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张恨水
阿囡和小怜,感情本来很好,她去不多大一会儿,果然把小怜叫来了。这里梅丽的信也写好了。小怜道:“阿囡姐说,八小姐要带我去作客,不知道是到哪里去?”梅丽道:“看文明结婚。去不去?”小怜道:“不是夏家吗?我听说是八小姐作傧相呢,还有傧相带人的吗?”梅丽道:“老实说,这是魏家小姐再三要求我的。我先是没法儿,只得答应下来,现在我一想,怪害臊的,我有些不敢去。况且魏家小姐和我同学,和她家里人不很熟。夏家呢,简直完全是生人,我总怕见了生人,自己一个人会慌起来,带一个人去壮一壮胆子,也是好的。”小怜道:“八小姐,那不成,我是更不懂这些规矩啦。去了又有什么用?”梅丽道:“不是问你成不成?只要你陪着我,我若不对,你在一边提醒提醒我就成了。”小怜道:“去是我可以去,我得问一问大少奶奶。”梅丽道:“太太答应了,大少奶奶还能不答应吗?”小怜道:“那我一路见太太去。”梅丽笑道:“你倒坏,还怕我冤你呢。”于是梅丽将信交给阿囡,带了小怜,一路来见金太太。梅丽道:“明天夏家喜事,我一个人有些怕去,带小怜一路去,可以吗?”金太太道:“外面报上都登出来了,说是我们家里最是讲究排场。现在你去给人作傧相,还要带个佣人去,不怕人骂我们搭架子吗?”
梅丽听她母亲这样一说,又觉得归了面子,把小怜引来,让人家下不了场。便鼓着嘴道:“我一个人怕去的,我不去了。”说毕,也不问别人,自回房去了。一会儿功夫,新娘家里,把傧相穿的一套新衣送了过来,金太太派老妈子来叫梅丽去试一试,她也不肯去。原来魏家这位小姐,非常美丽,夏家那位新郎,也是俊秀少年。两边事先约好了,这男女四位傧相,非要找四位俊秀的不可。而两位男傧相穿一色的西装,是由男家奉送。女傧相穿一色的水红衣裙,也是女家制好奉送。这样一来,将来礼堂上一站立,越发显得花团锦簇,这都是有钱的人,能在乐中取乐。梅丽在魏小姐同学中,是美丽的一个,所以魏小姐就请了她。这种客,是魏家专请的,不象平常的客,可以不去。这时梅丽闹别扭,说是不去,金太太确有些着急。梅丽她虽然是庶出的,因为她活泼泼地,金铨夫妻都十分宠爱,所以金太太也不忍太拂她的意思。梅丽一次叫不来,金太太又叫人把小怜叫来,让她引着梅丽来。金太太道:“你既然怕去,先就不该答应。既然答应了,就不能不去。你若不去,叫人家临时到哪里去找人?这回不去,你下次有脸见魏小姐吗?”梅丽道:“妈要我去,我就得带小怜去。”说到这里,只听见吴佩芳在窗子外廊檐下应声道:“八妹什么事,这样看得起小怜?非带她去不可。”一面说,一面走进来。金太太道:“你听听,这个新鲜话儿,人家去请她作傧相,她要带小怜去。我想,是个老太太出门呢,带一个女孩招呼招呼,还说得过去。一个当女学生的人,还要带一个人跟着,好象是有意铺排,不怕人家骂吗?”佩芳笑道:“我倒猜着了八妹的意思,一定是听到人说,魏夏两家人多,傧相是要惹着人家看的,有些怯场,对不对?”梅丽一扭身,背着脸笑了。金太太道:“既然怯场,就不该答应人家。”佩芳笑道:“不是生得标致,人家是不会请作傧相。既然请了,就很有面子。许多人还想不到呢,哪有拒绝的?当时魏家小姐请八妹,八妹一定一时高兴就答应了,后来一想,许多人看着,怪害臊的,所以又怕起来。”于是扯着梅丽的衫袖道:“我猜到你心眼里去了不是?”梅丽被她一猜,果然猜中了,越发低着头笑。金太太道:“带了小怜去,就不怕臊吗?你要带她去,你不怕人骂,我可怕人骂!”吴佩芳道:“八妹真要她去,我倒有个法子。那魏小姐和我会过几回面,也下了我一封帖。我本想到场道一道喜就回来。现在八妹既要她去,我就不去了,叫小怜代表我去吧。”金太太道:“你越发胡说了,怎么叫使女到人家家里作客?”佩芳道:“妈妈也太老实了。使女的脸上,又没挂着两个字招牌,人家怎样知道?不是我们替自己吹,我们家里出去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些呢。叫小怜跟着八妹去,就说姨少奶奶,就不可以代表我吗?”
