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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半书(全集)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李惟七
吴节超坐下来:“听说你要去瘴南之地?什么时候出发?”
“就在这几日了。”卢洵找出几本棋谱递给他,“以后相隔千里,恐怕不能再像今日这样对局。不过我们仍然可以书信往来,若是遇到妙局,一定来信告诉我。”
吴节超突然觉得热血涌上心头,却不仅仅是因为卢洵这番话。那个紫衣少女……是不是卢府中人?他寻了这么多年才再次遇到她,却转眼间又要天各一方——
他如何能割舍?他如何能甘心?
这天吴节超的棋下得魂不守舍,他心中百味陈杂,一直在想紫衣少女的身份,却不敢直接问卢洵。
“有心事?”卢洵清郁温和的眸子一抬。
“我……”吴节超正斟酌着应该如何开口,这时,门开了,紫衣少女端着茶与点心走进来,卢洵侧过身子:“怀瑾,这就是二哥经常和你提的吴待诏。”
二哥?
——原来她是卢洵的妹妹卢怀瑾!
吴节超慌忙站起来,衣袖带翻了棋盘上的黑白子,叮叮咚咚一片珠玉之声。他几乎不敢看卢怀瑾清雅的脸。
卢怀瑾微笑只字不提庭园里事,落落大方为他们斟茶。吴节超将茶盏端到嘴边,正要喝,听卢洵叫了他一声:“吴待诏?”
“嗯?”吴节超见卢洵的神色有些古怪,正要问怎么了,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端到唇边的不是茶盏,而是棋盒。
这一天,吴节超连输三局,溃不成军。原本他这些年浸淫在黑白子中,久而久之,也有几分冷峻气质。如今见了卢怀瑾,瞬间被打回原形。
到傍晚告辞时,卢洵送吴节超到门口,吴节超突然迟疑地停住脚步:“七年前,你是否去过商州?”
他犹豫许久,终于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卢洵对他这个突如其来问题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七年前,我和怀瑾随爹娘去过商州。那次,我还丢失了一个紫檀木棋盘。家父、祖父与曾祖都爱棋成痴,那个棋盘是我卢家百年祖传的,弄丢了之后,我在商州大病了一场。”
棋盘?
吴节超脸色突然一变:“你家祖传的棋盘,有没有什么特征?”
“那只紫檀木棋盘很精美,四周雕刻着仙鹤和骏马,还有,棋盘上有陈年的血迹。”卢洵耐心地讲述棋盘的来历,“我听父亲讲,南北朝时,卢家的曾祖年轻时在竹林中与人对弈,一天一夜未分胜负,后来收官时因一处劫争落了后手,终于以半目之差惜败,曾祖推枰认输时突然一口血喷在棋盘上,人也随即扑倒,是为震惊一时的‘吐血局’。几年后曾祖英年早逝,去世时只有二十七岁。临终时还对那局棋耿耿于怀,大喊要与对方再战一场。
“后来家人也清洗过棋盘,但血迹无论如何也清洗不干净,总有一点暗红残留在棋盘上。外人说这染血的棋盘不吉利。”
卢洵说到这里,淡淡微笑了一下,“但是我们自己对棋盘却很珍惜,据说,那只世世代代相传的棋盘,有留给卢家子孙最宝贵的东西。”
卢家自南北朝以来卢家代代出棋圣,卢洵的神采清扬从容,风月霁雪不过如此,但修长的身形在夜色里也显得单薄。他的叹息似一缕清风被吹散:“可惜棋盘传到我这一代,却丢失了——先辈留给我的东西,我也没有机会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了。”
吴节超心头震动,他捡到的棋盘,正是卢洵遗失的!
一种心虚的感觉从头到脚贯穿了他。他仿佛想通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想明白,终究没有将捡到棋盘的事情说出来。
此后几天吴节超都过得浑浑噩噩的。
倒是那个红衣少女又来过棋院。她是卢怀瑾的表妹罗小布,丝毫没有女孩子的矜持腼腆,甚至到军营里和男人一起骑马射箭。
罗大小姐不会下棋,倒是很会捣乱。只要她兴高采烈地出现,一局好棋多半就会被搅得下不成了。
如此几次下来,吴节超看见她难免就有些生气。
吴节超生气的表现就是沉下面孔,冷淡不语。识趣的人自然会看脸色,可是罗大小姐不吃这一套,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她就是喜欢看吴节超生气的样子,才时常来搅局的。
这天,罗小布眨巴着眼睛问他,“你怎么总是魂不守舍的?是在想洵哥哥吗?呵呵……”
罗小布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把吴节超气得脸色铁青。
但下一刻,少年执棋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因为罗小布清清楚楚地说:“如果你是在想怀瑾姐姐,你没机会啦,因为怀瑾姐姐有喜欢的人了!”
