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位置:首页  >  都市言情

白鹿原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陈忠实
民国政府在白鹿原征收的十余种捐税的名目创造了历史之最。那些捐税不是一次性的,而是由一年一次增加到一年两次甚至三次;不要说一般农户倾家荡产了也无法抵交,即使富裕农户也招架不住。百姓们根本不再相信有关这些捐税的必要性紧迫性和合法性的说词,由最初的窃窃私怨到聚众公开谩骂。有人在白鹿镇十字街道上发现一个画写着田福贤模样和名字的煮熟的鸡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里都扎着钢针,很快被往来的人踩成粉末。诅咒的对象由本原的田福贤逐渐升级到滋水县县长和县党部书记岳维山,随后一下子就上升到中国最高统治者头上,白鹿镇街心十字道又一次发现画着蒋介石脸谱的煮熟的鸡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同样扎着一支支钢针……
卖壮丁这个职业便应运而生。最早被抽丁当兵的壮丁,根本不以为进行这场战争对自个有任何好处,尤其是目睹了同伴僵死的尸首就纷纷开了小差回到原上;有的回来后被田福贤的保丁抓住又捆缚送入军队。他们已经有了进出军队的经验,往往在开赴战场的半路上就寻机逃走了;一来二去,他们已经精通此路,于是就自告奋勇卖起自身来了。他们把卖得的现洋交给父母或妻子,让他们去籴粮食,自己就走进联保所准备开拔,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天,他们毫发未损,又重新出现在村巷里。他们越卖越精,越卖越滑,迫使押解他们的军人不得不动用绳索把他们一个个串结起来押上战场。这无疑是自欺欺人的更加愚蠢的措施,被捆缚了手臂的士兵无法捉枪打仗,一旦解开绳索,他们逃跑的自由和机会就同时到来。一个靠绳索捆绑的士兵所支撑的政权无疑是世界上最残暴的政权,也是最虚弱无能的政权……
鹿子霖被释放出狱回到白鹿村。他走过村巷时没有遇见一个族人乡党,径直走到自家屋院门前时,几乎认不出来了。那座漂亮的在白鹿村独一无二的门楼没有了,从白孝文手里买下来从白嘉轩房址上拆迁搬来的门房也没有了,做为门楼门墩的两个青石雕刻的狮子歪倒在厦屋的山墙根下,拆除房屋的地址上冒出来的椿树苗子已经窜过围墙了。鹿子霖垂手驻足站在打碎的瓦片和残断的苇箔地上,想到了从白嘉轩家拆除房屋的情景。女人鹿贺氏从上房里屋出来,走到台阶上瞅见了站在废墟上的男人,颠着一双小脚跑出二门时几乎栽倒,重新站稳之后就说:“他爸,你甭难受,门楼门房是我为救你卖的。”鹿子霖朗声说:“你卖得对,卖得好!这房嘛,不就是买来卖去的一码小事喀!”
“你不记得朱先生说的一句话了?‘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咱而今没招牌没累也没催命鬼了,只要你浑浑全全回来就好。”鹿贺氏一边倒茶递烟,一边给男人解心宽。鹿子霖在家主事的那么些年月里,这个家庭的内务和外事都不容她添言,她的职能只是抚养两个儿子。兆鹏和兆海小小年纪被丈夫送到远离家屋的白鹿书院去念书,她就于惶寂中跪倒在佛龛面前了,早晚一炉香。后来她的兴致又集中到赶庙会上,方圆几十里内的大寺小庙的会日她都记得准确无误,不论刮风下雨都要把一份香蜡纸表送到各路神主面前。她起初不过是出于自己的兴趣,不无逛热闹寻开心的成份,后来就变成一种迫切的心理需要而十分虔诚了。她默默地跪倒在佛爷观音菩萨药王爷关帝爷马王爷面前,祈祷各路神主护佑两个时刻都处在生死交界处的儿子……鹿子霖被押监,须得她自作主张的时候,鹿贺氏表现出了一般男人也少有的果决和干练,她不与任何亲戚朋友商量,就把老阿公和鹿子霖藏在牛槽底下墙壁夹缝和香椿树根下的黄货白货挖掏出来,把拭净了绿斑的银元和依然黄亮的金条送给那些掐着丈夫生死八字的人,她不仅没有唉声叹气痛心疾首,反而独自开心说:“我说嘛,把这些东西老藏着还不跟砖头瓦碴一样?而今倒派着用场了。”