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叶已鸣廊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沉闇
手里淡绿色的纸盒子,那一直被他握在手里的一角已经彻彻底底地被他手心的汗水给晕湿了,深深浅浅的绿色,仿佛被泪水给打湿了一样,又像是此刻他心中欲说还休的少年心事,那样蓊郁,那样清凉,那样洁净,却因为被人给层层铺开,太过浓郁,反倒说不出口。
他知道自己是不能再去见她了,其实不是不能,而是没有勇气。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够把这份费了许多心力得来的生日礼物亲手送到她的手里,他以为过了这段时间之后他已经能够、起码是貌似能够坦然地去面对她,结果,还是不行。
就算是曾经父亲离开时都没有过的惶恐,他觉得这样害怕。明明早就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再和她在一起了,心底却依然还存着某种奢望,奢望有朝一日能够再与她并肩看一场电影,去一次游乐园。许蹇墨只觉得此刻心中难过得无以复加,他看了看手里的盒子,里面的那条裙子是一定要送出去的,今天不行,他不行,那就换另外的一个人吧。
他从兜里掏出电话来,他的电话簿里没有几个人,翻了好几遍都没能够翻到唐蜜的电话号码,没有办法,只能给上面的同学一个个地打电话过去问了,问了好几个人,又受了他们的许多调笑和猜疑,方才问到了。
电话响了几声就被人给接了起来,另一边很安静,应该是在家里,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唐蜜就叫出了他的名字,“许蹇墨!”
声音里有着浓浓的惊喜,他顿了顿,没有往下面想,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是我。”
那边的唐蜜一下子就笑了起来,是真的很欢喜又很激动的笑声,却又带着点点紧张,试探地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她既然这么主动地问了出来,许蹇墨也不跟她客气,直接承认道,“是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方不方便。”
他话音刚落,那边的唐蜜就急急忙忙地答应道,“方便方便,我也愿意。”语速很快,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冲口而出的,仿佛说完才察觉到有什么不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补救又像是解释,“我是说,大班长的事情,谁能不愿意效劳呢。”她说完像是解嘲般地笑了笑,许蹇墨那边却是一片安静,她又不得不再问道,“那究竟是什么事情?”
许蹇墨抿了抿唇,说道,“你家在哪儿?我直接过来找你吧。因为有东西要交给你。”
那边的唐蜜几乎是连想也没想地就说到,“还是我过来吧,你在哪里?”
这边许蹇墨淡淡地却不容置疑地拒绝道,“不用了,还是我过来吧,你的地址是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唐蜜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那我把地址告诉你吧,我们家楼下不远的地方有家冰吧,里面还凉快,你就到那里去等我吧。”说完就说了地址,这边的许蹇墨轻轻“嗯”了一声,先挂了电话。
到的时候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许蹇墨找到唐蜜说的那间冰吧,环视了一圈儿,她人还没有到,许蹇墨就自己先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他跑了一天了,这时候才到了空调屋里面,之前挂念着陶诗序的生日,这时候一下子放松下来,才觉得有些累也有些渴了。点了一杯冰水在位置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本来以为唐蜜一会儿就到了,毕竟是她自己说的她家就在旁边,哪里知道,他的一杯水喝了大半,人却还没有到。
许蹇墨记挂着那条裙子,终于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刚刚响了一声就被她接了起来,只听她在那边像放鞭炮一般噼里啪啦地说道,“啊,你到了啊,啊,我马上过来,你稍微等一下。”
许蹇墨轻轻“嗯”了一声,嘱咐道,“你慢点儿,没事的。”说完就挂了电话。
过了不过两分钟的时间,唐蜜就到了。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是不允许穿得太过高调的,像高跟鞋这些都是不允许的。唐蜜今天穿了一条红色和黄色交织的斑斓不对称及膝裙,背上露出大片大片属于少女洁净的肌肤,脚上是一双大红色的小高跟凉鞋,倒也配她的裙子。她的头发像是出门之前被精心地吹过一样,带着恰到好处的蓬松,慵懒中又带着少女特有的清新妩媚。她还化了淡淡的妆,并不能算多高明,但是刚好能够将她脸上的优点最大限度地凸显出来,而她的缺点,却被大大地掩盖住了。
她走进来,小高跟的鞋跟在地板上面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仿佛是要有意惊动坐在窗边的那个人一样,越是靠近,她脸上的笑容就越是甜蜜,果真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甜得让人心中发腻。
她走过去,径自地拉开许蹇墨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并且对她的迟到解释道,“我不知道你这么快,刚才忘了问你在哪里,所以”她笑了笑,“你等了很久了吧?”
