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张恨水
二人走到露台上,拣了一副座头。燕西便叫西崽递了菜牌子过来,转交给清秋看。清秋道:“我实在不吃。”燕西道:“不能吃,你就静坐在这里看我吗?”清秋道:“也罢,我吃一点果子冻。”燕西道:“不可,刚吃饱饭,不宜吃凉的。”于是叫西崽另送来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自己一面自吃大菜。菜都吃完了,西崽送了一碟果子冻上来。燕西刚拿了茶匙,将那块冻下的半片桃子一拨,只觉一个沸热的东西,按在手背上。低头看时,乃是清秋将喝咖啡的那个小茶匙伸了过来。她笑道:“刚才你不要我吃冷的,为什么你自己吃起冷的来?”燕西笑道:“吃西餐是不忌生冷的。但是你不让我吃,我就不吃。”清秋道:“我也让你吃,你也让我吃,好不好?”燕西道了一想说道:“好,就是这样办。”于是将这碟果子冻,送到清秋面前。清秋道:“你的给我,你呢?”燕西道:“我只要一点儿,你吃剩下的给我罢。”清秋用小茶匙划着一半冻子,低着头笑道:“这样有钱的大少爷,又这样省钱,舍不得请人另吃一碟。”燕西笑道:“可不是。不但省钱,我还捡人的小便宜呢。”说时,在身上掏出一条手绢,向空中一扬。说道:“你瞧,这不是捡便宜来的呢?”清秋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你是怎样在我身上把手绢偷去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燕西道:“岂但手绢而已哉?”清秋见他话中有话,也不往下问,只是用那茶匙去翻果子冻,一点儿一点儿向嘴里送。约摸吃了一半,将碟子一推,笑道:“太凉了。”燕西见她将碟子推开,顺手一把就将碟子拿了放在面前。清秋笑道:“你真那么馋,把它拿下去罢。”燕西不答,带着笑,一会儿工夫,把两片桃子,半块冻子,一阵风似的吃下去了。抬手一看手表,已是一点了。便问清秋道:“我们到香山?还是到八大处?还是到汤山?”清秋道:“谁到汤山去?那是洗澡的地方,就是香山罢。”
燕西会了饭帐,和清秋同坐了汽车,出了西直门,直向香山而来。到了山脚,燕西扶着清秋下了汽车,燕西问道:“我们先到旅馆里去,还是先在山上玩玩?”清秋道:“我们既然是来逛山的,当然先逛山。”燕西道:“你不怕累吗?”清秋道:“我们在学校里也常跑着玩,这点儿算什么?”说时,两人顺着石阶,上了一个小山坡。清秋负着那柄小绸伞,越走越望后垂,竟有负不起的样子。站在一个小坦地上,抽出手绢来揩汗。燕西顺手接过伞,笑道:“怎么样,觉得累吧?那边上甘露旅馆是很平稳的,上那边去吧?”于是燕西站在清秋身后,撑着伞,给她遮住太阳,向这边大道而来。走到甘露旅馆,靠着露台的石栏边拣了一副座头坐下。茶房送了茶来,燕西便斟了一杯放到清秋面前。清秋笑道:“为什么这样客气?”燕西笑道:“古人不是说,相敬如宾吗?”清秋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却是没有作声。燕西喝着茶,朝东南一望,只见山下青纱帐起,一碧万顷。左一丛右一丛的绿树,在青地里簇拥起来,里面略略露出屋角,冒着青烟。再远些,就是一层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的东西,从地而起,远与天接。燕西道:“你看,到了这里,眼界是多么空阔?常常得到这种地方来坐坐,岂不是好?”清秋笑道:“可惜生长这种地方的人,他领略不到。能领略的人,又没法子来。”燕西道:“为什么没法子来?坐汽车来也很快的,一个钟头,可以到了。”