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张恨水
恰好燕西不知什么事高兴,笑嘻嘻地从外面进来。梅丽笑着跳了上前,一把拖住燕西的手,口里嚷道:“七哥,七哥,你来看看,你来看看,新嫂子的东西,都办得了。”说着,两手将燕西一推,把他推到人堆里,连忙拿了那个小锦匣子,打开盖来,将那钻石戒指露出,一直举到燕西脸上,笑道:“你看看,这个都有了,七哥准得乐。”燕西正着颜色说道:“不要闹。”梅丽嘴一噘道:“你就得了罢。到了这个时候,还端个什么哥哥牌子?”燕西又笑道:“怎么样?要结婚的人,连哥哥的身分都失掉了吗?”梅丽道:“那是啊!新郎新娘,谁都可以和他开玩笑的。”燕西道:“我不和你们胡扯了。”说毕,抽了身就走。他走到自己屋子里一想,三位嫂嫂所有的衣饰,四姐都给办好,和清秋一说,自己的面子就大了。这一向子,因为婚姻问题业已说好,到冷家去,本可以公开。但是清秋私私地对他说了,在这几日中,两边都在备办婚事,自己看了新婚的东西,固然有些不好意思,旁人看了,一遇着就不免有一番话说,劝燕西少见面。燕西一想也对。加上燕西从前到冷家去,只有她母女。而今宋润卿听说甥女要结婚,也就由天津请假回来。燕西又不愿和宋润卿去周旋,所以三四天没有到冷家去。这时一想,东西办得有这样好,不能不给清秋一个信,让她快乐快乐。因此,连晚饭也不吃,就到落花胡同去。现在是很公开地来往了,汽车就停在冷家门口。燕西一直进去,就向上房走。
清秋正架着绣花的大绷子,坐在电灯下面绣一方水红缎子。燕西进来了,清秋回眸一笑,依旧低了头去绣花,口里却道:“索性不作声,就向里面闯进来。”燕西走过来,只见绷子上的花,绣了三停之二,全用纸来蒙住了,清秋手下正绣了一朵大红的牡丹花。燕西道:“红底子上又绣红花,不很大现得出来吧?”清秋道:“惟其是水红的底子,所以才绣大红的花。”燕西道:“伯母呢?”清秋道:“到厨房去了。”燕西笑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工夫闹这个?”清秋道:“什么时候?吃晚饭的时候。”燕西笑道:“真的,你绣这个作什么?”清秋道:“衣服料子,你还看不出来吗?你想想,我什么时候穿过水红色的衣服?”燕西道:“哦!明白了,这是一件礼服,为什么还要自己绣?绸缎庄上,有的是绣花缎子。”清秋道:“我嫌花样粗,所以自己绣起。我问你,你主张穿长袍呢,还是穿裙子呢?”燕西看那衣料上的花样很长,不是短衣服所能容纳得下的,便道:“自然是长的好,第一,这衣服上的花,可以由上而下,是一棵整的。其二,长衣服披了纱,才是相衬,飘飘欲仙。其三,穿裙子是低的,不如穿长衣下摆高,可以现出两条**来。其四……”清秋放下针,轻轻将燕西一推道:“胡说,胡说,不要望下说了。”燕西笑道:“胡说吗?这正是我的经验之谈,我不知道你的意见是不是和我一样,但是主张穿长衣,那是很相同的。”清秋笑道:“今天跑了来,就是为说这些散话的吗?”燕西道:“我有许多好消息告诉你。”因把家里预备的东西说了一个大概。清秋道:“好是好。我是穷人家的孩子,不知道可有那福气穿戴?”燕西笑道:“那种虚伪的话,我不和你说。在我们的爱情上,根本没有穷富两个字。”燕西说时,清秋只低了头去刺绣。燕西见她头发下弯着一截雪白的脖子,因走到她身后,伸了右手一个食指,在她的脖子上轻轻地耙了两下。清秋笑着将脖子一缩,转过身来,将绣针指着燕西道:“你闹,我拿针戳你。”燕西道:“这就该戳我吗?我在书本上也见过,什么闺中之乐,甚于画眉。”清秋道:“这是我家,可不是你们家,到了你们家,再说这一句罢。”燕西笑道:“我以为你脖子上擦了粉呢,所以伸手摸一摸,但是并没有擦粉。”清秋回头一皱眉道:“正经点罢,让人听见什么意思?”燕西还要说时,听到院子里冷太太说话声音,就不提了。
