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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雪原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曲波

    刘勋苍把他的胳臂一触,把他刚装上的一袋烟全给碰撒了,“老杨,还琢磨啥?想老婆啦?快把你的道眼拿出来呀!

    留在肚子里叫它生小崽呀!”

    大家一起瞅着杨子荣笑起来。

    杨子荣不慌不忙,向窗台上磕了磕烟袋锅,报复似的捏了刘勋苍一把,可是总还没有发言的表示。他从炕里边蹭到剑波身旁,悄悄地附在剑波耳朵上,耳语了约有一分钟,大家眼巴巴地盯着他,但听不出他说了些什么,只看到剑波连连地点着头。最后,听到杨子荣结束的两句:“这样做时间要长些,并且是相当冒险的。”

    少剑波神情上一阵兴奋,“好!

    我也是这么想,这样做把握大。可是……”他的眉头一皱,却犹豫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过子荣同志,这种做法是咱作军事侦察的同志力所难及的,这一点,咱俩以后再谈。”

    大家都弄得莫名其妙,少剑波看了看表,已是二十二点半,他开始发言:

    “同志们,不能先捉老道后搜庙,也不能先搜庙后捉老道,为什么呢?很简单,因为这个老道对破座山雕的价值不大。他一不能供情况,二不能当向导。

    但是他却有一个很大的别的用处,就是从现在的情况看来,他可以给我们当一块钓鱼的饵子,利用他可以引来我们所找不到的鱼鳖虾蟹。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用普通的办法是拿不下来的,甚至他可能不怕为反革命而死,因此现在还是叫他暂时活着的用处大。他的用处可能是在今后。”

    战士们交头接耳,屋子里一阵小声的喧嚷,每个人脸上都浮出了新奇的笑容。

    “同时也不能硬攻座山雕,”少剑波继续道,“因为从地图上,从匪徒的供词中,从座山雕这个几十年的老匪的经历中,都可以断明威虎山完全不同于奶头山。许大马棒单凭奶头山的天险,来阻止我们,可是反过来他又吃了这个死天险的大亏。我们利用了奶头山的天险,仙姑洞这个死胡同,把许匪堵成瓮中之鳖。当我们一克服了天险,堵住了仙姑洞口,匪徒们天大的本领也施展不开了,他不会土遁,也不会变穿山甲,因此我们就在这死瓮中来个活捉鳖。这是我们当时所以敢大胆冒险决定的基本条件和原因。”

    少剑波略略一停,从衣袋里掏出一撮毛的供词,但是一眼也没看,只是捏在手里。

    “可是座山雕这个老匪盘踞的威虎山,从各方面情况看来,他的阵势确像个烂泥塘里的螃蟹窝。匪徒们可以在这个烂泥塘里横冲直撞,又可以在这烂泥塘里随时潜入螃蟹窝。这窝又是许许多多、远近都有,我们如不谨慎,会陷在烂泥塘里被他咬了脚。因此我们对付这个烂泥塘里的螃蟹窝,就不能再采用对付瓮中鳖的老方子。”

    大家一起笑起来。笑声未止,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大家的精神顿时紧张起来。

    “报告!”两个化装便衣侦察的战士,带着愉快而紧张的神气向剑波敬礼。“报告二○三首长,我们在佛塔密西大岭侦察,逮住一个匪徒。”说着从身上摘下一支九九式步枪,和一柄匪徒们用的匕首,“这是他的步枪和匕首。”

    “太好啦,这家伙送上嘴来啦!”战士们一阵愉快的欢笑。

    “他的特点是什么?”少剑波问道。

    “这个家伙傻乎乎的,个头不小,我们逮着他,老问我们是哪个溜子的,因为我们俩的打扮和土匪一样,所以到现在他也没认出我们的身分。”

    “太好啦!”少剑波命令战士们回去休息,干部留下,然后向刘勋苍、栾超家耳语了几句。栾超家道:“对,就是如此!”

