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全集)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李惟七
七
“干得好!”一个红衣少年从屋顶跳了下来,天真地拍手,却说出比魔鬼更可怕的话,“以后还会死更多的人,真好玩!”
鸡鸣声终于停止了。
将军茫然站着不知所措,仿佛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突然断了线。
“人都死了。”花纥凑近裴将军身边,轻轻托起他的下巴:“自从喝了我的血之后,你经常做噩梦吧?醒来后,可还仍然清晰记得那恨意?”
那种燃烧一切,毁灭一切的恨与杀意。
人类会面临很多诱惑。杀戮,也是其中一种。当你愤怒时,会想要摧毁;当你正好拥有摧毁的力量时,要遏制那种冲动,抵制以暴制暴的诱惑,比孩童对抗糖果的甜味更加艰难。
“那原本就是潜藏在你内心的愿望,我只是让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啊。”花纥的声音带着残酷的幸灾乐祸与一丝难言的诱惑。
“你……是什么人?”叶铿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我?”花纥居高临下地斜睨他,“是你的天敌。”说话间,他挑衅般地狠狠捏住将军的下巴:“呵呵,这个人很强,我喜欢人类中的强者。从今以后,他是我的了。”
将军仿佛木偶般任由对方摆弄,纹丝不动,也不反抗。
叶铿然还想说什么,终究伤势太重,力不从心,他剧烈地咳嗽着,一口鲜血不可遏制地喷了出来!随即身子一晃,重重跌回地上。
花纥嫌恶地迅速侧身,仿佛害怕沾染到血迹,随即暴怒地命令将军:“我不喜欢他,把他也一起杀了!”
将军木然地、缓缓地举起剑,突然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颊——刚才叶铿然喷出的血,有几滴溅到了他的脸上。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碰到那温热的血时,他的手突然开始不稳,眼神从木然变得挣扎。
“你……?!”花纥大惊失色。只见对方整个头颅都湿透了,额发正不停往下淌水,脸色因痛苦而苍白得可怕,眼神却骤然清明。
将军猛地将长剑指向花纥:“原来——是你!”
花纥的脸色惊疑不定,手也微微发抖。只听对方厉声说:“你根本不是凤凰,你是鬿誉!”
《山海经.东山经》中记载,北号之山上有鸟,其状如巨鸡而白首,亦食人,名曰鬿誉。
鬿誉华丽的外表与凤凰有几分相似,但脾气秉性却恰好相反,凤凰是五德之鸟,见之则天下太平;鬿誉却有引发杀戮与仇恨的天性——鬿誉出现的地方,就会出现残杀与争斗。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花纥一身张扬的红衣,宛如残暴的死神。他因为身份暴露而脸色微微惊恐,却很快恢复了镇定,放声大笑:“你发现了又如何?呵呵呵……太迟了!那些吐蕃人都死了。战争很快会重新开始!”
昨夜的刺杀,只是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查清驿馆的地形与机关,以致在今日将杀戮放置在阳光之下,由陇右主将亲手杀死吐蕃使臣!
“谁说他们都死了?”裴将军粲然一笑,按下暗室机关——石板轰然开启,谢灿一行由唐军将士护送着走了出来。
“不……不可能!你们怎么还活着?”花纥难以置信地连连后退。
“当日的刺客内力高深,剑法精湛,绝不是普通士兵,而是我军中武功高强的将领。我知道他必然会在今日破坏和谈,所以命副将把驿馆的机关位置改变。”
驿馆中释放毒雾的机关,早已被替换了位置。
八
一场春雨如滚落脸颊的泪,猝不及防。转眼天地间都是浩荡雨丝。
在刚过去的这场风波中,受伤最重的是叶铿然。他胸口中了一剑,离要害只差半寸,失血过多几次昏迷,好在军医救治及时,才捡回一条命。
牢狱中。
花纥的手脚都被铁链锁住,已经沦为狼狈的阶下囚。“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鬿誉的?”少年不甘心地咬紧嘴唇。
“从你说怕龙的时候。”裴将军负手而立俯视他。
龙与鬿誉,自古便是天敌。鬿誉的鸣叫可以唤醒人内心沉睡的恨意,能与之相抗衡的,只有龙血。身为雨神的龙,掌控着天下间的“水”。“水”是与“火”相克的力量,是使人内心宁静的湖,是涤荡杂质的溪流,是包容风暴的大海。
当日叶铿然的鲜血溅到将军的脸上,才令他清醒过来。