冷太太一进门,燕西先站起,叫了一声伯母。冷太太只点了点头。因为他已是女婿了,不能叫他少爷或先生,可是双方又未嫁娶,也不能就叫姑爷,叫他的号呢,一时又转不过口来,所以索性不称呼什么。因问道:“这时候来,吃了饭吗?”燕西道:“没有吃饭,因为有样东西,我问清秋要不要,所以来了。”冷太太道:“我也用不着说客气话。你们家里出来的东西,决没有坏的,我们还有什么要不要?”燕西道:“清秋她说了,已经有了一串珠链,不要珠链了。现在家里又买了一串,倒是比从前的大,不知道她还要不要?”冷太太道:“你们府上怎样办,怎样好,这些珍宝放一千年,也不会坏的,多一串也不要紧。”燕西道:“那就是了。伯母要办什么东西,可以对我说,我私下还有一点款子,可以随便拿出来。”冷太太道:“我没有什么可办的。我们是一家人了,我又只清秋一个,我看你当然和着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我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有钱也可以留着将来用,何必为了虚幻的事把它花了?”燕西笑道:“伯母这话是不错的,不过我的意思给她多制一点东西,作为纪念。”冷太太听他说到这里,便笑道:“谈到这一层,我倒很赞成的。不过你们新人物,都是换戒指,我觉得太普通了。最好是将各人自己随身带的交换一下,那才见真情,值钱不值钱,倒是不在乎。”冷太太只说了这一句,韩妈在外面叫唤,又出去了。
燕西走过去,轻轻地对清秋道:“怎么回事?我看伯母倒有些信我不过的样子。”清秋停了针正色说道:“那可没有。不过她老人家的心事,我是知道,她总以为我们两家富贵贫贱,相隔悬殊,她总有点不放心,怕你们家里瞧不起穷亲戚。”燕西道:“那绝对不成问题的。漫说不至有这种现象发生,就是有,只要我们两人好就是了。”清秋道:“我也是这样说,但是彼此总愿家庭相处和睦,不要有一点隔阂才好。”燕西道:“你放心,我决不能让你有什么为难之处,灯在这里,我要是有始无终,打不破贫富阶级,将来我遇着水,水里死,遇着火,火里……”清秋丢了手上的针线,抢向前一步,一伸手掩住了燕西的嘴,说道:“为什么起这样厉害的誓?”燕西道:“你老不相信我,我有什么法子呢?我现在除了掏出心来给你看,我没有别的法子了。”清秋道:“我有什么相信你不过的,你想,我要是不相信你的话,我何至于弄到这种地步呢?我母亲究竟是个第三者,她知道我们的结合是怎样的?她要不放心,也是理所当然啦。”燕西道:“怪不得她老人家说交换戒指是很普通的事,要用随身的一样东西交换才成呢。这事原很容易,但是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向来身上不带钻石宝石这些东西,我把什么来交换?”清秋道:“那也不一定要宝石钻石,真是要的话,你身上倒有一件东西,可以交换。”燕西道:“我身上哪里有?除非是一支自来水笔,这个也成吗?”清秋红着脸一笑道:“你别在外表上想,你衣服里面贴肉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没有?”燕西道:“是了,我裤带上系着一块小玉牌子,那是从小系的。从前上辈什么意思,要给拴上这个,我不知道。但是到了我懂的时候,我因为拴在身上多年,舍不得解下,所以至今留着。因为不注意,自己都忘了,你若是要,我就送你。”清秋微笑道:“我要你这个东西作什么?不过我母亲这样说了,我希望你把这东西拿一个来,算应个景儿。你要知道,她说这话,得了一个乘龙快婿,已是高兴到一万分啦。”燕西笑道:“这是我乘龙快婿乐得作的人情,一个月之后,还不是到我手里来了吗?”清秋道:“你知道还说什么呢?”燕西于是一掀衣服,就伸手到衣服里去,把那一块佩玉解将下来,递给清秋。她接过来一看,是一根旧丝绦拴着一块玉牌。上端是一只鸭子,鸭子下面是一块六七分阔、一寸一分长的玉石,其厚不到一分,作春水色,上面又微微的有些红丝细纹。那玉在身上贴肉拴着,摸在手上,还有些余温。因提着只管出神,脸上只管红了起来。摇了头,低声道:“不要罢。”燕西道:“特意让我解下来,交给你,又为什么不要呢?”清秋停了一下,才说出原由来,燕西也就跟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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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谐谑有余情笑生别墅 咄嗟成盛典喜溢朱门