她接着卖牲畜卖田地,又卖了门楼和门房,辞退了长工刘谋儿,把所有钱财一次又一次间接或直接送给法院法官,县府的县长以及狱卒,只有送给县党部书记岳维山的一块金砖反弹了回来。只要鹿子霖一天还蹲在县监狱的黑屋子里,她就准备把这份家产卖光踢净,直到连一根蒿草棒子也不剩的地步。“我只要人。”她的主意既坚定又单纯,丝毫也不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尽管这个男人有过最令女人妒恨的风流勾当,但这个家庭里不能没有鹿子霖。她的小儿子已经战死,大儿子寻不见踪影,要是再没有鹿子霖,她还有什么活头儿?无论在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上,她相信鹿子霖的半拉屁股比她的整个脸面还要顶用。她像往昔里四处求神拜佛一样,终于感动了民国政府的诸路神主,救回了男人鹿子霖。四处奔走搭救男人的社交活动开阔了她的眼界,也改变了她的气性,她甚至使鹿子霖吃惊地说:“整个滋水县凡我求拜过的神神儿,只有岳书记是一尊吃素不吃荤的真神。”





白鹿原 第100章
鹿子霖对于妻子的解释不感惊奇,淡淡地问:“你把门房和门楼卖给谁家了?”鹿贺氏说:“反正是卖,卖给谁家都一样。”鹿子霖说:“那倒是。我不过想知道谁买了我的房就是了。”鹿贺氏说:“还能有谁买得起?白家孝文在保安团干阔了,正好……”鹿子霖听了不仅不恼,反而嗤地一声笑了:“我说嘛,这房子买来卖去搬来了又给拆走了……就那一码子事喀!”他想起当初从白家宅基上拆房的壮举,又觉得可笑了,对于白家重新把这幢房子迁回而现显的报复意味也觉得可笑了。“不就是迁来搬去那一码子事喀!”鹿子霖在监狱蹲了两年多,对一切国事家事的兴头儿都丧失殆尽了。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飞了,连一个后人也没有了,纵有万贯家财又有何益?如果自己闷死在这长年不见天日的号子里,鹿家当即就彻底倒灶了。他对妻子说:“你还留下二亩地没有?”鹿贺氏说:“就留下水车井那块地没卖,我不忍心卖了你安的水车。”鹿子霖的心猛地跳弹起来:“噢哟,好好好!留下这几亩水地够你我吃一碗饭就成喀!”
到天黑时,开始有本族本村的族人乡党来看望鹿子霖。他们多是一些年长的老者,零零散散地走来问一声安,接着便悲戚地诉说起抓丁派捐的苦楚,大声咒骂本保继任的保长、本联的联保主任以至蒋委员长全是一杆子不通人性的畜生;比对起来,鹿子霖当乡约和后来当保长的那些年月真是太好了。鹿子霖得悉了自己离开白鹿村以后的重大变化,也得到了一些心理安慰。这种乡亲情谊的看望持续了三天,包括鹿家在原上的新老亲戚也都相继来看望过了,鹿子霖已经不耐烦一次再一次向他们复述自己的冤情。到第三天晚上,白嘉轩拄着拐杖来了,他进门就扔掉拐杖抱起双拳:“子霖兄弟,我向你赔情谢罪,不该乘人之危买房拆房。”鹿子霖仍然淡漠地笑笑:“世上的房子就是我搬来你再迁去那一码小事喀!”鹿贺氏说:“哥呀,你快坐下。卖房的事是我寻你要卖,不是你寻我要买嘛!你买了房,我得了钱才救下人来,我该感你的恩哩!”白嘉轩坐下来说:“按我的法程,咋也不能买你的房。孝文插手要买,我挡不住人家了,子大不由父喀!再说——”白嘉轩坦诚地说:“孝文那年把房卖给你,而今是想捞回面子哩!虽说他是我的儿,我也要向你戳破这一层!”鹿子霖对这幢房子已不大感兴趣:“嘉轩哥,我坐了一回监,才明白了世事,再没争强好胜的意思了。我把孝文的房买来伤了白家的面子,孝文再买回去伤一伤鹿家面子,咱们一报还一报也就顶光了。”白嘉轩慨叹说:“现时还提那些陈谷子烂米弄啥嘛!而今这世事瞎到不能再瞎的地步了……”鹿子霖说:“瞎也罢好也罢,我都不管它了,种二亩地有一碗糁子喝就对哩!”白嘉轩看着鹿子霖完全是一副看透世事的平淡神情,心里倒真诚地同情起来,处于鹿子霖这种孤单无后的家庭境地,再心强的人也鼓不起精神来。他告辞出门的时候说:“甭光闷在屋里,闲了到我那儿去坐坐。”
直到他回家来的第六天,仍然不见田福贤来看他,鹿子霖自言自语地嘲笑说:“世上除了自个还是自个,根本就没有能靠得住的一个人。”田福贤是他许多年来的莫逆之交,居然在他蹲了两年多监狱回来后不来看一看,未免太绝情了。然而他也不太上气,种二亩地喝包谷糁子的光景,与田福贤来往与不来往关系不大喀!
