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陈忠实
在入殓和埋葬小翠的两天里,车老板让大徒弟套上牛车,拉着一家大小躲到相距二十多里远的一个亲戚家去了。杂货铺王家用薄薄的杨木板钉成一个只能称作匣子的棺材,把小翠装了进去;为了预防凶死的年轻鬼魅报复作祟,王家暗暗用桃木削成尖扦扎进死者的两只脚心和两只手心。镇子上没有人来搬抬棺材,那不是杂货铺王家的乡情寡淡,而是谁也不愿沾惹这个失去贞操的凶死鬼的女人,末了只好用牛车拉到坟坑前草草埋掉。五六天过后,车老板一家又坐着牛车回到镇上,继续打制他的绝活儿。不出一月,可耻可憎的小翠就不再被人当作闲话,也不见凶死鬼闹什么凶事,肯定是四支桃木扦子钉死了她。百日以后,杂货铺王家以大大超过前次婚娶的派势又娶回一位贤淑的女子,连演三天三夜大戏,意在冲刷与车木匠家婚事的晦气霉运。
杂货铺王家婚娶唱戏的消息传布很远。芒儿当夜赶到戏台底下,重新回到熟悉的镇子深情难抑。他用锅墨把脸孔抹得脏污不堪,把一顶边沿耷拉的破草帽扣在头顶。他在王家杂货铺出出进进三次,虽然没有人辨认出他来,却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耍媳妇闹新房的年轻人宁可放弃看戏,兴致十足地拥挤在新房里和新媳妇调情耍闹,直到大戏散场、知更鸟在微熹的天空迭声欢唱的黎明。第二天晚上,芒儿故意拖迟来到戏台下,转了两圈终于在戏台右侧的人窝里瞅见了二师兄的模脑儿,瞅准了他所在的位置旋即离开了,于夏夜深沉戏剧唱到高潮处时潜入杂货铺王家。头天晚上被闹房的人耽搁了的良宵美辰现在得到补偿,新郎新妇不顾前院后院为戏班子做饭送茶帮忙打杂的人出出进进,便迫不及待吹灯合衾了。芒儿那时候正潜藏在炕头和背墙的一个窄窄的空暗处,上面搭着两张木板,底下通常是夫妇放置尿盆和内物的阴暗角落。他是在新婚夫妇睡前双方到上房里屋向老人问安时溜进新房藏下来的。如果等两个人欢畅过后进入酣睡下手更加万无一失,芒儿不仅缺乏那种忍耐,而且恶毒地下了死狠心,至死也不叫你狗贼享一回新媳妇的福。他听着炕上的呢喃和羞羞的怯笑,又听见被子被豁开的声音,就从炕头那个窄狭的空当爬出来蹲在宽敞的脚地上,站起身来的时候,手里的杀猪刀就捅进刚刚翻起身来一丝不挂的新郎的后心;新娘叫了一声即被芒娃卡住脖子,一拳打得昏死。芒儿溜出门大摇大摆径直走到戏楼右侧来,挤进人窝,在黑漆漆的戏台下继续他的报仇计划。他一步一步往前挤着,终于挤到早看好了的二师兄背后,扬起左臂装作擦汗,其实是为遮住从旁边可能斜过来的眼睛,然后在左臂的掩护下,把沾着主人鲜血的杀猪刀又捅进伙计的后心。二师兄像是吃东西噎住了似的喉咙里“咯儿”一响,便朝前头站着的人身上趴下去。前头的人很讨厌地抖一下肩膀,二师兄又倒向后边站着的人,倒来倒去人们以为他打盹哩!一当发现这是一具淌着鲜血的尸体,台下顿时乱了套。芒儿已经再次走到杂货铺的青砖门楼下,听到了戏楼那儿惊慌的呼喊,眼看着王家屋里的人鱼贯奔出往戏台下去了,扬起手抖一抖门楼上挂的两只碌碡粗的红灯,蜡烛烧着了红灯的红绸和竹篾骨架,迅即燎着了房檐上的苇箔,火焰蹿上房去了。芒儿夹在混乱的人群里并不惊慌,大家都忙于救人救火,谁也顾不得去查找杀手。芒儿亲眼瞅着杂货铺大门里抬出了僵死的新郎,又看着杂货铺变成一片火海,随后就悄然离开镇子。芒儿来到僻远的周原坡根下,站在小翠的坟丘前,把沾着杂货铺主仆二人鲜血的杀猪刀扎进坟前的土地里;为了某个明确和朦胧的目的,他把身底那件蓝布上扎绣着蛤蟆和红花的裹肚儿脱下来,拴在刀把上,就离去了。