小怜听了这句话,鼓着嘴扭身就跑,口里说道:“我不去。”吴佩芳笑着喝道:“回来!抬举你,倒不识抬举。”小怜手里握着门帘,一步一步地慢吞吞地走进来。梅丽笑道:“大嫂这话本来不对,人家是个姑娘,哪有叫人冒充姨少奶奶的?”佩芳笑道:“依你说,她把什么资格来做我的代表?”梅丽道:“那里人多极了,又是两家的客在一处,谁知道谁是哪一边的客?有人问,就说是我们南边来的远房姐妹,不就行了吗?”金太太道:“你倒说得有理。佩芳,你就让小怜去罢。梅丽既要她去,你得借件衣服给她穿。”佩芳道:“她个儿比八妹长,八妹的衣服不合适。我有几件新衣服,做小了腰身,不能穿,让她穿去出风头罢。”金太太道:“你的衣服腰身本来不大。既然你穿不得,小怜一定可以穿的,你带她去穿了来,让我看看。”佩芳一时高兴,当真带着小怜去,穿了一身新衣服重来。金太太见她穿着鸭蛋绿的短衣,套着飞云闪光纱的长坎肩。笑道:“好是好,这衣服在热天穿,太热闹些。”
二嫂那里,新买了一套剪发的家伙,我们借来一用。”说着,玉芬、佩芳、梅丽、小怜四个人,一阵风似的,便到玉芬屋子里来。玉芬便叫她的丫头素香,到慧厂那里,把剪发的家伙拿来。在这当儿,慧厂也跟着来了。笑道:“你们都要剪发,我来看看。”小怜道:“二少奶奶,我也剪,好吗?”慧厂笑道:“你也剪?你为什么要剪?”小怜道:“现在都时兴剪发,小姐少奶奶们能剪,我们当丫头的,就不能剪吗?”慧厂道:“你们听听,剪发倒是为了时髦呢。那末,我看你们不剪的好。将来短头发一不时髦,要长长可不容易啦。”佩芳道:“你听她瞎说。你来了,很好,请你作顾问,要怎样的剪法?”慧厂笑道:“老实说一句,小怜说的话,倒是真的。你们剪发一大部分为的时髦。既然要美观,现在最普通的是三种,一种是半月式,一种是倒卷荷叶式,一种是帽缨式。要戴帽子,是半月式的最好,免得后面有半截头发露出来。不戴帽子呢,荷叶式的最好。”玉芬道:“好名字,倒卷荷叶,我们就剪那个样子罢。半月式的,罢了,不戴帽子,后面露出半个脑勺子来,怪寒碜人的。”他们大家剪了发,彼此看看,说是小怜剪的最好看。小怜心里这一阵欢喜,自不必谈。
到了次日,穿着吴佩芳的衣服,又把她的束发丝辫,将短发一束,左边下束了一个小小蝴蝶儿,越发是妩媚。梅丽也穿上魏家送来的衣服,和小怜同坐着一辆汽车,同到魏家去。魏家小姐,既然是新娘子,便不出来招待客了,都是由招待员招待来宾。他们只知道请了金家两位,一位是八小姐,一位是大少奶奶。梅丽穿着傧相的衣服,他们已认识了。小怜和梅丽同来,他们也就猜是少奶奶了。一到客厅里,贺喜的女宾,花团锦簇,大家都不认识,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在魏府上吃过一餐酒,梅丽和另一个傧相何小姐,又四个提花篮的女孩,先向夏家去。她坐来的汽车,却让小怜坐着。一会儿新娘的花马车要动身,小怜也就到夏家来了。这夏家是个世禄之家,宾客更多。小怜在金家多年,这些新旧的交际,看得不少。加上金家的交际,除了金太太,就是佩芳出面。小怜学着佩芳落落大方的样子,在夏家内客厅里和女宾周旋,倒一点也不怯场。可是一看女宾中百十个人,并无两位女傧相在内,心想,梅丽原来叫来陪着她的,她若找不着我,一定见怪。便问女招待员,女傧相在什么地方?女招待道:“傧相另外有一个休息的地方呢。”小怜道:“在什么地方,请你引一引,好不好?”女招待道:“不必引,由这里出去向南一转弯就到了。”