清秋笑道:“这是你少爷们说的话。别人家里,不能都放着汽车,预备逛山用吧?”燕西道:“我不是说别人,我是说你呢。”清秋道:“你说我,我有汽车吗?”燕西道:“你自然会有的。”清秋见他说到这句,抓了碟子里一把瓜子,放在面前,一粒一粒捡起来,用四题雪白的门牙,慢慢地嗑着,心里可是极力地忍住了笑。燕西又追着问道:“你想,我这句话在理吗?”清秋微笑,点着头道:“在理在理!我若不是有道法,可以变出一辆汽车来,就是做个女强盗,抢一辆来。”燕西道:“都不用,你自然会有。你看我这话对不对?”清秋笑道:“你这话,或者也对,或者也不对,我可不知道。”燕西道:“老实说了吧!我有汽车,就等于你有汽车。”清秋听了,只是不作声。燕西说了这句话,似乎到了极点了,要怎样接着往下说,也是想不起来。于是两人相对默然,坐着喝了一会儿茶。燕西指着右边一片坦地,说道:“那边的路很好走,我们到那里散步散步去。”清秋道:“刚坐一会儿,又要走。”燕西道:“那里有一道青溪,水非常地清,咱们看看鱼去。”说道,燕西已站起身来。清秋虽不大愿去,也不知不觉地,跟着他走。
走到那溪边,一片树荫,映着泉水都成了绿色。东南风从山谷中穿来,非常地凉爽。靠着溪边,一块洁白的山石,清秋斜着身子,坐在石上,向清溪里面看鱼。燕西在石头下面,一块青草上坐了,两只手抱着膝盖,望着清溪里的水发呆。清秋的长裙,被风吹着,时时刮到他的脸上,他都会不知道。半晌,燕西才开口说道:“我今天请你到香山来的意思,你明白吗?”清秋依旧脸望着水,只是摇摇头,没有作声。燕西道:“你不能不明白,前天在王家花园里,我已经对你说了一半了。”说时突然站立起来,一只手牵着清秋的手,一只手在袋里摸出一个金戒指来。清秋回头一看,也站起来了。且不将那只被握的手夺回去,可是另伸出一只手,握住燕西拿戒指的那只手。燕西见她这样,倒是有拒绝的意思,实在出于不料。清秋也不等他开口,先就说道:“你这番意思,不在今日,不在前日,早我就知道了。可是我仔细想了一想,你是什么门第,我是什么门第?我能这样高攀吗?”燕西道:“我真不料你会说出这句话,你以为我是假意吗?”清秋道:“你当然是真意。”燕西道:“我既然是真意,你我之间,怎样分出门第之见来?”清秋道:“你既然对我有这番诚意,当然已无门第之见,但是你家老太爷,老太太,还有令兄令姊,许多人都没有门第之见吗?”
清秋说完了,撒开手,便坐在石头上,拣着石头上的小砂子,缓缓地向水里扔,只管望着水出神。燕西道:“你这是多虑了。婚姻问题,是我们的事,与他们什么相干?只要你爱我,我爱你,这婚约就算成立了。况且我们家里,无论男女,各人的婚姻,都是极端自由的,他们也决不会干涉我的事。”清秋道:“我问你一句话,府上有人和贫寒人家结亲的吗?”燕西道:“有虽然没有,可是也没有谁禁止谁和贫寒人家结亲呀!婚姻既然可以自由,那我爱和谁结婚,就和谁结婚,家里人是不能问的。况且你家不过家产薄弱一点,一样是体面人家,我为什么不能向你求婚?”清秋道:“你说的话,都很有理,我不能驳你。但是我不敢说府上一致赞成。”燕西道:“我不是说了吗?婚姻自由,他们是不能过问的。只要你不嫌弃我。这事就成立了。漫说他们不能不赞成,就是实行反对,他还能打破我们这婚约吗?你若是拒绝我的要求,就请你明说。不然,为了两家门第的关系,将我们纯洁的爱情发生障碍,那未免因小失大。而且爱情的结合,只要纯正,就是有压力来干涉,也要冒万死去反抗,何况现在并没有什么阻碍发生呢?”清秋坐在那里,依然是望着水出神,默然不作一声。燕西又握着她的手道:“清秋,你当真拒绝我的要求吗?是了,我家里有几个臭钱,你嫌我有铜臭气,我父亲我哥哥都做官,你又嫌我家是官僚,没有你家干净,对不对?”清秋道:“我不料你会说出这种话来,这简直不是明白我心事的话了。”