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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半书(全集)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李惟七
“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是卢家祖传的棋盘,更不知道那棋盘如此珍贵。”吴节超低下头,“自从知道了这件事,我一直内心不安——我不劳而获,偷走了原本不属于我的天赋,拥有了今天的一切。而那原本……是属于你的。”
卢洵沉吟半晌,似乎在想整件事情的始末,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眸微笑:“吴待诏,我记得你我第一次下棋,你输了。”
吴节超一怔:“不错,我是输了。”
“那如今呢?”
如今呢?两人哪怕对弈有千百局,却也谁也不能说自己一定能战胜对方。吴节超比当年,是进步得多了。而卢洵也在进步,从一开始吴节超的拼命追赶,到如今互相追赶,只要看到对方前进了哪怕一小步,另一个人便会奋起直追,以至两人始终不相伯仲。
“你我棋力相当。”吴节超如实说。
说出这句话时,他突然意识到,改变自己一生的,或许……并不是那个棋盘,而是卢洵!或者说,是这些年来他与卢洵争胜的心,才让他一步步成为大唐国手。
卢洵点点头,目光明亮清如泉水:“卢家先祖留下的棋盘,的确会赐给世代行棋的子孙一样最珍贵的东西。我自三岁学棋,六岁拿到家传棋盘,一直在参悟其中的玄机,却不得要领。”
说到这里,他原本苍白的唇色竟显出些许欣悦红润:“之前我不明白那样东西到底是什么,如今我却明白了。”
“那是什么?”吴节超愕然,不禁脱口而出。
卢家先祖留给子孙的,寄于古老棋盘之中的,让乞儿吴节超无意中捡拾到从而改变了他一生的,究竟是什么?
卢洵微笑,眼中清新春意拂落花。
“对手。”
吴节超还愣愣地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卢洵说:“对棋士而言,最难能可贵的,莫过于一个对手。你,就是卢家祖传的棋盘赐给我的最珍贵的对手。”
月色中远近景色都朦胧,少年心中却一片澄明。
独上巅峰,不如棋逢对手。这,就是古老棋盘的真正的寓意。

西风吹古道,白马相辞,送别总是令人有些伤感的。
驿站里的少年却一脸“今天酒足饭饱爷很满意”的表情,兴高采烈地朝不远处策马前来送行的少女招招手:“大萝卜,我在这里!”
“不是大萝卜,是罗小布!”少女下马奔过来,恨铁不成钢地跺脚,“其实皇上已经要收回把你流放到陇右的旨意了,你为什么拒绝啊?笨蛋!”
“我原本就想去陇右战场,不能算流放。”裴探花笑眯眯地回答,“棋行方寸间,又如何比得上棋行天下,纵横沙场?”
无论何时何地,他眉宇间都自成一片山水,莺飞草长,烟雨朦胧中天地广阔。
这一瞬间,罗小布有点明白卢怀瑾为何喜欢他了。
这是一个让人看不明白却能放心依靠的少年。日光下他的豪情如此坦荡,而黑夜中他的智谋却近乎可怕——他在卢洵受嘉奖的消息传开时,在最恰当的时机劝动几名重镇刺史联名上奏折作证,一举为兵部侍郎卢湛洗脱冤屈。世上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若是没有卢洵重获圣宠,那几名刺史绝不会冒着得罪李林甫的风险去保卢湛。他不动声色冷眼旁观,不仅赌赢了皇上的愧疚,还赌赢了藤原忠信最后的决定!
——卢洵承受的委屈越大,皇上越动容感触,卢湛才有机会脱罪,卢府的灾祸才能消弭于无形。
那时,罗小布哭着说:“洵哥哥是好人,求你救他!”
裴探花只是淡淡回答:“四十杖打不死人的,真的被贬黜到千里之外,再也遇不到对手,那种孤独才会要卢洵的命。”
“卢大人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我没时间去看他了。”裴探花有点遗憾地说。
“你是不敢去见怀瑾姐姐吧!”罗小布毫不客气地揭发他,“怀瑾姐姐秀外慧中、才貌双全,她有哪一点配不上你?你要这样躲她?”
裴探花玩世不恭的脸上难得露出苦笑。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如何不懂?
不知道想起了记忆中的哪个倩影,探花郎的耳根竟然微微泛红,他清了清嗓子,才柔声说:“咳,我已有意中人了。”
罗小布像不认识似地愕然看了他一眼:“从来没听你说过。”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裴探花微笑,“我就没有青梅竹马的恋人么?”