原来清秋说,这东西既是燕西挂在靠肉地方的,自己怎么会知道的呢?这要是一问起来,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因轻轻地道:“不用提了。你想,你什么我都知道,说出来什么意思?”燕西道:“你母亲不会问,问了也没有关系。你倒是看看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样?”清秋就了灯光仔细看了一看,笑道:“这东西是好。”燕西笑道:“你对这较有研究吗?我挂了十几年了,我就不知道它好在什么地方,你说给我听,怎么的好法?”清秋笑道:“我哪里又懂得,我不过因为是你随身的法宝,就赞了一声好罢了。”
他们在讨论,冷太太正走进来,清秋连忙将那块玉送给她看道:“妈,你不是说要他件随身的东西吗?他马上就解下来了。”冷太太托在手里看了一看,连道:“这果然是好东西,你好好地带着罢。”回转头问燕西道:“你这块玉系在什么地方?我从来没有见过。”燕西道:“这是从小就挂在身上,到大了也没有解掉,一向都是系在贴肉的地方,哪里看得见?”冷太太笑道:“清秋她原也有一个项圈儿的,一直带到十二岁,后来人家笑她,她就取下来了。”燕西笑道:“人家笑什么呢?”清秋道:“人家怎么不笑?那个时候,我已升到高小了。你想,许多同学之中,就是我一个人戴上这样一只项圈,那还不该笑吗?”燕西道:“据人说,男女从小带东西在身上,是要结婚的时候才能除下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理由?”清秋道:“不要胡说了,我没听见过这句话。”燕西倒不回答,只默然地笑了。冷太太见他一对未婚而将婚的夫妇,感情十分水乳,心里也非常痛快。当时,就把那块玉牌交给清秋道:“孩子,你好好地收着罢。我希望你们二人好好地在一处,学着新人物说的一套话,希望你们成为终身良伴,为家庭谋幸福。”清秋笑道:“妈现在也维新多了,也会说这种新式的颂词。”燕西道:“老人家都是这样的。眼看晚辈新了,无法扭正过来,倒不如索性一新,让晚辈心里欢喜。”冷太太笑道:“你这话不全对。但是论到我,可是这样子。就以你们的婚事而论,在早十年前,要我这样办是做不到的。到了现在,大家都是这样了,我一个又去执拗些什么?我说这话,你可不要误会,并不是说我对你府上和你本人有什么不愿意,我就是觉得你们这办法不对。”清秋听她母亲说到这里,脸板上来,对她母亲望了一望。冷太太便笑道:“这些话都是过去的事,也不必说了。你也是个聪明孩子,又是青春年少,我得着这样一个姑爷,总也算是乘龙快婿。”燕西笑道:“刚才说伯母能说新名词,这一会子,又说典故了。”说着,向清秋一望,心想,我们刚刚才说着呢。冷太太道:“不是我说什么典故,这是很平常的一句话。我们家乡那边,若是女婿入赘的,就是这样一副对联,什么‘仙缘引凤,快婿乘龙。’你虽然不入赘,但是由我看来,也象入赘一样,所以我就偶然想到这一句话。”清秋道:“咳!很好的一个典故,用得也挺对,经你老人家加上这一串小注,又完全是那回事了。”因回头对燕西微笑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一个典?”燕西道:“这是极平常的一句话,我为什么不知道?”清秋笑道:“你知道吗?你说出在哪一部书上?”燕西道:“无非是中国的神话。”清秋道:“自然是中国的神话,这不必怎样考究,一看字面就知道了。”燕西笑道:“怎么样?你今天要当着伯母的面,考我一下子吗?其实,你是我的国文教习,这一件事,我家里都传得很普遍了。我是甘拜下风,你还考我什么?”