打破鹿子霖这种平淡心境的是一个绝对意料不到的人,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人引着个男娃子,走进院子问了一声:“这是鹿兆海的家吗?”鹿子霖站在台阶上回话说:“就是的。”那女人问:“你是兆海的——”鹿子霖说:“我是他爸。”那女人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庭院湿漉漉的方砖上:“爸呀,媳妇给你磕头。”鹿子霖惊诧地问:“你是谁的媳妇?”那女人扬起泪花浸湿的脸说:“我是兆海媳妇。这是你的孙子。”鹿子霖“噢呀”一声惊叫,端在手里的水烟壶撇开了,跳下台阶时又踢飞了一只趿拉着后跟的布鞋,连忙把那个躲躲闪闪的孩子抱到怀里,“哇”地一声哭了:“爷的亲蛋蛋,亲孙孙呀……”
鹿贺氏从门外回来,鹿子霖对儿媳妇说:“这是你妈。”兆海媳妇又跪下磕头。鹿子霖哭着又像笑着说:“这是咱兆海的媳妇……这是你的亲蛋蛋孙子……”鹿贺氏愣呆一下丢开了挎在胳膊上的柴笼,扑上前把儿媳抱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儿媳操一口河南陕西混杂的口音向阿公阿婆诉说她的经历。她家住北边的金关城,父亲是个挖煤工。她到菜市买菜回家的路上遇见过队伍,鹿兆海就在那会儿瞧见了她。她往家走去,鹿兆海派了一个卫兵跟住她,跟到家门口又转身走了。后晌,鹿兆海便跟着卫兵来到她家的窑洞口,向她的父母提出求婚,聘礼由他们随意开口,要多少就给多少。她爸看见是个军官,根本不敢要一文钱,只是提出一句:“长官,我不要钱,只要你甭在半路上把俺娃蹬了。”鹿兆海在金关城买下一幢民房,她就跟他合婚了。她问他当着团长那么大的官,为啥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干金小姐,偏要娶个穷窑户的女子?鹿兆海说:“我一眼瞅见你跟我原先订下的媳妇像神了。”
鹿子霖听着这个编排得过于离奇的故事,反倒怀疑她八成是个婊子。为围剿延安的共产党,政府不断往北边增派军队,金关城的卖淫业也随之急骤发展兴旺起来。鹿子霖以不在意的口吻探问:“兆海……原本没订过婚喀!”说罢装出迷愣愣的神情瞅着妻子。鹿贺氏当即证实丈夫的话说:“兆海自小出门念书,人家不要家里给他订亲。”儿媳也瞪起眼迷惑地说:“可他说他订过亲,女方叫……灵灵?”鹿子霖愣怔一下,又转过头瞅了鹿贺氏一眼,继续装出愣实实的样子说:“没有。”旋即又换作一种思虑的口吻:“那也许是他……在外边私订终身……”儿媳没有再开口。鹿子霖再留心观察一下儿媳的眉眼,这才惊奇地发觉她和白嘉轩的那个叫做灵灵的女子确实相像,因此倒相信她刚才叙说的与兆海成婚的经过不是编排的谎话。
儿媳提出要给兆海去上坟。鹿子霖被络绎不绝的亲戚乡党缠住了,回家好几天也未能抽出身来去祭奠祖坟,于是就领着儿媳抱着孙儿到坟园里去了。两年多未上祖坟,几株冬夏常青的柏树似乎变化不大,泼势的枳树和柞树组成了一个密密匝匝的堡垒。在树丛外围的草丛里,已经干涸的和散发着臭气的新鲜大便使人无法插脚。很显然,这堆密不透风的树丛给过路的行人和在田间干活的男女提供了方便,抹下裤子拉屎时,既可以遮丑,又可以乘凉。鹿子霖的鼻子里早钻进一股屎尿骚臭气息,一下子气得脸都黄了。“妈的!我在村子里的时光,狗也不敢到这儿拉一泡屎;我鹿子霖倒霉了坐牢了,祖坟倒成了原上人的一个官茅房了!”