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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张恨水

    金荣一面说话,一面往里走。一看时,是一重大院子,把粉壁来一隔为二。里外各有一株槐树,屋子带着走廊,也很大的。就是油漆剥落,旧得不堪。走进这重院子,两边抄手游廊。中间一带假石山,抵住正面一幢上房,有两株小树,一方葡萄架,由这里左右两转,是两所厢房。厢房后面,十来株高低不齐的树,都郁郁青青,映得满院阴阴地。地上长的草,长得有三四尺长,人站在草里,草平人腹。草里秽土瓦砾,也是左一堆右一堆,到处都是。看一看,实在是一所废院。草堆里面,隐隐有股阴霉之气触鼻。这房子前前后后,没有一点兴旺的样子。金荣心里很奇怪,这屋子除了几株树而外,没有一件可合我七爷意思的,他为什么看中了一定要买过来?金荣将前后大致一看,逆料这房东是有钱人家,预备把房子来翻造的。不然,这一所破屋,还留着干什么?便问那老人道:“这房为什么不赁出去?”老人道:“人家要盖起来,自己住哩。”金荣道:“什么时候动手呢?”老人道:“那就说不上。”看他样子,有些烦腻似的。金荣在身上一摸,摸出两张毛钱票,递给老人道:“我吵你了,这一点儿钱,让你上小茶馆喝壶水罢。”老人道:“什么话!要你花钱。”说时,他搓着两只枯瘦的巴掌,眼睛望着毛钱票笑。金荣趁此,便塞在那老人手上了。老人将钱票收起,笑着说道:“我是这里收房钱的王爷叫来的,东家我也不认识。你要打听这里的事,找那王爷便知道。这几日他常来,来了就在胡同口上大酒缸呆着。你到大酒缸那里去找他,准没有错。”金荣道:“我怎样认得他?”老人道:“他那个样子容易认,满脸的酒泡,一个大红鼻子,三十上下年纪,说话是山东口音。那大酒缸,除了他,也没有第二个这样的人。”正说话时,一阵叮叮当当的小锣响。听那响声,正在院墙外面,大概是小胡同里,铜匠担子过去了。金荣道:“这墙外面,是什么地方?”老人道:“是落花胡同。”金荣心里明白了,想道:我们七爷对于这事,真也想得周到。看这一所房子,连前门到后墙,都看了一周呢。既打了这个傻主意,大概非将房子弄到手是不罢休的。那老人道:“你要打听这事,是想赁这房子吗?”金荣便含糊答应道:“是的。但是房东既然要盖房,那是赁不成了。”老人道:“不要紧,你运动运动那王爷就成了。”说着,低了一低声音道:“咱们都是和人家办事的人,你还有什么不明白?”金荣笑着点了一点头,便走出大门来。那老头还说道:“你若是再来,只管敲门,我是一天到晚在这里呆着的。”金荣知道是那几毛钱的力量,含笑答应去了。他想,既来一趟,索性把事情办个彻底,因此就先到大酒缸去喝酒,打听打听姓王的什么时候来。

    也是事有凑巧,不到半个钟头,就有一位酒糟面孔的人,自外面来。金荣看他那样子,正和那老头说的一般无二。金荣见他一进门,连忙站起身来相让。那人看金荣样子,猜是同道朋友,也就点了一个头。金荣道:“尊驾贵姓王吗?”那人道:“对了,我叫王得胜。尊驾认得我?”金荣道:“倒好像那里会过一面,只是记不起来。”说着,便让王得胜一处坐下,先就给他要了一壶白干。王得胜见人让他喝酒,他就一喜,觉得金荣是诚心来交朋友的。只谦让了一下,也就安之若素。金荣道:“我和你打听一件事,那圈子胡同十二号的房子,是贵东家的吗?”王得胜道:“是的。”金荣道:“现空在那儿呢,为什么不赁出去?”王得胜道:“东家要翻盖新的呢。”金荣道:“我也知道,不过那房子老空着,到什么时候才赁出去呢?反正盖好了赁出去,是得钱,不盖好了赁出去,也是得钱。若是现在有人要赁,我看赁出去也好。”王得胜知道他是要求赁房子的,便道:“这话也是。不过房东他要盖了新的再赁,他有他的算盘,我们哪里知道。”金荣道:“敝东是因有一桩事要在这圈子胡同办,一刻儿工夫,这里又没有房子出赁,没有办法。恰好你这里房子空出来了,所以很想赁过来。至于房钱要多少,那倒好商量。”