清秋原是和他闹着玩,不料他误会了,以为自己要在母亲面前出他的丑。连连说道:“得了得了。你是只许你和人家说笑话,不许人家和你说笑话的,弄玉来凤,箫史乘龙,这样一件烂熟的典故,当真的还不知道不成?”燕西明知她是替自己遮盖,索性把典故的出处都说出来了。因笑道:“冷先生,你真是循循善诱,我不懂的地方,你只暗暗给我提一声儿我就知道了。”清秋望着他笑道:“以后不要说这种话,说了那是和我惹麻烦。”燕西道:“这也无所谓。天下的人,总不能那样平等,不是男的赛过女的,就是女的赛过男的。”清秋撇嘴一笑道:“没有志气的人。”冷太太看见也笑了。她心里总是想着,自己家里门户低,怕金家瞧不起,现在听燕西的话音,是一味的退让,而且把女儿当作先生,是一定爱妻的。同时,清秋又十分地谦逊,不肯赛过丈夫。这样的办法,正是相敬如宾,将来的结果自不会坏。半年以来,担着一分千斤担子,今日总算轻轻地放下。因此,和燕西谈得很高兴,就让他在一块儿吃晚饭。
吃过晚饭,燕西就到隔壁屋子里去看了看。原来燕西自奉父命,撤消落花胡同诗社之后,他在表面上虽然照办,但是这房子一取消,和清秋来往就有许多不便利。因此,大部分的东西,并未搬回去,每天还是要来一趟。而且对自己几弟兄,也都不避讳,随便他们和他们的朋友来,无形之中,这里也成了一个俱乐部。不过燕西订了一个条约,只许唱戏打小牌,不许把异性带到这里,免得发生误会。大家也知道,有异性关系的事,就不在这里聚会。这时,燕西走了过去,只听到小客厅里有男女嬉笑之声,有一个女的道:“你们七爷结婚之后,这地方就用不着了,你们何不接了过来赁着?这比在刘二爷家里方便得多。”只听见鹤荪笑道:“模模糊糊地对付着过去罢,不要太铺张了。”那妇人道:“忠厚人一辈子是怕太太的。”说毕,格格地笑了起来。接上听到高底鞋拍地板声,闹成一片。那女子的声音,彷佛很熟,却记不起是谁。走到客厅外边,隔了纸窗,向里张望,这才知道屋子里坐了不少的人,除了鹤荪之外,还有刘宝善、赵孟元、朱逸士、乌二小姐。其中有一个女子和鹤荪并坐在一张沙发上,正背了脸,看不清楚。料着也没有什么生人,便在外门吆喝道:“你们真是岂有此理!也不问人家主人翁答应不答应,糊里糊涂,就在人家屋里大闹。”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去,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原来那个女子站立起来,还是上次见面的那个曾美云小姐。燕西便笑道:“我真是莽撞得很,不知道有生客在座。”
曾美云伸出手来,和燕西一握,随着这握手之际,她身上的那一阵脂粉香,向人身上也直扑过来。笑道:“七爷,我们久违了。”燕西道:“真是久违,今天何以有工夫到我这里来?”曾美云笑道:“听说七爷喜事快到了,是吗?”燕西道:“密斯曾何以知道?消息很灵通啊。”曾美云笑道:“都走到七爷新夫人家里来了,岂有还不知道的道理?”燕西道:“更了不得,什么都明白。”乌二小姐道:“不要老说客气话了,人家是今天新来的客人,应该预备一点东西给人家吃才对。”燕西道:“密斯曾,你愿意吃什么?我马上就可以叫他们办。”