多日以后,有人发现了小翠坟头的杀猪刀和裹肚儿,杂货铺王家拿着这两样东西报到县府。县府的警官又拿着这两样东西找到车店老板。车木匠一看就说:“裹肚儿是芒儿的。”车店老板娘却不敢再添言,那蓝地儿红花蛤蟆的裹肚儿是小翠扎花缝下的。县府立即下令追捕郑芒娃……芒儿根本不知道这些过程,他已经进入周原东边几百里远的白鹿原上的三官庙,跟着老和尚开始合掌诵经了;世界上少了一个天才的车木匠,多了一个平庸乃至不轨的和尚……
“你看黑牡丹这婆娘咋样?”大拇指问黑娃,不等黑娃说话他就揭了底,“她就是杂货铺王家娶的那个新媳妇。”
黑娃不由地“噢”了一声。
“她在王家守寡。”大拇指说“,男人给我戳死了,她还为他守志,想立贞节牌坊。我才把她掳到山上来叫弟兄们享用……”
黑娃舒口气说:“倒也不怪她……”
“当然不怪她。我是让杂货铺王家也难受难受。”大拇指狠毒地说“,我本该是个手艺人靠手艺安安宁宁过日子,咋也料不到要杀人要放火闹交农蹲监牢!旁人尽给咱造难受教人活的不痛快,逼得你没法忍受就反过手也给他造难受事,把不痛快也扔到他狗日头上,咱就解气了痛快了。你黑娃走的不也是这个路数吗?”
黑娃点点头连声说:“对对的!”
“现时你还有啥想不开的呢?都弄到这一步了还计较一个女人干毬!”大拇指一甩手说:“我不说你只说我,而今活下的都是赚下的。无论是烧杀杂货铺还是交农蹲号子,要说死早该变成粪土了。我能活这些年都是赚下的,往后活的越多就赚的越多。想法儿痛痛快快地活着。说不定哪一天死了也就完了,也就够了。”
黑娃叹口气悻悻地说:“一样。一模一样。我的阳寿也是赚下的。”
“这么说就好咧!”大拇指高兴地说,“只有当土匪痛快。咱哥俩扭成一股,摊二年功夫把人马扩充到二百,每个弟兄都能掮上一杆快枪,咱就活的更痛快了。咋哩?官军而今一门心思剿灭游击队,腾不出手来招惹咱们;游击队也是急着扩充人马和官军兜圈圈,跟咱根本没啥交葛;只有葛条沟那一帮子是咱的祸害……”
黑娃一拍大腿:“把狗日连窝儿端了!”
“端是要端,得瞅好机会。”大拇指说“,葛条沟辛龙辛虎那俩货脑子里安了一个转轴儿。四乡闹农协闹得红火那阵儿,你的那个姓鹿的共产党头儿找他,三说两说他就随了共产党;农协塌火了官家追杀游击队,他扔了共产党游击队牌号儿又打出土匪的旗旗子!这种人谁敢信?这俩货而今比咱难受,游击队恨他想收拾他,他也叼空想收拾游击队;他急着想扩充力量对付游击队,拉我跟他合伙,我不干!跟这种货谁敢共事?他就想拾掇我的摊子端我的老窝儿。一句话,这货不除终究是咱的祸害!”
黑娃还是冷冷地重复一句:“咱先把他的老窝端了!”
“好!”大拇指举起酒碗说,“咱们就开始准备这件大活儿吧!”
黑娃饮下一碗酒:“放心啊大哥!黑娃脑子里没有转轴儿,是一根杠子!”
天色透亮。大拇指说:“夜个黑间有个人来寻你,我让他先睡在你的炕上……”
黑娃忙问:“谁?谁还来寻我?”