    王得胜想了一想,知道他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赁这房子不可。便道:“敝东家房子有的是,他倒不在乎几个租钱。”金荣道:“这是咱们哥儿们自己说话,不必相瞒。我看王爷就能给贵东家作一大半主,只要你能凑合凑合,一定可以办成功的。再不然的话,这房子也很狼狈了。若是贵东家能出让,价钱一层,只要酌乎其中,倒是没有什么关系的。”王得胜见他索性进一步,要买这房子,心里倒很诧异起来。心想,难道我这房子出宝贝吗?何以这个样子要得厉害?于是就丢了房子不谈,慢慢地探问金荣东家是谁,为什么喜事不办?从头到尾,盘问个不了。金荣一想,若是不把话说明,王得胜一定要当作一种的发财买卖做,一辈子也说不拢。便把这屋是少爷要住的话说明了。至于要住的目的呢,就是为着要娶这附近一个姑娘作外室。王得胜喝了几杯酒,未免有些醉意,笑着问道:“我打听打听,是哪家的姑娘?”金荣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总离这房子不远。”王得胜想了一想,笑道:“哦!我知道了,一定是落花胡同冷家的。这两条胡同,就要算她长得标致。她住着的屋子,也是我们的,难怪你们少爷要想住这房子了。既然是你金府上要买,有的是钱,只要你舍得价钱,管他三七二十一,我就劝敝东卖了。”金荣道:“那末,你看要多少钱?”王得胜道:“大概总要在一万以上吧?”金荣笑道:“这所房子,屋是没用了,就剩一块地皮,哪里值得许多?”王得胜道:“要以平常论,怕不是只值四五千块钱,现在你一个要买,一个不卖,不出大价钱哪行?再说,我还是白说一句,东家的意思,我还不知道呢。”金荣见有了一些眉目,越发钉着往下说。约了明天上午,再在此地相会。今日各人告诉东家,商量此事。

    当时会了酒钱,走回家去,对燕西一头一尾说了。燕西大喜,马上就叫金荣分付开车,带着金荣坐了汽车,就到圈子胡同来看房子。燕西进去看了一遍,觉得屋子实在太旧。但是一到后院,他一看看隔壁,脸上忽露出笑意,好象记起了什么似的。于是带着金荣,绕道走到落花胡同那屋后身来看了一会,果然前日晚上所看的那一排树,正是后院。那屋和冷家紧隔壁。冷家门那边,记得有一块界石,这时一看,正是在墙转角处。一看那界石上的字,和这边墙脚下界石上的字,恰是一样,同是三槐堂界四个字。燕西笑对金荣道:“那姓王的,不是说冷家住的房,也是他的吗?这一看,果然不错。你告诉他,我全买了。”金荣道:“那边一所破屋,他就要一万,这边屋虽然很小,却是好好的,怕又不要三四千吗?”燕西道:“哪要你和我心痛花钱,你只把事情弄得好好的也就得了。”燕西看了一遍,正是高兴。心里盘算着,就派他一万吧,反正总值个六七千,那吃亏也有限,只当一场大赌输了。我那存款折上记得还有六七千块钱,各处凑着借三四千,也不值什么,这事就妥了。看了一遍,计划一遍,甚是高兴。回得家去什么也不过问,一直就回卧室,去盘自己的帐。可是在床底下那小保险箱子里,将存折拿出来一看,大为失望,只有二千多块钱了。自己好生疑惑,心想,我怎样就把钱花去许多?便从头至尾,将帐看了一看,觉得也差不多。