许蹇墨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没有接下去,反倒垂下眼睫,淡淡说道,“想喝什么自己点吧。”说着就靠在椅子上面,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蜜微不可查地深呼吸了一下,朝不远处的服务生招了招手,等到人走近了,才点了一杯水,等到服务生拿着单子离开了,她才转过头来对许蹇墨露出一个自认为最美好的微笑,问道,“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我能为你效劳?”
许蹇墨淡淡地笑了笑,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反倒抬起眼睛,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问道,“陶诗序那里你有没有过去看过?”
唐蜜愣了愣,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许蹇墨居然会问这样一句话。在她的心里,曾经和她同来同往同行同吃的女孩子,早已经不再属于她的生活了。之前许蹇墨在电话里跟她说有东西要拿给她,她下意识地就以为许蹇墨是要送东西给她,虽然也知道这样的可能性并不是很高,可是他突然来找自己,她又实在想不出来,他们两个往日里并没有多少交情的人,许蹇墨来找她又是为了什么。人家都说高考过后的那个暑假是最常表白的时间,以前高中的时候那些说不出口的话也在这个流火季节变得不那么艰难了,她甚至在心里都已经做好了接受他表白的准备:应该怎么推辞才显得既不失礼又给他留了遐想的余地,应该怎样笑才让他觉得自己既矜持又可爱,应该怎么说话才既不做作又显出了女孩子特有的娇美可是她却没有想到,其实许蹇墨的最终目的,根本就不是来找她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好,服务生把她刚才要的那杯奶茶端了上来,她拿起来轻轻吸了一口,这才将她巨大的心理落差给稍微平复过来。
许蹇墨来找她,又问起陶诗序的事情,自然是因为之前的那个班上她和陶诗序走得最近,旁人都以为她们是那样情意与共的好姐妹,却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之间的感情,往往是很微妙的。就算许蹇墨不喜欢她,可是那只能代表着现在,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喜欢她。
她放下杯子,不动声色地理了理垂在肩上的头发,笑着解释道,“本来是打算考完过后就去看她的,哪里知道考完过后我妈妈就自作主张订了去日本旅游的机票,前几天才回来呢,所以就没有找到时间去看她。”
许蹇墨笑了笑,他没有听出来这背后的敷衍——他和唐蜜根本就不熟,又怎么清楚她的为人,莫说他,就连和唐蜜曾经那么熟悉的陶诗序,也未必明白这背后的原因——声音里反倒有些庆幸,“那还好我找你找得及时。”他低下头,笑容里有着唐蜜看不见的酸涩,声音低低的,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他的声音很低,唐蜜没有听清楚,她睁大了眼睛看向许蹇墨,问道,“怎么,班上打算组织同学去看她吗?”她自然想不出来,已经将陶诗序的情书给毫不留情地扔掉的许蹇墨此刻心中的百转千回。在她看来,许蹇墨跟陶诗序,就和她与许蹇墨一样,同样是不熟悉的同学,并不了解,若不是因为班上要自发地举行什么活动,许蹇墨又怎么会来找她?见许蹇墨不说话,唐蜜以为自己猜对了,于是又端起放在桌上的冰饮轻轻啜了一口,整了整自己的衣服,问道,“还有谁要去啊?”其实她想问的是,许蹇墨会不会去。
过了好一会儿,对面的男孩子漂亮的嘴角才缓缓绽开一抹她看不懂的笑容,说道,“不是的”他顿了顿,后面要说出口的话仿佛十分的艰难,“是我,是我自己”
唐蜜下意识地朝他看过去,他却像是浑然不觉一般,从身侧拿起那个盒子,放到桌子上,朝唐蜜面前推了一推,说道,“你要去的话,帮我把这个带给她吧,谢谢了。”
唐蜜轻轻垂下眼睫,视线钉在那个淡绿色的盒子上面,看盒子的形状就知道里面放的肯定是衣服,她停了停,声音连她自己也感觉到了没有往常的甜美,“好,我过几天空了就去。”
许蹇墨仿佛没有感觉到一般,急急地抬起头来朝她看去,声音里是从来没有的恳求,“明天就去,行吗?”