    说着他和刘勋苍按剑波的吩咐,走了出去。

    少剑波又转头对杨子荣低声道:

    “你的意见,咱们再细加考虑一番,为了准备这样做,你今天不许在这个匪徒面前露面。”

    杨子荣笑了一笑,“对!必须如此!”

    在另一个小屋里,刘勋苍和栾超家经过一番准备,炕上摆着一张小炕桌,炕桌上放着一些空酒壶酒碗,并有几个大土碗,里面放着一些吃过了的野兽碎骨头,看样子活像酒席初散还没撤空收拾桌子的样子。

    少剑波和刘勋苍等完全换上了便衣,打扮的像些土匪,杨子荣在炕里边躺着,脸被挡在剑波的屁股后头的灯影里,谁也看不见。

    “弟兄们!”刘勋苍拉着恶狠狠的嗓门喊道,“把那家伙给我带进来!”

    “是,”小董的嗓门又尖又响。

    不一会儿,小董和高波,把一个大个子推进来,这家伙一进门瞪着傻乎乎的两个白眼珠,“怎的?三老四少别误会,别误会!……”

    “堵口!”刘勋苍把小炕桌一拍,震的碗壶叮当乱响,“奶奶丈人!真他妈的不仗义。”

    “天牌呀!地牌呀!……”杨子荣躺在黑影里,故意装着酒醉的腔调。

    这个傻大个,傻头傻脑的,伸着个长脖子,满脸是灰,眉毛上还冷结着霜粉,门牙龇在嘴唇外面,两筒鼻涕抽打抽打的,真像个疯子。一条棉裤被灌木丛划得稀烂,两只眼睛瞅着发怒的刘勋苍。

    “你是哪个溜子?”刘勋苍用酗酒般野蛮的眼光瞧着他。

    “我是威虎山,”傻大个答道,“崔三爷座山雕的山头哇!

    你们是哪个溜子?弟兄们别误会,都是吃这碗饭的,别伤了和气!”

    “来这干吗?”刘勋苍大眼一瞪,“真瞎了你娘的眼!”

    “大年三十眼看快来到啦,崔三爷年年的坎子,大年三十晚上开百鸡宴,我下山捉鸡,碰上贵山的弟兄。”

    “什么百鸡宴?”少剑波插问道,他为的是再证实一下一撮毛这个匪徒供的对不对。

    “这谁都知道哇,”傻大个把牙一龇,显得更长了,简直满脸是牙,“一百只鸡,来自一百家,腊月三十大年五更,全山的弟兄大宴会,所以就叫百鸡宴。这是俺三爷的坎子。”

    对实了,大家不觉对笑了一下。

    “混蛋!”刘勋苍猛喝一声,“座山雕这老杂毛真不义气,你们的界子里穷不起啦,为啥到我们九爷的地盘来捉鸡?”

    “那你们是九彪的山头?”

    刘勋苍随机应变地立起身来,“你们座山雕有坎子,我们九爷也有坎子,妈的!这是我们的地盘,我们也有规矩,踏破了我们的山头,倒一辈子霉,没法子,弟兄们!”刘勋苍向小董喊道。

    “有!”

    “削掉他十个脚趾头!”刘勋苍向小董一挤眼。

    “是!”小董和高波,用绳子捆着傻大个,往外就拖。

    “开恩!开恩!……”傻大个弯弯着腿,连连求饶,直走到外间,还是哀声不止。

    杨子荣忽地爬起来,大家噗哧一笑,接着便研究了一下,这个傻大个是否有争取的可能。

    结果大家共同的认识是:争取他即便能领进威虎山,但进去后是不好打的,如果等到年三十再打,那么座山雕必然因为他不回去而增加戒备,同时小分队的秘密在这半月中又不敢有把握说不被座山雕所掌握。特别是因为仅仅争取他当向导,又会破坏了其他几方面的计划,况且这群匪徒,完全不同于国民党的一般的士兵和军官那样容易争取,因而不敢在他们身上寄托过高的希望。从小炉匠、刁占一、一撮毛这几个匪徒中可以清楚的看到这点。

    特别从一撮毛这个匪徒的表现中,尤为明显,我们要把他交给老道,他害怕得要死;而我们让他领着打威虎山,他却十分“慷慨”。这证明老道是个厉害的大头目,而他愿领我们进威虎山,显然是个骗局。他见到小分队的兵力不大,不是座山雕的对手,只有进去没有出来,即或万一我们成功了,剿灭了座山雕,他也会翻过来向我们表功,以掩护老道。

    当少剑波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后,便向在座的干部道:“我需要再考虑一下再作决定,现在散会!”