这夏家的房屋,回廊曲折,院落重叠,又随地堆着石山,植着花木,最容易教人迷失方向。那女招待叫小怜往南转,小怜转错了,一到回廊,却是向西走,这里一重很大的院落,上面雕梁画栋,正是一所大客厅。客厅里人语喧哗,许多男宾在那里谈话,小怜一看,一定是走错了。一时眼面前又没有一个女宾,找不着一个人问话。正在为难之际,一个西装少年,架着玳瑁边大框眼镜,衣襟上佩着一朵红花,红花下面,垂着一条水红绸子。书明招待员三个字。他看见小怜一身的艳装,水红的蝴蝶结丝辫,束着青光的短发,正是一个极时髦的少女,老远地已经看定了。走到近处,却又在回廊边,挨着短栏干走,让小怜走中间,鼻子一直向前,眼睛不敢斜视,仅仅闻着一阵衣香袭人而已。小怜见他是招待员,便对他笑着点了一个头,问道:“劳驾!请问这位先生,女傧相的休息室,在哪一边?”这位少年不提防这位美丽的少女会和他行礼问话,连忙站住答应道:“往东就是。”这脑筋中第一个感觉,命令他赶快回答一句话。立刻第二个感觉,想到人家才行了一个点头礼,于是立刻命令着他回礼。但是这时间过得极快的,当那少年要回礼时,小怜的礼,已行过好几分钟。所以他觉得有些不妥。第三个感觉,于是又收回成命,命令他另想补救之法。他便说道:“这里房屋是很曲折的,你这位小姐,似乎是初来,恐怕不认得,我来引一引罢。”小怜笑道:“劳驾得很。”那人看她笑时,红唇之中露出一线雪白的牙齿,两腮似乎现出一点点小酒涡。而且她的目光,就在那一刹那之间,闪电似的,在人身上一转。这招待员便鞠着躬笑道:“不客气,这不是当招待员应尽的义务吗?”于是他上前一步,引着小怜来。在走的时候,他总想问小怜一句贵姓,那句话由心里跳到口里,总怕过于冒昧,好几回要说出,又吞回去了。就是这个问题盘算不决,一路之上,都是默然,没有说出话来。可是这一段回廊,不是十里八里,只在这一盘算之间,业已走到,当时便即来到女傧相休息室。他望里一指道:“这就是。”小怜和着他又点了一个头,道了一声劳驾,掀开翠竹帘子,便进屋去了。
梅丽与何小姐,果然都在这里。还有四个小女孩子,和新娘牵纱捧花篮的,都是玉雪聪明,穿着水红纱长衣,束着花辫,露出雪白的光胳膊和光腿子。许多女宾,正围着他们说笑呢。正在这个时候,隐隐听见一阵悠扬鼓乐之声。于是外面的人纷纷往里喧嚷,说是新娘子到了,新娘子到了。傧相和那几个女孩子、女招待员等等,都起身到前门去迎接。小怜因为梅丽说了,叫她站在身边,壮壮胆子,所以小怜始终跟着梅丽走。
这个时候,屋里男宾女宾,和外边看热闹的人,纷纷攘攘,那一种热闹,难以形容。夏家由礼堂里起,到大门为止,一路都铺着地毯。新人一下马车,踏上地毯,四个活泼的小女孩子,便上前牵着新人身后的水红喜纱,临时夏家又添四个小姑娘,捧着花篮在前引导,两个艳若蝴蝶的女傧相,紧紧地夹着新人,向里走来。于是男女来宾,两边一让,闪出一条人巷。十几个男女招待员,都满脸带着笑容,站在人前维持秩序。新人先在休息室里休息了片刻,然后就上大礼堂来举行婚礼。那新郎穿着西式大礼服,左右两个白面书生的男傧相依傍着,身后一带,也尽是些俊秀少年。那些看热闹的人,且不要看新人,只这男女四位傧相,穿着成对的衣服,喜气洋洋,秀色夺人,大家就暗暗喝了一声彩。傧相之后,便是招待员了。小怜虽不是招待员,因为照应梅丽的原故,依旧站在梅丽身边。举目一看,恰好先前引导的那个男招待,站在对面。小怜举目虽然看了一下,倒是未曾深与注意,可是那个男招待,倒认为意外的奇缘,目光灼灼,只是向这边看来。当两位新人举行婚礼之后,大家照相,共是三次,一次是快摄法,把礼堂上的人全摄进去。一次却只是光摄新人和傧相等等。