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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张恨水

    那按摩大夫走到卧室里床面前一看,才知道病已十分沉重。屋子里站着一位总理夫人,三个公子,眼睁睁地看他治病。他想,总理不象平常人,已是不可乱下手,而况这病又重到这种程度,设若正在按摩的时候,人不行了,千斤担子,都让按摩的人担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因伸手按了一按金铨的脉,又故意看了一看脸色,便往后退了一步。因听到人家叫鹤荪二爷,大爷不在这里,自然是二爷作主了。因向鹤荪拱拱手道:“二爷,我们在外面说话罢。”说着,就到外面屋子去了。金太太拦住鹤荪轻轻地道:“这样子,他是要先说一说条件哩。无论什么条件,你都答应,只要病好了,哪怕把家产分一半给他呢。”鹤荪不料母亲对于这位按摩医生,倒是如此地信任,既是母亲说出这种重话来,也就不能小视,因此便一直到外面来和按摩医生谈话。按摩医生一见,就皱了眉道:“总理的病症太重,这时候还不可以乱下手术,只好请他老人家,先静养一下子罢。”鹤荪道:“难道按摩这种医治的方法,也有能行不能行的吗?”他道:“医道都是一理,那自然有。”他说着话时,充分地显出那踌躇的样子来。鹤苏看那神情,明知道他是不行,也只好算了,和他点了点头,就让听差将他带了出去。

    他一出去,那个画辰州符的大夫就来了。这位大夫情形和西医中医以及按摩医生都不同。他穿了一件旧而又小的蓝布袍子,外罩一件四四方方的大袖马褂。头上戴了一顶板油瓜皮小帽,配上那一张雷公脸,实在形容不出他是何性格。听差引他到金铨卧室外时,他已经觉得这里面的富贵气象真可吓人,转过许多走廊与院落,只觉头晕目眩。这时,见屋里屋外这些人,而又恰是鸦雀无声,不由得不肃然起敬。早是两只大袖按了大腿,一步一步,比着尺寸向前走去。到了外边屋子里,鹤荪出来接见,听差告诉他,这是二爷。他一听二爷两个字,便齐了两只袖子,向鹤荪深深地作了三个揖。一揖下去,可以打到鞋尖,一揖提上来,恰是比齐了额顶。只看那情形,可以知道他十二分恭敬。这个样子很用不着去敷衍他的了,就很随便地向他点了一点头。燕西、鹏振在一处看着,也是十分不顺眼,这是天桥芦席棚内说相声带卖药的角色,怎么也找来了?只是金太太有了新主张,只要是能治病,管他什么人,用什么办法来治,她都一律欢迎,那末,也只好让他试试再说。天下事本难预料,也许就是他这种人能治好。本来中西医以及按摩大夫都束手无策,也不能就眼看着不治。这个画辰州符的,倒不象旁人,他的胆子很大,和鹤荪作了一揖以后,便拱拱手问道:“但不知道总理在哪里安寝?”鹤荪向屋里一指道:“就是那里。”这画符的听说,先向屋子里看了一看,然后又在屋外周围上下看了一看,点了一点头,似乎有什么所得的样子。然后又向鹤荪道:“二爷,请你升一步,引着我进去看看总理。”

