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本色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天下归元
身边忽有轧轧声响,他转身,看见那坐在精致轮椅上的白衣人,大喜道:“先生怎么出来了?”
轮椅上的人,在日光下,白得近乎透明,他似乎有些嫌阳光刺眼,微微抬起手,禹光庭只觉得眼睛似被刺了一下,像万丈雪光,忽然奔进了眼底。
禹光庭觉得自己每次看见那修竹一般的手指,和雪贝一样的指甲,都有种凛然的感觉,作为禹国最尊贵的摄政王,这感觉不知从何而来,而又无法遏止。
“殿下眉宇间似有愁思。”白衣人答,眼光出神地停留在天边一缕飞云上。
禹光庭叹了口气,“昨夜风之队似乎没能顺利出手,之后临州子弟失踪,本王没有想到,一个区区押送流放犯的队伍,竟然卧虎藏龙,直到看见女王陛下出现,才恍然大悟。只是如今请神容易送神难,女王应当如何处置才好?”
白衣人转过眼,唇角一抹似乎是笑又似乎是冷峭,“风之队如果没能成功,那帝歌押送队伍就绝对不止那两千人,女王陛下再天赋异禀,也不能一人战胜一军。殿下,你要做好作战准备了。”
禹光庭神情一凛,他听懂了先生的意思。
女王陛下一定还有伏军,才能解决了那支风之队,并掳走了临州的豪门子弟做人质,而且那作风十分痞——你抢我一个,我扣你一批,很像裴枢的作风。
想到裴枢,他心中一紧,行事狠辣狂放的裴少帅,大荒无人不知,是个绝对难缠的人物。
如果出手的真是裴枢,传言里这位少帅对女王极为上心,一旦他知道自己擒了女王,那绝对是不死不休的格局。而禹国此时并不安定,自己不在大都,如果被这个杀神缠上,又失去了风之队的保护……
禹光庭有点头疼地捏捏眉心,一瞬间心中杀机涌动——先前他就想不动声色地将女王杀了,封锁消息,让她从此失踪,只是女王竟然将白骨扔给了别人,这样就可能导致他的秘密会被发现,为了将来可以交换他人对秘密封口,他临时决定留下了女王,可此时却觉得留下了一枚火炭,交不是,扔不是,搁在掌心还烫手。
他求助的眼光投向轮椅上的人,那人笑意淡淡,仿佛天下事都不在心中。
“明明胜利将至,殿下何故如此忧虑?”
“何解?”禹光庭眼睛一亮。
“既然女王是裴枢的死穴,那自然会引来祸患,也能解决祸事。只要女王在手,裴枢的军队就是殿下的。可战,可佯战,甚至可佯败。殿下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几位王子打算对王位如何动作吗?风平浪静,自然不见蛟龙,可如今,不就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禹光庭神色一震,沉思半晌,长身一揖,“得先生如遇明师,谢先生教我!”
