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陈忠实
第一块农民协会的牌子是贺老大在贺家坊村挂出来的,仍然是白地绿字。不出半月,第一批重点发展的十个村子有九个都召开了村级农民协会的建立大会,也挂起了白地绿字的牌子,只有白鹿村冷冷清清不曾动。黑娃气恼地说:“我在原上能刮起风搅雪,可是在白鹿村里连一根鸡毛也搧不起来。”鹿兆鹏显得胸有成竹:“我们最后再来围攻这个封建堡垒。”
革命三十六弟兄在九个村子的农民协会里分别担任重要角色,他们坐在一间教室里,听他们的领袖鹿兆鹏作第一步工作总结和第二步工作计划:“同志们,我们已经打开了局面。同志们,我们第二步肯定比第一步要走得顺利,步子也要迈得大一些,在五十个村子里建立起农协。一当这五十个村子都挂起我们白地绿字的牌子,我们就建立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革命三十六弟兄激动得从椅子上纷纷跳到桌子上,一个弟兄说:“我们建立了农协得办点大事,人家说我们农协剪纂儿拆裹脚布光能欺侮女人!”此话引起三十六弟兄热烈反响,连黑娃也忍不住说:“人家不怕我们。”鹿兆鹏纠正黑娃的话说:“我们不要人家怕。问题的关键是群众信服不信服我们。我们提倡女人剪头发放大脚是对的,禁烟砸烟枪烟盒子也得到群众拥护,我们还得进一步干出群众更需要干的事来。同志们,说说群众反映最大的问题……”又一位弟兄说:“要叫群众害怕咱或者说信服咱能干实事,把三官庙那个老骚棒和尚给收拾了!”
腊月二十三白鹿镇逢集日,置办年货兼看热闹的人空前拥挤,古老小镇狭窄的街道几乎承受不了汹涌的人流而要爆裂了。斗争三官庙老和尚的大会第一次召开,会场选在白鹿村村中心的戏楼上,其用意是明白不过的。年逾六旬的老和尚被捆绑在戏楼后台的大柱子上,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有如此劫数。
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几十亩土地租给附近村庄的农民,靠收取租粮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他私订下一个规矩,每年夏秋两季交租要男人来,而秋末议定租地之事,却要女人来而不要男人。那些前来交办租地手续的女人无论美丑都付出了相同的代价。这个老骚棒无论年轻的年老的,长得俏的长得丑的,一律不拒一律过手,这个秘密谁都明白谁也不愿说破。
白鹿村清静的村巷被各个村庄来的男人女人拥塞起来,戏楼下的广场上人山人海,后台那边不断发生骚乱,好多人搭着马架爬上后窗窥视捆在大柱上的老和尚。按照议程,先由三个租地的佃户控拆,再由白鹿区农协会筹备处主任黑娃宣布对老和尚的处置决议:撵走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官地分配给佃农。可是斗争会一开始就乱了套。头一个佃农的控拆还没说完,台下的人就乱吼乱叫起来,石头瓦块砖头从台下飞上戏楼,砸向站在台前的老和尚,秩序几乎无法控制。鹿兆鹏把双手握成喇叭搭在嘴上喊哑了嗓子也不抵事。黑娃和他的弟兄们也不知该怎么办,这种场面是始料不及的。台下杂乱的呐喊逐渐统一成一个单纯有力的呼喊:“铡了!把狗日铡了!”弟兄们围住黑娃吼:“铡狗日的!”黑娃对兆鹏说:“铡死也不亏他!”鹿兆鹏说:“铡!”五六个弟兄拉着早已被飞石击中血流满面的老和尚下了戏楼,人群尾随着涌向白鹿镇南通往官道的岔路口,一把铡刀同时抬到那里。老和尚已经软瘫如泥,被许多撕扯着的手塞到铡刀下。铡刀即将落下的时候人群突然四散,都怕溅沾上不吉利的血。铡刀压下去咔哧一声响,冒起一股血光。人群呼啦一声拥上前去,老和尚被铡断的身子和头颅在人窝里给踩着踢着踏着,连铡刀墩子也给踩散架了。
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以及九个农协的声威大震,短短的七八天时间里,又有四五十个村子挂起了白地绿字的农民协会的牌子。黑娃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欢欣鼓荡的心情:“风搅雪这下才真正刮起来了。兆鹏哥,革命马上就要成功了!”鹿兆鹏毫不掩饰领袖式的喜悦:“黑娃,现在立即去围攻那个最顽固的封建堡垒!”