燕西道:“你说怕我家里人反对。我已说了,不成问题。现在我疑你嫌我家不好,你又说不是。那末,两方都没有阻碍了,你为什么还没有表示?”清秋坐在石上,目光看着水,还是不作声,不过她的脸上,已经微微有点笑容了。燕西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道:“你说,究竟还有异议没有?”清秋笑着把脸偏到一边去,说道:“我要说的话,都已说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燕西道:“你总得说一句,我才放心。”清秋道:“你叫我说什么呀?”燕西笑道:“你以为应该怎样说,就怎样说。”燕西越逼得厉害,清秋越是笑不可抑,索性抬起一只胳膊来将脸藏在袖子下面笑。燕西把她的胳膊极力地压下来,说道:“我非要你说一句不可。这样罢,省得我不好直说,你也不好直答,我说句英语罢。你不答应我,我今天就和你在这里站到天黑,由天黑站到天亮。”清秋把头一摆,笑道:“我不懂英文。”燕西道:“不要客气了,你真不懂吗?我就直说了。”于是一只手拿出戒指来,给清秋看了一看,问道:“清秋,你愿……”清秋不让他说完,连忙将手绢捂住燕西的口,笑道:“别往下说了,怪不中听的。”燕西道:“这就难了。说英国语,你说不懂,说中国语,你又嫌不中听,就这样糊里糊涂,就算事吗?那末,这戒指戴的也没有原由了。无论如何,我总要你说一句。”清秋道:“你实在是太麻烦,你就说句英文试试看。”燕西道:“我说了,你要不答应,我这话可收不转来。”清秋道:“我若是答应不来,怎么办呢?”燕西道:“很容易答应的,你只要说一个字,答应一个s就行了。你说不说?”清秋笑道:“就说一个s吗?这个总行的吧。”燕西道:“你不要装傻了,也不要难我了,我可说了,你可要答应。”清秋笑道:“当真光说一个s吗?那或者行。”燕西道:“不要或者两个字,要光说行。”清秋笑道:“就不要或者两个字,你说罢。”燕西于是将清秋的手举起一点儿来,他也微微的伸出无名指,意思是让她戴上戒指。燕西便道:“”清秋早是格格地笑起来,哪里还说得出话。燕西道:“怎么了,你不答应我吗?”清秋被他逼不过,只得点点头。燕西道:“你这头点得不凑巧,好象是说不答应我呢。”清秋道:“别麻烦了,我是答应你那句英文呢。”燕西道
在此时间,那一班游客果然渐走渐近。清秋当着人,慢慢地步回原路,燕西没有法子,也只好一路到旅馆里来。清秋坐下,低头将戒指看了一看,于是对燕西道:“我有一句话说,你可别疑心。这事情,我母亲同意不同意,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得慢慢地和她去说。在未和她说明以前,我这戒指暂时不能戴着。”燕西道:“那是自然。但是我看伯母的意思,对我并不算坏,决不会不赞成的。”清秋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至于不赞成,这个我倒不耽心。我最耽心的,还是你那一方面。你上面有好几位老人家,又是大家庭,你回去一说,他们要知道是我这样一个人,一定舆论大哗起来,就是你,恐怕也受窘。”燕西道:“你总是这一点放心不下。我就斩钉截铁说一句,就让他们不赞成这一件婚事,我和母亲私下开谈判,请他给我们几万块钱到外国留学去。等我们毕了业回来,我们自己就可以撑持门户。那个时候,他们决不能对我们怎样了。”清秋道:“照你这样说,倒是很容易解决的。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燕西道:“有什么难?我说要去留学,家里还能不给钱吗?