想到身边跟着刚刚回家的儿媳,鹿子霖压住一阵又一阵从心底蹿上来的火气和愤怒,努力做出宽厚的长者姿态向儿媳和孙孙介绍,那个是你爷爷的坟头,这个是你老爷爷的坟堆。他领着她从坟园的东边款款转到西边,在老祖宗的一片老坟堆下首的一座孤零零的坟堆前站住了,这是兆海的坟墓。墓前那块半人高的青石碑面上拉着一泡稀屎,业已干涸的稀屎从碑石顶端漫流下来,糊住了半边碑面,可以看出恶作剧的人是不惜冒险爬上碑石顶端拉屎撒尿的。鹿子霖再也压抑不住愤怒,把抱在怀里的孙子撂到地上就跑到官路上跳骂起来了:“让日本人打进潼关,开上白鹿原,把原上的女人全都奸了,把男人全都杀了!这白鹿原上的男人女人一个个全都不知廉耻,没长人的心肝,该当杀尽灭绝!我的儿呵,你舍生忘死出潼关打日本,保卫的竟是一伙给你脸上拉屎尿尿的流氓无赖死狗胚子……”儿媳从官路上把疯癫了一样的阿公扯回到坟园。鹿子霖气得坐在坟堆前喘着粗气。儿媳蹲在兆海的石碑前,用一根树枝刮掉碑面上干涸的屎巴巴,然后从笼里取出一瓶烧酒洗刷污痕,字迹重新显亮起来。她在坟前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场地,从笼里取出蜡烛和紫香点燃,然后插在土地上,接着烧着了阴纸,她就跪趴在地上,把瓶子里剩下的烧酒奠洒在墓前,便扯开喉咙痛哭起来。鹿子霖看着儿媳虔诚的举动,把孙子按倒在地上:“俺娃,给你爸磕头。”孙子“哇”地一声哭了。鹿子霖紧紧把孙子抱在怀里,涕泪纵横着大声说:“人还是不能装鳖哇!装了鳖狗都敢在你头上拉屎……”
儿媳在家住了三天,一天三顿帮着婆婆做饭,第一碗从锅里舀出来的饭敬奉给阿公。她每天傍晚都要到坟园里为兆海烧一堆纸,哭上一场。直到第三天晚上,她才向阿公和阿婆说出她的心思,她已经决定改嫁,男方是个生意人;她在决定嫁给这个生意人之前,已经拒绝了不下十数家提媒说亲的亲友;她恪守替死去的丈夫尽到唯一能尽的责任:抚养孩子,不能让兆海的孩子接受任何继父坏的哪怕是好的印象。她把一摞银元和一大堆纸票掏出来交给阿公说:“兆海生前留下的和死后队伍上给我的抚恤金,这几年俺娘儿俩花了不少,就剩下这些……”鹿子霖拒绝接受,鹿贺氏动手硬塞回儿媳的提兜。儿媳说:“兆海的钱都花在他的独苗儿身上……”儿媳第二天早晨就走了,走时孩子尚在酣睡中。鹿子霖叮嘱妻子看护酣睡中的孙子,自己送儿媳走到村口的大路上,竟有点舍不得放走这个好媳妇了。
鹿子霖回到家门口,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那哭声完全是愤怒的反抗和绝望的嚎叫,震撼着整个屋院。这给了他一缕伤情,也给了他一份生机;这个拆掉了门房门楼的屋院所呈现的荒寂颓败的气氛,一下被幼稚的满是生机的哭声冲淡了。他无法保持出狱回家以来那种慢条斯理的散淡的脚步,急匆匆起脚跑进上房里屋,从鹿贺氏怀里接过乱扑乱抓的孙子,用一种本能的温柔亲近着哄宠着孙子。孙子拒绝一切温柔的亲昵的话,拒绝奶奶也拒绝爷爷一丝一缕的温情接近,只是鼓足力气哭着嚎着“妈呀——”。老两口把孙子换来抱去都无可奈何,死了父亲又走了母亲的孙孙,将从今日开始他无父无母的苦命的人生历程。鹿子霖瞅着孙子哭得发直发呆的眼睛,突然连孙子和鹿贺氏一起抱住哭了:“我的可怜的孙娃子呀……”鹿贺氏早已泪流满面,现在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孙子在两个老人的哭声中反倒逐渐减缓了哭叫,终于无奈地停止下来,只是倒噎着气。