    各小队干部,回到自己的住屋。

    少剑波踏着稳重的步子,走在回队部的路上,这种步子只有当他思考最重要的问题时才会出现。

    夜是静静的,空气是清冷的。少剑波就在这又静又冷的午夜里深思着他最后的决策。

    杨子荣跟在他的身后,因为他知道他这位年轻的首长现在思考的中心是什么。他没有靠近剑波的跟前,因为一来他怕扰乱了剑波的思路,二来又是和剑波的心一样,也在紧张的考虑着自己的建议,和自己完成这项艰巨任务的方法。他知道这道难关只有他自己来打。

    当少剑波回到队部时,高波、白茹、李鸿义已经睡下了。

    他坐在炕沿上,大衣也没脱,眼睛紧盯着他对面的墙角,金表在他的衣袋里嗒嗒地走着。他丝毫没发觉杨子荣倚在他的门框上。他思考的中心是:子荣的计划万一有失,非但今后的任务不好完成,子荣同志的生命问题将给自己留下终生的悲伤和不安,他长时间地犹豫着。

    当他默默地点了一点头后,站起来就往外走,刚要迈门坎,看到了杨子荣,他马上止了步。

    “唔!子荣同志,还没睡?”

    “我知道你会找我。”

    “不错,我正要去找你,进来,坐下。”

    他俩一个炕头,一个炕尾,中间隔一张小炕桌,对面坐下。杨子荣抽着他的小烟袋锅。

    “怎么样?子荣同志,你认为你的方案有把握吗?”剑波亲切地探问着。

    “二○三首长,不必再犹豫。我完全相信它既有效,又能办得到。”杨子荣回答得是那样的恳切和自信,“我已经再三再四地想过了。”

    少剑波略一点头,“是的,它可能是有效。但是……”他脑眉一皱,显出一种担心的神情,“搞不好,可能伤了自己,又引出更大的困难和麻烦。就像‘绵码耶及斯’是治绦虫的特效药,但一旦打不下来,会使绦虫受到一次很大的锻炼,再治它反而更加困难,并且你……”

    “怎么?”杨子荣好像有点不满剑波的话,“二○三首长,我跟随你不是一年半载了,难道你对我还有什么不相信?或者……”

    “不不不!”少剑波连忙打断杨子荣的话,“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完全相信并且尊敬你对党的耿耿忠心,和你身历百战的锻炼,我更佩服你的智勇兼备的侦察才能和经验。我是想,军事侦察那是你的拿手戏,可是这样的侦察你却是向来没干过,我除了担心整个任务外,我特别担心你的安全。”

    “二○三首长,烟台市你也是第一次呀!”

    “不不!”少剑波摇摇头,“那不同,烟台市是人山人海,到处可以蔽身,而威虎山除土匪之外再无他人。同时烟台市我并没和敌人直接打交道。”

    “可是今天的有利条件要比烟台市多的多,第一,我们有座山雕贪馋已久的‘先遣图’;第二,匪徒们的暗语黑话我相信我已经精熟了;第三,我经过一番练习,我完全可以成为一个看不出漏子的‘土匪’;第四……”杨子荣稍微迟疑了一下,他眼中射出严肃而坚定的光芒,“我相信我对党对人民的赤胆忠心。”

    “你以为有了这些就能必胜不败吗?”

