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陈忠实
整个一个漫长的春天里,白鹿村洋溢着一种友好和谐欢乐的气氛。翻修祠堂的工程已经拉开。白嘉轩请来了第五房女人的父亲卫木匠和他的徒弟。整个工程由白嘉轩和鹿子霖分头负责。鹿子霖负责工程,每天按户派工。白嘉轩组织后勤。祠堂外的场院里临时搭起席棚,盘了锅台支了案板。除了给工匠管饭,凡是轮流派来做小工打下手的人,也一律在官灶上吃饭。厨师是本村里最干净最利落的几个女人。男人们一边围在地摊上吃饭一边和锅台边的女人调笑打诨,欢悦喜庆的气氛把白鹿两姓的人融合到一起了。
白嘉轩提出的一个大胆的方案得到了鹿子霖爽快的响应:凡是在祠堂里敬香火的白姓或鹿姓的人家,凭自己的家当随意捐赠,一升不少,一石不拒,实在拿不出一升一文的人家也不责怪。修复祠堂的宗旨要充分体现县令亲置在院里石碑上的“仁义白鹿村”的精神。不管捐赠多少,修复祠堂所需的粮款的不足部分,全由他和鹿子霖包下。白嘉轩把每家每户捐赠的粮食记了账,用红纸抄写出花名单公布于祠堂外的围墙上,每天记下花销的粮食和钱款的数字,心里总亮着一条戒尺:不能给祖宗弄下一摊糊涂账。整个预算下来,全体村民踊跃捐赠的粮食只抵全部所需的三分之二,白嘉轩和鹿子霖两家合包了三分之一。
整个工程竣工揭幕的那天,请来了南原上麻子红的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川原上下的人都拥到白鹿村来看戏,来瞻仰白鹿村修造一新的祠堂,来观光县令亲置在祠堂院子里的石碑,来认一认白鹿村继任的族长白嘉轩。那个曾经创造下白鹿原娶妻最高记录的白嘉轩原本没长什么狗毬毒钩,而是一位贵人,一般福薄命浅的女人怎能浮得住这样的深水呢?
这年夏收之后,学堂开学了。五间正厅供奉着白鹿两姓列宗列祖显考显妣的神位,每个死掉的男人和女人都占了指头宽的一格,整个神位占满了五间大厅的正面墙壁。西边三间厦屋,作为学堂,待日后学生人数发展多了装不下了,再移到五间正厅里去。东边三间厦屋居中用土坯隔开来,一边作为先生的寝室,一边作为族里官人议事的官房。
白嘉轩被推举为学董,鹿子霖被推为学监。两人商定一块去白鹿书院找朱先生,让他给推荐一位知识和品德都好的先生。朱先生见了妻弟白嘉轩和鹿子霖,竟然打拱作揖跪倒在地:“二位贤弟请受愚兄一拜。”两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忙拉朱先生站起,几乎同声问:“先生这是怎么了?”朱先生突然热泪盈眶:“二位贤弟做下了功德无量的事啊!”竟然感慨万端,慷慨激昴起来:“你们翻修祠堂是善事,可那仅仅是个小小的善事;你们兴办学堂才是大善事,无量功德的大善事。祖宗该敬该祭,不敬不祭是为不孝;敬了祭了也仅只尽了一份孝心,兴办学堂才是万代子孙的大事;往后的世事靠活人不靠死人呀!靠那些还在吃奶的学步的穿烂裆裤的娃儿,得教他们识字念书晓以礼义,不定那里头有治国安邦的栋梁之材呢。你们为白鹿原的子孙办了这大的善事,我替那些有机会念书的子弟向你们一拜。”白嘉轩也被姐夫感染得热泪涌流,鹿子霖也大声谦和地说:“朱先生看事深远。俺俩当初只是觉得本村娃娃上学方便……”
朱先生的同窗学友遍及关中,推荐一位先生来白鹿村执教自然不难,于是就近推荐了白鹿原东边徐家园的徐秀才。徐秀才和朱先生同窗同庚,学识渊博却屡试不中,在家一边种地一边读书,淡泊了仕途功利,只为陶冶情性。两人拿着朱先生亲笔写的信找到徐家园,徐秀才欣然出马到白鹿村坐馆执教了。