风吹荒草离离,少年微笑美如晴空。
罗小布似懂非懂,半晌才又一跺脚:“你要离开长安去陇右,也和怀瑾姐姐有关吧?”
不原意伤害,便选择离开;他纵然喜爱天地广阔,更希望她也一样。
“你呀你!”罗小布连连叹气,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你……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坏人!”
这个少年并非无情。他为卢怀瑾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事情,却并不让她知道。
哪怕不能回应那份珍贵的情感,他仍然心存珍惜与感激。
罗小布竟然不忍心再数落他,只好说点别的:“对啦……洵哥哥好多啦!我去看他时,他说:‘宠辱难料,祸福相倚,唯有保持自己的本心而已’。”说到这里,罗小布用力点头:“洵哥哥是真君子。”
“下棋的人都是死脑筋。”裴探花却不以为然地笑,“其实你心里在说,不仅洵哥哥是真君子,你的没节操哥哥也是吧?”
罗小布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你胡说什么?”
“其实没节操哥哥除了面瘫之外,也不是一无是处啊。”
“不准你说他的坏话!”
“哈哈……”
“绝交一个时辰!”
“哈哈!”
追打之间,罗小布抓起一根狗尾巴草敲裴探花的头:“你这个腹黑的家伙,尽出坏主意……”仿佛想起了什么,少女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我这样骗他,真的好吗?”
那晚风雨中的相拥,如今想来仍然惊心动魄,少年的泪水比火焰更烫。但是那属于永恒记忆的倩影——并不是她。
她骗了吴节超。
“我说了,下棋的人都是死脑筋。”裴探花满不在乎地双臂环胸,无声微笑,“爱情真的能由一只竹马决定?把一生交付给那一眼的错觉,才是愚不可及。”
一念之差,真能定人的善恶?一念心动,真能交付余生?人生如棋,每一步都可能逆转之前所有的认知,颠覆之前所有的得失。祸福相倚,永远不要过早下结论,且看下一步狭路相逢或海阔天空。
阳光在少女的眼眸里泛起温柔的波光,罗小布笑得笃定温柔,用力点头:“嗯!”
“很上道嘛大萝卜。”
“那当然!我可是温婉善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布~”
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不幸福。所以他心底的竹马,以后就归她了。

六年后。
当年的裴探花,如今的裴将军一身白衣俯瞰楼下流水般的街道,轻轻敲击着手边的木桌,“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还能看到整个商州街上往来的丽人啊……”
战场的风沙使他清秀的棱角更为深刻,笑吟吟的模样一如当年。
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冷冷坐下来,为自己斟茶:“我终身做棋上的飞将军,你却做了真将军,这么多年了,还是我不如你。”
裴将军微笑:“过奖。”
“喝完这杯,下棋。”吴节超说话言简意赅,就像棋盒里清清楚楚的黑白子,森然寒冷,“赢,你走;输,你死。”
裴将军眉头一挑:“怎么个下法?”他身边还有个青衣的年轻人,是陇右军营陪戎校尉叶铿然,闻言立刻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吴节超将棋盒摆好:“我执黑先行,开始吧。”
高楼对弈原本是风雅的事,但在空无一人的楼阁之上,用性命作赌注来下一局棋,却让圆润的棋子显得有点森然。
吴节超是大唐国手,他下得很认真。裴将军却漫不经心,优雅慵懒得很。
“你在找死?”吴节超冷冷皱眉,看着他刚下的一招臭棋。
“我好好地在喝茶,哪有找死?”裴将军很不高兴又无辜地说,“是别人要杀我。”
“……”吴节超从齿缝里冷冷挤出八个字,“你不作死,便不会死!”
“那可不一定,如果我的女人被人抓住了,威胁我不乖乖听话办事就杀了她,”裴将军的声音突然压低,“我宁可去作死,你说呢?”
吴节超浑身一震。
——时隔多年,他仍能看透人心。
裴将军微微一笑,浅色唇角优雅舒展:“见到罗小布,代我向她问好。”他落下一子,“叮咚”,轻响声中却有种力量直击人心:“至于我这个人,向来百无禁忌、神鬼不信——死生大事岂能由小小一局游戏决定?”