“其实我一直在想,你和凤凰的外表如此相似,为何禀性却完全相反?”将军慢慢踱步到花纥面前,“那天,你把手腕伸给我时,我看到你的手臂上有很多伤痕。”
听到这里,花纥的脸色终于变了,它的眼底渗进了一丝惊恐,所有的高傲刹那间被雨水打得零落。
“我听说,很久之前,有两种血脉相近的凡鸟,长相也极为相似。它们都骄傲而美貌,在树林里飞翔时,常常会比试谁飞得更高。后来,为了翱翔九天之上,它们主动去接受神的试炼。经受天火洗劫之后,成功者浴火而重生,振翅可高飞三万里,能自云海降临人间成为盛世的图腾——凤凰,受天下尊崇。
“而失败者,则失去翅膀,再也不能高飞。由于五彩斑斓的羽毛像凤凰,所以有人专门捕捉这种鸟,饲养在笼子里,称为‘五彩鸡’——这就是鬿誉。
“拥有美丽的羽毛却无法飞翔,无法保护自己,只能任人宰割。这种鸟性情暴烈,却极重亲情,饲养者便利用它的特性,在子女面前烹杀其父母,在父母面前屠宰其幼崽,令其发狂暴怒——只因为它的血有药用价值,而鸟类发怒时血脉最为畅通。
“鬿誉在这样的环境中繁衍,久而久之,那一滴热血也渐渐冷了,终于成了如今的能引发人内心的黑暗与仇恨的凶禽。”
望着花纥惨白的面孔,裴将军无声叹了口气。
——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同样的种子,生长于不同的土壤尚且会长成完全不同的模样,更何况有血有肉的生命?千万年前那一场烈火试炼的,也许并不是力量的强弱,而是命运本身——而命运,原本就不怎么公平。
花纥的睫毛因惊恐而潮湿,它只是一只未成年的幼鸟,虽然残暴狡狯,仍有些许未曾泯灭的真性情。
“你身上的这些伤,都是试图逃跑时被打的吧?”裴将军的目光扫过少年的脸庞,“你既然逃出去了,为何还要来我军营里踩这一趟浑水?”
“爹娘为了救我逃出来都死了,但妹妹还在他们手上!”花纥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水光浮动,“妹妹刚孵出来,还那么小,她从出生起就在狭小的笼子里,从来没有见过树林和山野,也从来没有鸣叫过——每日被勒喉取血,她的声音早就坏了。他们还不放过她,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的羽毛几乎全部脱落,生不如死。”
“他们是谁?”裴将军的眼神突然变得深黑。
花纥浑身一颤,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裴将军这个人,攻心为上,谈笑之间皆有陷阱。
意识到这点之后,花纥暴怒地挣扎着,周身铁链哗啦作响:“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们人类,都只是想利用我们!”
见将军不答话,花纥咬牙冷笑:“还是关心好你自己吧!虽说我能控制人的心神,让人丧失本性,但在你的心底,原本就藏着杀戮的念头。我不过是唤醒它们而已。
“你是天生的名将,你的骨子里就流着杀戮的血,沸腾着冷酷的血。那里没有温度,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胜利。”
裴将军缓缓迎向红衣少年烈焰般燃烧的瞳子,从那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在梦里,他的确可以杀尽天下之人。
梦和镜子,有时令人畏惧,因为这两样东西,能在某种程度上照出我们自己。
“我知道你从陇右到楚地做了什么——”花纥大笑骤然扬声,“你联名十二州刺史试图保你的老师张九龄不死。可惜太迟了……你在荆州亲眼见到张九龄被诛杀;你自己身上的伤口——便是那时拜陨铁剑所赐!”
陨铁剑,是天子才有的宝剑。
数百年前流星陨落而得的陨铁,被皇室工匠锻造成宝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陨铁剑中,凝聚着星辰之光,王者之气。自大唐开国以来,陨铁剑由帝王代代相传。秦王李世民手持此剑助高祖扫荡四海一统天下,征战沙场所向披靡。
而被陨铁剑所刺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这一路天罗地网,只有耿直如叶铿然,才推测不出那刺杀背后真正的主使——
帝王的疑心,天子的命令,才是一切血腥杀戮的源头!
寂静中,一道光线劈在将军的眉目间,如刀刻的痛苦。
雨中山河匍匐,震撼无言。
花纥放声大笑!
——那些处心积虑做局的人,也许会作茧自缚;点火的人,也许会引火烧身。李隆基想要利用将军这柄宝剑开疆辟土,李林甫想要利用这柄宝剑邀功求宠,殊不知,他们都低估了裴昀!