    “是的!我是这样认为。”

    “错了!”少剑波盯着满怀决心的杨子荣,用争论的口吻说,这口吻在他和杨子荣多年的战友相处中还是第一次。“这四条只不过是在你手中已经掌握了可以揳进匪窝去的武器。

    它仅仅可以帮助你钻进敌人的肚子。今天要紧的问题不在这里,关键在于你进去后怎样继续进行我们的工作。”

    杨子荣听了这些话,自己又在暗想:“首长绝不是怀疑我的方案是否有效,相反,他早就看中了我的方案了,只是他现在是在怀疑我杨子荣是否能胜利完成这一任务。是的,首长在这要害地方应当细心,免得万一有失。可是为什么他今天不直截了当地说呢?……啊!

    他可能是在猜测一切可能遇到的不利情况,想多出一些点子……”他马上一转念,又想到问题更复杂的一面,“不!这也没有用,这次任务与往常不同,我要离开他,离开所有的战友,那时我周围可以说没有半点帮助我的力量。在家想出来的点子不会顶用,最低不会全部顶用。到了匪穴,一切问题取决我自己,首长一点也帮不上忙。首长的担心是完全必然的,没有问题,首长对自己战斗方案的要害部分是特别慎重的,所以不能潦草决定。现在我杨子荣光有决心不成,只有坚决表达我必胜的信心,才能促使首长下最后的决心,消除他过多的担心。”他想到这里,抬起头来,咧嘴一笑道:

    “我承认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和本领,不能瞎说大话。但是我认为什么本领也不是凭空得来的。俗话说得好:‘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下水,一辈子也不会游泳;不扬帆,一辈子也不会操船。就像你,二○三首长,由于你身经百战,所以你指挥千军万马,就像挥动你自己的两只拳头一样方便,这一点,我无论如何办不到。可是干侦察,我相信我会像指挥我自己的舌头一样来指挥我个人身上的一切。我有心眼,我不比匪徒们傻。请放心放手,我去……”

    “是的!”少剑波被杨子荣这一番满怀信心的话,说得眼中放出喜悦的神色。“论侦察我确比你差得远。”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怎样?”杨子荣用渴求的声音问道,“决定了吧!”

    少剑波把小炕桌一拍,“好!决定了!”

    “感谢您的信任,二○三首长。”

    “感谢你对党的忠诚和无畏,子荣同志。”

    第二天的晚上,各小队干部齐集在剑波房子里,围在小炕桌上看地图。

    少剑波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开始了他的部署:

    “根据现在的情况,我们小分队必须分成三路:第一路是我和刘勋苍,率小分队的全体,要如此如此……当然我们这第一路比较安静些。

    “第二路是杨子荣同志,单人独马,去完成一个特殊的、我们最不熟悉的任务。要完成这个任务,必须如此如此……“第三路是栾超家同志,也是单人独马,去专门对付一个敌人,完成这个任务,必须如此如此……“至于这个傻大个,我们对他不寄托什么希望,但是我们要利用他一下。所以我们今天晚上对这个家伙,必须如此如此……这个任务由高波、李鸿义来负责进行。”

    大家在紧张的任务负担下散了会。少剑波最担心的还是杨子荣的特殊任务,弄不好,一切都会落空。因此虽然夜深了,他还是再把杨子荣找来,这一对老战友,在深夜里交谈着每一个细节。最后,少剑波紧握着杨子荣的手,又重复了他已经说过不知几遍或几十遍的话:

    “子荣同志,我完全相信你的智慧和胆量,但我所担心的却是你对这类工作的经验。所以只有抓住这三天前的时间,演习,再演习!背诵,再背诵!你现在不是杨子荣同志,而应是彻头彻尾的匪徒胡彪。”

    虽然这是句逗趣的话,但是少剑波的语调却是那样严肃,杨子荣脸上也没露一点笑容。

    “记住!”少剑波微微一笑,“时机!最好的时机是大年三十的百鸡宴。保重!谨慎!大胆!我的活动,会使你不孤立。”

    “剑波同志,请相信我,会完成党的任务。我时时不忘党的教导,不忘记你是我的榜样。”

    两人眼眶里有点湿润,因为长时间的握着手,两人手心的汗水已汇在一起,分不清你的还是我的。

    深夜,他们离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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