唐蜜脸上僵了一僵,随即展开一个可以把人给甜死的笑容,“好啊,可是,你要怎么谢我呢?”
许蹇墨低下头来笑了笑,眼底有着巨大的释然,“回来过后请你吃饭好啦。”
淡绿色的纸盒子被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条浅蓝色带着牛仔风的连衣裙,屋子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昏黄的台灯,昏黄的灯光犹如情人温柔的手将上面的那条裙子一一抚摸而过,唐蜜看着眼前的这条裙子,脸上神色莫测。
屋里大片大片的n影将她的脸吞食了大半,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更加的森然。她用力地用上齿咬了住了下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自己不立刻叫喊出来,眼前又浮现出今天下午与她同坐在一起的那个少年,在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脸上露出的那种神情:微微羞涩,却又带着更加浓重的忧伤,像是此刻的黑暗一样,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吞没掉。
陶诗序告诉她,许蹇墨都已经将她的情书给扔掉了,可是为什么许蹇墨还会费尽辛苦地为她买东西呢?她看了一眼衣服背面的标签,是曾经她和陶诗序在那些华而不实的时尚杂志上面经常看到的,一个算不上是十分昂贵但也足够让她们这样普通工薪阶层的孩子望而却步的牌子。果然是大牌啊,她伸手将那条裙子轻轻拎起来,目光中带着艳羡,看剪裁看设计就和她们平常穿的那些商场里面的衣服不一样。她微微一笑,将那条裙子又重新叠好,放进了盒子里,最后,再拉开她卧室里的那扇衣橱门,将盒子珍而重之地放了进去。
昨天才有姜可晨来给她过了生日,没想到今天又有人来找她。
大概是因为姜可晨的关系,陶诗序在少管所里相比其他人要宽松许多,不用守那么多的规矩。只是她不曾想到的是,昨天刚刚有个姜可晨来,今天就又人来看她来了。她猜不到是谁,但心中隐隐生出一种期望来。她期望,那个曾经生她养她的男人,曾经宠爱了她十八年的男人,在她生日的第二天,能够来看看她。
可是走到了会见室,看见坐在另一面曾经熟悉的另一张脸的时候,陶诗序只觉得她心中那一块托起希望的薄木板终于不堪重负,“啪”地一声,断掉了,上面被盛放依旧、已经微薄如斯的那个叫做“希望”的东西,从上面掉了下来,掉进黑漆漆的,看不清底的深渊,再也没有了。每一个人的希望都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她的希望,早就在世事的经历当中一点一点地消磨掉了,到了最后,连仅有的那么一点儿都不给她留下。
她垂下眼睫,将眼底的那一抹黯然给藏住,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往常的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她走过去,拿起听筒,等到那边的人也将听筒拿了起来,才说道,“没想到你居然会来。”
听筒那边的唐蜜笑道,“你说什么话,我们两个这么要好,你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来?”她笑了笑,又说道,“只是考高之前没有时间,高考过后我妈就订了去欧洲的机票,我们一家人去玩儿去了,昨天才回来。这不,一回来就来看你了。”
她说完,突然又像是发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一样,抬起头来有些忐忑地看了看陶诗序,脸上闪过一丝歉然。她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脸上的表情却已经表达得十分明白了。
那表情,若是在其他和陶诗序一样遭遇的人看来必定有如针刺一般,可是陶诗序却只是淡淡一笑,问道,“那你去玩得还好?”
