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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陈忠实
“想见的亲人一个也见不着,不想见的人可自个闯上门来咧!”仙草噌地一下豁开被子坐了起来,口齿清晰地嘟哝着。白嘉轩闻声也坐了起来,双手搂扶着仙草,心里十分惊异,近两日她躺在炕上连身也翻不过了,怎么会一骨碌坐起来呢?他腾不出手去点灯,故意做出轻淡的口气问:“哪个讨厌鬼闯上门来咧?”仙草直着嗓子说:“小娥嘛!黑娃那个烂脏媳妇嘛!一进咱院子就把衫子脱了让我看她的伤。前胸一个血窟窿,就在左奶根子那儿;转过身后心还有一个血窟窿。我正织布哩,吓得我把梭子扔到地上了……”白嘉轩安慰她说:“你身子虚了做噩梦哩!”随即摸到火靿儿点着火纸,吹出火焰点着了油灯。灯亮以后,仙草“噢”了一声就软软地跌倒在炕上。白嘉轩对着油灯蹲在炕头抽烟,直到天色发亮,黎明时分,仙草咽了气。白嘉轩没有给任何远近的亲戚报丧,连躲到城里和山里的亲娘亲子以及仙草娘家的人都不告知。他找来几个门中侄儿和侄孙,打了一个墓坑就把她埋葬了。他在隆起的墓堆前奠了三遭酒,拄着拐杖说:“我要是能抗过瘟疫,我给你重修墓立石碑唱大戏!眼下我只能先顾活人哇……”
屋里是从未有过的静宁,白嘉轩却感觉不到孤寂。他走进院子以前,似乎耳朵里还响着上房明间里仙草搬动织布机的呱嗒声;他走进院子,看见织布机上白色和蓝色相间的经线上夹着梭子,坐板下叠摞着尚未剪下来的格子布,他仿佛感觉仙草是取纬线或是到后院茅房去了;他走进里屋,缠绕线筒子的小轮车停放在脚地上,后门的木闩插死着;他现在才感到一种可怕的寂寞和孤清。他拄着拐杖奔进厨房,往锅里添水,往灶下塞柴,想喝茶得自己动手拉风箱了。
他把沏好的茶壶摆到石桌上,又摆下两只茶盅,然后走出街门,走进马号院子,看见鹿三正在用长柄扫帚清除杂物。“三哥!来来来,快跟我过来!”他的声音很大很响,像是呼喊百步半里以外的人,其实鹿三就在几步远的地方背身躬腰扫地。鹿三以为有什么紧事,就扔下扫帚跟着白嘉轩走出马号,又走进街门,连着声问:“啥事啥事?有啥事你咋不说话?”白嘉轩走路时落脚很重,屋里的墙壁连续发出回声。及至走进庭院,白嘉轩横过身一摆手说:“啥事啥事?而今还有啥大不了的事?请你喝茶,就这事!品一盅哇,你坐下,看看我烧下的茶水味道正不正?”鹿三看见摆在树下石桌上的茶壶和茶盅,惊疑的神情顿然松弛下来,明白了嘉轩大声说话大声咳嗽和加重脚步走路的用意,是与命运抗争的义无返顾的气概。他不由地受到感染,接过嘉轩递过来的茶盅,抿了一口就豪爽地大呼小叹起来:“好茶好茶!味道真个正经得很喀!没看出你还有这一手熬茶的绝活儿……”俩人坐在石桌两边,互相递让,畅声说话,全是东拉西扯的嘘叹。白嘉轩问:“老三,今黑咧吃啥饭?你想吃啥我给你做啥。哈!你再尝尝兄弟我做的饭!”鹿三也呵呵笑着朗声说:“随便。你做啥我吃啥。”白嘉轩大幅度地摇摇头:“啊呀三哥!你好大的架子啊!‘随便’倒是啥饭的名字?听起来你像是很随和好服侍,其实叫做媳妇的顶难办咧,到底做啥饭才合阿公阿婆的口味呢?”鹿三并不真的在意:“我是说随便做啥饭我都不弹嫌。我一辈子没挑过食喀!”白嘉轩接着说:“你挑食也不顶用。我最拿手的饭是夹老鸹头!”鹿三哈哈大笑:“天底下的男人都会夹老鸹头,我也会。其实老鸹头又好吃又耐饥,做起来又省事,和些面糊用筷子夹成圪塔撂到锅里就完了。咱俩轮换做,天天吃老鸹头。”
