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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金庸

    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来啦,我本想这些医生没甚么用。”

    平一指走进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声,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声,又

    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那捉了医生来的汉子对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当世第一大名医

    平大夫到了,你们这些家伙,还胆敢在这里献丑!”砰砰两声,也将两名医生踢了出去,

    余下三名医生连跌带爬的奔出草棚。那汉子躬身陪笑,说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

    多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又将那汉子踢出了草棚。这一下大出

    令狐冲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平一指一言不发,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他右手脉搏,再过

    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脉搏,如此转换不休,皱起眉头,闭了双眼,苦苦思索。令狐冲说道

    :“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冲伤重难治,先生已两番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先生也

    不须再劳心神了。”只听得草棚外喧哗大作,斗酒猜拳之声此起彼伏,显是天河帮已然运

    到酒菜,供群豪畅饮。令狐冲神驰棚外,只盼去和群豪大大热闹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

    他手上脉搏,似是永无止尽之时,他暗自寻思:“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称治人

    只用一指搭脉,杀人也只用一指点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脉,岂止一指?几乎连十根手指

    也都用上了。”豁喇一声,一个人探头进来,正是桃干仙,说道:“令狐冲,你怎地不来

    喝酒?”令狐冲道:“这就来了,你等着我,可别自己抢着喝饱了。”桃干仙道:“好!

    平大夫,你赶快些罢。”说着将头缩了出去。平一指缓缓缩手,闭着眼睛,右手食指在桌

    上轻轻敲击,显是困惑难解,又过良久,睁开眼来,说道:“令狐公子,你体内有七种真

    气,相互冲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这不是中毒受伤,更不是风寒湿热,因此非针

    灸药石之所能治。”令狐冲道:“是。”平一指道:“自从那日在朱仙镇上给公子瞧脉之

    后,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图个行险侥幸,要邀集七位内功深湛之士,同时施为,将公子体

    内这七道不同真气一举消除。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来,群豪中再请两位,毫不为难,加

    上尊师岳先生与在下自己,便可施治了。可是适才给公子搭脉,察觉情势又有变化,更加

    复杂异常。”令狐冲“嗯”了一声。平一指道:“过去数日之间,又生四种大变。第一,

    公子服食了数十种大补的燥药,其中有人参、首乌、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药物。这些补药

    的制炼之法,却是用来给纯阴女子服食的。”令狐冲“啊”的一声,道:“正是如此,前

    辈神技,当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这些补药?想必是为庸医所误了

    ,可恨可恼。”令狐冲心想:“祖千秋偷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来给我吃,原是一番好

    意,他哪里知道补药有男女之别?倘若说了出来,平大夫定然责怪于他,还是为他隐瞒的

    为是。”说道:“那是晚辈自误,须怪不得别人。”平一指道:“你身子并不气虚,恰恰

    相反,乃是真气太多,突然间又服了这许多补药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长江水涨,本

    已成灾,治水之人不谋宣泄,反将洞庭、鄱阳之水倒灌入江,岂有不酿成大灾之理?只有

    先天不足、虚弱无力的少女服这等补药,才有益处。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冲心想:“只盼老头子的女儿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后,身子能够痊可。”平一指

    又道:“第二个大变,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的病体,怎可再和人争斗动武?如

    此好勇斗狠,岂是延年益寿之道?唉,人家对你这等看重,你却不知自爱。君子报仇,十

    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时?”说着连连摇头。他说这些话时,脸上现出大不以为然的神

    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冲,纵然不是一巴掌打将过去,那也是声色俱厉、破口大

    骂了。令狐冲道:“前辈指教得是。”

    平一指道:“单是失血,那也罢了,这也不难调治,偏偏你又去和云南五毒教的人混

    在一起,饮用了他们的五仙大补药酒。”令狐冲奇道:“是五仙大补药酒?”平一指道:

    “这五仙大补药酒,是五毒教祖传秘方所酿,所酿的五种小毒虫珍奇无匹,据说每一条小

    虫都要十多年才培养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数十种奇花异草,中间颇具生克之理。服了这药

    酒之人,百病不生,诸毒不侵,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当世最神奇的补药。老夫心慕已久

    ,恨不得一见。听见蓝凤凰这女子守身如玉,从来不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偏偏将她教中

    如此珍贵的药酒给你服了,唉,风流少年,到处留情,岂不知反而自受其害!”令狐冲只

    有苦笑,说道:“蓝教主和晚辈只是在黄河舟中见过一次,蒙她以五仙药酒相赠,此外可

    更无其他瓜葛。”平一指向他瞪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蓝凤凰给你喝这

    五仙大补药酒,那也是冲着人家的面子了。可是这一来补上加补,那便是害上加害。又何

    况这酒虽能大补,亦有大毒。哼,他妈的乱七八糟!他五毒教只不过仗着几张祖传的古怪

    药方,蓝凤凰这小妞儿又懂甚么狗屁医理、药理了?他妈的搅得一塌胡涂!”