大拇指笑笑:“你进门就知道了。”
黑娃走进自己的山洞,惊得叫起来:“哦呀兆鹏……”
白鹿原 第64章
黑娃看见坐在自己铺炕上的人,愣怔许久才辨认出兆鹏来,随之俩人就交臂呼叹起来。黑娃久久地瞅视着兆鹏,头上缠裹着一条脏兮兮的蓝布帕子;穿着一件褪色的蓝色对襟布衫,肩头缀着一块白布和一块黑布补丁,衫子的下襟过长,苫住了前裆又盖住了屁股;黑色布裤,又缀着蓝布和紫红色的补丁;脚上蹬着一双乌麻六道的麻鞋,白布裹毡从脚趾一直缠扎到膝盖;从头顶的帕子到脚下的裹缠布,全都污染着草汁树液漆斑和苔藓的干涸的黑色疤痕;脸上也布满污垢,耳轮里和脖颈上积结着黑色的垢甲,鬓角露出来的头发粘成毡片,与白鹿镇小学校里那个穿一身藏青色制服的潇洒精干的鹿兆鹏无法统一到一起,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秦岭深山里的山民了。如果寻找破绽,就是那一口白色的牙齿。山民们也许生来就不懂得刷牙,也许是饮水的关系,十个有十个的门牙都是黄色,像是蒙了一层黄色的瓷釉。鹿兆鹏仍然保存着在白鹿镇小学当校长时那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齿。黑娃笑着说:“要不是你这一口白牙,我根本就认不出你咧!”鹿兆鹏笑得牙齿更白更耀眼了:“你而今人强马壮,你把世事弄大了,老哥投奔你来咧!”
黑娃从炕头的架板上取下酒瓶儿,又叫醒了管伙做饭的兄弟,端来了刚才留给他的那些饭菜,在冒着一股粗壮黑烟的吊盏油灯昏黄的光亮里,俩人举起盛着清凌凌的酒液的粗瓷碗,黑娃大声慨叹起来:“哎呀兆鹏哥,咋也想不到咱兄弟俩在这儿会面咧!我常想着咱俩怕是今生今世谁也见不着谁了!兄弟而今没牵没挂,没妈没爸,没婆娘没娃,落得个光独独的土匪坯子咧!喝呀喝呀,咱兄弟俩敞开喝……”借着酒兴,黑娃把他揣着兆鹏的手条怎么寻找习旅、怎么从士兵受训到成为习旅长的贴身警卫、怎么参加暴动及至踩着麦捆子似的尸体死里逃生、怎么落草山寨一下子倾吐出来,说完大哭:“兆鹏哥,我只听你说闹农协闹革命穷汉得翻身哩,没想到把旁人没撞动,倒把自个闹光了闹净了,闹得没个落脚之地了……”兆鹏的脸膛也泛起红色,撕去了头上的帕子,大声沉稳地说:“知道,我都知道。”黑娃瞪着眼狠狠地问:“你都知道?你见过尸首跟麦捆子一样稠地摆在地里的情景?你看见习旅的士兵倒下一茬子涌上一茬子,再倒下一茬子再涌上一茬子的情景?你知道习旅长抱着机枪杀得两眼着火的情景?我挨枪子的时光习旅长还活着,后来就不知道他死了呢还是活着……”兆鹏仍然不动声色地说:“你说的情景我都知道。策划那场暴动时我也参与了。习旅长那阵子没死,带着余部出潼关到了河南,东逃西躲一月之久,还是没有站住脚……他死的时候枕着机枪。我们唯一的一支能打仗的正规军就此完结了。”黑娃问:“事情过去了,我想问你一句,你们策划暴动的时光,想没想到过这个结局?”鹿兆鹏说:“想到了。”黑娃惊异地问:“想到了还硬要伸着脖项去挨刀?”鹿兆鹏仍然沉稳地说:“你忘了习旅长讲的‘七步诗’的故事?做出诗是死,做不出诗还是死!就是这样。”黑娃叹口气:“完咧。到底还是给大哥煎了。”鹿兆鹏却冲动起来:“完不了,怎么能完了呢?真正的革命现在才开始了啊黑娃兄弟!”黑娃正灌下一口酒,瞟了兆鹏一眼,垂下头默默地挟起一块野猪肉咀嚼着,良久才找到一句恰当的话:“革命开始了,你咋么有空儿到我这儿逛来咧?”鹿兆鹏也找到一句恰当的话:“我嘛,瞅中你的好营生……入伙来了。”黑娃立即敏锐地作出反应:“兆鹏哥,你甭耍笑。”兆鹏说:“我没耍笑。我来了就不走了,入伙!”黑娃当即说:“这话跟我再不能往下说。要说明日跟大拇指当面说。”鹿兆鹏说:“那当然。你还是很义气。”黑娃说:“天快明了,咱们睡觉。明日个跟大拇指当面说。”
黑娃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傍晚,木杆上吊着的灯盏已经点火,在夕阳的红光里闪耀。那是一只生铁铸成的盆子,里面装着麻油,燃着一根擀面杖粗的油捻子,黑烟滚滚,空中飘浮着未燃尽的烟油絮子。这是重要宴庆的信号。伙房里接连传出煎油爆炒的脆响。弟兄们出出进进嘻嘻嚷嚷,显然是被好酒好菜鼓舞着。他找到大拇指的洞穴。大拇指兴致勃勃地说:“弟兄们好久没有团圆了,今日个犒劳一顿吧;二来为你解解心烦;三来嘛,你有朋友到来,这可是你生死之交的朋友。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理应款待。”黑娃想告诉大拇指兆鹏入伙的事。大拇指仍然朗声说:“先咥了饭再说。”
大吃猛喝一毕,尚未醉倒的土匪们练开了功夫,有的练拳,有的舞刀,有的练枪法,有的练爬树翻墙,有的练捆缚敌手,倒显得生龙活虎。黑娃引着兆鹏进入大拇指的洞穴。大拇指不用寒暄,不讲客套单刀直入:“我的二拇指说你想入伙?”