夜里,白嘉轩常常先关后门,再锁上街门,端着水烟壶走进马号,坐在鹿三的炕边上,一锅接着一锅抽水烟,看着鹿三一遍又一遍给牛马拌草撒料说:“三哥,撂出一折乱弹哇!”鹿三也不推诿,靠着槽帮就吼起来。先一折慷慨激昂的《辕门斩子》,接着又撂出一段《别窑》。嘉轩听得热了,从炕边上溜下来,端着水烟壶站在地上也唱起来,更是悲壮飞扬的《逃国》。直唱到给牲口喂过三槽草,白嘉轩才端着水烟壶走出马号回屋去睡觉。





白鹿原 第77章
这天晌午,白嘉轩又夹好煮熟一锅老鸹头,跑进马号,一边揩着汗水一边喊:“三哥吃饭。”鹿三没有应声,端直坐在炕边上一动不动。白嘉轩又喊了一声:“三哥吃饭呀,你聋咧?”鹿三突然歪侧一下脑袋,斜吊着眼瞅过来,发出一种女人的尖声俏气的嗓音:“光叫你的三哥哩!咋不叫我哩?”白嘉轩一愣:“你就是三哥嘛!还要我叫谁呢?”鹿三晃晃头:“我不是你的三哥。”白嘉轩走近两步,细细瞅视着鹿三,他的尖细的声调,轻佻的眼神和歪头侧脸的忸怩动作,显然都不是鹿三的习惯做派。白嘉轩不由地打个冷颤,加重威严的声调逼问:“你不是三哥你是谁?”鹿三扭扭腰晃晃头说:“你连我都认不得吗?你仔细认一认就认得了。”白嘉轩头顶“噌”地一声头发倒竖起来,浑身像浇下一桶凉水抽紧了筋骨,鹿三现在的忸怩姿态和轻佻的声调,使他突然想起了小娥。白嘉轩猛然扬起手,抽击到鹿三的脸上,狠声骂说:“婊子!我怕你个婊子不成?”鹿三突然使出素常浑重的嗓门:“嘉轩,你打我做啥?我弄下啥瞎事了你打我?”说着跳下炕来扑到嘉轩对面,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吼叫。白嘉轩站在那儿不知是鹿三刚才迷了还是自己发迷了?于是再三道歉赔不是,拽着怒气不息的鹿三去吃饭。
主仆二人走进院子,鹿三径自坐在石桌旁的矮凳上,等待嘉轩给自己把饭端来。自从仙草过世以后,鹿三总是和嘉轩一起搭手做饭,怎么也不忍心脊背上像扣着一口锅的主人给自己端饭倒茶。现在他挺着腰坐在石桌旁,像一位文质彬彬的上等宾客,拘谨而又客气地接受主人的侍奉。白嘉轩佝偻着腰,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饭碗从厨房走出来送到鹿三手上,口里叮嘱着:“吃吧吃吧快吃。”转过身又去给自己端来一碗,坐到鹿三对面,放下拐杖吃起来。鹿三吃完一碗饭,咣当一声把碗重重地蹾到石桌上,又把筷子扣到碗上,霍地一下跳起来,在白嘉轩对面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俯后仰,又一蹦蹦到厅房的台阶上喊起来:“哈呀呀,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族长老先生给我侍候饭食哩!