猜
三九之后,徐国大雪愈加恶劣,徐敛眉没日没夜地留在奉明宫中,莫说闲下来,她已连公主府都无心回去了。
“今日公主仍不回来么?”柳斜桥问鸿宾。
鸿宾一边往暖炉里添着炭火一边道:“可不是么!殿下每日都要伏案到凌晨,回来也麻烦,大雪阻着路,还不如在宫里歇息了。”
“公主已有半个月不曾回府了。”柳斜桥眸中暗影浮动,“公主在忙什么?”
鸿宾直起身看了他一眼,道:“便是这大雪吧。”说着也叹了口气,“这雪下的,没个尽头,许多贫户秋收后方交了粮,冬天再熬不过去,便成了流民。然则河流冰封,道路不畅,流民积堵,曝露旷野,最后也是死路一条,被大雪一埋了事。殿下正焦头烂额呢。”
柳斜桥听着,眉头微微蹙起,道:“我去看看她。”
“哎,先生——”鸿宾忙道,“殿下特意吩咐了的,您这屋里炭火最足,这天气里您出去一趟,不是活受罪么?”
他没有答话,草草披了外袍走到门前去,见漫天雪花如飞絮,轻飘飘软绵绵地往四方里坠落而去,风声哗啦灌了过来,逼出他胸腔里一阵咳嗽。鸿宾一见,连忙过来扶着他叫苦道:“您这可让婢子怎么处呀!殿下一片心意,您怎的就是不领呢?”
“殿下……一片心意?”柳斜桥立在门边,忽而回过头来,浅色的瞳眸里泛着深光。
鸿宾被他这样的眼神吓得声音也小了几分,只得道:“柳先生,我们做下人的,只盼着您同殿下能和和美美的,您也晓得,殿下过去嫁人那都是假的,只有嫁给您,是她自己的意思,她是喜欢您的……”
他怔怔地转过头去,看向一庭萧索,风雪仍没有一点要停的样子,反而变本加厉地呼啸起来。许久,他慢慢地点了点头,“多谢提醒。你是真心关心殿下的人。”
鸿宾觉得他这话说的有些奇怪。她自然关心殿下,可难道先生就不关心吗?她叹口气,小心翼翼地又加了一句:“先生莫怪,婢子有句话……您既娶了殿下,便该知道殿下是怎样的人,先生既是外人,便最好……莫去打扰殿下公务的好。”
柳斜桥微微一笑,“我明白的,多谢姑娘提醒。”
见了他这样一个微笑,鸿宾反而不知还能说什么了。忽而却见柳斜桥紧了紧衣襟,提起一把伞,竟是已迈步走入了风雪里去。
***
徐敛眉已经多日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
原本每年的冬季,总会有些流民四窜,但今年因为刚吞并了夏、范、楚三国,情况就变得更为微妙,徐国百姓往外郡跑,不是好事。岑河已结了冰,驿马却在此时因严寒大量冻死,虽然国境四方还算平静,但她知道,徐国内里已有些乱了。
雪片一般的奏报飞向尚书台,尚书台不敢怠慢,将它们原样摞起递进了宫里。不时有地方郡守被召回岑宫,更有几位将领每日都须向徐敛眉汇报,统辖岑河的易初便是其中之一。
“岑河无事。”易初每回过来,只是这一句话。
然而得了这样的汇报,徐敛眉却没有松开紧皱的眉头,“易将军,本宫是宽待了你,可也希望你能够戴罪立功。”
“殿下!”易初神色一变,不顾甲胄在身,扑通跪了下来,“末将再如何无能,也不至于拿岑河来开玩笑啊!只是,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岑河上确然平静得很……但末将绝不敢荒忽!何况如今已结冰了——”
徐敛眉开口截断他的话,“易将军何必如此紧张?”她缓了缓,声音放得柔和了些,“本宫也只是给你提个醒,冬天还没有过去,徐国最近风头太盛,不可以不加强戒备。”
“是!”易初连忙应道,“末将明白!”
徐敛眉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低头看着奏报,百无聊赖地笑了一下,“本宫又何尝希望岑河上出事?”
***
“殿下。”燕侣捧着一摞奏疏进来,面色颇有些为难,“又是外郡的文书……”
徐敛眉叹口气,“拿来吧。”
“上回周相国说的话,婢子以为是在理的。”燕侣将奏疏放在书案上,一边斟酌着道,“我们动作急了,夏国、范国、楚国,那么大的地面一口吞下,还多多少少都减了税,徐国自己的百姓总不会乐意……”
徐敛眉将奏疏一本本翻开来看着,“不瞒你说,曾经那个酷吏贾允,逼得盘田反乱,本宫是心有余悸。对这些新招降的土地,总不能用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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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侣道:“可多出来那许多官署总要人供养,不是外郡人便是内郡人,新招降的土地不出工出力,供养却要内郡人来分担,他们怎会不往外跑?何况今年被大雪害得最惨的,都是内郡……”
“那你有何办法?”徐敛眉反问。
燕侣怔了一怔,声音弱了些许,“我一个奴婢,有什么好法子……”
“嗯?”徐敛眉的声调略略抬高了些。
燕侣只得硬着头皮道:“婢子以为,可以仿效我们当初对南吴四郡的做法……”
“南吴四郡?”徐敛眉目光动了一下。
燕侣点头,“南吴与徐风土大异,我们当年是委任地方豪族为郡守,任其自辟僚属,不过分干预内情;婢子以为,治楚国和范国,也可如此……”
徐敛眉摆了摆手,“本宫再想想。”
燕侣便不多说了。
日渐黄昏,风雪未停,黑夜推着阴云一层层压迫过来,雪花都似成了灰色。正是一日中最难辨物的时候,纵点了灯烛,也觉心境颓然,徐敛眉推了奏疏走到门外,却望见一个不甚清晰的身影撑着伞匆匆行来。
她怔住了。
无边无际的沉沉的暮色里,男人一袭青衫透出老旧的白,袖中探出的瘦削的手骨节分明,握着伞柄。
他抬起头看向台阶上的她,雪花扑落在他的伞上,簌簌有声。
她却觉得天地都寂静了,只衬出她的心跳,在黄昏的暗霭中上上下下不定浮沉。
这只是刹那间事。下一个刹那,她已摆出无懈可击的笑容,欲迎上前,却因风雪呼啸而止步,“柳先生。”
柳斜桥没有笑,只是低下头走过来,在廊檐下收了伞,才低声道:“殿下最近总不回府,在下有些担心。”
她被噎住。最近确是事务繁忙不假,可遭他这么直白地一说,她的心里却泛出细细密密的欢喜,像被极轻的绒毛悄悄撩拨了一下。
“外边冷,进来吧。”她转身往里走,话音落得甚轻。
两人走入阁上,徐敛眉让燕侣退下,回过身,见柳斜桥衣衫上沾了雪花,入室便被催融,脚边零落了几点水渍;俄而一只雪白的小脑袋从他怀里探了出来,愣愣地四顾而望——
徐敛眉终于笑了,走过来给他拍了拍衣袖,理了理衣领,却不看他,只低声道:“辛苦你来瞧我一遭,我却连衣裳也没法给你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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