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张恨水
清秋一看这些屋子,里里外外,正忙着粉刷。院子里那些树木的嫩叶子,正长得绿油油地。在树荫底下,新摆上许多玫瑰、牡丹、芍药盆景,很觉得十分热闹。往北紫藤花架子下,一排三间大屋,装饰得尤其华丽。外面的窗扇,一齐加上朱漆,油淋淋的还没有干。玻璃窗上,一色的加了镂雪纱。清秋道:“这种老屋,这样大,拾掇起来,有些不合算。要是有这拾掇的钱,不会赁新房子住吗?”韩妈道:“可不是,也许有别的原故。”说时,推坛门进去一看,只见墙壁上糊的全是外国漆皮印花纸,亮灿灿地。清秋道:“这越发花的钱多了。我们学校里的会客厅,糊的是这种纸,听说一间房,要花好几十块钱呢。这间房,大概是他们老爷住的。”韩妈道:“我听见说,这里就是一个少爷住,也没有少奶奶。”清秋道:“一个少爷,赁这一所大房子住干什么?”韩妈道:“谁知道呢?他们都是这样说哩。”两人说话时,只见一抬一抬的精致木器,古玩陈设,正往里面搬了进来。其中有一架紫檀架子的围屏,白绫子上面,绣着孔雀开屏,像活的一般。清秋看见,对韩妈道:“这一架屏风,是最好的湘绣,恐怕就要值一两百块钱呢。”韩妈听说,也就走过来仔细地看。只听见有人说道:“有人在那里看,你们就不要动呀。”清秋回头一看时,正是昨天看见的那个华服少年,现在换了一套西装,站在紫藤花架那一边。清秋羞得满脸通红,扯着韩妈,低低地说道:“有人来了,快走快走。”韩妈也慌了,一时分不出东西南北,走出一个回廊,只见乱哄哄地,塞了许多木器,并不象来时的路,又退回来。那少年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们都是街坊呢。那边是到大门去的,我引你走这里回去吧。”说着,就在前引导。到了墙的缺口处,他又道:“慢慢地,别忙,仔细摔了!”韩妈说了一声劳驾。清秋是一言不发,牵着韩妈的手,只是往前走,到了家里,心里兀自扑扑地乱跳。因埋怨韩妈道:“都是你说的,要过去玩玩,现在碰到人家,怪寒碜的。”韩妈道:“大家街坊,看看房子,也不要紧。”冷太太见他们说得唧唧咕咕,便过来问道:“你们说些什么?”清秋不敢隐瞒,就把刚才到隔壁去的话,说了一遍。冷太太道:“去看一下,倒不要紧。不过那一堵墙倒了,我们这里很是不方便,应该早些叫房东补起来。况且听到说,这个金少爷,只是在这里组织一个什么诗社,并不带家眷住,格外不方便了。”清秋道:“这话妈是听见谁说的?”冷太太道:“是你舅舅说的,你舅舅又是听见收房钱的人说的。”
一言未了,只见韩妈的丈夫韩观久,提着两个大红提盒进来,将大红提盒盖子掀开,一边是蒸的红白桂花糕和油酥和合饼,一边是几瓶酒和南货店里的点心。冷太太道:“呀!哪里来的这些东西?”韩观久道:“是隔壁听差送过来的,他说,他们的少爷说,都是南边人,这是照南边规矩送来的一点东西,请不要退回去。”冷太太道:“是的!我们家乡有这个规矩,搬到什么地方,就要送些东西到左邻右舍去,那意思说,甜甜人家的嘴,以后好和和气气的。但是送这样的礼,从来是一碟子糕,一碟子点心,或者几个粽子。哪里有送这些东西的哩?”
