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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金庸

    你们对婆婆无礼?”说了这句话后,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将击到,暗自运了口气,将力道

    贯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剧痛,眼前只见千千万万颗金星乱飞乱舞。那姓易的喝道:“

    三!”左足踏上一步,眼见令狐冲背靠草棚板门,嘴角边微微冷笑,毫无让开之意,右掌

    便即拍出。令狐冲只感呼吸一窒,对方掌力已然袭体,手中长剑递出,对准了他掌心。这

    一剑方位时刻,拿捏得妙到颠毫,那姓易的右掌拍出,竟然来不及缩手,嗤的一声轻响,

    跟着“啊”的一声大叫,长剑剑尖已从他掌心直通而过。他急忙缩臂回掌,又是嗤的一声

    ,将手掌从剑锋上拔了出去。这一下受伤极重,他急跃退开数丈,左手从腰间拔出长剑,

    惊怒交集,叫道:“贼小子装傻,原来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拚了。”辛、易、谭

    三人都是使剑的好手,眼见令狐冲长剑一起,并未递剑出招,单是凭着方位和时刻的拿捏

    ,即令对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剑法上的造诣,实已到了高明之极的境界。那姓易

    的虽气恼之极,却也已不敢轻敌,左手持剑,刷刷刷连攻三剑,却都是试敌的虚招,每一

    招剑至中途,便即缩回。那晚令狐冲在药王庙外连伤一十五名好手的双目,当时内力虽然

    亦已失却,终不如目前这般又连续受了几次大损,几乎抬臂举剑亦已有所不能。眼见那姓

    易的连发三下虚招,剑尖不绝颤抖,显是少林派上乘剑法,更不愿与他为敌,说道:“在

    下绝无得罪三位前辈之意,只须三位离此他去,在下……在下愿意诚心赔罪。”那姓易的

    哼了一声,道:“此刻求饶,已然迟了。”长剑疾刺,直指令狐冲的咽喉。

    令狐冲行动不便,知道这一剑无可躲避,当即挺剑刺出,后发先至,噗的一声响,正

    中他左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张,长剑掉在地下。其时东方曙光已现,他眼见自己

    手腕上鲜血一点点的滴在地下绿草之上,竟不信世间有这等事,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

    掉头便走。那姓辛的本就不想与华山派结仇,又见令狐冲这一剑精妙绝伦,自己也决非对

    手,挂念师弟伤势,叫道:“易师弟!”随后赶去。那姓谭的侧目向令狐冲凝视片刻,问

    道:“阁下当真是华山弟子?”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道:“正是!”那姓谭的瞧出他已

    身受重伤,虽然剑法精妙,但只须再挨得片刻,不用相攻,他自己便会支持不住,眼前正

    有个大便宜可捡,心想:“适才少林派的两名好手一伤一走,栽在华山派这少年手下,我

    如将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给掌门方丈发落,不但给了少林派一个极大人情,而且昆仑

    派在中原也大大露脸。”当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剑法不错,跟我比一下拳掌

    上的功夫,你瞧怎样?”令狐冲一见他神情,便已测知他的心思,心想这人好生奸猾,比

    少林派那姓易的更加可恶,挺剑便往他肩头刺去。岂知剑到中途,手臂已然无力,当的一

    声响,长剑落地。那姓谭的大喜,呼的一掌,重重拍正在令狐冲胸口。令狐冲哇的一声,

    喷出一大口鲜血。两人相距甚近,这口鲜血对准了这姓谭的,直喷在他脸上,更有数滴溅

    入了他口中。那姓谭的嘴里尝到一股血腥味,也不在意,深恐令狐冲拾剑反击,右掌一起

    ,又欲拍出,突然间一阵昏晕,摔倒在地。

    令狐冲见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时摔倒,既感奇怪,又自庆幸,见他脸上显出一层黑气,

    肌肉不住扭曲颤抖,模样诡异可怖,说道:“你用错了真力,只好怪自己了!”游目四顾

    ,五霸冈上更无一个人影,树梢百鸟声喧,地下散满了酒肴兵刃,种种情状,说不出的古

    怪。他伸袖抹拭口边血迹,说道:“婆婆,别来福体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

    劳神,请坐下休息。”令狐冲确已全身更无半分力气,当即依言坐下。只听得草棚内琴声

    轻轻响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流过,又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冲全身轻飘飘地