大年正月初一被选定为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成立的日子,地点再一次选定了白鹿村的戏楼。
白鹿原 第37章
大年三十家家包饺子的除夕之夜,黑娃走进了白嘉轩家的门楼。三十六弟兄要和他一起去助威,黑娃说:“我一个人去。我想试一试我的胆子。”他穿了一件制服,是韩裁缝用机器扎成的。韩裁缝仍然摆着洋机器缝衣挣钱。黑娃走进白家门楼时不断提醒自己挺直腰板儿,一直走进门房和厢房之间的庭院,再走进上房正厅:“我代表农协筹备处告诉你,把祠堂的钥匙交出来。”白嘉轩正在香火融融的祭桌前摆置供果,转过身来说:“可以。”黑娃瞅一眼挺得笔直的白嘉轩,不由地也挺一挺自己的腰,伸出手去接钥匙。白嘉轩的手没有伸到袍子底下去掏钥匙的意向:“现时不行,得到明天早上。明早族人到祠堂拜祖先时,当着全族老少的面我再交给你。”黑娃说:“这随你。”
大年初一未明,黑娃和他的三十六弟兄就聚在祠堂门外,他手里提着一个铁锤,咣当一声,只需一下,铁锁连同大门上的铁环一起掉到地上。黑娃领头走进祠堂大门,突然触景生情想起跪在院子里挨徐先生板子的情景。他没有迟疑就走上台阶,又一锤砸下去,祠堂正厅大门上的铁锁也跌落到地上。地上扫得干干净净,供奉祖宗的大方桌上也擦拭干净了,供着用细面做成的各式果品,蜡台上凝结着烧流了的红色蜡油,香炉里落着一层香灰,说明白嘉轩在三十日夜晚刚刚烧过香火。黑娃久久站在祭桌前头,瞅着正面墙上那幅密密麻麻写着列祖列宗的神轴儿,又触生出自己和小娥被拒绝拜祖的屈辱。他说:“弟兄们快点动手,把白嘉轩的这一套玩艺儿统统收拾干净,把咱们的办公桌摆开来。”他走出正厅再来到院子,瞅着栽在庭院正中的“仁义白鹿村”的石碑说:“把这砸碎。”两声脆响,石碑断裂了。黑娃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镶在正厅门外两边墙壁上的石刻乡约条文说:“把这也挖下来砸了。”当黑娃和他的弟兄们在祠堂里又挖又砸的时候,白鹿村的族人围在门口观看,却没有一个人敢走进去阻拦。有人早把这边的动静悄悄告诉了族长白嘉轩,他竟然平心静气地说:“噢!这下免得我交钥匙了。”
原上几十个建立起农民协会的村子敲锣打鼓从四面八方涌向白鹿村,没有建立农协的村子的男女老少也像看大戏一样赶来了。“今日铡碗客。”通往白鹿村的官路小道上涌动着人流。花边龙旗一律扯去了龙的图案,临时用绿纸或绿布剪贴上了某某村农民协会的徽标,在白鹿村的戏楼前飞扬。十多家锣鼓班子摆开场子对敲,震得鸽子高高地钻进蓝天不敢下旋,白鹿村被震得颤颤巍巍。黑娃站到戏楼当中大声宣布:“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成立了。一切权力从今日起归农民协会!”锣鼓与鞭炮声中,一块绾着红绸的白地绿字的牌子由两位兄弟抱扶着,从戏楼上走下梯子,穿过人群挂到祠堂大门口。具备最强烈的震撼力量的黑火药铁铳,连续发出整整六十一声沉闷的轰响,那是六十一个已经建立农民协会的村子的象征。