正说时,冷清秋的舅舅宋润卿从外面进来,便问是哪里来的礼物,韩观久告诉了他,又在提盒里捡起一张名片给他看,宋润卿不觉失声道:“果然是他呀!”大家听了,都不解所谓。冷太太道:“二哥认得这人吗?”宋润卿道:“我认得这人那就好了。”冷太太道:“你看了这张名片,为什么惊讶起来?”宋润卿道:“我先听王得胜说,隔壁住的是金总理的儿子,我还不相信。现在这张名片金华,号燕西,正合了金家鸟字辈分,不是金总理的儿子是谁?人家拿了名片,送这些东西来,面子不小,我们怎样办呢?”冷太太道:“照我们南方规矩,这东西是不能不收的。若是不收的话,就是瞧人家不起,不愿和人家作邻居。”宋润卿道:“那怎样使得?这样的人家,都不配和我们作邻居,要怎样的人家,才配和我们作邻居呢?收下收下!一刻儿工夫,我们也没有别的东西回礼,明日亲自去拜谢他吧。”冷太太道:“那倒不必。”宋润卿不等冷太太说完,便道:“大妹主持家政,这些事我是佩服你。若说到人情世故,外面应酬,做愚兄的自信有几分经验。人家拿着总理少爷身分送了我们的东西,我们白白受下了,连道谢一声都没有,那成什么话呢?”马上在身上摸索了一会,摸出一张名片交给韩观久,说道:“你去对那送东西的人说,就说这边舅老爷,明日亲自过去拜访,现在拿名片道谢。”又对冷太太道:“你应该多赏几个力钱给他们听差。”冷太太见宋润卿如此说,就照他的话,把礼收下了。
到了次日,宋润卿穿戴好了衣帽,便来拜谢燕西。他因为初次拜访,不肯由那墙洞过来,却绕了一个大弯,特意走圈子胡同到大门口,让门房进去通报。燕西一见是宋润卿的名片,想起昨日送东西的金荣来说,这是舅老爷,马上就请到客厅里相见。宋润卿在门外取下了帽子捧着,一路拱手进来。燕西见他五十上下年纪,养着两撇小胡子,一张雷公脸,配上一副铜钱大的小眼镜,活象戏台上的小花脸。身上的衣服,虽然也是绸的,都是七八年前的老货,衫袖象笔筒一般,缚在身上。心想,那样一个清秀人儿,怎样有这样一个舅舅?就是以冷太太而论,也是很温雅的一位妇人,何以有这样一个弟兄?但是看在爱人分上,决不愿意冷淡对他。便道:“请坐,请坐!兄弟还没有过去拜访,倒先要劳步,不敢当。”宋润卿道:“我听说金先生搬在这里来住,兄弟十分欢喜,就打算先过来拜访。昨天蒙金先生又那样费事,敝亲实在不过意。”燕西笑道:“小意思。我们都是南边人,这是照南边规矩哩。宋先生贵衙门在哪里?”宋润卿拱拱手,又皱着眉道:“可笑得很,是一个小穷衙门,毒品禁卖所。”燕西道:“令亲呢?”宋润卿道:“敝亲是孀居,舍妹婿三年前就去世了。”燕西道:“宋先生也住在这边?”宋润卿道:“是的。因为他们家里人少,兄弟住在这里,照应照应门户。”燕西笑道:“彼此既是街坊,以后有不到之处,还要多多指教。”宋润卿连忙拱手道:“那就不敢当。听说金先生由府上搬出来,是和几个朋友要在这里组织诗社,是真吗?”燕西笑道:“是有这个意思。但是兄弟不会做诗,不过做做东道,跟着朋友学做诗罢了。”宋润卿道:“谈起诗,大家兄倒是一个能手,兄弟也凑合能做几句。明天金先生的诗社成功了,一定要瞻仰瞻仰。”燕西听他说会做诗,很中心意,便道:“好极了。若不嫌弃的话,兄弟要多多请教。”宋润卿道:“金先生笑话了。象你这样世代诗书的人家。岂有不会做诗之理?”燕西正色道:“是真话。因为兄弟不会做诗,才想组织一个诗社。”宋润卿道:“兄弟虽然不懂什么,大家兄所留下来的书、诗集最多,都在舍亲这里。既然相处很近,我们可以常常在一处研究研究。”燕西道:“好极。宋先生每日什么时候在府上,以后这边布置停当了,兄弟就可以天天过去领教。”宋润卿道:“我那边窄狭得很,无处可坐,还是兄弟不时过来领教吧。”燕西笑道:“彼此一墙之隔,都可以随便来往的。”宋润卿不料初次见面,就得了这样永久订交的机会,十分欢喜。也谈得很高兴,一直谈了两个钟头,高高兴兴回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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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春服为亲筹来供锦盒 歌台得小聚同坐归车