曾美云笑道:“吃是不必预备,我打算请你新夫人见一见面,可以不可以?”燕西笑着一摇头道:“不行,她见不得人。”曾美云笑道:“和我们一见,也不要紧啊。难道一见之下,就会学成我们这浪漫的样子吗?”燕西道:“言重言重!其实,她是没有出息。”曾美云原是站在鹤荪面前,鹤荪坐着没起来,用两个手指头,将曾美云衣服的下摆扯了一扯笑道:“坐下罢,站在人家面前,裙子正挡着人家的脸。”曾美云一回转身,一扬手缩着五个指头,口里可就说道:“我这一下,就该给你五个爆栗。”鹤荪道:“这为什么?你挡着我,我都不能说一声儿吗?”曾美云笑道:“你叫别挡着就是了,加上形容词作什么呢?”一面说着一面坐下。乌二小姐道:“二爷是个老实人,现在也是这样学坏了。”曾美云嘴一撇道:“老实人?别让老实人把这话听去笑掉了牙。”鹤荪拉着她的手道:“美云,我作了什么大不正经的事,让你这样瞧我不起?说得我这人简直不够格了。”美云道:“反正有啊,我不能白造谣言。”乌二小姐正坐在曾美云的对过,不住地向她丢眼色。她一时还没有想到,毫不为意。刘宝善对乌二小姐微笑,又掉转脸来对曾美云点了点头。曾美云道:“鬼鬼祟祟的,又是什么事?”乌二小姐笑道:“傻子啊!说话你总不留心,让人捞了后腿去了。”曾美云道:“什么……”这个事字,还没有说出,心里灵机一转,果然自己的话有点儿漏缝。将脸涨得通红,指着乌二小姐道:“你这个好人,怎样也拿我开玩笑?”乌二小姐道:“你这人真是不懂得好歹,我看你说话上了当,才给你一个信儿,你不但不领谢我的人情,倒反说我拿你开玩笑。”曾美云本来随便说一句,将这话遮盖过去的,不料就没有顾全到乌二小姐的交情,又让她添了一分不痛快。可是即刻之间词锋又转不过来,因笑着将两只脚在地板上乱踢,口里只道:“不说了,不说了。”说时,身子还不住地扭着。这样一来,才把这一篇帐扯过去了。
乌二小姐也就借故,将话扯开,因问燕西道:“真的,这里和冷小姐家里一样,我上次见面,就约了来看她。我这人也是心不在焉,当时说得挺切实,一转身一两桩事儿一打搅,就把事情耽搁过去了。今天到了这里,我何不作个顺水人情去看看她?”燕西笑道:“我实说了罢。人家是快要作新娘的人了,这里有二家兄,她从来没见过,这时忽然见面,她会加倍地难为情。”乌二小姐笑道:“你真是会体贴这位冷小姐的了。人还未曾过门,你就处处替她遮盖。”鹤荪也觉清秋来了有些不妥,便道:“究竟不大方便……”乌二小姐眼珠微微一瞪,脖子一歪,说道:“二爷,你这话我又得给你驳了回去。同是一个女子,为什么我们在这里方便,换一个人就不方便?”鹤荪先不说什么,突然站了起来,从从容容地对乌二小姐行了一个鞠躬礼,口里道:“得!我说错了,我先赔礼,再说我的理由。”乌二小姐将身子一偏,笑道:“你要死啊!好好地给我行这样一个大礼作什么?”鹤荪笑道:“你不生气了吗?我再和你把这理由解上一解。你想,我们都是极熟的朋友,若在一处,什么话不能说,真也不敢以异性相待。”乌二小姐把脚顿着地板,口里又连说:“得得,不要望下说了,越说越不象话。你不以异性相待,倒以同性相待吗?我们自己是个女子,承认是个女子,女子就不见得比男子矮了下去,为什么我们要你不以异性相待?难道把我当作男子,这就算是什么荣耀吗?”