    令狐冲听他如此乱骂,觉得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见他脸色惨淡,胸口不住起伏,显

    是对自己伤势关切之极,心下又觉歉仄,说道:“平前辈,蓝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

    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医杀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

    庸医害死的人数,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令狐冲道:“这也大有可能。”

    平一指道:“甚么大有可能?确确实实是如此。我平一指医过的人,她蓝凤凰凭甚么又来

    加一把手?你此刻血中含有剧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气大起激撞,只怕三个时

    辰之内便送了你性命。”令狐冲心想:“我血中含有剧毒,倒不一定是饮了那五仙酒之故

    ,蓝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给我注血,用的是她们身上之血。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为伍,饮

    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们长期习惯了,不伤身体。这事可不能跟平前辈

    说,否则他脾气更大了。”说道:“医道药理,精微深奥,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叹了口气道:“倘若只不过是误服补药,大量失血,误饮药酒,我还是有办法

    可治。这第四个大变,却当真令我束手无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冲道:“是

    ,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这数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懒,不想再活?到底受了

    甚么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镇我跟你搭脉,察觉你伤势虽重,病况虽奇,但你心脉旺盛,

    有一股勃勃生机。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后在这百日之中,无论如何要设法治愈你的怪病。当时我并无十足把握,也不忙给你明言,可是现下却连这一股生机也没有了,却是何故?”听他问及此事,令狐冲不由得悲从中来,心想:“先前师父疑心我吞没小林子的辟邪

    剑谱,那也没甚么,大丈夫心中无愧,此事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可是……可是连小师妹竟

    也对我起疑,为了小林子,心中竟将我糟蹋得一钱不值,那我活在世上,更有甚么乐趣?”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接着道:“搭你脉象,这又是情孽牵缠。其实天下女子言语无味

    ,面目可憎,最好是远而避之,真正无法躲避,才只有极力容忍,虚与委蛇。你怎地如此

    想不通,反而对她们日夜想念?这可大大的不是了。虽然,虽然那……唉,可不知如何说

    起?”说着连连摇头。令狐冲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却

    并非个个如此。你以己之妻将天下女子一概论之,当真好笑,倘若小师妹确是言语无味,

    面目可憎……”桃花仙双手拿了两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说道:“喂,平大夫,怎地还没

    治好?”平一指脸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么办?”

    转头向令狐冲道:“不如出来喝酒罢。”令狐冲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许去!”

    桃花仙吓了一跳,转身便走,两碗酒泼得满身都是。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这伤势要

    彻底治好,就算大罗金仙,只怕也是难以办到,但要延得数月以至数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须听我的话,第一须得戒酒;第二必须收拾起心猿意马,女色更是万万沾染不得

    ,别说沾染不得,连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动武。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

    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

    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么可笑?”令狐冲道:“人生在世,会当畅情

    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甚么人?不如及早死了

    ,来得爽快。”平一指厉声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则我治不好你的病,岂不声名扫地?”令狐冲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说道:“平前辈,你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

    是生死有命,前辈医道虽精,也难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前辈声名丝毫无损。”

    豁喇一声,又有一人探头进来,却是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的病治好了吗?”令

    狐冲道:“平大夫医道精妙,已给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极,妙极。”进来拉住他

    袖子,说道:“喝酒去,喝酒去!”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费心。”

    平一指也不还礼,口中低声喃喃自语。

    桃根仙道:“我原说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杀人名医’,他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倘

    若医不好一人,那又怎么办?岂不是搞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说八道!”两人手

    臂相挽,走出草棚。四下群豪聚集轰饮。令狐冲一路走过去,有人斟酒过来,便即酒到杯

    干。群豪见他逸兴遄飞,放量喝酒,谈笑风生,心下无不欢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

    气干云,令人心折。”令狐冲接着连喝了十来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来,斟了一大碗酒,

    口中大声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进竹棚,说道:“平前辈,我敬你一碗酒。”

    烛光摇晃之下,只见平一指神色大变。令狐冲一惊,酒意登时醒了三分。细看他时,

    本来的一头乌发竟已变得雪白,脸上更是皱纹深陷,几个时辰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

    只听他喃喃说道:“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医不好人,我怎么办?”令狐冲热血上涌,大

    声道:“令狐冲一条命又值得甚么?前辈何必老是挂在心上?”

    平一指道:“医不好人,那便杀我自己,否则叫甚么‘杀人名医’?”突然站起身来

    ,身子晃了几晃,喷出几口鲜血,扑地倒了。令狐冲大惊,忙去扶他时,只觉他呼吸已停

    ,竟然死了。令狐冲将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听得竹棚外轰饮之声渐低,心下一片凄

    凉。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泪来。平一指的尸身在手中越来越重,无力再抱,于是轻轻放在

    地下。忽见一人悄步走进草棚,低声道:“令狐公子!”令狐冲见是祖千秋,凄然道:“

    祖前辈,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对这事竟不怎么在意,低声说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

    件事。倘若有人问起,请你说从来没见过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冲一怔,问道:“

    那为甚么?”祖千秋道:“也没甚么,只不过……只不过……,咳,再见,再见。”

    他前脚走出竹棚,跟着便走进一人,却是司马大,向令狐冲道:“令狐公子,在下有

    个不大说得出口的……不大说得出口的这个……倘若有人问起,有哪些人在五霸冈上聚会

    ,请公子别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尽。”令狐冲道:“是。这却是为何?”司马大神

    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错了事,忽然给人捉住一般,嗫嚅道:“这个……这个……”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然不配做阁下的朋友,自是从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马大脸色

    一变,突然双膝一屈,拜了下去,说道:“公子说这等话,可坑杀俺了。俺求你别提来到

    五霸冈上的事,只是为免得惹人生气,公子忽然见疑,俺刚才说过的话,只当是司马大放

    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马岛主何以行此大礼?请问岛主,你到五霸冈上见我

    ,何以会令人生气?此人既对令狐冲如此痛恨,尽管冲着在下一人来好了……”司马大连

    连摇手,微笑道:“公子越说越不成话了。这人对公子疼爱还来不及,哪里有甚么痛恨之

    理?唉,小人粗胚一个,实在不会说话,再见,再见。总而言之,司马大交了你这个朋友

    ,以后你有甚么差遣,只须传个讯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司马大只要皱一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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