宋润卿拜访了燕西,这就犹如白丝上加了一道金黄的颜色一般,非常地好看。由外面一路拍手笑着进来道:“果然我的眼力不错,这位金七爷真是一个少年老成的人,和我一说气味非常地相投,从此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有了这样一个朋友,找事是不成问题。”说着摆了几摆头。冷太太一见,便说道:“二哥到人家那里去,还是初次,何以坐这久?”宋润卿道:“我何尝不知道呢,无奈他一再相留,我只得多坐一会儿。”说着,一摆头道:“他要跟着学诗呢。我要收了这样一个门生,我死也闭眼睛。除了他父亲不说,他大哥是在外交机关,他二哥在盐务机关,他三哥在交通机关,谁也是一条好出路。他在哪个机关,我还没有问,大概也总是好地方。他也实在和气,一点少爷脾气没有,是个往大路上走的青年。”冷太太见他哥哥这样欢喜,也不拦阻他。
到了次日上午,那边听差,就在墙缺口处打听,舅老爷在家没有,我们七爷要过来拜访。宋润卿正在开大门,要去上衙门,听到这样一说,连忙退回院子来。自己答应道:“不敢当,没有出去呢。”说着,便分付韩观久,快些收拾那个小客房,又分付韩妈烧开水买烟卷。自己便先坐在客房里去,等候客进来。燕西却不象他那样多礼,径直就从墙口跨过来,走到院子里,先咳嗽一声。宋润卿伸头一望,早走到院子里,对他深深一揖,算是恭迎。燕西笑道:“我可不恭敬得很,是越墙过来的。”宋润卿也笑道:“要这样才不拘形迹。”当时由他引着燕西到客厅里去,竭力地周旋了一阵,后来谈到做诗,又引燕西到书房里去,把家中藏的那些诗集,一部一部地搬了出来,让燕西过目。燕西只和他鬼混了一阵,就回去了。到了次日上午,燕西忽然送了一桌酒席过来。叫听差过来说:“本来要请宋先生、冷太太到那边去才恭敬的。不过新搬过来,尽是些粗手粗脚的听差,不会招待,所以把这桌席送过来,恕不能奉陪了。”宋润卿连忙一检查酒席,正是一桌上等的鱼翅全席。今年翻过年来,虽然吃过两回酒席,一次参与人家丧事,一次又是素酒,哪里有这样丰盛。再一看宴席之外,还带着两瓶酒,一瓶是三星白兰地,一瓶是葡萄酒,正合脾胃。一见之下,不免垂涎三尺。当时就对冷太太道:“大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是他备的拜师酒呢。”冷太太觉得他这话也对,便道:“人家既然这样恭敬我们,二哥应该教人竭力做诗才是。”宋润卿道:“那自然,我还打算把他诗教好了,见一见他父亲呢。”清秋在一边听了,心里却是好笑,心想,我们二舅舅算什么诗人?那个姓金的真也有眼无珠,这样敬重他。宋润卿却高兴得了不得,以为燕西是崇拜他的学问,所以这样地竭力来联络,索性坦然受之。