最后却是一对新夫妇了。当摄第一张影片时候,小怜自然在内,就是那招待员也在内。他这时一往情深,存了一种私念,便偷偷地告诉照相馆里来的人,叫他把这一次的片,多洗一张。正在说这话时,忽然后面有个人在肩上拍了一下,笑道:“密斯脱柳,你做什么?”他回头看时,是做男傧相的余健儿。另外还有个男傧相,他们原不认识,余健儿便介绍道:“这是密斯脱柳春江,这是密斯脱贺梦雄。”柳春江笑道:“刚才礼堂上,许多人不要看新人,倒要看你们这男女四位陪考的了。你对面站的那个女傧相,最是美丽,那是谁?”余健儿把舌一伸道:“我们不要想吃天鹅肉了。那是金家的八小姐,比利时女学最有名的全校之花,你问她,有问鼎之意吗?”柳春江笑道:“我怎配啦,你在礼堂上,是她的对手方,你都说此话,何况是我呢?”贺梦雄笑道:“不过举行婚礼的时候,密斯脱柳,却是全副精神注射那一方呢。”柳春江道:“礼堂上许多眼睛,谁不对那一方看呢,只我一个吗?”贺梦雄道:“虽然大家都向那一方面看,不象阁下,只注意一个人。”余健儿道:“他注意的是谁?”贺梦雄道:“就是八小姐身边那个穿鹅黄色纱长坎肩的。”余健儿摇头道:“那也是一只天鹅。”柳春江道:“那是谁?”余健儿道:“她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和金家八小姐常在一处,好象是一家人,不是七小姐,也是六小姐了。你为什么打听她?”柳春江道:“我也是因话搭话呀,难道打听她,就有什么野心吗?”余健儿道:“其实你不打听,你要打听,我倒有个法子。”柳春江笑道:“你有什么法子?”余健儿道:“你对她又没有什么意思,何必问呢?”柳春江笑道:“就算我有意思,你且说出来听听看。”余健儿对贺梦雄一指道:“他的情人毕女士,是招待员,托毕女士一问不就明白了吗?”说着,又对贺梦雄一笑道:“你何妨给他作一个撮合山呢。”这大家本是笑话,一笑而散。可是他们这样一提,倒给了柳春江一个线索。他就借着一个事故,找着一位五十来岁女招待员,和她说道:“据这边帐房里人说,要提出几个特别的女宾,陪着女傧相在一处吃酒。不知道和金小姐在一处的那位小姐,是不是金家的?若是的,就请她在一处。”这位女招待员是个老实太太。她把他请在一处一句话听错了,当着请她去,便说:“请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去问一问看。”柳春江便站在院子里一棵芭蕉树下,等候消息。不多大一会儿,那位太太竟一路把小怜引着来了。柳春江遥遥望见,大窘之下,心想,好好的把她请来,教我对人说什么?心里正在盘算,小怜已是越走越近。这时要闪避也来不及,只得迎上前去。小怜一见是柳春江,倒怀着鬼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那女招待便指着柳春江道:“就是这位先生要请你去。”柳春江笑道:“并不是请这位女士去,因为这边的来宾,也有夏府上的,也有魏府上的,人一多,恐怕招待不周。要请面生些的男女来宾,都赐一个片子,将来好道谢。”小怜道:“对不住,我没有带片子来。”柳春江道:“那没关系。”说时,忙在身上掏出自来水笔和日记本子,将本子掀开,又把笔套取去,双手递给小怜。说道:“请女士写在上面,也是一样。”小怜跟着吴佩芳在一处多年,已经能看《红楼梦》一类小说,自然也会写字。当时接着日记本,就在本子上面写了金晓莲三个字。柳春江接过一看,说道:“哦,原来是金小姐,那八小姐是令妹吗?”