碗客和铡刀同时从戏楼的后台被拖到前台。铡刀摆在台子左角。碗客被五花大绑着押在台子右角。碗客仍然从扭着他胳膊的四只手里往上蹦,往起跳,骂着叫着,台下的呼吼一浪高过一浪。
碗客是南山根指甲沟口村人,姓庞,乳名圪塔娃,官名克恭,排行老三。绰号冷三冒,最普遍的称呼是碗客。他十六七岁就赶着一头毛驴到耀州去驮碗,再赶着毛驴驮着碗在白鹿原各个村子叫卖,差不多家家的案板上都摞着他驮回来的黄釉粗瓷大碗。他驮碗卖碗发了财,毛驴换成马车,而且在白鹿镇开了一家瓷器分店,总店在他的老巢南山根的温泉镇子里。他在南原和南山根一带已成一霸,弟兄五人人称五只虎。他的诸多恶劣行径里民愤最大的是对女人的蹂躏,凡是新娶的媳妇头一夜必须请他去开苞。他对女人永无满足永无竭止的野兽一样的欲求从小小年纪就露出端倪,用两只粗瓷大碗换取那些爱占便宜的女人的身子。在好几个村子发生过这样的事:碗客装作收钱走进一家老相好的院子,村人很放心地从毛驴驮架上把大碗小碗哄抢一空,有一回竟然被谁把拴在门口榆树上的毛驴给牵走了。碗客发了财更加纵欲,常常把那些根本没有两性生活经历的新婚媳妇整得寻死觅活……碗客现在被捆押在台上毫不羞愧怯惧,不住口地叫骂着:“我圪塔娃睡过数不清的婆娘媳妇,铡了杀了剐了老子,老子也值了!二十年后还是一个圪塔娃,还卖碗还睡你婆娘……”不等黑娃宣布完碗客的罪行,几个愤怒已极的汉子蹿上戏楼,把碗客从台角上踢翻下来,砖头和石块把碗客砸成了一堆肉坨子……
这一年的新年无疑将储入每一个人的记忆。白嘉轩天不明起来洗了手脸,点燃了祭桌上的两根红色蜡烛,插上了五根紫色的香,叩拜三回,然后把一捆雷子炮夹在腋下走出街门站在仍然漆黑的街巷里。他把雷子炮的火药捻子抠出来,噗地一声吹着手里的火纸点燃捻子,麻纸卷着黑火药的捻子吱吱吱响着迸发出一串串闪亮的火星,他一甩胳膊,头顶黑沉沉的夜空便发出一声痛快淋漓的爆炸。他喜欢放炮,而且只喜欢放雷子炮。他站在门楼外的街巷里,把一个个粗壮的雷子抠出捻子抛入空中,随着一声接一声的脆响,爆碎的爆竹纸屑在寒冷的夜空悠悠飘落下来,落满他的礼帽和肩头。当他尽兴放足了炮回到上房正厅的时候,儿子和媳妇们已经拜过祖宗,也向白赵氏叩过头,只等着给他拜年祝福了。
当新年祥和的微曦照出屋脊轮廓的时候,一家人围在大方桌前吃饺子,有一位族人惊慌失措跑来向他报告了黑娃在祠堂乱砸乱挖的消息。白嘉轩仍然不慌不忙地吃饺子,他今天反倒吃得特别多。与一般人相反,每当遇事他不仅不减饭量反而食欲大振。吃饱了再说!哪怕死了也不当饿死鬼。他放下筷子就在餐桌上宣布:“孝文,你把该当办的事虑一遍,别把哪个事忘了。孝武,你晌午就去请执事。孝义,你先去给你三伯拜年。”吩咐完毕以后,白嘉轩就走进了马号。长工鹿三离过年剩下三天的时候回家去了,他年年在鹿三下工之后住进马号,绝不让儿子们代劳。大年初一他让全家人歇息,自己却在祠堂祭过祖宗之后就在祠堂门口领着锣鼓班子敲个痛快。现在,他喂过牲畜丢下搅草棍子又走进轧花机房,踩得轧花机又哳哳哳哳欢唱起来。