倒是冷太太想着,两次受人家的重礼,心里有些过不去。一时要回礼,又不知道要回什么好。后来忽然想到,有些人送人家的搬家礼,多半是陈设品,象字画古玩,都可以送的。家里倒还有四方绣的花鸟,因为看着还好,没有舍得卖,何不就把这个送他。不过顷刻之间,又配不齐玻璃框子,不大象样。若待配到玻璃框子来,今天怕过去了。踌躇了一会子,决定就叫韩妈把这东西送去,就说是自家绣的,请金七爷胡乱补壁罢。主意决定,便把这话告诉韩妈。寻出一块花布包袱,将这四方绣花包好,叫韩妈送了去。那边的听差,听说送东西来了,连忙就送到燕西屋子里去。这时屋子都已收拾得清清楚楚,燕西架着脚躺在沙发椅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正在想心事。听说是冷家派个老妈子送着东西来了,马上站起来打开包袱一看,却是四幅湘绣。这一见,心里先有三分欢喜。便对听差道:“你把那个老妈子叫来,我有话和她说。”听差将韩妈叫进来,她见过燕西一面,自然认得,便和燕西请了一个安。燕西道:“冷太太实在太多礼了,这是很贵重的东西呢。”韩妈人又老实,不会说话。她便照实说道:“这不算什么,是我们小姐自己绣的。你别嫌它糙就得了。”燕西听说是冷清秋的出品,更是喜出望外。马上就叫金荣过来,赏了韩妈四块现洋钱。这些做佣工的妇女,最是见不得人家赏小钱,一见了就要眉开眼笑。你若是赏她钞票,她还不过是快活而已,惟其是见了现洋钱,她以为是实实在在的银子,直由心眼里笑出来,一直笑到面上。如今韩妈办了一点小事,就接着雪白一把四块钱,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情。这一快活,朝代都忘了,连忙趴在地下,给燕西磕了一个头。起来之后,又接上请了一个安。燕西道:“你回去给我谢谢太太小姐,我过一两天,再来面谢。”韩妈道:“糙活儿,你别谢了。”燕西道:“这是我的意思,你务必给我说到。”韩妈道:“是,我一定说到的。”于是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燕西将那四方湘绣,看了又看,觉得实在好。心想,我家里那些人,会绣花的倒有,但是从春一直数到冬,谁是愿意拿针的?二嫂程慧厂满口是讲着女子生活独立。我看她衣服脱了一个钮绊,还要老妈子缝上。佩芳嚷着要绣花赛会,半年了,还不曾动针。冷家小姐,家里便随时拿得出来,我们家里人,谁赶得上她?他越想越高兴,便只往顺意一方去想。莫不是冷家小姐已经知道我的意思?不然的话,为什么送我这种自己所绣的东西?马上就把纸剪了一个样子,分付张顺去配镜框子,又分付汽车夫开车上成美绸缎庄。这绸缎庄原是和金家做来往的,他们家里人,十成认得六七成。燕西一进门,早有三四个伙友,满脸堆下笑容来道:“七爷来了。怎样白小姐没来?”于是簇拥着上楼。有两个老做金家买卖的伙友,知道燕西喜欢热闹的,把那大红大绿的绸料,尽管搬来让燕西看。燕西道:“你们为什么老拿这样华丽的料子出来?我要素净一些的。”伙计听了说道:“是!现在素净的衣服也时兴。”于是又搬了许多素净的衣料,摆在燕西面前。燕西将藕色印度绸的衣料,挑了一件,天青色锦云葛的衣料挑了一件,藏青的花绫、轻灰的春绉又各挑了一件。想了一想,又把绛色和葱绿的也挑了两件。伙友问道:“这都是做单女衣的了。现在素净衣服很时兴钉绣花辫,七爷要不要?”燕西道:“绣花辫罢了,你们那种东西,怎样能见人。”伙友还不知其所以然,笑着说道:“给七爷看,很好的。”燕西道:“不用看了。老实说,拿你们那种东西给人家看,准要笑破人家肚子呢。”绸缎庄里伙友,无故碰了一个钉子,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含着笑说:“是是。”燕西也没问一齐多少钱,只分付把帐记在自己名下,便坐了汽车回家。