    这时,屋子里只有金太太和道之夫妇,大家都在外面屋子里候着。画符的医生,进去之后,先作了一阵揖,然后走到床面前,离床还有二尺路,便不敢再向前一步了,只是伸了腰,向前看了一看金铨的颜色。再倒退一步,向鹤荪轻轻地道:“我不敢说有把握,让我给总理治着试试看。请二爷分付贵管家,给预备一张黄纸,一碗白水,一支朱笔,再赐一副香烛,我就可以动手。”说着,又向鹤荪笑着将手拱了两拱。这样一来,一家人便转得一线希望,大家以为他能治,金铨未必到了绝境了。听差们连忙就照着他的话,将香烛朱笔白水,一齐预备了来。那医生分付听差,将香烛在院子里墙根下燃烧了,他然后手上托了那碗清水,在香头上熏了一熏。碗是在左手托着的,右手掐了诀,就手对着水碗,遥遥地在空中连画了几遍,连圈了几圈。做了一套手脚之后,喝了一口饱水,回过头来,呼地一声,就向金铨的卧室窗子外一喷。喷过之后,便拿了朱笔黄纸,在院子走廊下的电灯光里,伏在一个茶几上画了三道符。鹤荪背了两手,在远远地看着,心里不住地揣想,象这种行为,照着道教中说,这是动天兵天将的勾当了,是如何尊严的事,不料他就含含糊糊地在廊子下闹将起来,看来是未必有何效验吧?他正这样想着,那医生拿了这三道符,就向着天打了三个拱,然后在烛头上将符焚化了。昂着头向了天,两片嘴唇一阵乱动,恍惚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左手五指伸开,向天空一把抓下来,捏了一个诀。右手拿了一支朱笔,高抬过顶,好像得着了什么东西似的,连忙掉转身子,向屋子里跑了进来。走到床面前,距离着金铨约摸也有二尺路之远,挺着身子立定,闭了双眼,只管出神。鹤荪兄弟,都静静地跟随在身后,燕西看了这样子,倒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传染了中风?那画符医生嘴唇又乱动了一阵,然后两眼一睁,浑身一使劲,将笔对准了金铨的头,遥遥地就画上了三个大圈圈。左手的诀一伸,再向空中一抓,这右手的笔,就如通了电流一样,只管上下左右,一阵飞舞,画了一个不停。这一阵大画之下,又把左手作佛手式的中指伸直向上,其余四指,全在下面盘绕起来。鹤荪见他忙个不了,不敢从中插言,只管遥遥地看着他。这时,凤举溜开了那三位西医,特地到屋子里来,看看他是怎么医治的法子。进来之时,便见金铨的面色有点不佳。那医生越画得凶,金铨的面色越不好看。凤举忍耐不住了,走上前,正待和医生说一句话,那医生就象是如有所得,立刻向金铨作抓东西之势,抓了三大把,掉转身去,就向屋子外跑,然后又作抛东西之势,对墙头上抛了三下,将朱笔一丢,喝了一声道:“去!”去字刚完,凤举接着在屋子里大嚷起来。原来他这种手脚,凤举却不曾看,只是在屋子里细察父亲的病,伸手一摸金铨两手,已是冰冷。又一提鼻息,好像一点呼吸没有,不由得嚷了一声不好了。接上道:“快请前面三位大夫来瞧瞧罢。”那画符的医生本来还想做几套手脚,以表示他的努力,现在一听凤举大嚷,知道事已危急,趁着大家忙乱,找了一个听差引路,就溜走了。这里鹤荪兄弟向屋子里一拥,把床围住,只见金铨面如白纸,眼睛睁着望了众人,金太太从人丛挤了过来,握住金铨的手道:“子衡,你不能就这样去呀!你有多少大事没办呢!我们几十年的夫妻,你忍心一句话也不给我留下吗?你你……”金太太说到这里,万分忍不住了,眼泪向下流着,就放声哭了起来。二姨太在外面屋子里逡巡了几个钟头,可怜要上前,又怕自己不能忍耐,会哭出来,要不上前,究竟不知道病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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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不惜铺张慎终成大典 慢云长厚殉节见真情
    金铨一去世,在屋子里的人,大家只有哭的份儿,一切都忘了。翠姨走近前,靠了墙,手上拿了手帕,掩着脸,也哭得泪珠雨下。听差们丫头老妈子因屋子里站不下,都在房门外,十停也有七八停哭。凤举哭了一阵,因对金太太道:“妈,现在我们要停一停哭了,这丧事,要怎样地办呢?”金太太哭着将手两边一撒道:“怎么办呢?怎么完全,就怎样办罢。”凤举正待回话,金铨的两个私人机要秘书韩何二先生,站在走廊下,叫听差来请大爷说话。凤举将袖子擦着眼泪走了出来,两个秘书劝了一顿,然后韩秘书道:“现在大爷要止一止哀,里里外外,有许多事要你直起肩膀来负责任了。第一,是国家大事,政府方面,得用你一个名义,赶快通知院里,总理已经出缺,一方面也要以私人名义写一封呈子到府里去报丧,这样院里就好办公事。总理在政治上的责任很大,这是不可忽略的。第二,府上与外省的疆吏和国外的使领,很多有关系的,是否要马上拍电去通知,应当考量一下。”