    ,更无半分着力处,便似飘上了云端,置身于棉絮般的白云之上。过了良久良久,琴声越

    来越低,终于细不可闻而止。令狐冲精神一振,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婆婆

    雅奏,令晚辈大得补益。”那婆婆道:“你舍命力抗强敌,让我不致受辱于强徒,该我谢

    你才是。”令狐冲道:“婆婆说哪里话来?此是晚辈义所当为。”那婆婆半晌不语,琴上

    发出轻轻的仙翁、仙翁之声,似是手拨琴弦,暗自沉吟,有甚么事好生难以委决,过了一

    会,问道:“你……你这要上哪里去?”

    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所,不由得连声咳嗽,好容易

    咳嗽止息,才道:“我……我无处可去。”那婆婆道:“你不去寻你师父、师娘?不去寻

    你的师弟,师……师妹他们了?”令狐冲道:“他们……他们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伤势沉

    重,寻不着他们。就算寻着了,唉!”一声长叹,心道:“就算寻着了,却又怎地?他们

    也不要我了。”那婆婆道:“你受伤不轻,何不去风物佳胜之处,登临山水,以遣襟怀?

    却也强于徒自悲苦。”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婆婆说得是,令狐冲于生死之事,本来

    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晚辈这就别过,下山游玩去也!”说着向草棚一揖,转身便走。他走

    出三步,只听那婆婆道:“你……你这便去了吗?”令狐冲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

    :“你伤势不轻,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可不大妥当。”令狐冲听得那婆婆言

    语之中颇为关切,心头又是一热,说道:“多谢婆婆挂怀。我的伤是治不好的了,早死迟

    死,死在哪里,也没多大分别。”那婆婆道:“嗯,原来如此。只不过……只不过……”

    隔了好一会,才道:“你走了之后,倘若那两个少林派的恶徒又来啰唣,却不知如何是好?这昆仑派的谭迪人一时昏晕,醒来之后,只怕又会找我的麻烦。”令狐冲道:“婆婆,

    你要去哪里?我护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来甚好,只是中间有个极大难处,生

    怕连累了你。”令狐冲道:“令狐冲的性命是婆婆所救,哪有甚么连累不连累的?”那婆

    婆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个厉害对头,寻到洛阳绿竹巷来跟我为难,我避到了这里,但

    朝夕之间,他又会追踪到来。你伤势未愈,不能跟他动手·我只想找个隐僻所在暂避,等

    约齐了帮手再跟他算帐。要你护送我罢,一来你身上有伤,二来你一个鲜龙活跳的少年,

    陪着我这老太婆,岂不闷坏了你?”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我道婆婆有甚么事难以委

    决,却原来是如此区区小事。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到哪里便是,不论天涯海角,只要我还

    没死,总是护送婆婆前往。”那婆婆道:“如此生受你了。当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语音中大有欢喜之意。令狐冲道:“不错,不论天涯海角,令狐冲都随婆婆前往。”

    那婆婆道:“这可另有一个难处。”令狐冲道:“却是甚么?”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

    分丑陋,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吓坏了他,因此我说甚么也不愿给人见到。否则的话,刚才

    那三人要进草棚来,见他们一见又有何妨?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都

    不许向我看上一眼,不能瞧我的脸,不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袜。”令狐

    冲道:“晚辈尊敬婆婆,感激婆婆对我关怀,至于婆婆容貌如何,那有甚么干系?”那婆

    婆道:“你既不能答应此事,那你便自行去罢。”令狐冲忙道:“好,好!我答应就是,

    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决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连我的背影也不许看。”令狐冲心想:“难道连你的背影也是丑陋不堪?世上最难看的背影,若非侏儒,便是驼

    背,那也没有甚么。我和你一同长途跋涉,连背影也不许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婆婆听他迟疑不答,问道:“你办不到么?”令狐冲道:“办得到,办得到。要是