辟作学馆的西边三间厦屋里,摆满了学生从自家屋里抬来的方桌、条桌、长凳和独凳。白嘉轩的两个儿子也都起了学名,马驹叫白孝文,骡驹叫白孝武,他们自然坐在里边。鹿子霖的两个儿子鹿兆鹏和鹿兆海也从神禾村转回本村学堂。男人们无论有没有子弟就学,却一齐都参加了学堂开馆典礼。
白鹿原 第12章
典礼隆重而又简朴。至圣先师孔老先生的石刻拓片侧身像贴在南山墙上,祭桌上供奉着时令水果,一盘沙果、一盘迟桃、一盘点心、一盘油炸餜子。两支红蜡由白嘉轩点亮,祠堂院庭里的鞭炮便爆响起来,他点了香就磕头。孩子们全都跪伏在桌凳之间的空地上,拥在祠堂院子里的男人们也都跪伏下来。鹿子霖和徐先生依次敬了香跪了拜,就侍立在祭台两边,关照新入学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敬香叩头,最后是村民们敬香叩首。祭祀孔子的程序完毕,白嘉轩把早已备好的一条红绸披到徐先生肩上,鞭炮又响起来。徐先生抚着从肩头斜过胸膛在腋下系住的红绸,只说了一句话作为答辞:“我到白鹿村来只想教好俩字就尽职尽心了,就是院子里石碑上刻的‘仁义白鹿村’里的‘仁义’俩字。”
按预定的程序本该结束,院里走进了两位老汉,手里托着一只红色漆盘,盘里盘着两条红绸。俩老汉走上祭台,把一条红绸披到白嘉轩肩上,把另一条披到鹿子霖肩头。老者说:“这是民意。”
傍晚,白嘉轩脱了参加学堂开馆典礼时穿的青色长袍,连长袖衫和长裤也脱了,穿着短袖衫和半截裤,一身清爽地走进了暮色四合的马号,晚饭前必须给牲畜铡好青草。鹿三用独轮小推车从晒土场往牲畜圈里推土垫圈,脸上眉毛上扑落着黄土尘屑,他见白嘉轩走来,忙扔下小推车揭起了铡刀。白嘉轩在铡墩前蹲下来,把青草一把一把扯过来,在膝头下捋码整齐再塞到铡口里去。鹿三双手按着铡把,猫腰往下一压,“咔嚓”一声,被铡断的细草散落下来,铡刀刃上和铡口的铁皮上都染上一层青草的绿汁。“应该让娃娃去念书。”白嘉轩说。“那当然。念书是正路嘛!”鹿三说。“我说黑娃应该去念书。”白嘉轩说。“喔!你说的是黑娃?”鹿三说。“快擩草!甭只顾了说话手下停了擩草。”白嘉轩擩进青草说:“叫黑娃明早上就去上学。给徐先生的五升麦子由我这儿灌。先生的饭也由我管了。桌子不用搬,跟马驹骡驹伙一张方桌,带上一个独凳儿就行了。”鹿三嘲笑说:“那个慌慌鬼!生就的庄稼坯子,念啥书哩!”“穷汉生状元,富家多纨挎。你可不要把娃娃料就了,我看黑娃倒很灵聪哩!”白嘉轩笑着说,“日后黑娃真的把书念成了,弄个七品五品的,我也脸上光彩哩!”鹿三说:“黑娃上了学,谁来割草呢?”“你割我割,咱俩谁能腾出手谁去割。先让黑娃去上学。”白嘉轩说,“秋后把坡上不成庄稼的‘和’字地种上苜蓿,明年就不用割草了。”
黑娃天不明又被父亲吼喊起来,他正要挎笼提镰去割青草,却听鹿三说:“把草镰和草笼撂下,掮上板凳上学去。”黑娃愣在院子里,似乎不大情愿地丢下笼和镰,说:“拿啥念哩?没有书,没有笔,也没有纸。”鹿三说:“你先坐到学堂盘一盘你的野性子。笔咧纸咧书咧缓两天再买。你要是盘不下性子,还是窝不住的野鹁鸽,花钱买书买纸我就白撂钱了。”
黑娃把一只独凳掮上肩膀,走进祠堂大门。徐先生穿着褐色长袍背抄着手在院子里踱步,他看见徐先生就不知所措。鹿三拉住儿子的手说:“给先生行礼。”黑娃弯腰低头鞠躬时,肩上的凳子摔了下来,正好砸了徐先生的脚背。鹿三顺手抽了黑娃一个抹脖子,骂道:“我把你这慌慌鬼……”徐先生忍着疼不在意地说:“送进去。嘉轩给我说过了。”鹿三拉着儿子进入学堂,找到马驹和骡驹的方桌,在一侧放下凳子。马驹把一摞仿纸,一根毛笔递给黑娃:“俺爸叫我给你。”鹿三竟然心头一热,鼻腔酸酸的,又狠狠地说:“黑娃你要是再不好好念书,我把你狗日……”