随后就开始了隔代的老人和孩子的感情接近和靠拢,由浅入深由僵硬到自然。鹿子霖站着时就把孙子架在脖子上颠着,躺下时就拉着孙子骑在自己的肚子上,把自己记忆深处的童谣一句一句回忆起来教给孙子,常常为孩子念走音的句子而惹得笑出眼泪。孙子有时玩得正开心,突然冒问一句:“妈呢?”鹿子霖认真而又漫不经心地说:“你妈个海兽跳了海了。”孙子渐渐表现出对爷爷和奶奶踏实的依恋与信赖,鹿子霖对鹿贺氏说:“你瞅这碎熊的眼睛,真是鹿家的种系,连一丝假都没掺。”鹿贺氏挖了鹿子霖一眼,就用嘴巴亲吻孙子睫毛很长的深凹凹眼睛,咕哝说:“俺娃不听你爷烂尻子嘴吣道的瞎话。”鹿子霖转身要出门去,孙子扑过来要爷爷引他去耍。鹿子霖哄宠孩子说:“爷不是去逛,不能引你,是办正经事,给俺娃去——要馍馍吃!”
鹿子霖走进白鹿联保所。因为过去对这里太熟悉,现在反倒就显得陌生了。他径直走到田福贤办公房的门口,矜持地推开门板,停住脚步,瞅见田福贤低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田福贤抬起光亮的脑袋,那双露仁大眼睛掠过一缕惊奇,随之就笑了:“子霖兄弟,你回来了我知道。”鹿子霖气嗔嗔地应着:“算我命大,还能来拜见你。”田福贤连忙道歉:“我天天想去看你,天天都没去了。这一茬壮丁交不利手,真把人整住咧!”鹿子霖阴阳怪气地说:“当然嘛,老兄公务繁忙喀!”田福贤毫不介意地笑笑,拉着站在门口的鹿子霖走进里间:“有话好好说。你回来准备咋办?”鹿子霖赖腔赖调地说:“我而今家破了,人亡了,家产踢卖光净了,还能咋样?早晚混得有一碗稀糁子喝就不错罗!”田福贤说:“我在你还没回来时,就给你把立脚的台窝挖好了。我想用你,你可尽给我撇凉腔。”鹿子霖心里一动,立即回话说:“我现时龟头龟脑的这架势,能干啥嘛!”田福贤说:“你就到联保所来,给老哥帮忙。”鹿子霖没有吭声……




白鹿原 第101章
鹿子霖今天走进联保所可以说是来者不善。从他被搡进囚室的头一天起,首先想到能够救他的只有田福贤一个人,只要田福贤出马到岳维山面前死保,他肯定不出半月就可以回家。他整整蹲了两年零八个月,才磨灭了对田福贤的期望。回来后又得知,全部家当的半数都是鹿贺氏通过田福贤之手送给受贿人的……这就成为一个无法揣测验证的良心账了。他苦笑着对鹿贺氏说:“你把黄货白货塞给这个塞给那个,倒不及全都塞给田福贤。田福贤到岳维山那儿说一句话,也许比省主席说十句还顶话哩!”鹿子霖今天来找田福贤,就看他怎样说话;说好了,他也就好说;说的不好了,他就准备耍无赖,宁可耍无赖也不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乞求田福贤;田福贤够哥们儿弟兄,鹿子霖也就是弟兄哥们儿;田福贤不讲义气的话,鹿子霖就耍死狗无赖,尿田福贤一身骚水让他见识见识。看着田福贤诚挚的举动,鹿子霖舍弃了耍无赖装死狗的想法,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语:“啊呀!我再不想当官了,再不想到人前蹦达了……”田福贤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红绸包,郑重地搁到鹿子霖面前:“你走了,弟妹急傻了,要我给别人塞黑食,也给我塞。我不接,她不信。好,我今天完璧归赵。”鹿子霖用手抓起来,触摸出那红绸包里既有白货也有黄货“,咚”地一声又蹾到田福贤面前的桌子上:“老哥,不是小瞧我了吗?”田福贤沉稳而又平淡地说:“我要是图你的黑食,我还有脸见你吗?快拿回去,算我给你保存了一点家产。”鹿子霖开始为自己刚才进门时怀揣的小人之见懊悔,庆幸没有耍出无赖相装出死狗来。田福贤说:“你明日个就来联上吧!我忙得招架不住了,急需个得力人手来帮忙呢!”鹿子霖点点头应承下来,心里自然想到了那个小孙孙,爷给孙娃讨到白馍馍吃了。
