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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半书(全集)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李惟七
封常清趴在马背上无法动弹,剧烈的颠簸让五脏六腑都几乎要移位,他觉得自己快要在主帅的公报私仇中死透了……
寒风凛冽如刀,血不断溅在脸上,战神长枪过处,所向披靡。
就在封常清疼得神智模糊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自头顶响起:“吃我一枪!”
晨光之中,长枪直取达奚部首领的头颅!
高仙芝策马悍然挥枪,对手的脸孔在瞬间惨白扭曲,随即大叫一声坠下马背,落在尘土之中!险中求胜,毕其功于一役。这一刻,封常清怔住,他突然明白了……高仙芝为何要带着重伤的他。
他在教他战场上的生存之道。
没有最好的防守,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没有最安全的时刻,最安全的时刻就是斩杀敌人之时!
这是高仙芝的枪法,这更是高仙芝的勇气胆色。
想要在战场上生存下来,没有侥幸,没有第二次机会,高仙芝不是傲慢,他是真的强大到能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强大到能对麾下千军和万里疆土妥帖守护。
曦光中那高大的身影如同天神,滴血的长枪仿佛地狱里走了一遭,身后传来震天动地的欢呼声!策马紧紧跟随的士兵们身上带着荣耀,也带着累累伤痕,眼里火星迸溅,那是必胜的信心。
几乎在一夜之间,绫岭之下血流成河,敌军被剿灭殆尽。
清点战场时,高仙芝低头问了一句:“还活着?”
封常清还醒着,或许是因为疼痛让他无法昏迷,或许是因为胸腔中有什么在震撼、剧痛和共鸣,他知道,这将是他在战场上绝无仅有的生死之课。
在四野枯草的沙沙声中,他听到自己微微茫然地问了一句:“你到底……是不是人?”
——你是人,还是来自地狱的修罗?
本以为高仙芝会勃然大怒,但对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是人,但我更是个军人。”
封常清努力地抬起头问:“你怕过吗?”
“怕过,”高仙芝的声音还带着刚下沙场的疲惫,显得暗哑低沉,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惊心,“但我不会停止前进,因我正是为那累累白骨之上,胜利的王座而生!”
金色的甲胄映着血光与太阳,烈火焚烧着古战场,天幕被映红,整个天地就像一枚巨大的勋章,佩戴在天下名将的胸前。
“我会带着你们,战胜不可战胜的敌人,到达不可到达的地方。”
封常清仰视他良久,没有说话。
终于,他释然一笑。
——很好,那也正是我心中所想,我会追上你的脚步,与你并肩征战最艰险的地方,登上最耀眼的战神王座。

大军凯旋,后方将士摆了庆功宴,备下酒在等他们。
酒的确是好酒,流经喉咙,像是高山雪水流下,突遇一场春意燎原,燃烧得痛快淋漓。
高仙芝喝得酒酣耳热之际,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件大事!大战得胜,给朝廷的战报还没写……虽然说军功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但是捷报也得上达天听,他平时最讨厌舞文弄墨这些事,于是半醉地大着舌头:“把……封常清叫来……给……老子写份战报……”
封常清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上前。高仙芝正要开口吩咐,却见他已经呈递上一轴纸卷。
“这是什么?”高仙芝狐疑地接过来,一路上都看到这小子病恹恹的,一点小伤也养了大半个月,弄得像随时要死了一样,比拖油瓶还拖油瓶,这是什么?
……战报?
他醉醺醺地展开来看了几行,酒意顿时醒了大半。
——战报写得太好了,好到不可思议。
军营里大老粗多,要找舞刀弄剑的随手就能抓一把,要找个能文能武的实在难。酸腐书生倒是多,但他们不懂战事,写出来的东西空洞无物,最后还是得他自己操刀。谁知道让他头疼的大难题,在封常清手上竟迎刃而解。
更关键的是,封常清虽然随军出征,但作为士兵,为何看懂了他每一场指挥背后的用意?
高仙芝的后背无声无息渗出了一层冷汗。将领的决断与谋略是战场之魂,士兵们知道听号令冲锋,知道走了哪些路,或许还知道杀了多少敌人,却不可能掌控全局,对行军布阵背后的深意了如指掌,所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曾教过封常清见识战场的生死,教他做一名合格的战士,但从来没有教他怎么当一个将军!