黑娃捉着那支毛笔,拔下笔帽,紫红的笔头使他想到了狐狸火红的皮毛。在山坡上割草记不清多少次撞见狐狸,有一次他猛然甩出手里的草镰,偏巧挂住了狐狸的后腿。那狐狸有一条火焰似的蓬松的粗尾巴。他拼命追赶,却眼看着它从崖坎里一条狭缝中跑掉了。他总是惦念着那只狐狸的跛腿好了没好?现在,他突然想到要是抓住那只狐狸,能栽多少毛笔呀!他的左手染着青草的绿汁,指头肚儿变成紫黑色,捏着光滑的笔杆和绵软的黄色仿纸总觉得怯怯的。徐先生进来,领着学生念书。黑娃没有,就跟着徐先生愣念:“人——之——初,性——本——善。”
学堂里坐的全是本村的娃娃,没有同学间的陌生,只有对于念书生活的新鲜。三五天后,随着新鲜感的消失,黑娃就觉得念书不再是幸事而是活受罪。母亲几乎天天晚上都要给他敲一次警钟:“黑娃,你要是不贪念书光贪耍,甭说对不住你大你妈,单是你白家叔叔的好心都……”黑娃不耐烦地说:“干脆还是叫我去割草。”……
平日在村子里割草砍柴、浮水、掏雀蛋时建立的友谊,很快又在学堂里重现,孩子们自然地围拢到猴王黑娃的周围。黑娃对这种崇拜已经没有兴趣而且失掉自信,原因是他自己也崇拜起另一个人来,那是鹿兆鹏。鹿兆鹏是从神禾村转回本村学堂的,他年龄不算最大,书却读得最高。徐先生把他叫到自己的寝室单个儿面授,已经是《中庸》了。他很随和,一双深眼睛上罩着很长很黑的眼睫毛,使人感到亲近。他的弟弟鹿兆海也是这种深眼睛和长睫毛。他爸鹿子霖,他爷鹿泰恒都是这种长条脸深眼窝长睫毛。鹿兆鹏自小在神禾村念书,黑娃难得和他接触,现在坐到相邻的两个方桌跟前,他就无法摆脱那个深眼窝里溢出的魅力。黑娃不由得在心里将鹿兆鹏兄弟和白孝文兄弟进行比较,鹿兆鹏鹿兆海兄弟使人感到亲切,甚至他们的父亲鹿子霖也使人感到亲切。鹿子霖常常在街巷里猛不防揪住黑娃头上的毛盖儿,另一只手就抓住了他裆里的那个东西,哈哈大笑着胁逼他叫叔:“黑娃你崽娃子叫叔不叫?我把你这碎牛牛拔了去喂猫!”而白嘉轩大叔却永是一副凛然正经八百的神情,鼓出的眼泡皮儿总是使人联想到庙里的神像。黑娃知道白家对自家好却总是怯惧,他每天早晨和后晌割两笼青草,匆匆背进白家马号倒在铡墩旁边又匆匆离去,总怕看见白嘉轩那张神像似的脸。他坐在白家兄弟的方桌上,看着孝文孝武的脸还是联想到庙里那尊神像旁边的小神童的脸,一副时刻准备着接受别人叩拜的正经相。孝文孝武念书写仿很用功,人也很灵聪,背书流利得一个栗子也不磕巴,照影格描写的大字满纸都被徐先生画上了红圈儿。黑娃已经取下一个文雅的学名叫鹿兆谦,名字是父亲求白嘉轩给取的。父亲说这娃儿野,又骚(顽皮),让他改改。白嘉轩说:“他养成了谦逊的品行,就不野也不骚了。谦谦君子嘛!他在鹿姓里属兆字辈,就叫兆谦,叫起来也顺口着哩!”徐先生点名鹿兆谦背书时,黑娃竟然毫无反应,惹得娃子们哄然大笑。学生们仍然叫他黑娃,兆鹏也叫他黑娃,只有孝文孝武记住了他爸起下的名字,每唤必是兆谦。每听到孝文孝武称呼的兆谦,黑娃就觉得增加了一分对白家兄弟的敬重,正像他惧怕白嘉轩而仍不失尊敬他一样。他终于耐不住白家兄弟方桌上的寂寞,把自己的独凳挪到鹿家兄弟的方桌边去了。
白鹿原 第13章
他一扬手接住鹿兆鹏扔过来的东西,以为是石子,看也不看就要丢掉。鹿兆鹏喊:“甭撂甭撂!”他看见一块白生生的东西,完全像沙滩上白色的石子,放在手心凉冰冰的。他问:“啥东西?”鹿兆鹏说:“冰糖。”黑娃捏着冰糖问:“冰糖做啥用?”鹿兆鹏笑说:“吃呀!”随之伸出舌头上正在含化的冰糖块儿。黑娃把冰糖丢进嘴里,呆呆地站住连动也不敢动了,那是怎样美妙的一种感觉啊!无可比拟的甜滋滋的味道使他浑身颤抖起来,竟然哇地一声哭了。鹿兆鹏吓得扭住黑娃的腮帮子,担心冰糖可能卡住了喉咙。黑娃悲哀地扭开脸,忽然跳起来说:“我将来挣下钱,先买狗日的一口袋冰糖。”