正月初三准备给孝武完婚,亲朋族人都劝他缓一缓,缓过了眼下的乱世再办,甚至亲家冷先生也趋同这种意向,但他却一口咬定不改初衷:“他闹他的革命,咱办咱的婚事,两不相干喀!农协没说不准男人娶媳妇吧?”他把二儿子孝武的婚事完全交给长子孝文去经办,让其熟悉婚事中的诸多礼仪以及一些注意事项,而他自己只是在重要环节上帮助孝文出出点子。这时三儿子孝义跑进轧花机房说:“爸吔,三伯攥着矛子要去戳黑娃,三嬷嬷教我叫你去哩!”白嘉轩听了一愣,重新穿上袍子戴好礼帽走出轧花机房。
他走进鹿三土围墙上的圆洞门,正看见鹿三手里握着长柄矛子,女人爬滚在地上死死抱着他的腿,黑娃的弟弟兔娃抱着鹿三的另一条腿,鹿三仍然怒不可遏地扑跳着。白嘉轩还没来得及劝他,他倒冲着白嘉轩斥责起来:“鹿子霖不出头你也不露面!人家砸祠堂烧祖宗神轴儿,你们装瞎子?你们怕挨铡刀我不怕。八辈子祖宗造孽是我的罪过。我把那个孽子戳了……”白嘉轩却平静地说:“你该着放下矛子,咂上烟袋儿背抄起手,到祠堂门口戏楼底下去看热闹。十几家锣鼓家伙几十杆铳子,花钱也请不到白鹿村来的。万一你不爱看热闹……”白嘉轩平和认真地说,“我托你办的事……应该再去靠实一回。”鹿三忽然记起,给孝武抬媳妇的轿子是他经手租赁的。他看见白嘉轩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嘴摆了摆头,一把扔掉矛子,蹲在地上大声唉叹……
白鹿原 第38章
农协的风暴已经席卷白鹿原。白鹿村也建立了农民协会,黑娃兼任主任,白兴儿当副主任,田小娥做妇女主任。各个村子的农协组织都模仿总部成立时的做法,摆一把明晃晃的铡刀在台上,而且发生了两起铡人的事。鹿兆鹏立即让黑娃召集各农协主任开会,申明今后再不许随便铡人,也不许再把铡刀摆到会场上,需要处治某人需得总部讨论批准。各村农协可以决定斗争和游街的对象,但必须防止群众有意或失手打死人。被革命热情鼓荡着的农协头儿们都觉得窝了兴头儿,嗷嗷叫着抱怨鹿兆鹏太胆小太心善太手软了。原上那么多财东恶绅村盖子,才铡了不过三五个就不许开铡了,革命咋能彻底进行?鹿兆鹏大声警告说:“同志们,革命不是一把铡刀……”最后令黑娃和农协头儿们鼓舞的是,兆鹏终于听从他们的呼声,决定集中目标攻一攻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理由是,农协要求向全体乡民公布本仓自民国以来每年征集皇粮的账目。
白鹿镇随之出现了游街的新景观。头一个建立农协的贺家坊开创了游街的先头儿,把贺家坊首富贺耀祖夫妇用绳索捆着牵牛拉羊似的拉到白鹿镇上游了一周八匝,各个村子的农协便争先恐后地把他们村子的财东恶绅牵着拽着到白鹿镇游街示众,花样不断翻新,纸糊的尖顶帽子扣在被游斗者的头上,红红绿绿的寿衣强迫他们穿到身上,脸上涂抹着锅底黑灰又点缀着白色浆糊,有的别出心裁把稀粪劈头盖脑浇下去。每逢三六九集日,镇上空前热闹拥挤,人们观看那些昔日里曾经是原上各个村子顶体面的人物的洋相和丑态。白鹿镇的游街景观随后便屡见不鲜见多不奇了,很快也就失去了观众,及至农协总部要游斗田福贤的消息传出,刚刚冷却下去的热情和新奇感又高涨起来。还有一个更富刺激的因素,就是白鹿村的鹿子霖将同时被推到台上去,共产党儿子斗老子,真个是睁眼不认六亲啦!