    这时,玻璃窗上,发出一种磨擦的声音。猛然一抬头,只见窗子外,一个花衣服的影子一闪。燕西问道:“谁?”窗子外有人笑着答道:“是我。”燕西笑道:“小怜,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小怜道:“我不进来。你有什么事?”燕西道:“真有事,你进来。”小怜道:“巧啦!我来了,你就有事。我不来呢,你这事叫谁做去?”燕西道:“你不信,我也没法,我自己做罢。”小怜道:“真有事吗?进来就进来,你反正不能吃我下去。”说时,笑着进来了。燕西见她穿了一件白底印蓝竹叶的印度布长衫,笑道:“骇我一跳,我怕是南海观世音出现了呢。”小怜笑道:“这是我新做的一件衣服,你看好不好?”燕西道:“好!好得很!我不是说了,象观音大士吧?”小怜道:“你是笑我,哪是说好哩?”燕西笑道:“你别动,让我仔细看看。”说着,站起身来,歪着头对小怜周身故意仔细地看。小怜道:“我知道你没有什么事吗。”说毕,掉转身子就要跑。燕西一把将她衣裳拖住,说道:“真有事,你别跑。”说着,就把扔在沙发椅上的存折,捡了起来,递给小怜道:“劳你驾,给我细细地算一算,帐目没有错吗?”小怜道:“你自己为什么不算?”燕西道:“我是个粗心人,几毛几分的,我就嫌它麻烦,懒算得。可是不算几毛几分,又合不起总数来。我知道你的心最细,所以请你算一算。”小怜笑着把一只左眼睛目夹铝鞯哪了一下,又把嘴一努,说道:“别灌米汤了。”燕西道:“怪呀!这灌米汤一句话,你又在哪里学来的?”说时,握着小怜一只手,笑道:“我为什么要灌你的米汤?”小怜的手一挥,说道:“别闹,让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要我算不要我算?要我算,你就坐在一边不许动。不要我算,我就走了。”说完,身子一扭,脸朝着外,就有想走的样了。燕西连忙抢上前,挡住门,两手一伸开,说道:“别走!别走!就让你好好地算,我坐在一边不动,这还不行吗?”小怜道:“那就行。”便坐在桌子边,用笔算法一笔一笔的,把那存折上的帐算起来。她算帐时,依旧不住地用眼睛瞟着燕西,看他动不动。燕西只是微笑,身子刚一起,小怜扔笔就跑。跑到窗子外,然后说道:“我知道你要动手动脚呢。”燕西在屋子里说道:“叫你算帐,你怎样不算完就跑了?”小怜道:“我都算完了,没有错。”燕西道:“总数是多少?”小怜道:“那存折上不写得清清楚楚吗?还问我作什么?”说时,人已走远了。燕西自言自语道:“这东西,喜欢撩人,撩了人,又要跑,矫情极了。哪一天我总要收拾收拾她!”猛一抬头,只见张顺站在面前,不由得脸上一红。说道:“进来作什么?”张顺道:“不是七爷叫我吗?”燕西道:“谁叫了你?”张顺笑道:“你还按着铃呢。”燕西低头一看,果然自己手按在电铃机上。笑道:“我是叫金荣。”张顺道:“七爷不是叫他出去了吗?”燕西道:“那就算了罢。”张顺摸不着头脑,自走了。燕西捡起存款折,把数目又看了一遍,心想,这个数目和预算差得太多了,怎样能够买房呢?现在只有两个法子,第一个法子到银行里去透支一笔,第二个法子是零碎借去。不过第一着,怕碰钉子,还是实行第二着罢。他主意已定,于是实行第二着起来。

    ( 金粉世家  p:///2/2791/  )




第四回 屋自穴东墙暗惊乍见 人来尽乡礼共感隆情
    燕西所想的第二个计划,不能到外边去,还是在家里开始筹划。家里向男子一方面去筹款谁也闹饥荒,恐怕不容易,还是向女眷这一方面着手,较为妥当。女眷方面,大嫂三嫂翠姨,大概均可以借几个。母亲那里,或者也可以讨些钱。主意定了,也不加考虑,便先来找翠姨,走到院子里,故意把脚步放重些。一听翠姨一人在里面说话,大概是和人打电话。燕西便不进去,在院子里站着,听她说些什么。只听翠姨操着苏白说道:“触霉头,昨涅子输脱一千二百多洋钿。野勿曾痛痛快快打四圈。因为转来晏一点,老头子是勿答应格。”燕西一想,这不用去开口了。她昨晚输了一千多块线,今天多少有些不快活的。这样想,便来找他三嫂王玉芬。这一排屋,三个院子,住的是他父亲一妻二妾,这排后面两个院子,是大兄弟夫妻两对所住。中间一个过厅,过厅后进,才是燕西三个姐姐和老三金鹏振夫妻分住两院。