此刻胸中似有无数计谋过,每计都策动禹国风云,那几位占据国土手掌大权的王子,一直是他的心头刺,只是师出无名,明知道对方蠢蠢欲动,却没有机会将之拔出。如今帝歌横戟军入境,女王悄然入境,借这样的机会,和裴枢达成协议,说不定可以引蛇出洞,时机布局拿捏准确的话,还可以一网打尽……
他越想越眉飞色舞,刚才还要杀女王的念头早已不见,反想着在裴枢到来之前,万万不能令女王有失,急忙嘱咐:“还请先生多多费心,女王之事,万万不能有失。”
他心中急切,靠轮椅近了些,感觉到轮椅无声向后退了退,赶紧尴尬地停住。眼光落在对方手指上,那雪色晶莹的手指一个微微抬起的姿势,不知怎的,便让他心中一震。
对于眼前这个年轻男子,他心中一直有一种奇异感觉,只觉对方尊贵又清淡,行事像个行走江湖的谋士,气质却高贵如天上凤,他自己也是身份贵重,平日一样是目下无尘,属下能得他青眼都算难得,但在这男子面前,什么威凌霸气,矜贵尊严,便如日光遇上冰雪,自然便消弭无踪。
此刻,他听见对方,清清淡淡地道:“殿下放心,定不负所托。”
……
水声淙淙,琳琅敲瓦,流水顺着乌黑的屋檐,淅淅沥沥落下……
景横波是被一阵饱胀的尿意憋醒的,或者说是一曲“催尿”曲催醒的。
睁开眼睛,还没看清景物,就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琴音质很好,弹得却不好,琴声断断续续,叮叮咚咚,听来如高山流泉,落于深潭之上,她的小肚子,因此更加觉得胀了。
脑子里晕眩未去,看了看四周的装饰,似乎还是在耶律庄园之内,一间普通的客房,四周没人,也没点灯,窗纸透过朦胧的天色,似乎已将黄昏。
她动了动手脚,没有锁链,却有一层淡黄色的筋索,松松地捆住,那东西好像很有弹性,她试探着下了床,迈出一小步便一个踉跄——这东西能给她小范围的行动自由,但跑路是别想的。
手上也是这样,她想了想,摸了摸身上,果然匕首等武器已经被收走,不过……她低头笑了笑,一口咬住了自己胸前的项链。
链子是一截雪白的冰铁链,吊着柳叶形状的坠子,她取下坠子,指甲插入坠子中的缝隙中,一压,“咔”一声,雪白的极薄的柳叶形刀刃弹出,她继续按压,那不算厚的坠子中,竟然接连弹出三片薄钢,将这三片薄钢连在一起,就是一柄奇薄的小刀。
她神行无踪,没有任何人能跟上她的步伐,经常会出现一个人落单的情况,所以裴枢便让黄金部天灰谷的技师们,用天灰谷独有的几种珍稀材料,给她打制了一些秘密武器。
她胸有成竹地用小刀去割那绳子,原以为一割就断,谁知道那东西滑溜溜,刀刃割上去就滑了出去,还险些戳破了自己脚踝。
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看来这也是特殊材料,她泄气地将刀收起,听着外头琴声依旧不绝,那叮叮咚咚的声音,令她尿意更急,她踢了踢凳子,原以为会有人立即进来查看,谁知道根本没有人理睬,琴声也没停下,还比先前更断续了些,她听着听着,咬牙捂住了肚子,大叫一声:“哪个阿猫阿狗魔音贯脑!”
“嘎——”琴声戛然而止,好像琴弦断了。
她也嘎嘎笑了两声,往床上一坐,等着有人冲进来骂人,那她就可以提出解手的要求了。
谁知道四面还是那么静,仿佛没人对她有兴趣,琴声也只是稍稍一停,又开始了,对方似乎对曲子非常不熟练,或者手势极其笨拙,一首曲子弹得喑哑断续不接气,女王闻之欲断魂。
好曲子能令人凝神静气,烂曲子只让人想杀人,景横波火气一拱一拱,忍耐了一刻钟之后,终于在*魔音和肚子鼓胀的双重逼迫下爆发,“我要解手——”
这回终于有了动静。
“啪。”窗扇开启,一个罐子扔了进来,准确地扔在床上。
景横波怔怔地看着那罐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抬头看去,那边窗扇边,一双乌亮的眼睛,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指了指罐子,啪地又拉上了窗扇。
那露出的半张脸极其年轻,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模样。
景横波摸摸鼻子,啥意思,叫自己在这里用罐子解决?有这么对待俘虏的吗?不是应该紧张兮兮看守吗?或者一醒来就看见刑架皮鞭阴森森牢房神马的才对啊……
琴声还在继续,淅淅沥沥的,更加催尿,她要受不了了。
她神秘兮兮地四处看看,确定屋内没人,屋外琴音还有距离,不可能有人偷窥,才慢慢挪到床上,扯下帐子,过了一会儿,帐子里传来女王陛下舒畅解放的“嘘——”吁气之声。
解决完了,听那琴音也觉得好听点了,她探出头,想叫人把尿壶拿走,想了想刚才那冷冰冰的眼神,还是自己来吧。
手上有绳索,能稍稍动,却不能任意舒展,端着罐子不得不小心翼翼,她一点一点挪下床,正要将罐子塞进床底,不防那床下有雕板,挡了一下她的手,险些把罐子撞翻,她惊得“哎哟”一声。
只这一声,琴声戛然而止。
她浑身一僵。
那啥,那琴都不会弹的家伙,为什么忽然没声音了?是不是来偷窥她了?