    凤举听了这话,踌躇了一会道:“这种事情,我不但没有办过,而且没有看人办过,我哪里拿得什么办法出来?就请你二位和我办一办罢。”韩秘书听了,几乎要笑出来,但立刻想到,少主人正有这样重大的血丧,岂可当面笑人?于是脸色沉了一沉道:“大爷,这是如何重大的事,我们岂能代办?对于府院两处通知一层,那是必不可少的,这倒无所谓。至于对京外通电一层,这是不是影响到政局上面去,很可研究。在政府方面说,当然是愿意暂时不把消息传出去。可是在府上亲友方面,私谊上有该知道的,若是不给他们知道,也许他们见怪。大爷总也要到政治上去活动的,是否要和他们联络,这就在大爷自己计划了。”凤举听了这话,心里才恍然大悟,便道:“既是这样,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让我去和家母商量商量看。”两个秘书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太太出来,大家商量一下也好。”凤举于是转身进房,将金太太请到外面屋子里来,把话告诉了她。金太太坐下,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心里计划这件事,因道:“对外的电报,那还从缓拍出去罢。你们将来的出身,总还少不了要府里提拔,就是内阁一部分阁员,也都是和你父亲合作的人,在他们还没定出什么法子以前,回头疆吏就来了两个电报,让他们更难应付,那不是我们的过错吗?”凤举道:“我也是这样想啊!那末,妈就不必出去见他们,我叫他们办通知府院两方的事情就是了。”金太太道:“这一说通知,我倒想起一件事了,是亲戚和朋友方面,都要去通知一个电话。你们兄弟居丧,有些事情,是不能出面过问了,我把里面的事都交给守华办,外面的事我想刘二爷最好。”凤举道:“不过他有了上次那案子以后,有些人他不愿见,我想还是找朱逸士好一点。”金太太道:“关于这一层,我也没有什么成见,只要他周旋得过来就是了。”于是凤举走至外面,回复两个秘书的话。

    这时,已是十点多钟了,刘宝善、朱逸士、赵孟元、刘蔚然都得了消息,先后赶到金府来。因上房哭泣甚哀,有许多女眷在那里,他们不便上前,只在内客厅里坐着。现在凤举抽出身子来办事,听差就去告诉他,说是刘二爷都来了。凤举听说,走到内客厅里,他们看到,一齐迎上前道:“这件事我们真出于意料以外呀。”凤举垂着泪道:“这样一来,我一家全完了,老人家在这个时候,实在丢下不得呀。”说着,两手一撒,向沙发上一躺,头枕着椅子靠,倒摇头不已。刘宝善道:“大爷,你是长子,一切未了的事,你都得扛起双肩来办,你可不能过于伤心。”凤举擦着泪,站了起来,一手握着刘宝善的手,一手握着朱逸士的手道:“全望二位帮我一个忙。”因把刚才和金太太商量的话说了。朱逸士道:“照情理说,我们是义不容辞的,不过这件事,我怕有点不能胜任罢。”赵孟元道:“现在凤举兄遭了这种大不幸,我们并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既是凤举兄把这事重托你,你就只好勉为其难。”凤举道:“还是孟元兄痛快,我的事很麻烦,就请你也帮我一点忙罢。”赵孟元偏着头想了一想,因道:“这里没外人,我倒要打听一件事,关于丧费的支出,以及丧事支配,你托付有人没有?”凤举道:“没有托人,我想这事,由守华大概计划一下子,交帐房去办,反正尽量地铺张就是了。”赵孟元听了这话,且不答言,望着刘宝善。刘宝善微微摆了一摆头。凤举道:“怎么样?不妥吗?”刘宝善道:“令亲刘先生,人是极精明,然而他在外国多年,哪知道北京社会上的情形。你说诸事紧缩一点也罢了,你现在笼统一句话,放开手去办,这不是让……”说到这里,走近一步,低声道:“这分明是开一条帐房写谎帐的大路。经理丧事的人,趁着主人翁心不在焉的时候,最好落钱,何况你们又是放开手办呢?”说到这里,鹏振鹤荪兄弟都出来了。接上和金家接近的一些政界要人,已经得了消息,也纷纷地前来探候。于是推了朱逸士、刘宝善二人在前面客厅里招待。凤举和一些至好的亲友,就在内客厅会议一切。一面分付帐房柴先生、庶务贾先生,合开一分丧费单子来。