这个人从不做任何人手中的剑,他只为自己挥剑。他比云更自由,比风更通透。当他真的如凤凰浴火而飞,只怕这陇右战场,再容不下他的遮天的羽翼!
一路风尘,一路快马,一路追杀,自从在荆州古城抱着老师逐渐冰凉的身体……从那之后,世上再没有这个人所畏惧的人与事。
“你既然知道我是鬿誉,不是真正的凤凰,那么你也该知道,你腰间的伤口只是暂时得到控制而已,维持不了太久的。”
花纥的眼底尽是烈焰,仿佛要把人心的最后一丝希望焚尽——“没有凤血,你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你的威望之高,俨然已能联动天下兵马,为何不趁有生之年再随心所欲一回?你是绝世名将,天下名剑,便不该处处受制于人,委曲求全,若能纵横四海所向披靡,何等快意?”
唯恐天下不乱,是鬿誉的本性!
大唐除陇右之外,还有平卢、范阳、河东、朔方、河西、安西、北庭、剑南、岭南,共十大军区。边关将帅坐拥兵权,兵力已经是直接由天子节制的军力六倍之多。边将要反,如火燎原,决不是几名文官可以阻挡的了的。
得人心者如裴将军,若是振臂一呼,更当如何?
暴风雨声淹没了一切。
九
叶铿然醒过来时,窗外雨声急促如鼓,天色昏暗得令人不安。
裴将军坐在他身边,似笑非笑:“叶校尉,你又一次叫醒了我的噩梦,我该怎么谢你?”
“……”叶铿然疲惫地撑开眼帘,冷淡而关切的目光扫过他的面庞,仿佛要看到他眼底那一缕令人陌生的黑暗中去:“你的噩梦是什么?”
几点冷雨飘进来,窗外风狂雨急,窗棂被吹得哐当作响。
裴将军的手往自己衣襟靠近心脏的地方摸去——那里藏着一包温热的东西,是骨灰。良久,他抬起头来:“是失去最重要的人。
“我自幼孤苦,老师教我诗书与处事之道,抚养我长大,是我唯一的亲人。”
“张大人?”叶铿然怔怔问。
世人都知道,裴将军的老师是风华无双的诗人宰相张九龄。张大人因为直言进谏触犯了龙颜被贬在荆州,后来在荆州过世,朝廷只说是病逝。
有什么在脑中如火花一闪,叶铿然愕然问:“当初你在荆州城里一身是血的被我救出来,还死死护着怀里的一个骨灰坛模样的东西,莫非——?”
“那就是老师的骨灰,后来我发现瓷坛目标太大,便将骨灰包好装进锦囊中,随身放在胸口。”裴将军的眼底竟有清冽悲怆的血光之色:“当日我在荆州,见了老师最后一面。”
“张大人为何会……?”
“去年皇宫翻修集贤院时,有工匠挖出了一块石头,上面刻着‘祸起曲江,乱及九州’,老师正是韶州曲江人,因为陛下的猜忌被贬,最后在荆州被秘密处死。”
叶铿然许久说不出话来。
天子之剑,荡平九州,尽染功臣名将之血。
——鬿誉喜欢纷争,猛虎喜欢食人,但所有的猛兽凶禽,都不如人可怕吧?
“你以为,当今天下,只有我陇右出现了鬿誉吗?”裴将军虽然在笑,笑意却毫无温度,“只怕如今各地都已有鬿誉现身。
“关南道、河东道、江南东道都出现了怪事,几城刺史突然性情大变,军中将领也突然纪律松弛,横行霸道滥伤无辜,百姓怨声载道。我昨日已经收到急报——”
说到这里,将军的声音略略一沉:“襄州、商州、河州军中都有哗变!”
盛世则龙凤呈祥,乱世则凤隐龙藏,凶禽横行四方——鬿誉的鸣叫声能使人迷失心智,为仇恨所左右。
暴雨将窗棂打得骤然巨响,天地昏黑一片,仿佛飘零乱世即将到来的可怕前奏。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欢快的声音:“铿然哥哥,我们来了!”