夏家本也有人送了一台科班戏,婚礼结束以后,来宾纷纷地到戏场上去看戏。偏偏柳春江又是这里一位招待。他预料小怜是要来的,早给她和梅丽设法留着两个上等座位。小怜和梅丽一进门,柳春江早就笑脸相迎,微微一点头道:“金小姐请上东边,早已给二位留下座位了。”梅丽愣住了,望他一眼,心想,这招待员,何以知我姓金?小怜心里明白,理会人家有些不好意思,不理会人家,又不合礼,便低低说了劳驾两个字。这两个字说罢,已是满脸通红了。柳春江将她二人引入座,又分付旁边老妈子好好招待,然后才走。梅丽问小怜道:“这个招待员,怎么认识我们?”小怜道:“哪里是认得我们,还不是因为你做傧相,大家都认识吗?”梅丽一想,这话有道理,就未予深究。可是一会儿工夫,也见柳春江,坐在前几排男宾中看戏,已经脱去西装,换了一套最华丽的长衣。梅丽看她的戏,没有留心。小怜是未免心中介介的,看见这样子,越发有些疑心了。但是在她心里,却又未免好笑,心想,你哪里知道我是假冒的小姐呢,你若知道,恐怕要惘惘然去之了。看他风度翩翩,也是一个阔少,当然好的女朋友不少。不料他无意之间,竟钟情于一个丫鬟,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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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种玉问侯门尺书求友 系绳烦情使杯酒联欢
在小怜这样忖度之间,不免向柳春江望去。有时柳春江一回头,恰好四目相射。这一来真把个柳春江弄得昏头颠脑,起坐不安。恰好几出戏之后,演了一出《游园惊梦》。一个花神,引着柳梦梅出台,和睡着的杜丽娘相会。柳春江看戏台上一个意致缠绵,一个羞人答答,非常有趣。心想,那一个人姓柳,我也姓柳。他们素不相识,还有法子成了眷属。我和金晓莲女士,彼此会面,彼此通过姓名,现在还同坐一堂呢,我就一点法子没有吗?姓柳的,不要自暴自弃呀!他这样想入非非,台上的戏,却一点也不曾看见。那后面的小怜,虽不懂昆曲,看过新出的一部标点《白话牡丹亭演义》,也知道《游园惊梦》这段故事。戏台上的柳梦梅,既然那样风流蕴藉,再一看到面前的柳春江,未免心旌摇摇。梅丽一回头,说道:“咦!你耳朵框子都是红的,怎么了?”小怜皱着眉道:“人有些不自在呢。想必是这里面空气不好,闷得人难过,我出去走走罢。”梅丽笑道:“那就你一个人去罢,我是要看戏。”小怜听说,当真站起身来,慢慢出去。当她走出不多时,柳春江也跟了出来。小怜站在树荫底下,手扶着树,迎着风乘凉。忽见柳春江在回廊上一踅,打了一个照面。小怜生怕他要走过来,赶快掉转身去不理会他。偏是不多大一会儿,柳春江又由后面走到前面,仍和她打了一个照面。小怜有些害怕,不敢在此停留,却依旧进去看戏。自此以后,却好柳春江并不再来,才去一桩心事。