“是的。”兆鹏点点头。
“真的?”大拇指套问。
“真的。”兆鹏平静地肯定。
“你把‘真的’这话连说三遍。”大拇指盯着他说,“看你能不能说得出来?”
“好咧好咧!”兆鹏释然笑了“,说真的也算真的,说半真半假也是半真半假,可不完全是假的。”
“完全是假的。”大拇指不屑地说,充满了自信,声音的平静愈显出透里知底的绝然肯定,“你是想把我的弟兄纳进你的游击队。你入啥伙哩!”
“你比神瞎子的卦还算得准。”兆鹏也很平静,没有一丝被戳穿的尴尬,坦然笑着反问“,真要这样,你说行不行呢?”
“天爷!空里的鹰地上的狼,飞的和跑的拢不到一搭嘛!”大拇指轻俏地调侃起来“,你是堂堂共产党头儿,我是土匪,咋也拢不到一搭喀!”
“咱俩差不多。搁秤上吊一吊分量差不了多少。”兆鹏也是一腔调侃的调儿“,滋水县通缉我悬赏一千块硬洋,悬赏通缉你也是大洋一千块,咱俩值的一个价码喀!”
大拇指笑了。黑娃也忍不住笑了,心里凝结的紧张气氛顿然松弛下来;他始终没有说话,斟酌了三人之间的关系而决定自己不必开口;他只期望这两个人之间不发生冲突,无论谈判的结局如何;他很珍惜大拇指的笑,企图扩延刚刚出现的轻松气氛,就以打诨的口气说:“滋水县的‘共匪’头子和土匪头子值的一个价码!嫽哇嫽哇!”
兆鹏适时地掌握着松活了的气氛:“我了解你。你是个灵醒(聪明)的木匠。你是个不怎么样的和尚。你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红军指挥官,这一点我肯定无疑。你当山里王太屈材料,太可惜了。我是瞅中你这块材料才来找你的……”
大拇指收敛了笑,冷冷地说:“我也了解你。我在三官庙当和尚那阵子就知道你。你也是个灵醒人。但我这个寨子里不要你。我知道你跟黑娃的关系。黑娃是个可靠的义气的人。黑娃愿意跟你走我放黑娃走,还有哪些弟兄情愿跟黑娃一搭投靠游击队也都放他们走,我还让他们把家伙一起带走……”
黑娃打断大拇指的话说:“大哥你说哪里话!我跟你绝无二心,可以指天为誓……”
兆鹏坦率地表白说:“我刚才说了,我是瞅中你这块料了。我希望跟你搭手共事……”
大拇指接住自己被打断的话继续说:“我说的是真话。我明白,无论谁家当朝坐江山,都容不得土匪。而今国民党悬赏捉我,日后有一天共产党把事弄成了,还是要拾掇我。我要是能活到那一天,你兆鹏坐江山拾掇我的时光,能给我一个浑全的尸首就遂心了。”
兆鹏不由地动了情:“这又何苦哩?你一进红军队伍就会明白,你肯定比当土匪活得畅快。告诉你,我根本不是拉你去游击队,我们已经建立起来一个正儿八经的红军军团,军长是正儿八经的黄埔军校训练出来的……”
大拇指并不动心:“我刚才把话说到尽头了,黑娃愿意走就跟你走,还有哪些弟兄愿意走的话也跟你走,家伙都随手带走。我算义气了吧?旁的话你再甭说了,你日后能给我一个浑全尸首就算义气之交咧!”