“局为宪矩,棋法阴阳;道为经纬,方错列张,你每一步都要看清了。这,可不是游戏!”吴节超凝视着棋盘,仿佛那里有他全部生命化成的精魂和利刃,他就是棋上的飞将军!
这局棋下得很快,飞快得……仿佛故人要追回曾经的时光。
半个时辰后,吴节超愕然注视着盘面,缓缓长叹一口气。
“是和局?”
“是和局。”
话音刚落,裴将军突然揽住叶铿然一跃而起:“走!”方才还静谧无声的茶楼突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杀机,四处都有危险的气息起伏在空气中。可这楼中除了他们明明空无一人。
那种刀兵擦着耳鬓而过,在空中擦出火花的感觉,绝不是假的。
布阵如行棋。
商州的杀局,并不是刀剑,而是这要命的阵法。纵然武功高绝,也会葬身在机关与雷火弹的爆炸中!
三国诸葛亮深谙围棋之道,才能布乾坤八卦阵。而这阁楼中所布的高明的阵法,来自大唐国手吴节超的设计,直教人插翅难飞,迷失其中。
可刚才那一局棋,吴节超却是在教裴将军破阵之法!两人的对战,一步步将如何从这高楼中逃出生天的路径,在棋盘上演练过一遍。
裴将军就地翻滚几下,躲过几处惊险的暗器与暗箭,以及细如毫发的阵网,跃出小楼,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在身后响起!
烈焰腾空而起,吴节超安然坐在棋盘前,神情在火光中有些看不清楚,但他的声音带着笑:“当年的竹马,多谢。”
裴将军愕然回头,在瞬间爆发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碎片四溅,高高的阁楼猛地坍塌下来,火光吞噬了一切……
包括大唐棋士宁静的的脸,包括那最后的和局。
裴将军怔怔站着……当年送竹马给吴节超的“小女孩”,既不是卢怀瑾,也不是罗小布,而是一个在蹴鞠游戏里输了一场的小男孩。他小小年纪已有言出必行的潇洒,愿赌服输被调皮的罗小布强迫穿上女孩的衣服。好在他只是路过商州,大街上并没有认识他的人。
八九岁的孩童原本就粉雕玉琢,加上他相貌好,路人都只当他是哪家可爱的小姑娘。
但无论如何,穿着女装的小男孩不太高兴,卢怀瑾的那身紫色衣裙走路都困难得很,而他自己刚亲手做的竹马背在背后也烦得很——竹马上被悄悄挂了一对金铃铛,那铃铛也是卢怀瑾的,小姑娘红着脸,柔声叮嘱让他不能弄丢。
他百无聊赖地走过大街小巷,遇到吴节超和几个乞丐时,随手地给了那几个恃强凌弱的乞丐一点教训。
不知过了多久,从火海中溅出一样东西,滚落在裴将军的脚边。
那是一颗黑棋,被火焰烧得滚烫,但颜色丝毫未变。裴将军将那枚黑棋捡起来,嘴角突然弯起一个弧度。
尾声
马车行走在雪地里,路面留下深深的车辙。
“那个棋士死了吗?”闭目养神的叶铿然沉默了许久,突然睁眼问。
“棋局的结果你可看到了?”裴将军答非所问。
“是和棋。”叶铿然说出答案时,心头一动——和棋的意思是?
“云子棋无法抵挡火药,那枚黑棋完好无损地落到我面前,只有一种可能。”裴将军仰靠在座位上,“那是吴节超逃脱之后扔过来的,他告诉我,他已经安然无恙。”
暮色四合,旷野寂静,几只鸟儿安详飞过晚霞欲燃的天空。
那时在高楼之上,随着棋局推进,吴节超将破阵之法如抽丝剥茧般展现在裴将军面前,而裴将军在黑暗中找出了阵法中的破绽,那也许是连设计者吴节超自己也没有发现的破绽……有一条路径可以在爆炸的瞬间悄无声息地逃生。
叶铿然勾了勾唇角:“他最后说,谢谢你的竹马?”
“是啊,小男孩玩的竹马。“
“很幼稚有没有?”