吴节超愕然看着她,一瞬间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和失望。
“你可知道那人是谁?”罗小布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得意洋洋地说:“是新科探花郎!”
大唐科考之后,会选取同榜进士中最年轻俊美的一位,在喜宴游园时沿途采摘鲜花,是为探花郎。
新科探花郎的名字,吴节超是听过的。
那人姓裴名昀,有人说裴探花的风姿是长安城最惊艳的春色;有人说裴探花的风趣是曲江宴上最令人难忘的风景;还有人说,圣上宠爱探花郎,称赞他“虽有状元之才,更宜探花之雅”。
棋待诏虽然也在官员之列,却没有品级,不过是随着圣上的心情随时供差遣的艺人而已。那些通过科举入朝,有出身的官员们向来不太把翰林棋待诏放在眼里,但翰林院里还有一批进士出身的人,即翰林学士。翰林学士也没有品级,主要由擅长诗文的进士担任,替皇上起草诏书,却比寻常的六品官还要炙手可热。
众人都说,裴探花很快就要做翰林学士了,仕途锦绣,前程不可限量。
只那许多传闻本身,就足以让吴节超在嫉妒的同时生出一点自卑来。
他没有想到,三日之后,一个突然的机会让他能亲眼见到这位探花郎。也正是这次机会,让吴节超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东瀛王子源博文带使者来唐朝拜,圣上设宴款待。
使者中有一名叫藤原忠信的棋手,奏请想与大唐棋士对局。圣上欣然应允,将翰林院棋待诏们也一同召到御花园中。
因为卢洵的棋艺和美名,这次他没有被排除开外。时隔多日,吴节超第一次在众人中看到卢洵。他神色宁和,素色衣冠如清风立于百花中。
有个念头在吴节超脑中骤然一闪,他意识到眼下有一个难得的机会——也许能让卢洵继续留在长安的机会!
虽然只是一场对局,但事关大唐颜面,从圣上将棋待诏们都召来就可见天子的看重。若是卢洵能赢了东瀛使者,也许圣上龙颜大悦,起了惜才之心,便会收回将卢洵流放到千里之外的旨意!
这样一想,吴节超心中便有了波澜。他的目光在东瀛使臣藤原忠信的脸上扫过,那是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脸上毫无表情,个子也很矮。
这个棋手的棋力究竟如何?
吴节超心绪微微一动时,只听王子朗声而笑:“藤原君的棋力,在日本国排第三,如今能蒙圣上垂爱,赐他与大唐国手切磋,实在是藤原君三生有幸。”
这话一出,却是极耐人寻味。
东瀛与大唐相隔万里,藤原忠信是日本国第一还是第三,根本无从考证。但这句话确是让日本国占尽先机。
——既然只是第三,藤原忠信若是输了,也不算丢人。
可反观大唐,翰林院国手出战,赢了也没有多光彩,输了却是大丢颜面。
好一个玲珑圆滑的使臣!
大唐天子居高临下地以手撑头,似乎在欣赏风景般,将目光扫过座下:“既如此,就让裴探花来对局吧,朕也想看一看东瀛的棋术如何。”
此言一出,不知多少官员暗暗吃惊!日本虽是小小属国,礼仪诗书皆习自大唐,但也未必没有能人异士。皇上竟然放着棋待诏不用,用一名新科探花郎迎战。就算探花郎琴棋书画精通,但如何能比得上围棋国手?可如今的情势……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探花郎身上。只见裴探花从容出列,落落大方地说:“臣领旨。”
十五岁的白衣少年身姿修长像雪中的松树,笑吟吟的面孔让三月的桃花黯然失色。
如此一来,日本国再无话可说。
这场对局牵动了所有人的心。连平时不爱下围棋的官员们都打起精神注视着棋盘上的每一步变化。
裴探花的棋艺比许多人想象中要高。
他不若翰林院的棋待诏们拘谨,常有出人意料的妙手。行棋到中局,藤原忠信的后背已被汗水湿透,任谁都能看出来这位东瀛使者的紧张。可裴探花仍然一副悠闲姿态,棋盘上的厮杀惊心动魄,他唇角的笑意不过暖风拂落花。
国士气魄,不过如此。
其实两人的实力非常接近,若有差距,也只在寸许之间。
吴节超看到第七十二手时,突然就没兴趣了,百无聊赖将目光投到湖光山色中——他已经看出来,裴探花赢了。
盘面还未到收官,大多数人还在为盘上局势牵动,但吴节超这样的棋士已经清点完棋子。他发现裴探花有半目的优势,只要收官不失误,藤原忠信便毫无胜算。
东瀛棋士自己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脸色绷紧如铁,手也微微有些不稳。而旁边的王子脸色也不大好看。
风吹树动,淡金色的阳光洒落在湖面上。吴节超被阳光微微晃到眼睛,将目光收回到棋盘上,此刻他突然一愣,第一反应是自己看花了眼——
棋盘上的白子少了一颗!