隔了几天鹿兆鹏又把一块点心小心翼翼地放到黑娃的手心里说:“水晶饼。比冰糖比平常的点心都好吃。”黑娃瞅着手心里的圆圆的水晶饼,酥松的白得像雪似的皮儿上缀着五个红色的俏花点儿,手心里已经落着松散的皮屑。他觉得身上又开始颤栗,而且迅速传导到全身。他咬一咬牙却把那水晶饼扔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了。鹿兆鹏惊呆了,水晶饼在他也是稀罕的吃食儿,他省下一个来让给黑娃,却遭到如此野蛮的回报。他一把揪住黑娃的衣襟:“黑娃,你狗日的给我拣回来!”黑娃一伸手也揪住兆鹏的领口:“财东娃!你要是每天都能拿一块水晶饼一块冰糖来孝敬我,我就给你拣起来吃了。”他随之突然气馁了瓦解了:“我再也不吃你的什么饼儿什么糖了,免得我夜里做梦都在吃,醒来流一摊涎水……”鹿兆鹏松了手,似乎也颤栗了一下,就把一只手搭到黑娃肩头拥着走了。
冰糖给黑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而又痛苦的向往和记忆,他愈来愈明晰,只有实践了他“挣钱先买一口袋冰糖”的狂言才能解除其痛苦。后来他果真得到了一个大洋铁桶装着的雪白晶亮的冰糖,那是他和他的弟兄们打劫一家杂货铺时搜到手的。弟兄们用手抓着冰糖往嘴里填往袋里装的时候,他猛然颤栗了一下,喝道:“掏出来,掏出来!把吞到嘴里的吐出来!”他解开裤带掏出生殖器,往那装满冰糖的洋铁桶里浇了一泡尿。
除了兆鹏的冰糖,还有徐先生抽的一顿板子也给他留下了记忆。背不过书写错了字挨徐先生的板子已不算什么耻辱,学堂里几乎找不出一个侥幸者,兆鹏兄弟孝文兄弟虽然全是好学生,也照样被板子抽打手掌,只不过次数少些而已。那天后晌,徐先生指派黑娃到河滩柳林里去砍一根柳树股儿。黑娃能被徐先生委以重任心里觉得很荣耀,又可以到柳絮吐黄的河滩里畅快一番。他看见兆鹏朝他挤眼儿,就向徐先生提出:“让兆鹏一块去给我搭马架儿,柳树太高爬不上去。”徐先生应允了。他忽然觉得也应该让孝文分享一下这种幸运,就说:“俺屋没有斧头,孝文家有一把,快得跟剃头刀一样。”徐先生又点头默许了。三个伙伴走出白鹿村村口,看见独庄庄场里围着一堆人,黑娃说:“那儿给牛打犊给马配驹,看看热闹去。”
他们从围墙破缺的塌口看见,一头皮毛油光乌亮的黑驴正和一匹枣红马咬仗,咬脖子咬尻子咬嘴又不像是真咬,红马和黑驴都张着嘴露出宽扁的牙齿,又吊下一串串粘稠的涎水。庄场的主人白兴儿,伸出可笑的手把枣红马拽进围栏,拴住了缰绳,黑驴跟过来钻进围栏的敞口,就跳上了枣红马的脊背。三个人都瞪圆了眼睛,屏住了呼吸,胸膛里开始发憋发闷。黑驴的前蹄踏在红马的背上,张口咬住了红马脖子上的长鬃。白兴儿伸手托起黑驴后裆里的一条二三尺长的黑黢黢的傢伙,随之就消失了,红马浑身颤抖着咴儿咴儿叫起来。孝文惊奇地说:“看看那只手!”黑娃用眼睛禁斥了孝文一下。
白兴儿的手指,像鸭子的脚掌一样,由一层薄皮连结在一起。白兴儿的爷爷是这种手,他的儿子生下来还是这种手,人叫白连指儿。据说这连指儿最适宜做牲畜配种的事。
三个人默默地离开庄场朝河滩走去,谁也不说话。黑娃突然伸出手在兆鹏裆里抓了一把:“噢呀!硬得跟驴毬一样!”兆鹏红了脸也在黑娃裆里报复了一下:“你也一样!”他们不好意思动手试探孝文,孝文比他们都小,只是逼问:“孝文你自个说实话,硬不硬?”孝文哇地一声哭了:“硬得好难受!”