族长跟我平起平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哩!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我是个啥人嘛族长?我是个婊子是个烂婆娘!族长你给婊子烂婆娘端饭送食儿,你不嫌委窝了你的高贵身份吗……”白嘉轩瞪着眼瞅着鹿三豁脚扬手的大动作,把剩下的半碗饭摔到地上,碗片和饭汤四处迸溅,随手从石桌旁捞起拐杖,追打鹿三。鹿三三闪两躲,跳着蹦着窜出院子奔到村巷里去了。白嘉轩气喘吁吁追到门外,叫几个小伙子把鹿三强扭到马号里,把一只簸箕扣到头上,用桃树条子抽击,发出嘭嘭嘭的响声。鹿三突然掀翻簸箕跳起来大叫一声:“你们这些人折腾我做啥?”睁着疑惑不解的目光瞧着围在马号里的男女。白嘉轩从声音和神色上判断出来,真正的鹿三又活转来了。
白嘉轩回到厅房西屋躺下午歇,鹿三的怪异行为还是没有打破他的生活习惯,顶多迷糊了一袋烟工夫,跳下炕来拉了一条家织布手巾到水缸里浇了水,擦搓了脸眼,感到一身轻松,然后捞起拐杖出了门,佝偻着腰往村子南边去了。走过白鹿原漫长的牛车路,傍晚时分进入南山,赶到只有三五户人家的牛蹄窝村。白嘉轩在背沟里看见了一幢用木头垒墙的木屋,一个长着男人模样的女人坐在木屋前的丝瓜架下抽旱烟,二尺长的丝瓜从木头棚架上垂吊下来,女人寡精寡瘦,黑黢黢的脸,个子却很高,扁平的胸脯,伸直细长的手臂,往那根长烟袋里煨烟末儿。那烟管是一根紫红溜光枸杞木,留着圪圪塔塔的节疤。白嘉轩停步打拱。那女人不等他开口,冷冷地问:“哪个村?”白嘉轩回答以后,女人又问:“咋样闹呢?”白嘉轩把鹿三鬼魂附体的疯张情景学说一遍,那女人挥了挥长杆烟管说:“你快往回走。”白嘉轩转过身由原路往回走,他知道捉鬼的法官此刻正在木屋里养精蓄锐,须得鸡不叫狗不咬的静夜时分才上路,坐鬼抬轿忽儿一声就去了。
鹿三从后晌直闹到天黑夜静。他的过分灵活的眼神和忸忸怩怩的举止行为,谁一看见都会惊异不已,与往昔里那个鹿三稳诚持重的印象截然不同。他从马号蹿到晒土场上,又从晒土场上蹦回马号,向围聚在马号里和晒土场上的男女老少发表演说:“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月。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棒棒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白鹿村和临近村庄赶来看热闹的人,至此才知道了小娥的死因,大为感叹。人们把簸箕扣到鹿三头上,用桃木条子抽打一番,鹿三顿时恢复到素有的稳诚持重的样子,翻着有点呆滞的眼珠,莫名其妙地问:“你们围在这儿弄啥?这儿有啥热闹好看?你们闲得没事干了?我还忙哪!”说着就推起小车去装土垫圈。当他刚刚装满一车土,扔下锨又疯张起来了。众人又扣上簸箕用桃条子抽打,几次三番直折腾到夜静,好多人看腻了都回家去了。