浮云半书(全集) 第12章 三豕涉河
一
叶铿然实在搞不懂,别人的亲友团人才济济,为什么他的亲友团会是三头猪?这句话绝没有侮辱的意思,叶校尉为人正直不苟言笑,他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吐槽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虽然外表和普通人类没有任何区别,但千里迢迢跑到陇右战场来的亲友团真的是如假包换的三、头、猪。
沈缁衣,沈风轻,沈夜舒——复州竟陵郡的富商沈容尧的三个儿子,他从小就认识的邻居——知道他们的秘密,是在叶铿然十二岁那年。
沈家三位公子自小就很聪明,比如和叶家兄弟打完架弄得浑身泥巴,三兄弟异口同声说是扶街边摔倒的老爷爷时被当成坏人打了,助人为乐不怕苦不怕累,声情并茂声泪俱下,把沈富商感动得赏了他们一人一个清脆响亮的大巴掌。
打架笨拙,演技又不好,沈家三兄弟从小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古灵精怪的叶家老二仗着智商和体力上的双重优势,经常变着法子欺负他们,倒是冷漠的叶家老大从不恃强凌弱。所以三兄弟从小就亲近叶铿然。
于是,住在附近的邻居们经常能听到亲热的喊声:“坚然哥哥!”或者“铁然哥哥!”以及“枪然哥哥!”——坚然哥哥是沈家老大喊的,他最机灵,知道遇到不认识的字时读半边;铁然哥哥是老二喊的,他平时懒惰,虽然也知道不认识的字读半边,但他读的是左半边;枪然哥哥是老三喊的,他年纪最小读的书却最多,老师教过“铿锵”这个词,但因为笔画太多太复杂所以他弄不清那个是铿,哪个是锵。
出现这种混乱情况的根源是没有人做诵读示范,一直以来,叶家老爷子都是直接叫“老大”,叶家弟弟则直接叫“哥哥”,所以沈家三兄弟并不知道叶铿然这三个字怎么读。
被沈家兄弟乱叫一通之后,脾气与涵养都不错的叶铿然的额头青筋跳了几下。
后来不知道是从哪里终于知道了“铿然”的正确读法,沈家三兄弟感叹许久:原来是“坑然哥哥”,哎呀,叶家哥哥原来是个大坑……坑坑更健康,喜欢听故事的三兄弟都表示深深的欣慰。
即便被聪明好学读书多的沈家三兄弟这样折腾,叶铿然也对他们还算有耐心。要说叶铿然这个人孤傲不近人情,其实也算不上,他只是话少——像是鹰天生没有麻雀那么叽叽喳喳。
和附近其他同龄的小朋友一样,沈家兄弟喜欢跟在叶铿然身后玩。直到有一次,三兄弟跟着叶铿然过河时,小桥年久失修,叶铿然牵着弟弟已经走到对岸了,他们在桥上嬉笑打闹,结果“噗通”一声纷纷掉进了水里。
春天的河水湍急,顷刻时间就会将人冲到河流下游,叶铿然脸色一变,立刻跳下河去救人,他的水性很好,救几个小伙伴原本不成问题,但是当他猛地扎到水下时,突然看到了他终生也不会忘记的景象——
水里拼命挣扎的小伙伴身体还是人,但头上长出了猪耳朵,手脚变成了蹄子!等他潜到他们身边抓住他们时,那已经是完完全全的三头猪了。
也许是惊愕过度,叶铿然的腿在这个时候突然抽筋了,从腿上传来的剧痛让他无法再朝岸上游,加上被三头猪压在身上的重量,他自己也朝水底沉去。春水冰冷刺骨,岸边的芦苇在风中摇摆,叶铿然在呛水中朦胧听到岸上有人喊:“哥哥!”
河边唯一的人是不识水性的叶家弟弟,八岁,平常毒舌傲娇属性,而且并不清楚河里发生的事情,不知道自己的哥哥被三头猪压住了。机灵的叶悠然迅速用岸边的芦苇绑住自己,想要去救哥哥。这个办法是相当的厉害……才怪!芦苇很快就断了,叶悠然也掉进了水里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有点儿混乱,被救的三头猪在水里扑腾够了,才发现它们胖得浮力够大根本就不会沉,于是反过来开始救人,而这个时候被它们压着的叶铿然已经喝了很多水了。感觉到自己被托着往岸边游,模模糊糊看到弟弟也被一头猪往岸上拱的时候,精疲力竭的叶铿然心下一松,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居然是——
原来……猪是会游泳的啊……
这次的事件在叶家弟弟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刻的阴影,从此小叶子不肯吃猪肉,坚持说有头猪救过他。八岁的叶悠然缠着哥哥问:“有只粉嘟嘟的猪救了我耶,哥哥!”叶铿然面无表情地说:“你看错了。”大人们也都当叶弟弟在说梦话。好在那时叶悠然年龄小,而且被哥哥多次说“你看错了”之后,久而久之,他也就终于相信那次是路过的大人救了他们。
如果被叶悠然知道,那三个经常被他欺负的小伙伴是猪,难以想象沈家兄弟以后的日子有多悲惨。而且,叶悠然伶牙俐齿,他会将这件事很快传遍竟陵郡,到时只怕沈家人没法在城里住下去了。
由于叶铿然的沉默与懂事,沈家在这件事上很是感激。
沈老爷子让夫人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请十二岁的叶铿然来吃,并深情地坦白了自己也是猪的事实……
那天温柔如水的沈夫人在旁边不停给他加菜——沈夫人名叫连藕,人也长得白嫩如藕。沈老爷深情地说当时他第一眼看到夫人就觉得莫名的亲切感,毫不犹豫就娶了她。听到这话时,叶铿然默默地看了一眼沈夫人,白胖、呆萌、娇憨……确实和猪有点像,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亲切感,这话是没错的。
是的,从始至终,叶铿然都清楚知道整件事的真相。
他在水里亲眼看到了沈家三兄弟变成了三头猪,亲身感受过被猪蹄子搂着腰往岸上推的滋味。好在他沉默自持胜过许多大人,所以这个秘密许多年都没有其他人知道。
时隔多年,在陇右军营里再次见到这三头猪时,叶铿然将这些往事都想了起来,然后他额头上的青筋终于……又跳了几下。
二
“一路过来真好玩!”