一直到晚上十二点钟,小怜和着梅丽一路回家。刚要出门时候,忽来了一个老妈子,走近身前,将她衣服一扯。小怜回头看时,老妈子眯着眼睛,堆下一脸假笑,手上拿着一个白手绢包,便塞在小怜手里。小怜对她一望,正要问她,她丢了一个眼色,抽身走了。小怜这时在梅丽身后,且不作声,将那手绢一捏,倒好象这里包着有什么东西。自己暂且不看,顺手一揣,便揣在怀里。她心里一想,看这老妈子鬼头鬼脑,一定有什么玄虚,这手绢里不定是什么东西。若是让梅丽知道,她是小孩子脾气,一嚷嚷出来,家里人能原谅也罢了,若是不原谅,还说我一出门,就弄出事情来,那我真是冤枉。所以把东西放在身上,只当没有那事,一点儿不露出痕迹来。小怜到了家里,依旧不去看那东西。一直到自己要睡觉了,掩上房门,才拿出来看。原来外面不过是寻常一方手绢,里面却包了一个极小的西式信封,那上面写着:金晓莲女士芳启,柳上。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白洋纸信笺,写了很秀丽的小字。那上面写的是:晓莲女士芳鉴:我写这一封信给你,我知道是十二分冒昧。但是我的钦仰心,战胜了我的恐惧心,我自己无法止住我不写这封信。我想女士是落落大方的态度,一定有极高尚的学问。无论如何,是站在潮流前面的,是赞成社交公开的。因此,也许只笑我高攀,并不笑我冒昧。古人有倾盖成交的,我今初次见着女士,虽然料定女士并不以我为意,可是我确有倾盖成交之妄念。在夏府礼堂上客厅上戏场上,我见着女士,我几乎不能自持了。不过我有一句话要声明的,我只是个人钦慕过热,决没有一丝一毫敢设想到女士人格上。我不过是一个大学生,一点没有建设。家父虽做过总长省长,也绝不敢班门弄斧,在金府上夸门第的。只是一层,我想我很能力争上游。就为力争上游这一点,想和女士订个文字之交,不知道是过分的要求不是?设若金女士果然觉得高攀了,就请把信扔了,只当没有这回事。
小怜看到这里,心里只是乱跳,且放着不看,静耳一听,外面有人说话没有?等到外面没有人说话了,这才继续着看下去。信上又说:
若是金女士并不嫌弃,就请你回我一封信,能够告诉我一个地点,让我前来面聆芳教,我固然是十二分的欢迎。就是女士或者感着不便,仅仅作为一个不见面的文字神交,常常书信来往,也是我很赞成的。我的通信地址,绮罗巷八号,电话号码,请查电话簿就知道了。我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因为怕增加了我格外冒昧的罪,所以都不敢吐露出来。若是将来我们真成了好友,或者女士可以心照哩。专此恭祝前途幸福!
钦佩者柳春江上
小怜看毕,就象有好些个人监视在她周围一样,一时她心身无主,只觉遍身发热。心里想着,这些男子汉的胆,实在是大,他不怕我拿了这封信出来,叫人去追问他吗?自己正想把这信撕了,消灭痕迹,转身又一想,他若直接写信到我家里来,那怎么办呢?乱子就弄大了。我不如名正言顺地拒绝他的妄念,这信暂且保留,让我照样地回他一封信。因此,信纸信封,依旧不动,打开自己收藏零用小件的小皮箱,把这封信放在最下一层,直贴到箱子底。收拾好了,自己才上床睡觉。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次日清早起来,天气很早,便把佩芳用的信纸信封,私自拿了一些来。趁着家里并没有人起来,便回了柳春江一封信,那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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