白嘉轩刚跨进马号,鹿三一声尖叫从脚地跳到炕上:“族长,你跑哪达去咧?你尻子松了躲跑了!你把我整得好苦你想好活着?我要叫你活得连狗也不如,连猪也不胜!”白嘉轩一手拄着拐杖,仰起头瞅着站在炕上张牙舞爪的鹿三,冷冷地说:“你是个坏东西,我处治你我不后悔。你活着是个坏种,你死了也不是个好鬼。你立马把我整死,我跟你到阴家去打官司。阎王要是说你这个婊子在阳世拉汉卖身做得对,我上刀山我下油锅我连眼都不眨!”鹿三听了忽儿变出一副油滑的腔调:“噢呀,你倒说得美!我把你弄死太便宜你了。我要叫你活不得好活,死不得好死,叫你活着像狗,爬吃人屎,喝恶水,学狗叫唤。等我看够了耍腻了,再把你推到车轱辘底下,让车碾马踏,叫狼吃狗啃……”白嘉轩震声震气地冷笑着说:“你咋么着折腾我,我都不在乎,你拿啥方子整我死,我还不在乎,不管淹死吊死,摔死烧死碾死,不过就是一死嘛!死了我就好了,我非得抻着你去找阎王爷评理,看看谁上刀山谁下油锅,谁折腾谁吧!我活着不容你进祠堂,我死了还是容不下你这个妖精。不管阳世不管阴世,有我没你,有你没我。你有啥鬼花样全使出来,我等着。”鹿三咧着嘴吊着眼说:“我要把白鹿村白鹿原的老老少少捏死干净,独独留下你和你三哥受罪……”鹿三刚说到这儿,突然尖叫起来,“呜呀不得了了!你滑头,你请法官来了,天罗地网使上了,我上当了……”鹿三从炕上跳下来朝门口扑去,又从门口折回来朝窗口扑去,再从窗口折回来潜入马圈里头;红马暴躁地踢踏起来,鹿三又钻到黄牛肚子底下缩成一团。
一个头裹红绸的人像一股旋风卷进屋来,白嘉轩看见法官左手拿一只黄布蒙着的小罗筛,右手执一根布满圪节的红色短棒,站在马号中央四处瞅瞄。法官又瘦又矮,黄脸,右耳前有一颗黑痣,黑痣上长出一撮长长的黑须,人称一撮毛先生。一撮毛先生从牛肚子底下拉出鹿三,照着嘴吹了三口气,鹿三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问:“你是谁?你跑到我的马号来做啥?”一撮毛轻捷如鼠,蹿上炕来又跃进圈里,口中咕哝哝念着咒词,直弄得满头大汗,最后在鹿三给牲畜搅拌草料的砖窖里扑下身去,从小罗筛下拿出一只瓷罐,蒙在罐口的红布嘣嘣嘣直响,像是一只老鼠往外冲。法官说:“添半锅水,烧黄焙干。”众人看着那个瓷罐全吓白了脸。白嘉轩摸出五个硬洋塞到一撮毛先生手里,正张罗要叫人做饭,一撮毛摇摇头指指天色就走了,害怕鸡叫。
两天里相安无事,鹿三恢复了原先稳诚持重的样子,拉牛饮水推土垫圈绞着辘轳把吊水,只是眼神有点痴呆。白嘉轩心想,经过了这一番折腾,脑子肯定要受点亏,过一段自然就好了。晌午饭后,白嘉轩照旧在炕上午歇,鹿三甩荡着双手轻盈地走进来站在炕下脚地上,乜斜着眼说:“族长呀,你睡得好自在!”白嘉轩一骨碌翻起身来,瞧着鹿三的神气不觉一愣。鹿三洋洋自得地说:“你给法官封的钱太少了,法官把我压了两天又放了。你再去叫法官,我再也不会上当了。”白嘉轩气得捞起拐杖,鹿三却扭着腰肢出了门,在院子里挑战:“从今往后你准备当狗当猪!”