刚才他将局势看得一清二楚,此刻白子却少了一颗!莫非是藤原忠信动了什么手脚……?
吴节超正在惊疑中,只听人群中有个清晰如水的声音说:“白棋少了一颗,藤原忠信舞弊。”
众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卢洵身上!
年轻的棋待诏脸色带着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但神色丝毫不乱,迎着君王投过来的目光,他清清楚楚地说又说了一遍:“藤原忠信舞弊。”
四周一片哗然!
一局棋下来,黑白子错综糅杂,普通人也许看不出棋局上少了什么。但高手可以,因为他们看得远比常人远,计算得远比常人早。刚才的变故实在发生太快,不过眨眼间就少了一枚棋子,翰林院棋待诏中除了卢洵和吴节超,还有没有人看出来,吴节超没法确定。
藤原忠信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被揭穿之后的羞愧,还是被诬蔑羞辱的愤怒!
“我东瀛棋手的尊严,绝不可以被侮辱,”王子朝李隆基跪了下来,“请圣上明察!”
卢洵为人清正,绝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他的话说出口,大唐官员中已有不少人都信了几分,有心急的官员与王子针锋相对:“有没有,一搜便知!”
话虽如此说,当众搜东瀛使者的身,并不是一件小事。谁知藤原忠信咬牙沉默了片刻,竟主动走到对方面前:“请搜吧!”
棋盘上少了一枚棋子,这枚棋子绝不可能凭空消失,若是藤原忠信将它放在自己的棋坛里,黑子中间的一枚白子十分显眼,也不可能。于是只剩下一种方法,他将棋子藏在自己身上。
太阳不知何时钻进了云层里,四周阴了下来。搜身的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藤原忠信身上什么也没有。
天子的眼底布满乌云,冷而威严地说:“卢待诏,你看错了。”
“臣没有看错。”事到如今,卢洵仍然不肯认错!
吴节超心中猛地咯噔一下。他虽然明知道是藤原忠信拿走了棋子,但是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毕竟没有任何人看见他的手动了。支撑他们下判断的,只是多年行棋的经验与眼力。吴节超环顾四周,其他棋待诏们都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地将目光投到别处。
拿不出证据,便是诬陷。
天子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继续对局吧。”
“圣上,藤原忠信舞弊。”卢洵丝毫不退让!天子的脸色瞬间乌云密布,手背上青筋游走:“放肆!”
吴节超本来要脱口而出的话,就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因为李隆基沉声说:“君前失仪,带下去杖责四十!”
侍卫们是如何将卢洵押下去的,吴节超仿佛都感觉不到,只觉得恐惧从脊背直冲上头颅。百官噤若寒蝉,四周鸦雀无声,只有棍棒打在血肉上的声音。
一片寂静中,只听裴探花优雅微笑:“继续下棋吧。”
后面的棋,吴节超已经没有心思去看了。他想起曾经李林甫曾对着朝臣说:“君等独不见立仗马乎,终日无声,而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后虽欲不鸣,得乎?”
吴节超一开始听不懂那晦涩的话,后来有人告诉他,他才明白话里的意思——李林甫大人说,做臣下的,没事儿别多嘴多舌,没见那些仪仗马吗?成天一言不发却享受高档的马料,而只要它们敢叫一声,立刻就被踢除出列,那个时候再想安分守己也来不及了。
乌云沉沉欲雨,吴节超站在明哲保身的人群中间,在袖子里握紧了拳,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就像一匹乖乖被俸禄饲养的仪仗马吗?