他们轻而易举地砍了一根柳树股儿,又折了一堆柔软的柳条儿,捋下皮来,用白生生的柳枝编织蚂蚱笼儿,把黑驴压着红马的令人不舒服的事忘记了。回到学堂,已经放学,徐先生又让黑娃把那根柳木棍儿用斧头削平刮光,然后接到手掂了掂说:“你三个跪下,把手伸出来!”徐先生不偏不倚,一人一板,从左边挨个儿打到右边,再从右边挨个儿打到左边。三个人谁也不招认在去河滩以前曾经到庄场看过黑驴和红马配驹儿的事,黑娃因此佩服孝文也是个硬头货。徐先生打了每人十个板子,说:“你们啥时候说了实话再起来。”就背抄着手在庭院里悠悠然踱着方步。三个人偷偷交换一下眼色,黑娃悄悄说:“咋么也没想到砍柳树股儿是为做板子。”天擦黑时,三个人的家长不约而同找到学堂,看见了一排溜儿跪在祠堂台阶下的儿子。刚直不阿的徐先生背抄着手冷着脸说:“问问你们的娃子到啥场合去了!”白鹿村三个最珍爱面子最要脸皮的人一下子气得脸孔蜡黄,手直哆嗦。随和可亲的鹿子霖率先抽了兆鹏一记耳光。这完全出乎黑娃的意料,他想绝对应该是火暴脾气的父亲先动手揍他,或者是令人敬畏的白嘉轩大叔先教训孝文……继兆鹏被连续几个耳光击倒之后,黑娃觉得自己屁股上挨了重不可负的一击就狗吃屎似的趴下了,眼前霎时一片金光又一片黑暗。
当他醒来时,已经是一个温馨的早晨,睁开眼看见了白嘉轩大叔的脸,和蔼地笑着。这是黑娃第一次看到白嘉轩大叔的笑颜,不禁奇怪起来,这张脸原来也会笑,笑起来也十分动人。母亲破例给他煮了三个荷包蛋,催他吃下。白嘉轩笑着说:“黑娃,夹上书上学去。”父亲在旁边说:“算了算了!这东西不成器不说,倒把孝文给引坏了!”白嘉轩收了笑容说:“我说让他弄个五品七品是说笑,念些书扎到肚子里却是实情,你该明白‘知书达理’这话?知书以后才能达理。”说着就抓住黑娃的手,拽着走了。黑娃无法拒绝那只粗硬有力的手,一直把他拽进学堂。那只手给他留下了复杂的难忘的记忆。
这年冬天,兆鹏兆海兄弟俩离开白鹿村,到朱先生坐馆的白鹿书院念书去了,刘谋儿赶着青骡拉着的木轮大车,车上装着被卷和一口袋面粉,鹿子霖坐在车厢里亲自送儿子去高等学馆。徐先生也来送行。兆鹏兆海恭恭敬敬地向徐先生作揖鞠躬。兆鹏跑过来抓住黑娃的手捏了捏,就上车去了。黑娃又感到一阵痛苦的颤栗,兆鹏把一块冰糖留在他的手心里了。两年之后,孝文孝武兄弟俩也坐上父亲鹿三赶着的黄牛拽着的大车到白鹿书院去了,车上照样装着铺盖卷和一口袋面粉。他送他们上路以后,就从学堂里提着独凳走出来,向徐先生深深地鞠躬,很诚恳地说:“先生啥时候要砍柳树股儿,给我捎一句话就行了。”徐先生嘴巴两边的肌肉扭动了两下,没有说话。黑娃扛起独凳就走出了祠堂的大门。
白鹿原 第14章