白嘉轩拄着拐杖又到牛蹄窝找到那个长着一张男人脸孔的女人,那女人摆摆长杆烟袋说:“那鬼看见你出门早溜了。”白嘉轩只好回家,果然看见鹿三正给牛槽里添草,而且问他:“后晌没见你的面,你做啥去咧?”白嘉轩说他出门散心去了。话音刚落,鹿三突然把搅草棒子一摔,又变出那个烧包女人的声音:“你叫法官去了,还哄我?我一看见你出门就知道你进山找法官去呀!我给——躲咧!”白嘉轩拄着拐杖气得直咬牙,转过身走了。鹿三追着喊着:“你去呀,你再去找法官呀!你栽断腿跑上一百回也捉不住我了!”白嘉轩转过身,用拐杖指着鹿三的鼻梁:“谁我也不找了。我豁出来跟你战!”说罢回到院里,关了前门后门,挺着身子坐在石桌旁一口连一口抿酒,一锅接一锅吸水烟。那根手杖倚靠在右胯上,夕阳从房檐退缩到厦屋高高的屋脊上,很快就消失了,屋院里愈加清静。




白鹿原 第78章
白嘉轩关门闭户在屋里呆了一夜一天,一个惩治恶鬼的举措构思完成。又是傍晚,西斜的残阳的红光又从厦屋屋檐往屋脊上隐退,他连着喝下几盅烧酒,鼻子里忽然嗅到一股焚烧香蜡纸表的呛人的气味。他拉上拐杖,开了前门,循着香蜡的气味走过村巷,到村庄东头的出口处,看见了一派奇观:在黑娃和小娥曾经居住过的窑院前的平场上和已经坍塌了的窑洞的崖坡上,荒草野蒿之中现出一片香火世界,万千支紫香青烟升腾,密集的蜡烛的火光在夕阳里闪耀,一堆堆黄表纸钱燃起的火焰骤起骤灭,男人女人跪伏在蓬蒿中磕头作揖,走掉一批又拥来一批,川流不息。白嘉轩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在屋里关了一天一夜,白鹿村的气候竟然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化。他拄着拐杖朝慢坡走去,佝偻着腰却昂扬着头,他与任何人也不打招呼,傲视着满地的香火和跪伏在荒草中的男女,从窑院的平场到崖头上转了一圈,用拐杖打散了一堆燃过的黑色纸灰,打落了正在燃烧的一撮紫香和两根红色蜡烛,然后把拐杖甩到腰后,背抄着手走下慢坡来。跪伏在地的人看着他离去,没有谁和他招呼说话。
白嘉轩回到屋里,有三个老汉紧随其后跟进院子,他们声明自己是众人推举出来的头儿,负责向族长转告族人的一项要求。昨天后晌,小娥的鬼魂借着鹿三的嘴公开了一个秘密,眼下流漫在原上的瘟疫是她招来的……于是有人在小娥的窑院里跪下了,点燃了第一支蜡烛和第一炷紫香。半天时间不到,就形成了一个大香火场子,烧香叩拜者远不止白鹿村的男女,远远近近村庄里的人闻讯都赶来了。白嘉轩坐在石桌旁,听着三位老者的叙说不动声色,冷冷地说:“好嘛,那就烧香磕头吧!谁爱烧香尽管烧,谁爱磕头尽管磕去,这跟我无关喀!”三个老汉进一步告诉他,小娥借鹿三的口提出在她的窑畔上给她修庙塑身,对她的尸骨重新装殓入棺,而且要族长白嘉轩和鹿子霖抬棺坠灵,否则就将使原上的生灵死光灭绝……村里人纷纷提出捐钱捐物,只等族长出面统领族人。白嘉轩鼻腔里冲出两声响亮的“哼哼”的声音,霍地一抡拐杖:“你仁老混帐……滚吧,快给我滚出去!”三个老汉料想不到族长连一丝面子也不给,面面相觑一下就一溜烟出门去了。白嘉轩站在院子里余气难消,对着溜出街门的三个老者的脊背骂道:“混帐混帐,全是一帮子混帐货!”