“这份战报,什么时候写的?”高仙芝愕然问。
“在绫岭时就写好了。”封常清如实回答。
——这一仗会怎么打,有哪些虚实,在哪里驻军,布什么阵法,怎样歼灭敌军,封常清指了指自己的头:都在他脑海里。
从战场上下来之后,高仙芝第一次仔细打量封常清。
他突然想起,当初裴昀笑眯眯说的那句“你比你家将军聪明”,或许指的不仅仅是打牌。

天赋的才华,就像雪水擦拭过的刀刃,锋芒初试,清光夺目。
封常清从一个小小的侍卫,一步步被历练提拔。
天宝六年,高仙芝征讨小勃律国,任命封常清为安西留后使,总管安西四镇的一切事务。
无论对高仙芝本人,还是对安西唐军来说,这都是一场性命攸关的大战,大军出发已许久,仍没有一点儿消息传来。
留守的将领们都有些着急,虽然高仙芝是用兵的天才,但征讨小勃律国,选在最严寒的时候前往冰封的高原,一路行军艰险。崇山峻岭之间,数千大军奔袭,只怕九死一生。
封常清留守总管后方,把军务处理得有条不紊,从没有露出过半点忧虑神色,仿佛丝毫不关心高仙芝的生死。只是有一次,他站在行军地图前面,突然很久没有动。
“此时,他应该已经翻过昆仑山了吧,”封常清的目光落在一处地方,有几分出神地负手,“却不知昆仑山的雪水滋味如何?”
昆仑山的雪水,终究还是流出了清冽的胜利滋味。
高仙芝在连云堡大败吐蕃军,顺利度过坦驹岭,在阿弩越城俘虏了小勃律国王。
消息传来时,正在持卷读书的封常清只说了一声:“我知道了。”
结果,这天士兵们看到向来稳重的封常清连鞋子也没穿就快步走出营帐,步伐自信笃定,又如释重负——寒冬之后必有春意,但看到捷报如春草破土而出,终于忍不住惊喜而至于失态。
待到大军归来,久别重逢的两人在城墙上喝酒。
空中半轮月亮,高仙芝俊美的脸孔染了沙场风雪凛冽,拎着酒坛,说话直率仍如曾经:“我还真没想过会有今天,能将整个安西后方交给你。”
“当初你把后背交给我,如今你把后方交给我,我觉得并无区别,”封常清微笑,“除了生孩子之外,别的事都事在人为,大抵难不倒我。”
“一开始觉得你这小子狂,现在发现何止是狂?”高仙芝仰头喝了一口酒,由衷地感慨,“你在军中令行禁止,无人不服,孔子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还好我没有错失你。”说到这里,他拎着酒坛开玩笑:“哈哈,当初你死缠烂打要当我的侍卫,怎么就非要到军营里来?莫非是看我的侍卫穿得帅气?”
“是啊,”封常清微笑,“我看到你的侍卫衣着光鲜,俗话说‘人靠衣装’,我想着自己虽然长得丑,但是要能穿上那么鲜亮的衣服,应该也会好看一点,才死皮赖脸要当上你的侍卫。”
高仙芝朗声大笑。
“如今我可比当初好看一点?”封常清反问。
“并没有。”高仙芝打量他。
“那你看我做什么?”封常清眼带醉意。
高仙芝哈哈一笑,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人不可貌相,陋石之中有宝藏,山野之间有凤凰。我敬你!”