黑娃再次申明:“我而今连尸首浑全不浑全都不顾虑。”
兆鹏笑笑说:“我也没想让你当下跟我走。我给你打个招呼,你慢慢思量思量;你啥时候想开了,再给我打个招呼,我来接应。”
大拇指说:“那好……日后再说吧!”
兆鹏说:“我们肯定还会见面的。”
半年以后,他们果然又见面了,鹿兆鹏作为俘虏被大拇指捉上山寨。半夜时光,探马回来报告大拇指,有一杆子来路不明的红军人马闯进山来,在离山口几十里的章坪镇安营下寨,遭到了政府军的包围,一个军的人马给连窝捂死了,剩下的分成几股逃走了。有一股逃到离他们山寨三十来里的双岔沟歇下了,大约二十来个人。双岔沟只有三五户人家,住得散散落落,这一股红军就住在沟梁上的茹姓人家里。大拇指当即叫来二拇指黑娃,让探马把这事再述说一遍,然后问:“兄弟,你看这活做得做不得?”黑娃说:“油水厚不厚?红军都是些秕谷瘦皮,谅也没多厚油水。”探马插话说:“他们都掮一杆快枪。”黑娃又问:“这一杆子红军打哪儿来的?是不是山里那几股游击队的一股儿?”探马说:“山里那几股游击队全是本地猴儿,滑得黄鳝一样。这杆子红军是从山外闯进来,人生地不熟,刚进山就给捂住了。弄不清哪达来的,反正不是南山猴儿。”黑娃说:“大哥你定点儿。你看中那二十几杆快枪的话,我带弟兄们去拿回来就是了。”大拇指却不像黑娃那样轻松:“本来嘛,咱们跟红军游击队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吆各的车,各辗各的辙。黑娃你心里本不愿意挫红军,你是怕我疑心你跟红军有丝连才这么说。我也根本不想撞惹红军。这回不同,这杆子来路不明的红军蹬踏到黑窟窿里了,撞到舅家门板了,出山是绝然出不去了。再往前走,或是再过上两天,让葛条沟那帮子扫风着了的话,非吃不结,红军手里的快枪就落到他们手里了。这样子的话,不如咱们先动手把家伙缴了……”黑娃听了就折服了:“大哥我明白了,我去吆喝弟兄们。”黑娃站在往常发号施令的石阶上,连连发出三声尖锐的唿哨,匪徒弟兄们便从各个角落拥到平场上来,作为大殿的山洞里灯盏齐发。大拇指站在大殿的台阶上部署行动:“从双岔沟两边摸上去包围姓茹的那一家,记住:只缴家伙,不准伤人,缴下枪来放人走;不许开枪,只准吓诈,实在缴不下枪来,放走算毬了。”有弟兄问:“咱不开枪,他们要是朝咱开枪咋办?”大拇指沉吟一下说:“万不得已要开枪……只许打下三路!”在最后确定谁领头去的时候发生了争执,黑娃执意要去,大拇指毫不动摇地说:“轮我打食,轮你守窝了。”
完全是万无一失的捕捉而不是交火拼杀。天空落着夏季里不大常见的濛濛雾雨,山道湿滑,伸手不见五指。土匪们灵如猿猴,一直摸到双岔沟梁上站岗放哨的卫兵脚下,一个土匪蹿上去突然抱住哨兵的双腿把他撂倒,另一个土匪同时把一块烂布塞进他的嘴里,前门和后门的两个哨兵几乎同样被擒获。当土匪们准备踏门而入的时候,低矮的屋脊上响了一枪,那儿还隐伏着一个暗哨。但是为时已晚,土匪们从前门后门和树枝围成的篱笆墙踏过去,把茹姓山民的两座房子全部控制到手中。睡在炕上和脚地上以及台阶上的红军士兵疲惫不堪反应迟钝,有三五个反应迅敏的人刚摸起枪,就被土匪们缴到手了。土匪们三个人对付一个红军士兵绰绰有余,缴了枪就把他们统统逼进一间屋子。最后从山民火炕上拖出来的那个人是个伤员,腿上淌着血一步也挪不动,由一个红军士兵背着他从炕上挪到地下。