听她这么问,唐蜜立刻将刚才的那副歉然的神情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边笑着一边跟她比划道,“好啊好啊,你一直想去,结果一直都没有去成。没想到还是我捷足先登了。有空的话也去看看吧。”她仿佛根本就不知道陶诗序现在在坐牢,连少管所的大门都不能出去,况且还是欧洲那么遥远的地方。
陶诗序仿佛没有听懂一般,依然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没有继续接她的话,反而说道,“这里也没个说话的人,你来了,我才可以跟你说说话。”
唐蜜也笑了笑,将话题转到另外的一边,说道,“哦,我的录取通知书已经下来了,是大的设计专业,就在本市,以后就可以常常来看你了。”
陶诗序淡淡一笑,说道,“那就恭喜你了,也提前谢谢你。”
唐蜜笑了笑,没有说话, 反倒是弯下腰,将一直放在脚边的生日蛋糕提了上来,放到桌子上面,对她说道,“你昨天过生日,我没有来得及,今天给你补上。蛋糕不是你惯吃的那一家,是我们家楼下的,味道不错,你就将就着吃吧。”
从进来到现在,陶诗序才终于将脸上那副淡淡的笑容给挥开,换上了依稀可以见到的往日岁月的笑容来,“有的吃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挑剔。”
她话音刚落,对面的唐蜜就睁大了眼睛,好像十分不可置信一般,“你今年还没有吃生日蛋糕吗?你爸爸也没有给你准备?”
陶诗序眼神深了几分,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事实上,昨天来的姜可晨也没有买,不知道是因为拿不准陶诗序的口味还是忘了,至于那个男人,他恐怕早就忘了,其实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人和他血脉相连吧。
见陶诗序不说话,唐蜜自然是认为她默认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的心里,竟然升起了一丝优越感。从来都有陶诗序比她强,两个人走在一起,她总是当陪衬的那个。陶诗序比她高比她白比她漂亮,成绩比她好,家境也比她更加的优渥,连在学校里的人缘都要比她好许多。每一次,每当陶诗序认识一个新朋友,她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插进去,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比陶诗序跟那个人更加的熟悉;陶诗序有一条什么样的裙子,她也要去买一条差不多的,价钱上面没有超过她,别人问起来的时候她总是要虚报那么些出来;陶诗序的所有秘密她都要知道,自己的事情她也会忙不迭地告诉陶诗序,要是陶诗序有什么隐瞒了她的话,她就要好几天不理人;她喜欢装公主,又常常在陶诗序面前炫耀,但是本来就不是那么娇生惯养着的人,所以又经常不成功,不成功她就要迁怒于陶诗序
这样的一种心态,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但若说她对陶诗序完全没有朋友的感情,那也不尽然。她也会担心,担心她过得不好,但是这种担心却又常常被淹没在了她其他的心情当中,所以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心中一动,唐蜜就小心地问出了口来,“你来了这么久,你爸爸来看过你了吗?”
陶诗序脸上一僵,没有说话,事实上,在面对这件事情上面,她的确没有发言权。顿了顿,她才说道,“现在还没有,应该是暂时不能接受吧,过段时间,等他缓过来,应该就会来的”底气不足到连她自己也察觉得出来。
唐蜜努力地将心里的那一丝窃喜按捺下去,沉思道,“这样啊要是是我发生这样的事情的话,我爸爸一定会恨不得以身代我的”她用眼睛打量了一下陶诗序,眼睛里透露出明显的优越感。
陶诗序此刻没有心情理会她,唐蜜自觉得胜利了,抬起头看了以眼前上的挂钟,说道,“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该走了,改天再来看你。”说完站起身来,对陶诗序摆了摆手,转过身,毫不留恋却又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陶诗序看着放在桌上的那个蛋糕,酸涩地笑了出来。她自然知道,她和唐蜜绝对算不上什么挚友,顶多就是玩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之间,感情常常都是微妙的,说她们要好,她们又在处处竞争着,说她们不要好,可是在旁人欺负她们中的一个的时候,另外一个也绝对像是被冒犯了一样,对那人施以还击。
唐蜜在很多方面都要和她比,以前的时候,她什么都有,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可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才猛地回过神来,其实唐蜜之前的种种行为,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什么都有的人,自然是不会明白什么都没有的人的心情的。
唐蜜今天来,一面是为了看她,另一面也是为了满足她自己的虚荣心。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她样样都不如自己,如今她落了难,唐蜜又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倒不是说她的心肠有多么的坏,人都是虚荣的动物,尤其是女人。她们总是满足于一些毫无道理也毫无用处的东西,既不实际又十分的肤浅,可是偏偏就有人沉溺于其中,不能自拔。
唐蜜是这样,她又何尝不是如此。难道她就一定敢说,以前看着唐蜜处处不如她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没有升起一丝一毫的优越感吗?谁能说谁?她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不过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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