女王陛下半蹲在床前,撅着屁股,端着尿壶,姿势猥琐地等了足足半刻钟。
半刻钟里,没有步伐声,没有琴音,只有外头飞鸟归巢的振翅声,和一种缓慢的“轧轧”之声。听来有些怪异,却一时辨认不出是什么声音。
她确定没有脚步声,才放下心来,直起身,舒了一口气。
紧张感过去,她才想起没洗手,对于一个曾经严重洁癖现在依旧轻微洁癖的人来说,上厕所不洗手好比出门不穿裤子,都是无法忍受的行为,她忍不住又要喊了,“水——”
声音还没出口,房门口帘子微微一动,一盆水被推了进来。
她有点惊异也十分欢喜,目光忽然一凝。
黄昏日光淡淡,光影晃动,清澈的水波微微荡漾,在铜盆之侧,隐约映出一只手的轮廓,雪白的,修长的……
她忽然扑了过去,却忘记了自己的手脚被捆住,顿时跌了一个狗吃屎,趴在地上再抬头看时,铜盆一半在帘内一半在帘外,水波微漾,四周依旧没有人影,哪里还有那只手?
她怔怔地趴在地上,冰凉的地面湿气慢慢浸润至胸口,似此刻心情。
思念太过,遍眼幻觉吗?
慢慢爬起来,蹦过去洗手,洗完手蹲在铜盆边等,一人走了过来,修长身材,雪白的手,慢慢映上水面,她的心砰砰跳起来。
那人蹲下身,将铜盆拖了出去,乌黑的眸子,冰冷冷地对她一瞥。
景横波顿时从头凉到了脚——还是先前那个小姑娘,长一张十分萝莉的脸,个子却不矮。
刚才端水过来的是她吗?
她怎么知道她要洗手?也许是因为同是女性,也有基本的清洁习惯?
可怎么看来这冰冷少女,都不像个如此细心的人。还是禹国这位摄政王,有优待俘虏的习惯?
琴声又吱吱嘎嘎响了起来,生硬断续,打扰着她的思绪,她脑子也不知是余毒未去还是怎的,乱糟糟的十分烦躁,忍无可忍,大叫一声:“难听!”
琴声顿了顿,却并没有停止,还更响亮了一些,她气得无法可施,忽然帘子一掀,那少女进门来,手中抓着两个铜盆,景横波诧异地瞧着她,那少女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双手一合,开始,敲——
“哐当哐当哐当!”比琴声刺耳尖锐无数倍的声音,在她耳边叫嚣,她双手一挥,一张凳子砸向少女,少女一让,以铜盆迎上,“当”一声大响,她觉得自己耳朵都要被震聋了。
嗡嗡嗡嗡半天后,少女放下铜盆,凑到她面前,白牙齿闪闪亮,似冷笑似威胁。
“敢说他琴声难听?你再说一句,我就让你从早到晚听这好听的!”
说完扔下铜盆就走,铜盆残水溅了景横波一脚,把景横波气得眼睛发直,扑在窗边大骂:“哪来的小心眼白痴主子,教出的蛇精病脑残丫头……”
院子里,小心眼白痴主子继续弹琴,蛇精病脑残丫头再不理她,在院子中走来走去,拖桌子搬板凳,看样子是打算在院子中吃晚饭。
景横波隔着帘子打量四周,看来看去,都没发现任何看守,心中十分诧异。
少女一个,弹琴的人一个,这偌大院子就两个人,就这两个人看守着她?禹光庭也太放心了吧?