鹤荪被她一驳,驳得哑口无言,只站着那里发呆。燕西道:“密斯乌,不是我替二家兄说一句,他这话没错。他说不以异性相待,并不是藐视女子。他以为当是同样的人,就说他自己当自己是个女子,也未尝不可。不然,他何以不说不敢以女子相待,要说不敢以异性相待哩?这分明他不说女子弱于男子,甚至于说女子强于男子,也未尝不可。我这话不但是在这屋子里敢拿出说,就是照样登在报上,也不至于有人说不对。”乌二小姐看了燕西一眼,又望了望曾美云。曾美云望着燕西,也是微微一笑。复又点了点头道:“说得好,说得很好,理直气壮,让人没法子驳你。老二,你可别屈心,你说话的时候是这样的意思吗?”鹤荪不多说了,只是微笑。燕西笑道:“得了,这一篇话,我们从此为止,不要望下谈了。由我和二家兄认个错,算他失言了。密斯曾,你看这事如何?”曾美云第一次就觉得燕西活泼有趣,今天燕西说话,硬从死里说出活来,越是看到他很可人意。便望着燕西笑了一笑。燕西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用意,她笑了出来,也就回报她一笑。曾美云眼珠一转,因道:“七爷,我要求你一件事情,成不成?”燕西道:“只要是能办到的,无不从命。”曾美云道:“这事很小,你一定可以办到。我明日下午,到这里来拜访你,请你介绍我和新夫人见一见,这事大概没有什么为难之处。”燕西道:“那何必呢?不多久的时候,她就可以和大家见面的。”曾美云道:“到了做新娘子的时候,她是不肯说话的,要和她谈谈,很不容易。现在就和她相见,就可以很随便地谈话,到了作新娘子的时候,我还算是她一个老朋友,可以照应照应她了。你若是不答应,就是瞧不起我,不肯介绍了。”燕西道:“言重言重。密斯曾真要见她,也未尝不可……”说到这里,话说得很慢,尾音拖得很长,似乎下面这句话,非说不可,而又有不可说的情形,只管望着了曾美云的脸。她噗哧一笑道:“你不要小心眼儿,我也知道你介绍女友和新夫人见面,那是很犯忌讳的,但是不要紧,我和密斯乌一块儿来。”乌二小姐道:“别约我,我怕没有工夫。”曾美云见她如此答复,却也并不向下追问。大家瞎闹了一阵子,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上午,曾美云果然一个去访燕西。燕西并不在落花胡同睡,当曾美云去拜访的时候,他在家里睡着,并没有起床。曾美云当然是扑了一个空。她于是在身上掏出一张片子,在上面写道:“七爷,我是按着时间,拜访大驾来了,不料又是你失信。今晚上令兄鹤荪约我到贵行辕来,也许晚上能见面。”丢下这个片子,她就走了。李贵拿了片子送回家来,燕西刚刚是起床,李贵将名片递上,燕西两手擦着胰子,满胳膊都起了白泡,对着洗脸架子的镜子,正在擦面,他不能用手去接名片,李贵两个指头捏了一个犄角,就将这名片送到燕西面前让他看。看完了,将头一摆。李贵知道没有什么要紧,就给他扔在桌上。燕西自然也是不会留意,后来用手摸起,就塞在写字台一个小抽斗里。因为明日间一天,后日就过大礼。这一过大礼,接上便要确定结婚的日子。这样一来,自己也少不得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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