酒坛撞在一起,在万籁俱寂的城头月夜,酒水四溅,笑声恣意。
那一夜的月华,泼洒进大漠黄沙。
两人并肩作战,高仙芝善战,封常清善谋;高仙芝勇猛,封常清坚毅。
经历的战事越多,封常清越从容稳重。无论多么强大的敌人,在封常清面前都会露出破绽;无论多么艰险的困局,在封常清手中都能绝处逢生。
封常清带兵很少发怒,神色宁静如渊岳,不带感情色彩地说出“斩立决”、“膑足挖眼示众”的命令。
——虽然膑足挖眼的是被发现的混入军中的奸细,但还是让士兵们人人胆寒。
高仙芝发起火来对士兵劈头痛骂,问候你全家十八代祖宗,军中人人都怕高将军的怒火。可是高将军治军虽严,终究带了感情,而封将军治军,就像摒弃了人所有的七情六欲,一切按照军规与法度行事,没有法外施恩,没有网开一面。心如铁石,不过如此。
军营中,封常清令行禁止;战场上,封常清的命令一下,数万士兵就像一个人往前冲。
西北夷狄闻风丧胆,大漠的风沙里渐渐传诵开“西北双璧”的美名。

任谁也想不到,一场震惊天下的变故,会让封常清失去一切,回到最初的。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叛乱,常胜将军封常清战败丢掉东都洛阳,被朝廷革去一切官职。
秋风仍是秋风,故人还是故人,两鬓微霜却不复当初模样。
“我现在又一无所有,”封常清一身布衣,还是悠闲的样子,像多年前那样站在高仙芝面前,“来你这里应征做个侍卫,收不收留我?”
高仙芝眼中情绪闪动,皱紧眉头,一时间说不出话,仍由落叶飘到他的肩上。
叛军行军快如闪电,前线十几座城池不战而降,士兵从城头自坠如雨,将领惶恐出城投降,一败涂地人心失散……封常清甚至来不及训练刚招募的六万新兵,就不得不与叛军正面交锋,战败几乎是必然。可百姓们都在传说,洛阳军队虽然吃了败仗,数万人仍像一个人往后撤。这就是封常清的声威与军纪。
烧毁太原粮仓,撤出洛阳,退守潼关,是唯一正确的战略。
高仙芝很清楚这一点。
抢在叛军之前占领潼关,也是唐军唯一的生机。高仙芝几乎能想象到,封常清不带感情地下令的样子,能想象到他在数倍强大于自己的敌人面前,怎样拼死战斗,怎样在艰险的山路上带领着士兵们走出绝境,赶赴潼关。
气氛沉默良久,高仙芝终于摆摆手:“你还是走吧。”
封常清一怔。
“军中缺我这一口饭?”封常清的脚步没有动。
“不缺你一口饭,也不缺你一颗头颅。”高仙芝不耐烦地抬手,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你走吧。”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大步离开。像多年前那样,只留给封常清一个背影。
秋风萧瑟,别雁成行。
被赶出来的封常清来到蓝桥驿站,站在水边,远望水波浩瀚无尽。
腰畔的剑似乎比平时更沉,封常清低头看去,只见剑身的光芒不知何时黯淡了,剑柄上蓝色的花纹却更深。
再牢固的城池,也不过是人的肩膀;再坚固的防御,也不过是人心的凝聚。人心一散再难聚……他苦笑了一下——这所向披靡的长剑,终究还是有一天要归于沉寂,一败涂地?
不远处有人在桥边垂钓,穿着乡野村夫的蓑衣,慵懒的背影却莫名有些熟悉。旁边还有个冷峻的青衣人,拄着一根竹杖,肩头站着一只丑鸟。
这是个很奇怪的组合,白衣人悠闲地钓鱼,青衣人看上去是个盲人,拄着竹杖似乎在桥上寻找什么东西,那只鸟吃着红薯。
这一瞬间,封常清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因为那只大鸟竟然开口说话了。
“这里太安静了,怪可怕的,你给我讲个故事壮胆!”大鸟说。
青衣人冷冰冰的,沉默良久才开口:“《庄子》里有一个故事,‘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一个叫尾生的年轻人与他心爱的女子相约在蓝桥之下见面,女子失约了没有来,而水涨了起来,尾生一直等一直等,直到水淹没了他的头顶也不肯离去,抱着桥柱而死。”
“故事里的蓝桥就是这里?”大鸟歪着头问。
“嗯。”
“这个尾生真是大笨蛋!”大鸟突然竖起头顶的羽毛。
“嗯?”
“快去女孩的家里找她啊。”大鸟理所当然地说,“无论她在哪里,都要去找到她。虽然人类没有翅膀,但是有脚可以去跑,还有手可以拥抱啊——他宁可抱着冰冷的柱子去死,也不去抱住心爱的女孩,不是笨是什么?”