小娥那座窑院里的香火日夜不熄,整个原上的村民闻讯都赶来了,窑院里的荒草野蒿早被踩平,香灰纸灰落积得厚如黑毡,香火场子扩展到慢坡土道上和崖坡上的台田里,处处可以看见滚落着捏成石榴桃果的白面供品。四方庙宇的香火却骤然疏落下来,三官庙的庙门已经关闭起来。随后,白鹿村的祠堂前又发展成一个热点,许多族人跪倒在祠堂前和戏楼之间的广场上。三个老者再次结伴壮胆走进白嘉轩的街门,而且做出一副即使族长唾到他们脸上也不擦的坚定神气:“族人给你跪下了!请族长出面领众人修庙祛灾免祸。”白嘉轩这回没有骂,冷笑着说:“现在是不敬神倒敬起鬼来了,还是一个不干不净的鬼。”三个老者按事先商量好的措辞说服族长:“不管啥鬼,总得保住人嘛!”白嘉轩一挥手一翻眼珠:“谁爱跪谁就跪,谁想跪多久就跪多久,要叫我给那个婊子修庙塑身,除非你们来杀了我!”而且指着街门的方向:“你仨走吧,快走!记住再不准为这事来寻我;再来寻我,我就拿拐杖把你仨的门牙打掉!”
孝武在午饭后从山里赶回家来,探视父亲和母亲的身体。他一进门就瞧见了厅房明间里安设的灵桌,哭叫一声便踉踉跄跄跪跌下去不省人事了。白嘉轩从里屋出来慌忙丢了拐杖,抱扶起昏死在灵桌下的孝武,发现孝武额头上汩汩涌出的血流漫过半个脸孔灌进耳朵,便顺手点燃几张黄表纸,把表灰揞到伤口上止了血,再死劲掐孝武的人中。孝武醒来三次又哭得昏死过去三次,直到父亲白嘉轩也被折腾得精疲力竭瘫坐在灵桌下站不起来。孝武找了一块白孝布戴在头上,问了问母亲病亡的经过,随后就用竹笼装着阴纸到坟地去了。孝武在母亲的墓堆前又哭得昏死活来,燃烧的阴纸烧灼了手指才清醒过来。孝武回到白鹿村,被三个老者拦住,叙说了鹿三被小娥鬼魂附体的事,又把他引到祠堂前的广场上来,那些跪着的族人一下子把他围裹起来……
孝武傍晚时才脱身回到家中,开口对父亲说:“爸,你总不能让族人就这样跪下去……”白嘉轩问:“按你说咋办呢?”孝武说:“我看救人要紧。修庙要是能免了瘟疫,就……”孝武还没说完,嘴上就挨了一巴掌。他清楚地感触得出父亲是用手背反弹到嘴上的,粗大坚硬的指头骨节硌得嘴唇疼痛不堪,牙床上硌出的血流出嘴角。孝武抹了一把血愈加慷慨陈词起来:“爸呀,你不管自个也得想想族人,村子里一个接一个死人,难道眼盯着让村子死光死净?祠堂那儿跪着的不单是白姓鹿姓的族人,整个原上十里八村都有人来跪着求你开口。众人说只要你不挡将,修庙塑身的事由各个村子合伙搞;至于装殓入棺厚葬的事,只需你用手扶一扶灵柩的抬杠就行了,只要你屈尊举动一下,众人祛了灾免了祸,原上各个村族准备给你挂金匾哩!子霖叔顺乎人心民意,说只要众人能得安宁,他吃屎喝尿都不在乎……爸呀,我说一句晚辈人不该说的话,跪在祠堂前的人和没跪的人都恼你哩!你拄上拐杖到祠堂门前去转转,看看众人诚心实意的情景,你也许会改变主意……”白嘉轩瞅着儿子流血的嘴和慷慨激昂的姿势毫不动情,反而变得沉静如铁:“为民请命,顺乎民心,你倒是跟你的子霖叔不谋而合。只有我成了孤家寡人!岂止是恼我,众人把我看成绊脚挡路的石头,盼我死哩!”说罢竟自拄着拐杖走出街门去了。
鹿子霖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当鹿三在稠人广众中吣出了杀死小娥的真相,他起初震惊不已,随之就忍不住击掌称好,这桩案子大白于世,无论从哪边看,无论从哪边说,对他都只有好处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黑娃对他的猜疑和仇恨至此将一笔勾销,瘟疫造成的恐惧势必使原上的每一个还不甘死去的人,怨恨杀死小娥的鹿三以及秉承主家旨意的族长白嘉轩。他对三位在白嘉轩面前碰了钉子的老者说:“那就让众人跪到族长家门口去!”