食物是外头送过来的,满满地摆了一桌子,看样子十分丰盛,景横波数着菜数目,心想这两人在禹光庭身边地位一定很高。
“轧轧”声音再次响起,从她窗边经过,她转身蹦向窗边,想去看看那个弹琴的人,但是手脚不便动作慢,等她移动到窗边,对方已经过去了。
她只好又回到帘边,院子中有一株大榕树,饭桌就摆在榕树下,浓荫流碧,翠盖垂丝,原木色的小桌放在树下,饭香菜香混杂着草木香袅袅散开,她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田园。
少女拖过一张原木的凳子,坐下吃饭,桌子的另一边,因为墙壁的阻挡,她看不见,也不知道坐的是谁。
她痴痴地盯着那树下吃饭的人,眼前有些模糊,这些年玉阙金宫,锦衣玉食,似乎所有人都以为她喜欢的是华贵富丽的宫廷生活,她也以为自己最喜欢的确实是那些最美丽的一切,可此刻看见这黄昏老树饭桌的一幕,忽然无限心生向往。
向往的并不是此刻意境,而是这样的场景,所代表的平静、安适、宁和与美好。代表着不再受世间纷扰所侵,归隐田园真正享受人生的未来。
很多年后,她和宫胤,会不会有这样一座小院子,这样一棵大榕树,打一张原木饭桌,面对面吃着最普通却最洁净的饭菜?
会不会他帮她挑掉她不喜欢的葱,她为他剥开红薯的皮?
木桌边少女正从碟子里拿出一只梨子,慢慢地削皮,她削下的梨皮垂挂如花瓣,纤纤手指擎着雪白的梨子送过去,那食物色泽灿烂,姿态平静安然,几乎烫着了景横波的眼睛。
她霍然转头,不想再看属于别人的安宁和幸福。
转过头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刚才那个少女准备吃饭时,好像只搬了一张凳子。
另外那个弹琴的人,不需要凳子?
联想到刚才的轧轧声,她若有所悟,对方似乎,行路不太方便呢。
这令她更纳闷,一个少女,一个残疾,禹光庭凭什么认为这样的两个人就足以困住她?
故布疑阵?
肚子咕噜噜叫,她是饿了,不过就那主仆二人的恶劣态度来看,别指望优待俘虏,能有口剩饭吃就不错了。
身后有响动,一股香气传入鼻端,她回头,就看见帘下的托盘。
托盘上一碗瑶柱粥,一碟金黄松脆的螺蛳转儿,一碟醋焖樱桃肉,一碟水晶虾仁炒蛤贝,一碟火腿干丝,旁边白玉盘里还有雪白梨子和澄紫葡萄,不仅丰盛得不像牢饭,而且几乎全都是她喜欢吃的。
景横波端过来就吃,她才不担心下毒,真要下毒机会多得是,何必浪费饭菜。
风卷残云吃完,碗碟里干干净净,她对着碗碟发了一阵呆,才发觉有些事不对劲。
瑶柱粥里没葱花,蛤贝的壳已经去掉,梨子削皮切片,甚至葡萄皮都已经去掉,绿水晶上粉粉地一层紫,颤巍巍在玉盘里,一口一个吃得爽快,吃完才发现太爽快了,以前吃这些东西,满桌肴核,手上汁水淋漓,哪有现在的干净。
她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转身正见那少女过来,正要道谢,那少女隔着帘子手一伸,将托盘夺了过来,看一眼碗碟,冷笑道:“比猪吃得还干净些。”
景横波的感谢咽在喉咙里,一时没想好是骂呢还是骂呢?
少女根本不理她,扔下一样东西,转身就走。景横波一瞧,是一卷雪白手巾,还散发着热气。很明显是给她擦脸用的。
景横波纳闷地盯着那少女背影——忽冷忽热是要闹哪样?
天色暗了下来,轧轧轮椅声又从她窗边过了,她坐着不动,反正也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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