    燕西由翠姨那边来,顺着西首护墙回廊,转进月亮门,便是老二金鹤荪的屋子。一进门,只见二嫂程慧厂手上捧着一大叠小本子,走了出来。一见燕西,抢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说道:“老七,我正要找你。”说时,把手上那一叠小本子,放在假山石上。另外抽出一个本子来,交给燕西道:“你也写一笔罢。”燕西一看,却是一本慧明女子学校募捐的捐簿。便笑着说道:“二嫂,好事你不照顾兄弟,这样的事,你就找我了。我看你还是去找父亲罢。”程慧厂冷笑道:“找父亲,算了罢,别找钉子碰去!前次我把妇女共进会章程送上一本去,还没有开口呢,他就皱着眉毛说:这又是谁出风头?保不定要来写捐。我有钱不会救救穷人,拿给他们去出风头作什么。我第二句也不敢说,就退出来了。”燕西一面说话,一面翻那捐簿,上面有写五十块钱的,有写三十块钱的。五姐敏之六姐润之,都写了五十元。程慧厂自己独多,写了二百元。便笑着说道:“从大的写起,不应就找我,应该找大哥。从亲的写起,也不应先找我,应该找二哥。”慧厂道:“我本来是去找大哥的,碰见了你,所以就找你。”燕西道:“二哥呢?”慧厂道:“他有钱不能这样用,要送到胡同里去花呢。”说时,燕西二哥鹤荪,在里面追了出来,说道:“我没有写捐吗?我给你钱,你把它扔在地下了。”慧厂道:“谁要你那十块钱?写了出来,人家一问,叫我白丢人,倒不如你不写,还好些呢。”燕西本也想写十块钱的。现在听见二哥写十块钱碰了钉子,便笑道:“两个姐姐在前,都只写五十块。我写三十块罢。”慧厂笑道:“老七,你倒很懂礼。”燕西笑了一笑。慧厂道:“不是我嘴直,你们金家男女兄弟,应该倒转来才好。就是小姐变成少爷,少爷变成小姐。”鹤荪笑道:“这话是应该你说的,不是老五老六,多捐了几个钱吗?”慧厂道:“他们姊妹的胸襟,本来比你们宽阔得多。就是八妹妹年纪小,也比你们兄弟强。”鹤荪对燕西微笑了一笑,说道:“钱这个东西,实在是好,很能制造空气哩。”燕西急于要去借钱,不愿和他们歪缠,便对慧厂道:“二嫂,你就替我写上罢。钱身上没有,回头我送来得了。”说毕,就往后走。走在后面,只见王玉芬穿了一件杏黄色的旗袍,背对着穿衣镜,尽管回过头去,看那后身的影子。他三哥金鹏振,在里面屋子里说道:“真麻烦死人!一点钟就说出门,等到两点钟了,你还没有打扮好,算了,我不等了。”玉芬道:“忙什么?我们怎能和你爷们一样,说走就走。”鹏振道:“为什么不能和爷们一样?”玉芬道:“你爱等不等,我出门就是这样的。”燕西见他哥嫂,又象吵嘴,又象**,没有敢进去,便在门外咳嗽了一声。玉芬回头一看,笑道:“老七有工夫到我这里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必有所谓。”燕西笑道:“三嫂听戏的程度,越发进步了,开口就是一套戏词。”玉芬笑道:“这算什么!我明天票一出戏给你看看。”燕西道:“听说邓家太太们组织了一个缤纷社。三嫂也在内吗?”玉芬对屋里努一努嘴,又把手摆一摆。说道:“我和他们没有来往。我学几句唱,都是花月香教的。”燕西道:“难怪呢,我说少奶奶小姐们捧坤伶有什么意思,原来是拜人家做师傅。”玉芬道:“谁象……”鹏振接着说道:“得了得了,不用走了,你们就好好地坐着,慢慢谈戏罢。”玉芬道:“偏要谈,偏要谈!你管着吗?”燕西见他夫妻二人要出去,就笑着走了。燕西一回自己屋里,自言自语地道:“倒霉!我打算去借钱,倒被人家捐了三十块钱去了。这个样子,房子是买不成了。”一人坐在屋子里发闷。