不知过了多久,有侍卫来报:“行刑完毕,卢大人晕过去了。”
看到后背鲜血淋漓、失去知觉的卢洵被抬走时,吴节超突然感觉有一阵热气从胸口冲上眼眶。
直言铮铮,黑白分明,才是棋。
等那热血冷却下来,少年全身的力气瞬间全被抽光,他仿佛正在经历一次死亡,却不是身体上的。
吴节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那局棋最后的胜负如何,他没有听到,也根本不在意了。少年浑浑噩噩的,满脑子都是卢洵浑身是血被抬下去的样子。曾经那优雅如春水的少年朝自己伸出手:“你可愿意随我到长安?”
他确凿无疑地知道那局棋上少了一枚白子,卢洵也一定知道他看出来了。
身为对手,他们很了解彼此。
但吴节超头一次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自己。在众人的沉默和自己内心的恐惧面前,他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失去了挺身而出的勇气。
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来的,吴节超迷迷糊糊地睡着,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在商州的那一个晚上,他瑟瑟发抖地抱着怀里的竹马,把棋盘顶在头上——
那时他衣衫褴褛,但心中全是喜悦和期待;而此刻,他锦衣高卧,梦中却在恐惧。他直觉自己要失去什么东西了……让他抱憾终身也无法追回的东西!
一道闪电划过窗口,吴节超猛地惊醒过来。
凄风苦雨,小窗孤灯,少年比任何时候都想念商州的小女孩,想念那只竹马——
他猛地从床上爬起来,翻开自己藏着竹马的箱子……
里面空空如也。
竹马是什么时候被弄丢的?吴节超全身在刹那间冰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便推门冲进了雨幕中!
这个风雨如晦的夜晚是吴节超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晚,哪怕曾经行乞街头,他也没有过这种绝望。
他弄丢了竹马。
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中,吴节超在雨中疯狂找寻,任由泥泞溅湿他的衣衫,任由狂风将他的鬓发吹散如鬼。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黑暗冰冷中寻找不可能寻回的珍宝。
突然,一顶纸伞撑在他的头顶。
那只是小小的温暖的一角,却将雨幕隔绝开来。
吴节超愕然抬头,看见了一张熟悉而鲜活的面孔——罗小布站在他身前,恼怒得跳脚:“你疯啦!这么大雨在找什么东西?天晴了再找不行吗?”
“不用你管!”吴节超一把推开她。红衣少女被推得一个踉跄,索性将伞也扔到了地上:“找什么?我帮你!”
吴节超的身形一顿:“一只旧竹马。”
“……”罗小布突然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停住了动作,“一只破竹马有什么好找的?”
吴节超的脸色沉得可怕,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天幕:“你不懂。”
雨越下越大,吴节超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罗小布小跑几步跟上他,突然拼命拉住他的胳膊,少女的眼睛里星子全被雨水打湿:“我懂的!是七年前在商州的竹马?金铃铛虽然是怀瑾姐姐的,但那只竹马是我的!”
“你说什么?”吴节超动作一停。
“你一直藏着的那只竹马是我的!”罗小布的红衣像一朵火焰开在风雨中,“那只竹马是我的!”
吴节超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女,他突然明白,当日听到卢洵说起祖传的棋盘时,他觉得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了!
——如果当年的女孩真的是卢怀瑾,那么她没有理由不认识卢家祖传的棋盘!