    贾柴二位,在帐房里,又商议了一阵,将单子呈上。赵孟元和他兄弟们围在桌上看,只见写道:寿材一具,三千八百元,寿衣等项五百元,珍宝不计,白棚约一千五百元,添置灯烛五百元,酒席三千元,杠房一千元。只看到这里,赵孟元一看单子后面,千元上下的,还不计有多少。因将单子一按道:“大致还差不离。只是我有一个疑问,这寿材一样东西,原是无定格的,开三千不为少,开五千不为多,何以开出一个零头三千八百元?”他手按了单子,回过头去,望了柴贾二位先生的面孔。贾先生笑道:“这事不是赵五爷问,我们也得先说明呢。刚才我和几家大桅厂子里通了电话,问他们有好货没有?我可没有敢说是宅里的电话,他们要知道是总理去世了,他准能说有一万块钱的货,反正他拿一千的货来抵数,我们又哪里知道。所以我只说是个大宅门里有丧事,要打听价钱而已。问到一家,有一副沉香木的,还是料子,不曾配合,他说四千块钱不能少,我想:一二百块钱,总可以退让,所以开了三千八百块钱。不过这也没有一定,我们还可以设法去找好的。”赵孟元听他说毕,点了点头道:“这算二位很在行。可是这单子上漏着没开的还多,请你二位到前面再去商议一下子,我们再在这里计议。”柴贾二人听了如此说,自出去了。凤举连忙问道:“怎么样?这里面有弊病吗?”赵孟元望了一望屋里,见没有听差,又看了一看屋外,然后拉着凤举的手,低了声音道:“不是我多事,也不是我以疏间亲。”鹤荪连忙插嘴道:“五哥,你为什么说这话?岂不是显得疏远了?”赵孟元道:“是啊!因为你们托重了我,所以我不管那些,就实在办起来。我看这单子,头一下子,我就看出毛病了。一说到价目,他们就说是用电话在桅厂子里打听来的。他不举这个证据也罢了,举了这个证据,我倒发生一个极大的疑问。无论是谁,不会注意到棺材铺里的电话,若是注意到棺材铺里的电话,当然和他们是很熟,我们叫他开单子,统共有多少的时间,居然就在桅厂子里把价钱打听出来了,这里面不能无疑问。无论南北,替人经手丧事的,多少要落一点款子,说是以免倒霉。就是至亲好友也要从中落个块儿八毛,买点东西吃,我看你们帐房,怕不能例外。而且寿材这样东西,果然象他所说的那话,完全是蒙事,你嫌三百元的东西不好,回头他将一百元的东西给你看,说是最好的了,要值五百元,你有什么法子证明他不确?一个经手人要和桅厂子认识,你想,这买卖应该怎样呢?”这一席话,说得凤举兄弟真是闻所未闻。燕西道:“五哥,你说得很有情理,但是这些事情,你怎样又会知道?”赵孟元道:“你们过的快活的日子,怎么会料到这些事上来?而且贤昆仲所接近的,都是花钱不在乎的大爷,又哪听过这样打盘算的事?我曾有过两回丧事,吃亏不小。当时经过也不知道,事后慢慢人家点破,所以才知道很多了。这些事,诸位也不必说破,只说诸事从简省入手……”