大拇指命令所有俘虏转过身去面向墙壁,然后才让弟兄点着了一枝火把,拿到那个匍匐在地上的伤号面前一照,他几乎吃惊地叫起来,那是兆鹏。大拇指立即发布命令:“你们现在可以走咧!你们在这山里扎不住脚赶快出山去,记住不要结帮搭伙,要零碎单个往出走,不要开口说话,一开口就露馅了。”那些红军士兵还背对着他没有动。大拇指吩咐两个弟兄架起受伤的鹿兆鹏出了门。回到山寨,大拇指对迎上前来的黑娃说:“真是撞到舅家门板了——你的共产党大哥给我弄来了。”
白鹿原 第65章
黑娃在灯下一看,兆鹏昏昏迷迷不辨生人熟人,小腿肿得抹不下裤子,整个脚面和脚趾都被血浆成红紫色。大拇指唤来大先生。大先生提着药葫芦跑来,用剪子割开左腿的裤子,用水洗了伤口四周的瘀血,皱着眉对大拇指和黑娃说:“糟毬咧,是个瞎眼儿!”枪子穿透了身体被土匪们称作亮眼儿,未穿透被称作瞎眼儿,弹头还留在小腿肚儿里。大先生说:“有两个办法,一是将就着治好外伤,让人家出山进城到洋医院去掏枪子儿;二是我给他掏出来再治好,可咱没麻药,怕他受不住疼。你说咋治我咋治。”大拇指瞅瞅黑娃。黑娃说:“干脆给他掏出来。”大拇指对大先生说:“掏!”大先生解开布包,取出一只带环儿的钢扦儿,刚挨住伤口,兆鹏就惨叫起来。大先生迟疑一下说:“这人没咱的弟兄皮实。”大拇指笑着对黑娃说:“就这副虚气儿他还想入伙哩!咱伙里弟兄可都是断胳膊折腿不吭声。没这股子毒劲儿还想入伙当土匪?绑起!”于是七手八脚把兆鹏的身子和手脚都捆绑在木板上。大先生说:“我下手了——”话音未落,一下子就把那根带环儿的钢扦子塞进伤口。兆鹏撕肝裂肺似的吼叫起来。黑娃说:“把嘴给塞住,叫得人心烦。”于是又用烂布塞进嘴里。大先生捏着那根钢扦儿在腿肚里寻找弹头,一挖一拐又猛然一提,一串血肉模糊的东西带着一股热血的腥气从小腿肚里拉出来,扔到盛着清水的铜盆里,当啷一声脆响,水面上就绽开一片耀眼的血花。伤口里的血咕嘟嘟涌冒出来,大先生不慌不忙拔开药葫芦的木塞儿,把紫红色的刀箭药倒入伤口,拿一只带勺儿的钢扦往伤口里头擩塞,血流眼见着流得缓了少了,随之就止住不流了。大先生又掂起另一只药葫芦儿,往伤口四周撒上一层厚厚的黑色药面儿,然后用布条垫着麻纸缠裹起来。大先生瞅着被他折腾得完全昏死的兆鹏说:“没彩没彩,这人没彩!招不住我一刀的人都没彩。”他摸摸兆鹏的额头,拔下塞在兆鹏嘴里的烂布,把两粒黑色的药丸塞进口腔,灌下一口水,迫使兆鹏咽下去,然后说:“抬走。让他睡去。睡醒来就没毬事了。”
第二天傍晚时分,兆鹏睁开眼睛嚷着要喝水。他强挣着坐起来,把伸到眼前的水碗抱住一饮而光,才瞅着递给他水碗的人惊奇地叫起来:“黑娃黑娃,怎么是你?”黑娃抿抿嘴没有开口。大拇指却说:“你忘了你说的‘咱们还会见面’的话啦?这回是我请你来入伙儿!”兆鹏猛地转过头,瞅住站在炕脚地上的大拇指:“我咋毬落到你手里了?”黑娃接住说:“你多亏落到大哥手里了。”兆鹏转着眼珠朝后倒下,靠在背后垫着的被卷上,悲不堪言地合住了眼睛,两个眼皮痉挛似的弹动着,眼角流出晶亮晶亮的泪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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