把田福贤推上白鹿村的戏楼是白鹿原农民运动发展的最高峰。会址仍然选在白鹿村祠堂前的戏楼。鹿兆鹏亲自主持这场非同寻常的斗争大会。陪斗的有白鹿仓下辖的九个保障所的九个乡约。已经查明,自从田福贤出任本仓总乡约以来,几乎一年不空地在征集皇粮的时候都悄悄加了码,九个乡约无一例外地参与了分赃。黑娃逐年逐条公布了他们加码的比例和多收的粮食数字,逐个公布了田福贤和九个乡约分赃的粮数。台下由可怕的静寂突然变得像狂风暴雨一样呼叫“抬铡刀来!”鹿兆鹏站到台前,吼哑了嗓子也制止不住已经沸腾起来的骚动,他迫不得已从腰里拔出一把短枪,朝空中放了一枪,台下才得以安静下来。他便抓住时机宣布让证人作揭发。
作证揭发的是白鹿仓的金书手,田福贤加码征粮的全部底细都在他的明细账上记着。黑娃和他的弟兄们在找田福贤算账之前,先把金书手叫到农协总部,同时把一把铡刀抬到门外的台阶上。金书手一瞅见沾着碗客血痕的铡刀,脸上骤然失了血色:“好黑娃,好鹿兆谦爷哩,你听我说……你问啥我实打实说啥……你把铡刀快抬走,我看见那……心里毛草得说不成话。”黑娃让人抬走了铡刀。金书手果然神色稳住了,反而爽快地说:“噢呀,你问征粮当中田总乡约搞鬼捣窍的事,我说就是了嘛!远的记不得,单是去年刚刚征过我还没忘。本仓民地原额天时地利人和六等其制共1112顷50亩。额征夏秋粮3081石1斗5升7合6勺。每石折银1两3钱1分8厘3毫5丝8忽9微6纤2尘5渺,共额征银……”黑娃已不耐烦:“你少罗嗦!只说搞鬼捣窍弄下多少粮食和银元。”金书手说:“我说前多年的陈账记不清,只记得去年加码多征粮食折银1200多两。本仓原额民21297丁,征银1211两4钱5分1厘2毫。加码超征200多两。以上地丁两项超征1400多两。九个乡约每人分赃100两。我本人拿了100两。下余的田总乡约独吞了。”黑娃和他的弟兄亲自跟着金书手到白鹿仓去,把他锁在抽屉里的账簿全部背到农协总部来,一年一年一笔一笔加以清算,最后发现田总乡约和他的九个保障所乡约侵吞赃物的数目令人吃惊。鹿兆鹏获得这个重大突破的消息时,激动得一拳砸在黑娃的肩上说:“黑娃,你真了不起!这下子白鹿原真个要刮一场风搅雪了!”
…………
金书手捏着一张清单念着,双腿双手也颤抖着。田福贤和九个臣僚低垂着脑袋听任他一件一件地揭发……骚棒和尚只是欺侮过佃户的女人,碗客也仅是在南原山根几个村子恃强耍歪,而田福贤和他的九个乡约面对的却是整个原上的乡民,白鹿原二万多男女现在都成了他们的对头仇敌了。金书手还未念完,台下就再次骚动起来。鹿兆鹏立即命令纠察队员把他们押到祠堂的农协总部看管起来。为了防止愤怒的乡民砸死他们,原先计划的游街示众也因此取消。鹿兆鹏大声宣布:“将田福贤等十一人交滋水县法院审判。”愤恨的乡民对这样的决定立即表示出不满,又潮水一样从戏楼下涌到祠堂门前去,把祠堂包围得水泄不通,喊着叫着要抢出田福贤来当众开铡。黑娃也失去了控制:“兆鹏同志,你现在看看咋个弄法?我早说不铡田福贤难平民愤,铡了这瞎种有个毬事!”鹿兆鹏也急火了,开口骂道:“黑娃你混帐!我再三说田福贤不是老和尚也不是碗客,不能铡!这是牵扯国共合作的大事!你立即命令各村‘农协’头儿把会员撤走!”