    凤举听他说到这里,连忙接嘴道:“那不很妥当吧?我们本来就不从简省入手。老人家做了这一生的大事业,到了他的丧事,倒说从简省入手,人家听了,未免发生误会,而且与面子有关。”赵孟元皱了眉,向凤举拱了拱手道:“呵哟!我的大爷,这不过一句推诿之词罢了,并不是把丧事真正从简省入手。我们和帐房这样说,别人怎么会知道?”凤举道:“那究竟不妥,宁让他们从中吞没我一点款子,我也不对他们说从简省入手。无论怎样说一句推诿话都可以,为什么一定要说从简省入手呢?”赵孟元听了他这话,肚子里嚷着:他们怎样得了!可是一想到一向受金家父子提携之处,人家有了这种大事,当然和人家切实的帮忙。他们要这样的虚面子,且自由他,犯不着和他们去计较。便点点头,低低说了一声那也好。鹤荪见赵孟元有一种有话要说又止住的样子,连忙道:“五哥说得很对的,我老大只是怕帐房发生了误会,真会省俭起来。我看这事就重托五哥仔细参酌开一个单子,分付他们照了这单子去办,是办得体面,或是办得省俭,这都用不着细说的。”

    赵孟元是一番好意,替金家省俭一点款子。现在听他们弟兄口音,总是怕负省俭两个字的名义,自己又何必苦苦多这事去吃力不讨好,便道:“还是这话适得其中,就照这样办罢。现在第一要办的,便是府上大大小小,上上下下要穿的孝衣,总在一百件以上,就是上房里穿的,也有三四十件。这要叫一班裁缝来,连夜赶快地做。”凤举道:“这倒说的是。不过平常人家用的,都是一种粗白布做的,未免寒酸。我们不在乎省那几个钱,我想用一种俄国标或者漂白竹布。”赵孟元听了这话,眉毛又皱了几皱,虽有十二分的忍耐性,到了这时,也不得不说上一两句,便道:“若论平常的孝衣呢,寒酸倒是寒酸。不过古人定礼,这种凶服,本来就不要好布,为了形容出一种凄惨的景象出来。自古以来,无论谁家都是这样,府上若用粗布做了,越显得很懂古礼,我想决没人反说省钱的。关于这些事,都会斟酌,贤昆仲用不着操心,只要给我一个花钱的范围就是了。”凤举道:“没有范围,家母说了,尽量去办。”说到这里,柴贾二位,把帐单已经开来了。赵孟元却不似先那样仔细地看,只看了一个大概。就是这帐单子,也不是先前那样吓人,把数目都写了个酌中。赵孟元道:“这样子就很好了,应该只有添的,没有减少的了。事不宜迟,你们就去办起来罢。”柴先生道:“现在帐房里还共存有一千多元现款,动用大数目,少不得要开支票。”凤举道:“这个你又何必问呢?只管开就是了。”赵孟元道:“大爷这话可没有领会到柴先生的意思。往日帐房动用数百元的数目,或者开支票,都是要向总理请示的。现在总理去世了,他还照着老例,遇到大事,不能不问大爷一下。”凤举被他一提,这才明白,因道:“你这话说得对。我想这两天要用整批款子的地方,一定不在少处,可以先报一个总数目,然后我再向太太请示去。”柴先生道:“太太这两天是很伤心的,我们不能时时刻刻到上房去麻烦,我想遇事请大爷作主就行了。就是大爷不在前面,还有二爷三爷七爷呢,都可以问的,那就便当多了。”凤举也不曾深为考量,听到这种说法,倒以为帐房里很恭维他们兄弟。就点点头答道:“你这话也说的是,就是这样的办罢。”柴贾二位照着往日对金铨的态度,向凤举连说两声是,便退下去了。

    刘守华本早出来了,他一看到前面客厅里来的客很多,因此替凤举弟兄们出去应酬了一遍。这时他到内客厅里,听了他们所议丧事的办法,有点不对。在外国看过许多名人的丧事,只是仪式隆重而已,没有在乎花钱图热闹的。可是开口,又怕他们说洋气重,不懂中国社会风俗。因此也不说什么。凤举说是托他和赵孟元共同指挥着,他也就答应了。这样一来,仆役们都知道丧事是要铺张的,大家也就放开手来干了。