只要他给钱,我们就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走了。”清秋道:“照你说,样样都有理。只是你将来能有这个决心吗?”燕西道:“怎么没有?我能说出来,就能做出来。你尽管放心,不要怀疑,我若说了不能履行,就是社会所不齿的人,永不将金燕西三个字,和社会见面。”清秋笑道:“你为什么发急?”燕西道:“我不起誓你不相信,那有什么法子呢?”清秋笑道:“这是你自己要这样,并不是我逼你的呀!”燕西道:“这是我诚意的表示,非这样,你不能放心的。”清秋道:“你不要提了,说别的罢。”燕西道:“我心里很快乐,仿佛得了一种可爱的东西一样,可是又说不出来,你也是这一样吗?”清秋抿嘴一笑。燕西道:“我们吃点什么?”清秋道:“你不是吃了饭出城的吗,怎样又要吃东西?”燕西笑道:“我们似乎当喝一杯酒,庆祝庆祝。”清秋道:“我可是什么也吃不下。”燕西道:“坐在这里也是很无聊的,我们顺着山坡,到山上去玩玩。走饿了,回来再喝酒。”清秋道:“我走不动。”燕西道:“路很平的,而且也不远。”清秋笑道:“我穿着这白缎子鞋,回头只剩光鞋底了。”燕西道:“鞋子坏了,你要什么样的鞋子,我打一个电话到鞋庄上去,就可叫他们送到家来。值什么?”清秋道:“不怕晒吗?”燕西道:“我们拣一个树荫坐下,不很凉快吗?”清秋道:“山上没人,怪冷静的。”燕西道:“游山自然是冷静的,难道象前门大街那样热闹吗?”清秋笑道:“我怎么样说,你怎么样答复,你总是对的。”燕西道:“并不是我说的完全就对,实在因为你问的是诚心搅扰,所以我一说,你就没有法子回答了。别麻烦了,走罢。”
于是燕西在前,清秋在后,两人一同走上山去。这一去,一直过了好几个钟头,等到太阳偏西,方才回到原处。燕西道:“由山上走来走去,现该饿了,我们应当吃点东西吧?”清秋道:“你老要我吃东西做什么?”燕西道:“我不是说了吗?庆祝庆祝呀。”于是燕西叫茶房开了两客西菜,斟上两杯葡萄酒,和清秋对喝。清秋将手抚摩着杯子道:“这一大杯酒我怎样喝得下去?”燕西笑道:“你喝罢,喝不了再说。”说毕,将玻璃杯子对清秋一举。清秋没法,也只得将杯子举了一举。可是只把嘴唇皮对酒杯口上浸了一浸,就把杯子放下了。燕西道:“无论如何,你得真喝一点。这种喝酒,是和酒杯接吻,我不能承认的。”清秋对燕西一笑道:“你说什么?”燕西笑道:“我没说什么,可是敬茶敬酒无恶意,你也不能怪我吧?”说毕,又举着杯子。清秋见他举了杯子,老不放下来,只得真喝了一口。燕西道:“你那杯也太多了,我只剩小半杯呢,你倒给我喝罢。”便将清秋大半杯酒接了过来,向自己杯子里一倾,剩了一个空杯,然后再将自己杯子里的酒,分了一小半倒在那里面。清秋笑道:“这为什么,你发了呆吗?”燕西道:“酒多了,怕你喝不了,给你分去一点,不好吗?”于是将酒杯递给她道:“你喝。”清秋拿着那个杯子,她不肯喝,只是红着脸,笑嘻嘻的。燕西道:“你为什么不喝?”清秋道:“你心里不准又在那捣什么鬼呢?”燕西也笑道:“你知道就更好了,那是非喝不可的。”清秋道:“你这人说起来样样文明,为什么这一点,这样顽固?”燕西道:“我就是这样,文明得有趣,我就文明。顽固得有趣,我就顽固。”清秋见他说得这样顽皮,也就笑起来了。这一天,他们一对未婚夫妇,在香山闹了一个兴尽意足,夕阳下山,方始进城。
( 金粉世家 p:///2/2791/ )
第十四回 隔户听闺嘲漏传消息 登堂难客问怒起风波