“……喂喂!那是很久之前啦。”一只丢失许久的旧竹马,连裴将军自己都快忘了。没办法呢,人每天都会丢失一些东西,不管情不情愿。
经历过世事冷暖的人们会说,失去了某些没用的东西,会活得更加如鱼得水。
但总有些人,失去了没用的东西还要拼命找回来,在世人看来,他们就像傻瓜。
“下棋的人都是死脑筋啊。”裴将军双臂环胸,“一只竹马,竟然能换一条命。”
“那你还有几条命可用?”叶铿然冷冷问。
“你说呢?”裴将军无声微笑。黑暗中他的手不着痕迹地按住腰部,那里有一道伤口正在渗血。





浮云半书(全集) 第9章 守株待兔

裴将军一直觉得,大男人养宠物是件挺麻烦的事儿。特别是一身高八尺、器宇轩昂的堂堂军人,怀里抱一只小白兔去冲锋陷阵,怎么看怎么别扭。敌人的长枪刺来了,正要迎击呢,怀里的兔子拱来拱去,吓尿了。这时候是先拼命呢,还是先给兔子换尿布呢?
这种黑历史,裴将军当然是不会对别人说的,最好的兄弟也不会。
其实,养宠物那会儿裴将军还不是将军,只是个新兵。新兵蛋子那么多,谁也不会注意他被窝里藏了兔子。他不仅养兔子,还喝酒——自己喝,也给兔子喝。不都说兔子胆小吗?他的兔子喝醉了就挺英勇,遇到野猫也不怕了,竖着两只大耳朵,潮湿的小鼻子一耸一耸的,扑向野猫就要亲亲,把野猫给吓尿了。从那之后,方圆百里的野猫都不来他们驻军的帐篷附近,怕遇到变态兔子。
那只兔子的生活习惯很好,拉出的便便粒都会用爪子仔细地清理在一起,扒到裴将军的枕头下面。一开始裴将军以为枕头里进了砂子,后来发现真相时他毫不留情地把兔子的大耳朵揪起来,打了它一顿屁股。兔子被打得眼泪汪汪的,但屁股还红着呢,它继续把精挑细选的便便颗粒往枕头底下输送,勤勤勉勉,风雨无阻。
就是这么一只认真的兔子,跟着裴将军过了三年军营生活,还躲在他的盔甲里跟着上了几次战场。
要不是遇到那件事,兔子说不定现在还在军营里。
那是一个中秋节。军中的中秋节反而比平时安静,无论少年们血有多热,思乡的月夜总是安静带着一缕清愁的。
裴将军算是没心没肺的一个,他先是去找人打牌,中秋节没人理他;接着他找人喝酒,偏偏酒友也不在,他只能无聊地自己回营帐喂兔子。
奇怪的是,兔子也不在了。
虽然借酒壮胆的兔子有时候会离开被窝一会儿,但只要是开饭的时候,兔子绝对会竖着大耳朵听着主人的脚步声,耸动着小屁股跑过来求投喂胡萝卜的。
裴将军四下找了半天,疑惑地拎着酒和胡萝卜到营帐外,一掀帐门,蓦地与人撞了个满怀!手里的胡萝卜也滚到了地上。
“……”冒失的少年捂着被撞痛的鼻子,眼泪汪汪地看着裴将军,不不,应该说是看着他脚下的胡萝卜。
“你哪个营的?”裴将军觉得对方眼生得很。
少年恼怒地瞪着他片刻,迅速捡起地上的胡萝卜,蹲到墙角委屈地啃了起来。
那耸动的小鼻子,那啃胡萝卜的姿势……
怎么看怎么熟悉。裴将军风中凌乱了——到底怎么回事?他大步走上前去,拎着对方的领子将他提起来,“现在的新兵喜欢用这种方式调戏上司吗?”
“哇!”对方手脚乱蹬大叫起来。
那声音让裴将军顿时愣住——是少女的声音?
四目相对,对方的眼珠竟然是奇异漂亮的红色,就像一对玲珑剔透的玛瑙。
裴将军的目光顺着那巴掌大的小脸往下看,雪白的下巴,然后是光滑的颈脖……真的是女孩!十二三岁的少女还没有长成,穿着士兵的衣服与少年身材无异。她理所当然地伸出小手来:“给我十根胡萝卜。”
“……”裴将军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和你很熟吗?”
“昨天的大白菜梗不好吃,我要胡萝卜。”少女继续伸着手,“我带在路上吃。我要出发去找一个人,他说他会一直等我的。对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你妹的我怎么知道啊?裴将军凌乱地扶额,这不是关键啊,关键是姑娘我和你很熟吗?
这时,门口有人喊:“将军!”
少女似乎很胆小,听到陌生人的声音时,身子哆嗦了一下。
其实裴将军心里也叫了声“不好”——夜深人静他喝酒养宠物也就算了,在营帐里藏个少女,那是相当、相当严重啊!