鹿子霖以高涨的气势到联保所供职来了。不过,他没有按照田福贤说的第二天来,而是推迟了两天。这两天里,鹿子霖进了一趟省城西安,买了一件地道宁夏九道弯皮袄,真正的狐尾围领,又买了一副镀金的硬腿石头眼镜,一顶黑色的呢质礼帽。他原先的这套行头被鹿贺氏送进典当铺子了。鹿子霖这身装束一下子改变了两年狱牢生活扑稀邋遢的倒霉相,变得精神抖擞起来。鹿子霖到联保所去时经过白鹿镇,正好撞见白嘉轩。白嘉轩拄着拐杖正从冷先生的中医堂出来,扬起脸问:“子霖,你穿这么排场做啥去?”鹿子霖矜持起来:“田主任硬拉我到联上替他干事,我推辞不掉喀!”白嘉轩瞅着鹿子霖远去的脊背说:“官饭吃着香喀!”
白嘉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地经营着这个家庭。大征丁大征捐的头一年,他让孝武躲到山里去经营中药收购店,不是为了躲避自己被征,而是为了躲避总甲长和保长的差使。后来事情的演变完全证实了他的预测。甲长和总甲长成为风箱里两头受气的老鼠,本村本族的乡邻脸对脸臭骂他们害人,征不齐壮丁收不够捐款又被联保所的保丁训斥以至挨柳木棍子。一茬壮丁和一茬捐税派下来,最先逃亡的往往是各村的甲长和总甲长……最后原上各村普遍实行挨家挨户轮流担当甲长和总甲长的现象。白嘉轩那时候有兴致开一句玩笑:“全中国上下大小百官只有甲长是推来让去的君子官。”
白嘉轩交了捐税又出了一丁,三儿子孝义是大征兵的头一茬壮丁。他随着队伍开到河南打了一仗,既幸免于死而且未伤一根毫毛,打掉的只是他对战争的恐惧和稀奇,心里顿时派生出对战争根深蒂固的厌恶。他看见那么多死人,己方的和敌方的尸首交错叠压在一起,使他联想到麦收时原上田地里的麦捆子。他与生俱来的那一股拗劲儿从心底冲荡起来:这都是图个啥为个啥嘛?刚刚长成小伙子还没出过大力,“嘎嘣”一声倒下就把伙食账结了!我不想算别人的伙食账,也甭让旁人把我的伙食账算了。我不想变成麦捆子,也不想把别人变成麦捆子,我还是回去种庄稼喂牲畜吆牛车踩踏轧花机子好些。他趁一个黑夜逃跑了,逃奔了近两个月才回到家乡。他没有回原上,而是找到县保安团的大哥孝文。孝文让随从拿来一套团丁服装叫他换上。孝义说:“耍枪杆子这碗饭我吃不了。哥你给我另寻个活儿吧!”孝文说:“那你去喂马。”孝义说:“喂马这活儿好。我跟三伯自小就学会了。”孝义在保安团喂了半个多月马,被闻讯赶来的父亲叫回家去了:“咱们家的人全都成了保安团啦?”随后几茬子壮丁派下来时,甲长和保长都绕着白嘉轩的门楼走,令白嘉轩疑惑莫解,故意在村巷拦住保长问:“这回给我派下多少?”保长竟然睁大眼睛讨好地说:“白先生,你怎么糊涂了?你是免征户。”白嘉轩真的糊涂了:“免征户?”保长说:“是呀是呀!联上给我专门说了,你属免征户。孝文兄弟给联上田主任打过招呼,说他在保安团任职顶得一丁。还有兔娃……他哥黑娃跟孝文兄弟属同一情况也免征,你就叫兔娃甭跑甭躲了,没人敢撞你们两家……”
1...4748495051...55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