田福贤在风闻“农协”查账的消息后就奔滋水县去了。他先找了岳书记又找了胡县长,见了他们的头一句话就是:“我跟鹿兆鹏合作搞革命诚心实意,想不到鹿兆鹏在背后日我尻子!我这总乡约区分部书记怎么当?”说罢大哭起来……岳维山和胡县长商定召见鹿兆鹏。
鹿兆鹏走进岳维山的办公室时,还猜不透事因,懵懵懂懂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岳维山开门见山地问:“兆鹏同志,你怎么把矛头对准了革命同志?”胡县长接着说:“整个白鹿原的行政机构都瘫痪了。”鹿兆鹏不假思索地说:“有确凿证据证明,田福贤不是革命同志,是个贪官污吏。这个吸血鬼不仅败坏国民革命的名声,也败坏了国民党的威信。既然话已说明,我请求你们立即着手给白鹿原派一个手脚干净的区分部书记和总乡约。”岳维山避开话题说:“我也要向你进一言,县里不断收到白鹿原乡民联名具告的状子,告农协的头儿们把碗客铡了,还把人家的儿媳妇奸淫了。据说农协的头儿全都是各个村子的死皮赖娃嘛!凭这些人能推进乡村的国民革命?革命不是乱斗乱铡!贵党在物色农协头儿时也得考虑一下吧?”鹿兆鹏不服气说:“睡碗客儿媳妇的那个农协副主任已经撤职了。田福贤一开头就说农协头儿全是死皮赖娃。清朝政府骂孙中山先生也是死皮赖娃。”岳维山制止说:“怎么能这样乱作类比,污损国父?”鹿兆鹏坚持说:“一样的道理。腐朽的统治者都把反对他们的人骂作乱臣逆党死皮赖娃。”胡县长又把话转到具体事上:“兆鹏同志,你必须保证田福贤的生命安全。农协不准随便开铡杀人,有罪恶严重的人,要交县法庭审判。”鹿兆鹏说:“我负责把田福贤交到你手上。”
…………
天黑以后,鹿兆鹏派农协纠察把田福贤押送到县上去了,然后坐下来和黑娃研究下一步的工作——分配土地,组建农民武装。黑娃因为没有铡死田福贤而低沉的情绪又高扬起来:“兆鹏哥,咱们农协要是没收了财东豪绅的田产和浮财分给穷汉们,那就彻底把他们打倒了。”
这项工作刚刚铺开,他们又搅进了田福贤的案子里。田福贤在法院呆了半个来月又大摇大摆回到白鹿原,官复原职驻进了白鹿仓。黑娃领着三个农协总部的革命弟兄赶到县法院查问,法官说:“查无实据。”鹿兆鹏又亲自找到胡县长的办公室:“你怎么把田福贤放了?”胡县长不失幽默地说:“金书手全部翻供了。看来铡刀逼出来的口供靠不住。”鹿兆鹏旋即又找到岳维山:“我现在不大关心田福贤的事情,而是担心国民革命!”岳维山很不客气地说:“兆鹏同志,你是共产党员,也是国民党员,兼着两个党的重任,你偏向一个歧视一个的做法太露骨了。你把本党基层干部都游了斗了铡了,国民革命只有靠贵党单独去完成?”鹿兆鹏也直言不讳地说:“请你不要太多敏感。如果共产党里头也混进来田福贤这号坏分子,我们会自动把他交给法庭的。”