许多细节在这一刻汇聚成海洋,真相如漩涡般席卷而至,携着风雨敲击着吴节超的耳膜,让他头脑中嗡嗡作响,他僵立在原地,任由罗小布紧紧拉住他湿透的胳膊。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少女胸前的衣襟上。
天放晴的时候,翰林院棋园仍然一派冷冷清清。
卢洵被杖责在府中思过养伤,吴节超也病倒了,不知道是因为淋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倒是罗小布经常出入吴节超的小楼,给他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
之前那局棋的结果毫无意外,是裴探花输了,大唐输给小小属国,实在有失颜面,原本顺理成章能入翰林做学士的裴探花,被指派到陇右军营去做散职;卢府风雨飘摇,一片惨淡,很快要举家前往瘴南之地。
少年在寂静的小楼看着棋子发呆,听耳畔风声荒芜,指下空虚,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就这样沉寂下去了。
直到一个阳光惨淡的午后,吴节超突然接到一道旨意,让他即刻入宫面圣。

事发突然,少年不知是祸是福。
皇城的天空中有一只白鹤飞过,苍蓝云海之上鹤影孤独,清绝如诗。看到那令人屏息的苍凉美景时,吴节超突然就想起了卢洵。这些天来,他最担心的也是卢洵,但卢府闭门谢客,他也被拒之门外。
他想要告诉卢洵的那件事,也就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
御花园聚集了一些官员,有几个吴节超是认识的,其中一个是御史中丞,似乎准备记录什么,当他顺着御史的目光看清旁边的情形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藤原忠信赤裸脊背,背上捆着荆棘条,手中还握着东瀛国武士的弯刀,头压得极低。
圣上的神色似乎有些惋惜,目光似笑非笑:“藤原爱卿今日背着藤条来见朕,说要效仿古人‘负荆请罪’。”
“不错。”藤原忠信的脸色灰败却坦然,“之前与裴君对局,我的确用了不光彩的舞弊手法。这些天来我无一日不在承受舞弊的羞耻心的煎熬,一开始我想带着这个秘密回日本,让海浪永远埋葬我行棋之手上的污点。但是这些天我发现,如果我不想余生都活在这痛苦里,我就必须对自己和对诸位诚实。请诸位接受我切腹谢罪。”
人群一阵哗然!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吴节超总有种白日梦般的不真实感。
原来今日他奉旨入宫,是因为卢洵伤重不便行走,他便作为翰林院棋待诏之首,前来见证藤原忠信的请罪。
这个东瀛棋士承认了一切,卢洵沉冤得雪,圣上下令安抚奖励。
当然,藤原忠信没有切腹,圣上仍然给予了丰厚的礼物送他和王子一行归国,只是在诏书上顺带提了一笔训诫而已。
临别之时,藤原忠信向裴探花深深鞠躬:“对不起。”
“那是王子的主意吧?”裴探花漫不经心地说,“障眼法,就像螳螂捕蝉时,用来遮住自己的那片树叶一样,可以迷惑世人。”
“你发现了……?”
“虽然我没有发现你的手中动作,但看到头顶的阳光,鼻端闻到一缕淡淡的却奇怪的味道,我就明白了——来自扶桑山脉的‘雪石’,遇到阳光即挥发化为无形。在最初猜子的时候,你就用一枚以假乱真的‘雪石’,替换掉了一枚白棋。当阳光照射到棋盘时,那颗白子就消失了。”
藤原忠信一愣,原来对方早已知道了!
他半晌才艰涩地开口:“……你为何没有当场揭穿我?”
“我只是觉得,大唐的颜面和一局棋没什么关系,”裴探花打了个哈欠:“而且我相信,一个行棋那么磊落的人,很难原谅自己做出不光明的事。”
藤原忠信浑身一震,再次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世事变化令人始料不及。
没过多久,有消息传来,参与押送粮草的下级军官们为卢湛上书请愿,陇右重镇几名刺史也证明了当初连日暴雨,天气极端恶劣,卢湛已经倾尽全力,日夜奋战,并非玩忽职守。
证据确凿,卢湛免去流放之罪,官复原职。
卢府在旁人眼中重新恢弘清贵起来,来探病的人也络绎不绝。
吴节超向来没有赶热闹的习惯,他选了月明星稀的夜晚前来。
少年迈进门时心中忐忑,不仅因为那一日他的沉默,还因为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卢洵。
卢洵在庭院中,春夜的花香沁入茶香,氤氲得那清雅的侧影像暮春的一道剪影,尚未伤愈的略微苍白的脸孔,就像一瓣单薄得透明的栀子花。但他看到吴节超,就露出了微笑。
“今日要下棋吗?”
卢洵压根儿没有提当日的事,吴节超也就不好意思再提。只是有件事,他是不得不提的。
“你上次告诉我,你在商州丢失过一个棋盘。”吴节超终于将这个秘密说出口了。
少年掌心出汗,但心情竟然比预想中要轻松得多,仿佛溺水多日的人终于将头探出水面,呼吸到新鲜空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八岁的自己如何在街头行乞,如何捡到棋盘,如何与几个乞丐打架遇到罗小布,以及那个神秘的雨夜让自己一夜之间拥有了非凡的棋力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卢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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