“嗯。”青衣人摸了摸大鸟的羽毛,声音磁性微凉,“不过,蓝桥是离别之地,少年不肯离去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走了,就再也无法相见。”
大鸟歪着头看着他:“怎么会无法相见呢?只要再约就好了。”
“生离死别,碧落黄泉茫茫不见。”青衣人的声音并没有什么语气,封常清却微微一震。
蓝桥……黄泉……
最坚贞的信诺,比石桥更牢固,连生死也不能摧毁。
“还没找到啊,叶校尉?眼睛不好就别逞能了。”钓鱼的白衣人随口说,“来来,休息一下,来陪我钓鱼。”
听到那个声音,封常清心头疑惑更深……
他走上前去。
似乎是听到脚步声,白衣人笑吟吟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封常清顿时呆怔在原地!
“……裴将军?”
当初那个潇洒甩下一张牌,高兴地说“胡了”的慵懒少年,那个叱咤陇右、威震夷狄的白衣修罗……此刻就穿着山野村夫的衣衫,拿着一根长长的钓鱼竿,笑眯眯看着他。
时光仿佛回溯到多年前,悲欢仿佛凝聚在这一刻。
“你认错人啦!”白衣人潇洒地一甩鱼钩,一条大鱼在空中划了条美妙的弧线,落到桶里,水花顿时溅了封常清一身。
对方热情地抓了一条活鱼扔给他:“这条鱼就送给你了!”那鱼滑不溜秋,在封常清怀里乱蹦,让天下名将一时间也有点狼狈。
他只觉得微微恍惚,明明是那个人,却又不是他……如果裴将军还活着,也该有三十多岁了,不可能仍是眼前少年般的模样。
“这鱼煮汤最好,生煎次之,红烧最次,切记切记。”白衣人拍着封常清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
不等封常清开口,对方已经拎起鱼桶,欢快地奔去桥上找他的同伴了。
在那背影即将走远时,封常清突然开口叫了一声:“赔钱货。”
对方的脚步终于顿了一下,回过头来,一脸好心地说:“这么肥的鱼,几根葱姜蒜就能煮汤,不会赔钱的,放心放心。”

月华朦胧如谜,军营的夜晚安静如铁。
“封常清,把地图拿给我……”高仙芝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封常清已经不在了。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的身影,烛光中黯淡的孤勇。
他坐了一会儿,正准备自己起身去拿地图,却见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苍白精瘦的手臂上沾着水珠:“地图。”
高仙芝愕然抬头,只见封常清浑身湿答答地站在他面前,一只手拎着一条鱼,一只手拿着地图。
“你怎么回来了?”
“捉了一条鱼,回来做鱼汤。”
“……”
自从做了将军,封常清就很少下厨了,眼前的情形,让高仙芝有种时光回溯的错觉。只听封常清问:“你还记得裴将军吗?”
高仙芝一愣。
陇右年轻的战神裴昀,多年前身中流矢而死,有人说他是被吐蕃人杀死的,还有人说他是死于帝王的猜忌。战功煊赫,力挽狂澜,可在他阵亡后,没有任何追封与表彰,连史官也暧昧不语,既不宣扬他的功绩,也不追问他身上的疑点与谜题,时间仿佛将这个名字从人们的记忆中轻轻抹去了,就像朝阳无声抹去晨雾中的水滴。
可封常清仍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初消息传来,高仙芝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全无形象地放声号啕大哭,俊美的脸上,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但没有人笑他。
沙场险恶无情,生死旦夕之间。今日殓葬的是兄弟,明日殓葬的也许就是自己。
那时封常清的眼角也阵阵艰涩,却是干涸的,没有眼泪流出来。
“跟我去一个地方。”封常清突然抬头说。
两人来到水边,蓝溪之上,石桥之畔,河山共明月清辉。月色与秋风仍在树梢逗留,四下却空无一人。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高仙芝不解。
湖畔寂静空旷,封常清的神色不知是失望还是惘然,他走了。也许,世上真有容貌相似的人?又或许,是故人魂兮归来?
他转过头来,突然问:“你说,如果裴将军还活着,他会怎么选?”