    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眼睛。”那婆婆道:“你可要记着才好。你先走,我跟在你

    后面。”令狐冲道:“是!”迈步向冈下走去,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那婆婆在后面跟了

    上来。走了数丈,那婆婆递了一根树枝过来,说道:“你把这树枝当作拐杖撑着走。”令

    狐冲道:“是。”撑着树枝,慢慢下冈。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婆婆,那昆

    仑派这姓谭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这谭迪人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

    手,剑法上学到了他师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师兄、二师兄来,却还差得远。那少林

    派的大个子辛国梁,剑法还比他强些。”令狐冲道:“原来那大喉咙汉子叫做辛国梁,这

    人倒似乎还讲道理。”那婆婆道:“他师弟叫做易国梓,那就无赖得紧了。你一剑穿过他

    右掌,一剑刺伤他左腕,这两剑可帅得很哪。”令狐冲道:“那是出于无奈,唉,这一下

    跟少林派结了梁子,可是后患无穷。”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样?咱们未必便斗他们不

    过。我可没想到那谭迪人会用掌打你,更没想到你会吐血。”令狐冲道:“婆婆,你都瞧

    见了?那谭迪人不知如何会突然晕倒?”那婆婆道:“你不知道么?蓝凤凰和手下的四名

    苗女给你注血,她们日日夜夜跟毒物为伍,血中含毒,那不用说了。那五仙酒更是剧毒无

    比。谭迪人口中溅到你的毒血,自然抵受不住。”

    令狐冲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蓝教主

    无冤无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说道:“谁说她要害你了?她是对你一片好

    心,哼,妄想治你的伤来着。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无碍,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戏。”

    令狐冲道:“是,我原想蓝教主并无害我之意。平一指大夫说她的药酒是大补之物。”那

    婆婆道:“她当然不会害你,要对你好也来不及呢。”令狐冲微微一笑,又问:“不知那

    谭迪人会不会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有多少毒血溅入了他口中。”

    令狐冲想起谭迪人中毒后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又走出十余丈后,突然想

    起一事,叫道:“啊哟,婆婆,请你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得回上冈去。”那婆婆问道:“

    干甚么?”令狐冲道:“平大夫的遗体在冈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

    已把他尸体化了,埋了。”令狐冲道:“啊,原来婆婆已将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

    “也不是甚么安葬。我是用药将他尸体化了。在那草棚之中,难道叫我整晚对着一具尸首?平一指活的时候已没甚么好看,变了尸首,这副模样,你自己想想罢。”令狐冲“嗯”

    了一声,只觉这位婆婆行事实在出人意表,平一指对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后,该当好好将

    他入土安葬才是,但这婆婆却用药化去他的尸体,越想越是不安,可是用药化去尸体有甚

    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行出数里,已到了冈下平阳之地。那婆婆道:“你张开手掌!”令狐冲应道:“是!”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么花样,当即依言伸出手掌,张了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

    ,一件细物从背后抛将过来,投入掌中,乃是一颗黄色药丸,约有小指头大小。那婆婆道

    :“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歇。”令狐冲道:“是。”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了

    下去。那婆婆道:“我是要仗着你的神妙剑法护送脱险,这才用药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

    然身死,我便少了个卫护之人。可不是对你……对你有甚么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

    你记住了。”

    令狐冲又应了一声,走到树下,倚树而坐,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暖烘烘的涌将上来,

    似有无数精力送入全身各处脏腑经脉,寻思:“这颗药丸明明于我身子大有补益,那婆婆

    偏不承认对我有甚么好心,只说不过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别人而不肯承认的,她

    却为甚么要说这等反话?”又想:“适才她将药丸掷入我手掌,能使药丸入掌而不弹起,

    显是使上了极高内功中的一股沉劲。她武功比我强得多,又何必要我卫护?唉,她爱这么

    说,我便听她这么办就是。”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来,道:“咱们走罢。婆婆,你累不

    累?”那婆婆道:“我倦得紧,再歇一会儿。”令狐冲道:“是。”心想:“上了年纪之

    人,凭他多高的武功,精力总是不如少年。我只顾自己,可太不体恤婆婆了。”当下重行

    坐倒。又过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罢!”令狐冲应了,当先而行,那婆婆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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