燕西回得城来,将清秋送到胡同口,且不进他那个别墅,自回家来。在书房呆了片刻,也坐不住,便到五姐六姐这里来闲谈,敏之笑道:“老七,那位冷小姐,非常地温柔,我很喜欢她,你和她感情不错吗?”燕西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和她舅舅认识,和她不过是间接的朋友哩。”敏之道:“你这东西,就是这样不长进。好的女朋友,你不愿和她接近。狐狸精似的东西,就是密友了。”润之正躺在一张软椅上看英文小说。笑道:“那个姓冷的女子?我向来没听见说。”燕西道:“是我新交的朋友呢。你问五姐,那人真好。她不象你们,专门研究外国文学的。她的国文,非常好,又会作诗。”润之笑道:“听见母亲说,你在外面起了一个诗社呢。刚学会了三天,又要充内行了。”燕西道:“我又不是说我会作诗,我是说人家呢。她不但会作诗,而且写得一笔好小字。”润之道:“据五姐说,那人已经是长得很好了。而今你又说她学问很好,倒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了?”燕西道:“在我所认识的女朋友里面,我敢说没有比她再好的了。”润之道:“无论怎样好法,不能比密斯白再好吧?”燕西道:“我不说了,你问问五姐看,秀珠比得上人家十分之一吗?”敏之还没答话,只听门外一阵笑声,有人说道:“这是谁长得这样标致?把秀珠妹妹比得这样一钱不值。”在这说话声中,玉芬笑站进来了。润之笑道:“老七新近认识了一个女朋友,他在这里夸口呢。”燕西连忙目视润之,让她别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玉芬道:“这位密斯姓什么,能告诉我吗?”燕西道:“平常的一个朋友,你打听她做什么?告诉你,你也不认识她。”玉芬道:“因为你说得她那样漂亮,我不相信呢。我们秀珠妹妹,我以为就不错了,现在那人比秀珠好看十倍,我实在也想瞻仰瞻仰。”敏之知道了她为表姊妹一层关系,有些维护白秀珠,不可说得太露骨了。笑道:“你信老七胡扯呢。也不过是一个中学里的女学生,有什么好呢?他因为和密斯白呕了一场气,还没有言归于好,所以说话有些成心损人。”玉芬道:“真有这样一个人吗?姓什么,在哪个学堂里?”燕西怕敏之都说出来,不住地丢眼色。敏之只装不知道,很淡然的样子,对玉芬说道:“我也不详悉她的来历,只知道她姓冷而已。”
玉芬是个顽皮在脸上、聪明在心里的人,见他姊弟三人说话遮遮掩掩,倒实在有些疑心。燕西更是怕她深究,便道:“好几天没听戏了,今天晚上不知道哪家戏好,倒想听戏去。”玉芬笑道:“你是为什么事疯了,这样心不在焉。前天听的戏,怎样说隔了好几天?”燕西道:“怎么不是好几天,前后有三天啦。”玉芬对他笑了一笑,也不再说。便问敏之道:“上次你买的那个蝴蝶花绒,是多少钱一尺?”敏之道:“那个不论尺,是论码的,要十五块钱一码呢。那还不算好,有一种好的,又细又软又厚,是梅花点子的,值三十块钱一码。”玉芬道:“我不要那好的。”敏之道:“既然要做,就做好的,省那一点子钱算什么?”玉芬道:“我不是自己做衣服,因为送人家的婚礼,买件料子,配成四样。”敏之道:“送谁的婚礼?和我们是熟人吗?”玉芬道:“熟人虽然是熟人,你们不送礼,也没有关系,是秀珠妹妹的同学黎蔓华。说起来,倒是有一个人非送不可。”说着,将手向燕西一指。燕西道:“我和她也是数面之交。送礼固然也不值什么,不送礼,也很可以说得过去。”玉芬道:“说是说得过去。不过她因为秀珠的缘故也要下你一份帖子。人家帖子来了,你不送礼,好意思吗?”燕西道:“我想她不至于这样冒昧下我的帖子,就是下了帖子,我不送礼也没关系。”玉芬道:“你是没有关系,但是秀珠妹妹有脸见人吗?”燕西道:“你这话说得很奇怪了,我不送礼,她为什么没有脸见人?”玉芬道:“老七,我看你和秀珠,感情一天比一天生疏,你真要和她翻脸吗?”燕西冷笑道:“这也谈不到翻脸。感情好,大家相处就亲热些。感情不好,大家就生疏些,那也没有什么关系。”敏之见燕西的词色,极是不好,恐怕玉芬忍受不了,便笑道:“你别理他,又发了神经病了。”