鹿兆鹏回到白鹿原,黑娃就说:“我说把狗日的铡了,你可要交给法院,审来审去田福贤反倒没毬事了,反倒成了农协栽赃陷害!”鹿兆鹏和黑娃一起到省农民协会筹备处汇报,又一起找到省政府,于主席听罢情况反映以后还是那句老话:“谁阻挡革命就把他踏倒!”鹿兆鹏和黑娃回到白鹿原,不久就传来可靠消息,滋水县胡县长已经被省政府撤职,国民党滋水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也被调离。黑娃和他的革命弟兄再次去白鹿仓抓田福贤的时候,田福贤早已闻讯逃跑了,金书手也去向不明了。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滋水县的县长撤换了四任,这是自秦孝公设立滋水县以来破纪录的事,乡民们搞不清他们是光脸还是麻子,甚至搞不清他们的名和姓就走马灯似的从滋水县消失了。这件事使朱先生颇伤了脑筋,他翻阅着历代县志,虽然各种版本的县志出入颇多,但关于滋水县乡民的评价却是一贯的八个字:水深土厚,民风淳朴。朱先生想:在新修的县志上,还能作如是的结论吗?
【注释】
[1]神话剧《劈山救母》结尾情节。
[2]枋,棺材。
[3]争:厉害之意。
白鹿原 第39章
鹿兆鹏经历了投身国民革命以来的头一遭危机,他险些被捕。
那是白鹿原刚刚进入三伏的一个溽热难熬的夜晚,他从井里绞上一桶水提到竹坛旁边的渗坑前,抹下了汗裌儿挂到竹枝上,用一只葫芦瓢舀满水从头顶浇下来,冰凉的井水激得他全身起一层鸡皮圪塔。这当儿有两个陌生人走到他跟前问:“鹿校长住哪个屋?”兆鹏停住搓身的手想说“我就是”,话到出口时却完全变了样:“找鹿校长呀?他跟我是隔壁住南排第三间房子,从过道进去,朝右首拐就到了。他刚刚洗毕躺下了。”他瞧见后院的黑暗处还站着两三个人。他在那一瞬间感到脊梁骨发冷,同时意识到事情不妙,说着又舀起一瓢水浇到头上,双手在胸脯上对搓起来,搓得肌肤咯吱咯吱响着。那两个人朝过道的方向走去,后边的三个人也匆匆跟了上去。他们的举动和脚步使他联想到尚不老练的猎人。兆鹏从竹枝上扯下汗裌儿,绕过竹坛跑到围墙根下纵身扒住墙头,黄土围墙的土屑刷刷下落的声音招来了枪声。他翻过围墙以后才感到了恐惧,刚刚收获过麦子的田野无遮无掩,连一只兔子也难以隐蔽。他顺着围墙朝南跑了一段,然后灵机一动,又纵身翻过围墙进入学校。他从枪声和叫声的方向判断,那五个抓捕他的人已分成两路朝北朝东追去了。他走到竹坛跟前冲刷掉蹭在身上的黄土汗泥,把汗裌儿套到身上,这时教员们全都惊诧地围过来。“他们开始动手了。”兆鹏说,“要走的趁早快走,不要等到他们再来。”他早已作过安排,凡是公开了共产党员身份的教员全部离开白鹿镇小学校,唯一没有公开身份的龚教员将坚守阵地。他离开仍然惊疑未定的教员们回到自己的房子,把藏在书架背后墙壁窑窝里的短枪取出来,掖到腰里又披上一件制服,然后匆匆离去。几位党员教员把他送到学校后门都不说话。“我会去找你们的。”兆鹏说罢就转过身走进黑夜中的旷野。他随后的二十多年里,又经历过无数次的被盯梢被跟踪被追捕的险恶危机,却都不像这夜的脱身记忆鲜明。这一夜正式标志着他在白鹿原进入地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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