    过了几个钟头,金荣回来,说道:“已经又会到了那个王得胜。说了半天,价钱竟说不妥。”燕西道:“我并不一定要那所破房,我们就赁住几个月罢了。可是一层,不赁就不赁,那两幢相连的屋,我一齐要赁过来。”金荣道:“那幢房子,现有人住着,怎样赁得过来?”燕西道:“我不过是包租,又不要那房客搬走,什么不成呢?”金荣想了一想,明白了燕西的意思,说道:“成或者也许成,不过王得胜那人,非常刁滑,怕他要敲我们的竹杠。”燕西不耐烦道:“敲就让他敲去!能要多少钱呢,至多一千块一个月罢了。”金荣道:“哪要那些?”燕西道:“这不结了!限你两天之内把事办成,办不成,我不依你。”金荣还要说话,燕西道:“你别多说了,就是那样办。你要不办的话,我就叫别人去。”金荣不敢作声,只得出去了。

    第二日,金荣又约着王得胜在大酒缸会面,特意出大大的价钱。开口就是一百五十元,赁两处房子。说来说去,出到二百元一月,另外送王得胜一百元的酒钱。王得胜为难了一会,说道:“房钱是够了。可是冷家那幢房子,我们不能赁。因为东家一问起来,你们为什么要包租,我怎样说呢?”金荣道:“你就说我们为便利起见。”王得胜道:“便利什么?一个大门对圈子胡同,一个大门对落花胡同,各不相投。现在人家赁得好好地,你要在我们手上赁过去,再赁给他,岂不是笑话?”金荣想着也对,没有说话。王得胜忽然想起一桩事,笑了一笑,对金荣道:“我有个法子,你不必赁那所房子,我包你家少爷也乐意。”如此如此,对金荣说了一遍。金荣笑道:“好极,就是这样办。”王得胜道:“房钱不要那许多,只要一百五十就行了。不过……”金荣道:“自然我许了你的,决不缩回去。照你这样办,我们每月省五十,再补送你一百元茶钱得了。但是我们少爷性情很急,越快越好。”王得胜道:“我们屋子,摆在这里,有什么快慢。你交房钱来就算成功。”金荣见事已成,便回去报告。燕西听说也觉满意,便开一千块钱的支票,交给金荣去拾掇房子,购置家伙。限三日之内,都要齐备,第四日就要搬进去。金荣知道他的脾气,不分日夜和他布置,又雇了十几名裱糊匠,连夜去裱糊房子。那房子的东家,原是一个做古董生意的人,最会盘利,而今见有人肯出一百五十元一月,赁这个旧房,有什么不答应的。那王得胜胡说了一遍,他都信了。

    到了第三日下午,燕西坐着汽车,便去看新房子。那边看守房子的王得胜,也在那里监督泥瓦匠,拾掇屋子。燕西一看各处,裱糊得雪亮。里里外外,又打扫个干净,就不象从前那样狼狈不堪了。王得胜看燕西那个风度翩翩的样子,豪华逼人,是个阔绰的公子哥儿。便上前来对燕西屈了一屈腿,垂着一双手,请了一个安。金荣在一边道:“他就是这里看房子的。”燕西对他笑了一笑,在袋里一摸,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交给他道:“给你买双鞋穿吧。”王得胜喜出望外,给燕西又请了个安。回头对金荣笑道:“那个事我已经办好了,我们一路看去。”说着,便在前引导。