玉芬心里明白,也不往下再说,谈了些别的事情,就回房去了。只见鹏振躺在床上,拿着一本小说看。玉芬道:“你瞧这种懒样子,又躺下了。”说时,将鹏振手上的书夺了过来,望地下一掷。鹏振站起来笑道:“我又招你了?”玉芬道:“你敢招我吗?”鹏振便拍着她的肩膀笑道:“又是什么事不乐意,这会子到我这儿来出气?”玉芬将身子一扭,说道:“谁和你这样嬉皮笑脸的?”鹏振道:“我这就难了。理你不好,不理你又不好。这不知是谁动了咱们少奶奶的气,我非去打他不可。”说着,摩拳擦掌,不住地卷衫袖,眼睛瞪着,眉毛竖着,极力地抿着嘴,闭住一口气,作出那打人的样子。玉芬忍不住笑,一手将他抓住,说道:“得了罢,不要作出那些怪样子了。”鹏振道:“以后不闹了吗?”玉芬道:“我闹什么?你们同我闹呢。”鹏振道:“到底是谁和谁闹别扭,你且说出来听听?”玉芬道:“实在是气人!叫我怎么办?”鹏振道:“什么事气人,你且说出来听听?”玉芬道:“还有谁?不就是你家老七。”鹏振道:“你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不是找气受吗?”玉芬道:“说起来倒和我不相干。”鹏振道:“这就奇怪了。和你不相干,要你生什么气?”玉芬道:“我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于是便将燕西和白秀珠丧失感情的话,略为对鹏振说了一遍,鹏振皱着眉道:“!你管得着他们这些事吗?”玉芬道:“怎么管不着?秀珠是我的表妹,她受了人家的侮辱,我就可以出来说话。”鹏振道:“就是老七,也没什么事侮辱她呀!”玉芬道:“怎么不算侮辱,要怎样才算侮辱呢?他先和秀珠妹妹那样好,现在逢人便说秀珠妹妹不是。这种样子对吗?”鹏振道:“老七就是这样喜好无常,我想过了些时,他就会和密斯白言归于好的。”玉芬道:“人家秀珠妹妹,不是你老七的玩物,喜欢就订约订婚,闹得不亦乐乎。不喜欢扔在一边,让他气消了再言归于好。你们男子都是一样的心肠,瞧你这句喜好无常的话,就不是人话。爱情也能喜好无常,朝三暮四的吗?”鹏振笑道:“好哇!你同我干上了。”玉芬也笑道:“不是我骂你,把女子当玩物,你们男子都是这一样的心思。”鹏振笑道:“这话我也承认。但是你们女子自己愿作玩物,就怪不得男子玩弄你们了。就说你吧,穿的衣服,一点儿不合适,你就不要穿。”说时,指着玉芬身上道:“你身上穿的纱袍子,有名字的,叫着风流纱,这是解放的女子,应该穿的吗?”玉芬道:“这是一些混帐男子起的名字。这白底子,加上淡红柳条,不见得就是不正经。若说纱薄一点,那是图凉快呀。”鹏振道:“这话就算你对了。你为什么在长衣服里要缚上一件小坎肩?”玉芬笑道:“不穿上坎肩,就这样挺着胸走,象什么样子呢?”鹏振道:“缚着胸,有害于呼吸,你不知道吗?因为要走出去象样子,就是肺部受害,也不能管。这是解放的女子所应当做的事吗?”玉芬道:“别废话了!谁和你说这些。”鹏振笑道:“我告诉你吧,天下万物,大半都是雄的要好看,雌的不要好看,只有人是反过来的,因为一切动物,不论雌雄,各人都有生存的能力,谁不求谁。那雄性的动物,要想做生殖的工作,不得不想法子,得雌性的欢心。所以无论什么禽兽都是雄的羽毛长得好看,雌的羽毛长得不好看。甚至于一头蟋蟀儿,也是雄的会叫,雌的不会叫。人就不然了。天下的男子,他们都会工作,都能够自立。女子也不能工作,也不能自立,她们全靠男子养活。要男子养活,就非要男子爱她不可。所以他们极力地修饰,极力地求好看。请问,这种情形之下,女子是不是男子的玩物?”鹏振越说越高兴,嗓子也越说越大。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