    自这日十点钟起,金家上上下下,电灯一齐亮着,乌衣巷这一条胡同,都让车子塞满了。上房里是亲戚来慰问的,外客厅里是政界银行界来唁问的,内客厅里齐集了金家的一些亲信,帐房里是承办丧事的来去接洽,门房围着许多外来的听差,厨房预备点心。这除了上房女眷们哭声而外,这样闹哄哄的,令人感觉不到有抱恨终无的丧事。前后几重院子,为了赶办丧棚,临时点着许多汽油灯。这汽油灯放着白光,燃烧出一种嗡嗡的声音,许多人在白光之下跑来跑去,自然表示出一种凌乱的景象来。上房里,许多女眷们都围着金太太在自己屋里,不让她到停丧的屋子里去。金太太的喉咙,带着哑音,只向众人叙述金铨一生对人对己种种的好处,说得伤心了,便哭上一遍。举家人忙到天亮,金太太也就又哭又说坐到天亮。凤举兄弟们,神经受了重大的刺激,也就忘了要睡觉,混混沌沌,闹到天亮。还是朋友们相劝,今天的事更多,趁早都要去休息一下子,回头也好应酬事情。凤举兄弟们一想,各自回房安息。

    弟兄里面,这时各有各的心事,尤以燕西的心事最复杂。他知道,男女兄弟或有职业,或有积善,或有本领,或有好亲戚帮助,自己这四项之中,却是一件也站立不住。父亲在日,全靠一点月费零用,父亲去世了,月费恐怕不能维持。要说去弄差事,好差事已经失了泰山之靠,不容易到手了。小差事便有了,百儿八十的薪水,何济于事?有父亲是觉察不到可贵,而今父亲没了,才觉得失所依靠了。他这样一肚子心事,在大家一处谈着,还可以压制一下,离开了众人,心事就完全涌上来。走到自己房里,只见清秋侧着身子躺在沙发上,手托着半边脸呆了,只管垂泪珠儿。燕西进来了,她也不理会。燕西道:“这样子,你也一宿没睡吗?”清秋点了点头,不作声。燕西道:“你不是在母亲房里吗?几时进来的?”清秋道:“我们劝得母亲睡了,我就回房来。我想,我这人太没有福气,有这样公正这样仁慈的公公,只来半年,便失去了。我们夫妇,是一对羽翼没有长成的小鸟,怎能……”说到这里,就哽咽住了。燕西听她这一番话,正兜动了自己满腹的心事,不觉也垂下泪来。因拿手绢擦着眼睛道:“谁也作梦想不到这件事。事到如今,有什么法子?我们只好过着瞧瞧罢。”正说到这里,院子外有人叫道:“七爷在这里吗?”燕西在玻璃窗子里向外一看,只见金荣两手托着一大叠白衣服进来。因道:“有什么事?你进来罢。”金荣将衣服拿进来,放在外面屋子里桌上,垂着泪道:“你的孝衣得了,少奶奶的也得了,连夜赶起来的。”燕西一看,白衣服上,又托着两件麻衣,麻衣上,又是一顶三梁冠。自己一想,昨日早上很高兴起来,哪料到今日早上会穿戴这些东西哩?两手捧了脸,望着桌子,顿脚放声大哭。哭到伤心之处,金荣也靠了门框哭起来。清秋垂了一会泪,牵着燕西的手道:“尽哭也不是事。你熬了一夜,应该休息一会子了。待一会子起来,恐怕还有不少的事呢。”燕西哭伤了心,哪里止得住?还是两个老妈子走来带劝带推,把他推到屋子里床边去,他和衣向下一倒,伏在床上呜咽了一会,就昏睡过去了。但是他心里慌乱,睡不稳帖,只睡了两个钟头便醒了。起来看时,清秋依然侧身坐在沙发上,可把头低了,一直垂到椅靠转拐的夹缝里去,原来就是这样睡着了。燕西见她那娇小的身材,也不是一个能穷苦耐劳的人。父亲一死,这个大家恐怕要分裂。分裂之后,自己的前途太没有把握,难道还让她跟着去吃苦吗?想到这里,望着她,不由呆了一呆。只在这静默的时间,却听到远远有哭声。心想,这个时候,不是房间里想心事的时候,于是便向外面走来,刚出院门,只见家中仆役们,都套上了一件白衣。自己身上还穿一件绸面衬绒袍子,这如何能走出去?复转身回房,将孝衫麻衣穿上了,更捆上白布拖巾,戴了三梁冠,这才向前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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