随后,三位老者又怂恿孝武亲自去找鹿子霖,请他去和鹿子霖直接商议,又鼓动孝武越过白鹿村老族长这一关,以新族长的权力率领原上几十个村庄联合修庙葬尸。孝武的脑子开始发热,看见从祠堂门口移动到自家门口的一片黑压压下跪的男女,他的情绪愈加亢奋,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和三个老者走进了鹿子霖铺满生石灰的院子。
鹿子霖拍着孝武的肩膀说:“由原上各村联合承办修庙,这办法可以倒是可以,不过得搁到最后一步。咋哩?那样一办,原上人该咋样骂白鹿村和嘉轩呢?况且,跳过嘉轩哥这一关总不好嘛!顶好的办法还是由嘉轩哥执头儿,由他承办才名正言顺。我说咱们五个人一起去跟族长说,把冷大哥也拉上,看他给不给面子!”说着又一次拍拍孝武的肩膀:“娃娃,你这回领着原上人把庙修起来,你日后当族长就没说的了。”
五个人一起找到中医堂,冷先生也出人意料地表现出灵活的态度:“我早说过这瘟疫是一股邪气嘛!而今啥话都该搁一边,救人要紧。只要能救生灵,修庙葬尸算啥大不了的事?人跟人较量,人跟鬼较啥量嘛!”于是收拾了案头医器墨具,意气昂昂随大伙一起出门。六个人来到孝武家,发觉白嘉轩不在,孝武也闹不清父亲到哪里去了,等到天黑也不见归来。六个人不约而同坐下,下定决心死等,孝武就一锅再一锅烧水沏茶侍候,直等到鸡叫头遍时分,白嘉轩头上结着一抹露水回来了。
“我明白众位聚在这儿的用意。”白嘉轩仰起脸说,“咱们不要在我屋里说,这不是我白某人的家事喀。这是本族本村的大事,该当搁到祠堂去议,跟本族本村的男女一块议。孝武,你去把祠堂的灯点亮,把人都召集到祠堂去。”众人面面相觑,看看白嘉轩只顾在铜盆里洗手洗脸再不说话,就都现出尴尬的模样。鹿子霖率先告别走出门去,三个老者也跟着走了,只有冷先生稳坐着说:“嘉轩,你老弟比我还冷。”白嘉轩说:“你既然来了就甭走,跟我到祠堂去看看热闹。”
白嘉轩走了一趟白鹿书院。“白鹿村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喀!”他向朱先生叙说了鹿三鬼魂附体以来的世态变化,不无怨恨地说,“连孝武这混帐东西也咄咄着要给那婊子修庙。”朱先生饶有兴味地听着,不屑地说:“人妖颠倒,鬼神混淆,乱世多怪事。你只消问一问那些跪着要修庙的人,那鬼要是得寸进尺再提出要求,要白鹿村每一个男人从她裆下钻过去,大家怎么办?钻还是不钻?”白嘉轩再也压抑不住许久以来蓄积在胸中的怒气,把他早已构想的举措说出来:“我早都想好了,把她的尸骨从窑里挖出来,架起硬柴烧它三天三夜,烧成灰末儿,再撂到滋水河里去,叫她永久不得归附。”朱先生不失冷静地帮他完善这个举措:“把那灰末不要抛撒,当心弄脏了河海。把她的灰末装到瓷缸里封严封死,就埋在她的窑里,再给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远不得出世。”白嘉轩击掌称好:“好好好好好!造塔祛鬼镇邪——好哇,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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