高仙芝的神色缓缓凝重起来,他明白封常清在问什么。他对如今的局势之危险心知肚明——当下最难办的,并不只是军事而已。
良久,他才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封常清微微一笑:“但我知道,他不会任由命运选择,他会抛开别人给定的所有选项,主宰自己的命运。”
群山回荡着风,一片坦荡,高天之上,浮云温柔驾驭月光。
两人站在水边,任由衣襟猎猎被风掀起,高仙芝的眼底也露出些向往的神色。
——那样无拘无束的人,就算做了鬼魂,也会大笑游荡在山野之间吧。
想到这里,高仙芝的心情舒坦敞亮了不少。
“老子这一生,吃过败仗,输过刀,认过栽,流过泪,丢过人,但只有一件事,”高仙芝猛地回过头,目光明亮地与封常清对视,刹那间彼此都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再难再险,从不后退。”
——即使问题像刀锋一样棘手,他也会当机立断地迎向它。
封常清微笑道:“就让我做个普通侍卫,在你麾下效命吧。我知道如今外有叛军强敌,内有佞臣谗言,而且自从安禄山反叛,陛下已经对胡人猜忌,战局艰难,宦官监军,你又并非汉人,只怕这一战会举步维艰,凶多吉少。”
高仙芝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突然骂了一声:“娘的。”封常清说出了他所有的顾虑。……也看出了他看似无情的驱赶之中,无声的维护。
“无论生死成败,这一战我期待已久。”封常清从容负手道:“我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再次和你并肩作战的这一天。”
高仙芝的眼眶微微发热。

潼关的士兵们据险而守,叛军几次进攻都被灰头土脸打退。战场再凶险,跨下马背时有兄弟的一个拍肩和击掌,总是充满希望的。
这天清晨开始下雪,有士兵来报:“边监军来了!”
高仙芝不在,封常清立刻从营帐中出来,来报信的士兵着急地说:“带了好多侍卫,一进营中就绑了我们几个人!”
自从安禄山叛乱,天子对武将不信任,在军中安排了太监做“监军”,边令诚就是其中一位。
边令诚爱指手画脚,不时与主帅高仙芝起争执。高仙芝直率豪爽惯了,当场怒不可遏,转头并不会记恨,边令诚却不动声色地将恨意藏在眼底冷光里。封常清曾不无忧虑地提醒过高仙芝:“边令诚虽然不懂兵略,但他是天子近侍,宫闱暗箭,一句话,有时就可以杀人。”高仙芝皱眉不语,他并非不懂得这个道理,但江山危在旦夕,战事不容有失,他不能让步。
“封常清接旨。”边令诚大步走过来,一脸阴阳怪气的冷笑,身后跟着数十个全副武装的侍卫。
封常清看着他们的阵势,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雪越下越大,远处传来乌鸦不详的叫声,只听边令诚趾高气扬地宣布天子敕书:“封常清不战而退,先失洛阳,再失陕州,罪大恶极,就地处斩!”
四周一片哗然!
士兵们都满脸难以置信的惊愕、恐惧和愤怒,许多人暗暗握紧了拳头,封常清只微微怔了一下,神色平静地说:“来得比我想象的快。”
他早已将遗书写好,活到今天,只是为了一个人、一句诺言而已。
如今看来,只能不告而别了。
“封将军!”旁边的士兵们要冲上来,被封常清一抬手淡淡止住。
他缓缓抽出腰畔长剑,太监和带来的侍卫顿时脸色大变,慌张地后退……
封常清唇角带了一丝不屑的笑意,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出神地凝视着剑身清光道:“这把剑曾经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第一次是在我六岁那年,我坠下城墙时,原本是该死的,蓝色的光芒接住了我,让我活了下来,等我清醒过来时,手边就发现了这把剑。”
四周一时安静,士兵们也是第一次听封常清说起这离奇的往事。
“第二次是我初上战场,它让我死里逃生。我一直以为,这把剑给了我战无不胜的力量。凭借着这力量,我克服了自己跛脚的缺陷,上马骑射;凭借着这力量,我百战沙场,看淡了生死,看惯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直到,那晚我走在蓝桥下——”
蓝桥春雪,秦岭秋风。
任由四季轮换,雪中一身豪情不减,风中一句承诺不变。
封常清抬起眸子,坚毅神色中有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力量:“我一直以来握住的,这手中长剑并不是战无不胜的力量,而是生死不悔的信诺。
“我曾经许下诺言,一生追随高将军。何其有幸,我能与他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我死之后,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
所有的士兵心头都是热血一涌,眼眶也涌起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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