就在这时,裴将军手中不知为何蓦然一轻,他低头看去,手中只剩一件空荡荡的士兵的衣服——哪里还有什么少女?只有一团白色的毛绒闪电般迅速窜到墙角躲好!
一定是我低头的方式不对!裴将军愕然和角落里的兔子四目相对,只见对方的爪子还紧紧抱着刚才没吃完的胡萝卜,姿态极为熟悉销魂,绝无可能翻版仿冒。裴将军像见鬼一样瞪着对方半晌,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士兵衣服,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刚才的少女就是现在的兔子,现在的兔子就是刚才的少女。
完了!他这里风水太好了,连兔子都成精了。
裴将军硬着头皮打开帐门:“什么事?”
“发月饼啦。”士兵笑嘿嘿地说,“刚才发月饼遇到个倒霉的兄弟,他说他在河里洗澡,上岸时衣服不见了,岸边搁着一根胡萝卜,不知道是哪个变态干的……”
士兵们经常去洗澡的小河,就是裴将军带着兔子去喝酒的地方,也是兔子耍酒疯把野猫吓尿的地方。
“这年头连洗个澡也……”士兵正要继续八卦,突然噎了一下——他看到了将军手中的士兵衣服。
那件衣服明显比将军的身材要小几个尺码,而且衣服上还沾了几点胡萝卜渍。
看到士兵的表情,裴将军确信他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你妹啊!裴将军很想要想要拉住士兵——那是兔子干的和我没关系,我才不是偷看士兵洗澡还拿别人衣服的变态!
可是士兵神色微妙复杂地迅速躲过他伸过来的手:“将……将军,我……我还要去别的地方发月饼……我先走了!”然后溜得比兔子还快!
裴将军额头的青筋跳动了几下。
在这一瞬间,他决定要打兔子的屁股一百下,哦不,一千下!
可是等他怒气冲冲地掀开帐门,里面空空如也。
“出来,躲起来我就不打你了吗?”裴将军沉声说。
没有人应。
裴将军见威逼不成,转而用利诱:“乖~出来,还有一根胡萝卜哟。”
没有人应。
裴将军连叫了几声,又把整个营帐都找遍,这才发现,墙角的半颗大白菜梗不见了,给兔子取暖用的旧棉衣也不见了,连枕头下面勤勉积攒的便便颗粒也被打包带走了。
是知道要闯祸了所以吓跑的?这种可能性最大……才见鬼!这几年来兔子不知道闯了多少祸,咬坏裴将军的衣服,偷喝裴将军的萝卜汤,把便便塞在枕头下面……恶行罄竹难书,哪一次不是蒙混过关?裴将军想起兔子伸手讨要胡萝卜时说的话——
“我要出发去找一个人,他说他会一直等我的。对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是因为要去找人?它要找谁?裴将军不知道答案。
可是,兔子……是真的走了。
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裴将军心里竟然有点空落落的。
营帐里冷冷清清,裴将军只能一个人坐下来吃月饼。以前过中秋节的时候,他也把月饼掰碎了喂兔子,人兔同乐,也其乐融融。
冷风低沉呜咽,营帐外正是深秋,一只兔子在这么冷的秋夜独自远行,去找一个它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的人,想来也是困难重重的吧。
裴将军突然有点后悔没有答应给它十根胡萝卜。
后来,几场大战接踵而至,裴将军浴血沙场,没有时间缅怀他的兔子,但每到中秋月圆的时候,他总是莫名地拥有了双份的孤独——思乡,和不经意想起离家出走的兔子。这让他觉得男人养宠物真是一件麻烦而纠结的事情!于是他再也没有养过宠物。
谁知三年后的某一天,一次意外的机会,他再次遇到了那只兔子。

重逢的地方,在河州。
河州地处陇右道的南部,山川秀美,相传是千年前大禹治水的极地。《尚书》记载大禹“导河自积石,至龙门,入于沧海”,当年英雄治水,从这里开始疏导黄河浊浪。当初裴将军捡到小兔子的地方,也是在这里。
裴将军去了一趟楚地,经过河州回陇右军营,身边还跟着陪戎校尉叶铿然。叶校尉身姿挺拔、容貌冷峻,即使走在人群里也有明显的军人气质,与裴将军一副没有睡醒的懒散模样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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