    刚刚只走过一道走廊,只听哗啦哗啦一片响声。王得胜回头笑道:“你听,这不是那响声吗?大家赶快走一步。”走到后院,只见靠东的一方短墙,倒了一大半,那些零碎砖头,兀自往下滚着未歇。墙的那边,是人家一所院子的犄角。接上那边有人嚷着道:“哎呀!墙倒了。”就在这声音里面,走出来两个妇人,一个女子。内中一个中年妇人,扶着那女子,说道:“吓我一跳,好好的,怎样倒下来了?”那女子道:“很好,收房钱的在那边,请他去告诉房东吧。”说着,拿手向这边一指。王得胜早点了一个头,从那缺口地方,走了过去,说道:“碰巧!我正在这里,让我回去告诉房东。”那中年妇人道:“你隔壁这屋子,已经赁出去了吗?”王得胜笑道:“赁出去了。”那中年妇人道:“那就两家怪不方便的,要快些补上才好呢。”王得胜道:“都是我们的房,要什么紧?人家还有共住一个院子的呢。”

    他们在这里说话,燕西在一边听着,搭讪着,四围看院子里的树木,偷眼看那个女子,正是自己所心慕的那个人儿。这时,她穿一套窄小的黑衣裤,短短的衫袖,露出雪白的胳膊,短短的衣领,露出雪白的脖子,脚上穿一双窄小的黑绒薄底鞋,又配上白色的线袜,漆黑的头发梳着光光两个圆髻,配上她那白净的面孔,处处黑白分明,得着颜色的调和,越是淡素可爱。那女子因燕西站在墙的缺口处,相处很近,不免也看了一眼。见他穿了一件浅蓝色锦云葛的长袍,套着印花青缎的马褂,配上红色水钻钮扣,戴着灰绒的盆式帽,帽箍却三道颜色花绸的。心想,哪里来这样一个时髦少年?一时之间,好象在哪里见过这人,只是想不起来。燕西回转身来正要和王得胜说话,不觉无意之中,打了一个照面。那女子连忙掉转头,先走开了。王得胜对燕西道:“金少爷,这就是冷太太,她老人家非常和气的。”燕西含着笑容,便和冷太太拱了一拱手。王得胜又对冷太太道:“这是金七爷,不久就要搬来住。他老太爷,就是金总理。”冷太太见燕西穿得这样时髦,又听了是总理的儿子,未免对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因为王得胜从中介绍,便对燕西笑了一笑。燕西道:“以后我们就是街坊了。有不到的地方,都要请伯母指教。”冷太太见他开口就叫伯母,觉得这人和蔼可亲,笑道:“金少爷不要太客气了,我们不懂什么。”说时,又对王得胜道:“请你回去告诉房东一句,早一点拾掇这墙。”王得胜满口答应:“不费事,就可以修好的。”

    冷太太这才自回屋里去。一进门,他的女儿冷清秋,便先问道:“妈,你认识那边那个年青的人吗?”冷太太道:“我哪里认得他?”清秋道:“不认识他,怎样和他说起话来了呢?”冷太太道:“也是那个收房钱的姓王的,要他多事,忙着介绍,那人客客气气的叫一声伯母,我怎能不理人家?据姓王的说,他老子是金总理。”清秋道:“看他那样一身穿,也象公子哥儿,这个人倒很象在什么地方见过。”冷太太笑道:“你哪里曾看见过他?这又是你常说的什么心理作用。因为你看见他穿得太时髦了,你觉得和往常见的时髦人物差不多,所以仿佛见过。”清秋一想,这话也许对了。说完,也就丢过去了。下午无事,和家里的韩妈闲谈。韩妈道:“大姑娘,你没到隔壁这幢屋子里去过吗?原来是一所很大的屋子呢。”清秋道:“好,我们去看一看。我在这边,总看见隔壁那些树木,猜想那边一定是很好的。不过那边已在搬家,我们去不要碰到人才好。”韩妈道:“不要紧,人家明天才搬来呢。”清秋笑道:“我们就去。回头妈要问我,我就说是你要带我去的。”韩妈笑道:“是了,这又不是走出去十里八里,谁还把我娘儿俩抢走了不成?”说着,两个人便走那墙的缺口处到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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