金荣见他买了许多绸缎回来,心里早就猜着了八成。搭讪着将绸料由桌子上要往衣橱里放,便问:“是叫杭州的老祥,还是叫苏州的阿吉来裁?”燕西道:“不用,我送人。”金荣道:“七爷买这样许多好绸料,一定是送那家的小姐。就这样左一包右一包的送到人家去,太不象样子。”燕西道:“是呀,你看怎样送呢?”金荣道:“我想,把这些包的纸全不要,将料子叠齐,放在一个玻璃匣子里送去,又恭敬,又漂亮,那是多好?”燕西道:“这些绸料,要一个很大的匣子装,哪里找这个玻璃匣子去?”金荣道:“七爷忘了吗?上个月,三姨太太做了两个雕花檀香木的玻璃匣子,是金荣拿回来的。当时七爷还问是做什么用的呢,我们何不借来用一用?”燕西道:“那个怕借不动。她放在梳头屋子里,装化妆品用的呢。”金荣道:“七爷若开一个字条去,我想准成。”燕西道:“她若问起来呢?”金荣笑道:“自然撒一个谎,说是要拿来做样子,照样做一个,难道说是送礼不成?”燕西道:“好,且试一试。”便立刻开了一张字条给金荣。那字条是:翠姨:前天所托买的东西,一时忘了没有办到,抱歉得很。因为这两天,办诗社办得很有趣,明天才回来呢。贵处那两个玻璃匣子,我要借着用一用,请金荣带来。阿七手禀
燕西又对金荣道:“你要快去快回,就开了我的汽车去罢。不然,又晚了。”金荣答应一声,马上开了燕西的汽车,便回公馆来。找着翠姨使唤的胡妈,叫她将字条递进去。这胡妈是苏州人,只有二十多岁年纪,不过脸孔黑一点,一双水眼睛,一口糯米牙齿,却是最风骚的。金家这些听差,当面叫她胡家里,背后叫她骚大姐,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和她玩的。就是她骂起来,人家说她苏州话骂得好听,还乐意她骂呢。胡妈接了字条问道:“好几天没有看见你们,上哪儿去了?”金荣笑道:“我不能告诉你。”胡妈道:“反正不是好地方。若是好地方,为什么不能告诉人?”金荣笑道:“自然不是好地方呀。但是你和我非亲非故,干涉不了我的私事。真是你愿意干涉的话,我倒真愿你来管呢。”说话时,旁边一个听差李德禄,正拿着一把勺子,在走廊下鹦鹉架边,向食罐子里上水。他听说,便道:“金大哥,你两人是单鞭换两锏,半斤对八两,要不,我喝你俩一碗冬瓜汤。”胡妈道:“你瞎嚼蛆,说些什么?什么叫喝冬瓜汤?”李德禄道:“喝冬瓜汤也不知道,这是北京一句土话,恭维和事佬的。要是打架打得厉害,要请和事佬讲理,那就是请人喝冬瓜汤了。”胡妈道:“那末,我和他总有请你喝冬瓜汤的一天。”金荣早禁不住笑,李德禄却做一个鬼脸,又把一只左眼目夹了一目夹。他们在这里和胡妈开玩笑,后面有个老些的听差,说道:“别挨骂了。这话老提着,叫上面听见,他说你们欺侮外省人。”胡妈看他们的样子,知道喝冬瓜汤,不会是好话。便问老听差道:“他们怎样骂我?”金荣笑道:“德禄他要和你作媒呢。”胡妈听说,抢了李德禄手上的勺子,一看里面还有半勺水,便对金荣身上泼来。金荣一闪,泼了那听差一身。胡妈叫了一声哎呀,丢了勺子,就跑进去了。她到翠姨房里,将那张字条送上。
翠姨一看,说道:“你叫金荣进来,我有话问他。”胡妈把金荣叫来了,他便站在走廊下玻璃窗子外边。翠姨问:“七爷现在外面做些什么?怎样两天也不回来。”金荣道:“是和一班朋友立什么诗社。”翠姨道:“都是些什么人?”答:“都是七爷的旧同学。”问:“光是做诗吗?还有别的事没有?”答:“没有别的事。”翠姨拿着字条,出了一会神,又问:“借玻璃匣子做什么?”答:“是要照样子打一个。”问:“打玻璃匣子装什么东西?”这一问,金荣可没有预备,随口答道:“也许是装纸笔墨砚。”翠姨道:“怎么也许是装纸笔墨砚?你又瞎说。大概是做这个东西送人吧?”翠姨原是胡猜一句,不料金荣听了脸色就变起来,却勉强笑道:“哪有送人家这样两个匣子的呢?”翠姨道:“拿是让你拿去,不过明后天就要送还我,这是我等着用的东西呢。”说着,便叫胡妈将玻璃匣子腾出来,让金荣拿了去。金荣慢慢地走出屏门,赶忙捧了玻璃匣子上汽车,一阵风似的,就到了圈子胡同。燕西见他将玻璃匣借来了,很是欢喜,马上将那些绸料打开,一叠一叠地放在玻璃匣子里。放好了,就叫金荣送到隔壁去。金荣道:“现在天快黑了,这个时候不好送去。”燕西道:“又不是十里八里,为什么不能送去?”金荣道:“不是那样说,送礼哪有个晚上送去的,不如明天一早送去罢。”燕西一想,晚上送去,似乎不很大方。而且他们家里又没有电灯,这些鲜艳的颜色,他们不能一见就欢喜,也要减少许多趣味。但是要明日送去,非迟到三点钟以后不可。因为要一送去,让那人看了欢喜,三点钟以前,那人又不在家。踌躇了一会子,觉得还是明天送去的好,只得搁下。