“打完仗你就要成亲了,没有亲友团多寒碜啊!”
“对啊,到时候我们陪你去长安!”
沈家三兄弟欢乐地嚷嚷,寒冷的营帐里顿时有了生气。比起从前,三兄弟的体重与学识都见长,说话也比小时候得体多了——只听老大说:“听说女方是个很凶的母老虎,坑然哥哥你要挨揍了,我们一定会帮你!”
叶铿然的未婚妻独孤琳琅,曾经女扮男装从军,一身黑色战甲一手箭法百步穿杨,笑得没心没肺,是陇右军中有名的二货,从来没有半点儿身为美人和皇亲国戚的自觉。由于大将军亲自做媒,她便回了长安家中,只等战事结束叶铿然去娶她。
想到独孤琳琅,叶铿然的脸色难得的微微柔和。可是看到眼前的亲友团时,他还是有种整个人都不太好的感觉——你们这么冒冒失失跑来军营,就算是为了我的人生大事……可是,为什么爹和弟弟没来,却是你们这群邻居的小伙伴来了?
“叶伯伯说,他最近在厨艺上又有新的体悟,正忙于实践,没有时间来管你,叶悠然要喂宠物穿山甲走不开,于是我们三个就助人为乐地来了!”
听到这里,叶铿然不禁眼前一黑!自己的亲爹和亲弟弟,在对待自己的人生大事上,果然不能更靠谱。
与叶铿然的冷淡相反,陇右三军统帅——将军大人对远道而来的客人很热情,他开怀大笑:“我们在楚地见过的!”
“对啊,大媒人,”老大高兴地回答:“我们还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组合,叫——”说到这里,两个弟弟立刻异口同声地接话:“楚楚动人的传奇!”
由于三兄弟长了毫无特色的路人脸,每次乐于助人都很难被记住,于是,来自楚地的他们努力地想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名字,叫“楚楚动人的传奇”,简称“楚动传奇”。
将军很快和楚动传奇组合打成一片。当下陇右正在与吐蕃合谈,为了防备此前出现过的刺客事件,军中四处戒备森严。但将军还是带着沈家兄弟在军营里溜达了一圈,请他们吃香喷喷的羊肉面,喝殷红如玛瑙的葡萄酒,然后把他们带到了自己的营帐里,摆上牌桌,正好四人一桌牌。
于是,营帐里不时传来兴高采烈的声音——
“碰!”
“万花顺。”
“哈哈我胡了!”
三只小猪宾至如归,打起牌来也毫不含糊。说起来,大唐的纸牌最早是树叶形状的“叶子格”,据说是一行禅师在贞观年间献给太宗皇帝的。“叶子”的繁体字恰好可以拆成“二十世李”,颇有预言意味。太宗皇帝一世明君,并不相信鬼神,于是新奇有趣“叶子格”纸牌不知不觉在皇宫里流行起来,后来被宫女太监们取名“娘娘和”。再后来,纸牌传到民间,被百姓称作“游祥和”。
玩着“游祥和”的三只小猪将瞌睡都抛到脑后,将军大人本来就是吃喝玩乐的高手,以一打三,不亦乐乎。
牌局进行正酣,老大吃多了羊肉面拉肚子,要出去找茅厕。十七岁的老大沈缁衣是个路痴,白天走出十步都会迷路,更何况四周黑乎乎的。他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找不着北了。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