到了次日,一吃过早饭,就叫张顺去打听,隔壁冷小姐上学去了没有,去了几时回来。张顺领了这样一个差事,十分为难,心想,无缘无故打听人家小姐的行动,我这不是找嘴巴挨。但是,燕西的脾气,要你去做一桩事,是不许你没有结果回来的。只好静站在那墙的缺口处,等候机会。偏是等人易久,半天也不见隔墙一个出来,又不能直走过去问,急得了不得。他心想,老等也不是办法,只得回里面去,撒了一个谎,说是上学去了,四点钟才能回来。燕西哪里等得,便假装过去拜访宋润卿,当面要去问。一走到那墙的缺口处,人家已将破门抵上大半截了,又扫兴而回。好容易等到下午四点,再耐不住了,就叫金荣把东西送过去。其实冷清秋上午早回来了。这时和她母亲捡着礼物,见那些绸料,光艳夺目,说道:“怎么又送我们这种重礼?”韩妈在旁边,看一样,赞一样。说道:“这不是因为我们昨天送了四幅绣花去,这又回我们的礼吗?”冷太太道:“我们就是回他的礼。这样一来,送来送去到何时为止呢?”冷清秋道:“那末,我们就不要收他的罢。”冷太太道:“你不是看见人家穿一件藕色旗袍,说是十分好看吗?我想就留下这件料子,给你做一件长衫罢,要说和你买这个,我是没有那些闲钱。现在有现成在这里,把它退回人家,你心里又要暗念几天了。韩妈拿一柄尺来,让我量量看,到底够也不够?”及至找来尺一量,正够一件袍料。清秋拿着绸料,悬在胸面前比了一比。她自己还没有说话,韩妈又是赞不绝口,说道:“真好看,真漂亮。”清秋笑道:“下个月有同学结婚,我就把这个做一件衣服去吃喜酒罢。”冷太太道:“既是贺人家结婚,藕色的未免素净些,那就留下这一件葱绿的罢。”清秋笑道:“最好是两样都留下。我想我们受下两样,也不为多。”冷太太道:“我也想留下一件呢。你留下了两件,我就不好留了。”清秋道:“妈要留一件,索性留一件罢。我们留一半,退回一半罢。”冷太太道:“那也好,但是我留下哪一件呢?”商量了一会,竟是件件都好。冷太太笑道:“这样说,我们全收下,不必退还人家了。”清秋道:“我们为什么受人家这样的全分重礼?当然还是退回的好。”结果,包了两块钱力钱,留下藕色葱绿绸子两样。谁知韩妈将东西拿出来时,送来的人早走了。便叫韩观久绕个大弯子由大门口送去。去了一会儿,东西拿回来了,钱也没有受。他们那边的听差说,七爷分付下来了,不许受赏,钱是不敢受的。冷太太道:“清秋,你看怎么样?他一定要送我们,我们就收下罢。”清秋正爱上了这些绸料,巴不得一齐收下。不过因为觉得不便受人家的重礼,所以主张退回一半。现在母亲说收下,当然赞成。笑道:“收下是收下,我们怎样回人家的礼呢?”冷太太道:“那也只好再说罢。”于是清秋把绸料一样一样地拿进衣橱子里去,只剩两个玻璃空匣子。清秋道:“妈,你闻闻看,这匣子多么香?”冷太太笑道:“可不是!大概是盛过香料东西送人的。你闻闻那些料子,也沾上了些香味呢。有钱的人家,出来的东西,无论什么也是讲究的。这个匣子多么精致!”清秋笑道:“我看金少爷,也就有些姑娘派。只看他用的这个匣子,哪里象男子汉用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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