白嘉轩第三个儿子降生以后,取名为牛犊。在二儿子骡驹和三儿子牛犊之间,仙草按照每年一个或三年两个的稀稠生过三男一女,全都没有度过四六厄运就成为鹿三牛圈里的鬼。四个孩子的死亡过程一模一样,如出一辙:出生的第四天开始啼哭,日夜不断,直到嗓子嘶哑再哭不出。到第六天孩子便翻起白眼,眼仁上吊。仙草看见那翻吊的白眼仁就毛骨悚然。白赵氏冷冷地说:“还是一个短命的。”其实在孩子刚刚发生尖锐的啼哭时,她就料就了这种结局。她拿一撮干艾叶在手心搓捻成短短的一柱,栽到孩子的脑门上,用火点燃。那冒着的烟和燃着的火渐渐接近头皮,可以听见脑门上的嫩皮被炙烤的吱吱声,烧焦的皮毛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臭气味。白赵氏不管抽搐扭动的孩子,硬着心肠又把同样的艾叶栽到孩子的两边脸颊上,烧出两块黑斑。这四个孩子都经过艾叶的炙烤,却没有一个能活到第七天。仙草每一次都忍不住掉泪,尤其是那个女儿。白赵氏不哭也不劝她,每次都只是一句话:“注定不是阳世的人。”
白赵氏一生生过的男孩和女孩多数都死于四六风,唯一能对付的就是那一撮艾叶,大约只有十之一二的侥幸者能靠那一撮艾叶死里逃生,脑门上和嘴角边却留下圆圆的疤痕。白赵氏从炕上抱走已经断气的孩子,交给鹿三,鹿三便在牛圈的拐角里挖一个深坑,把用席子裹缠着的死孩子埋进去。以后挖起牲畜粪时,把那一坨地方留着,直到多半年乃至一年后,牛屎牛尿将幼嫩的骨肉腐蚀成粪土,然后再挖起出去,晒干捣碎,施到麦地里或棉田里。白鹿村家家的牛圈里都埋过早夭的孩子,家家的田地里都施过渗着血肉的粪肥。
牛犊注定是阳世之物。白赵氏的三柱艾叶挽住了他的小命,脑门和嘴角留下三个圆溜溜的疤痕,笑的时候倒添了一种妩媚。白赵氏据此训斥对艾叶失去信心的仙草说:“你不信!这下你信不信?老辈子人传下的办法能错了?”仙草却不无遗憾:“牛犊要是个女子就合人心上来了。”
白嘉轩有一晚站在炕下对正在给牛犊喂奶的妻子说:“你给白家立功了。白家几辈子都是单崩儿。我有三个娃子了,鹿子霖……俩。那女人这二年再不见生,大概已经腰干[1]了?”
隔了一年多点儿,仙草又坐月子了,这是她第八次坐月子。她现在对生孩子坐月子既没有恐惧也没有痛苦,甚至完全能够准确把握临产的时日。她的冷静和处之泰然的态度实际是出于一种司空见惯,跟拉屎尿尿一样用不着惊慌失措,到屎坠尿憋的时候抹下裤子排泄了就毕了,不过比拉屎尿尿稍微麻烦一点罢了。她挺着大肚子,照样站在案板前擀面条,坐在木墩上拉风箱,到井台上扯着皮绳扳动辘轳拐把绞水,腆着大肚子纺线织布,把蓝草制成的靛搅到染缸里染布。按她自身的经验,这样干着活儿分娩时倒更利索。
这天她正在木机上织布,腹部猛然一坠,她疼得几乎从织机上跌下来,当眼睛周围的黑雾消散重新复明以后,她已经感觉到裤裆里有热烘烘的东西在蠕动。她反而更镇静,双手托着裤裆下了织布机,缓缓走过庭院。临进厦屋门时,头顶有一声清脆的鸟叫,她从容地回过头瞥了一眼,一只百灵子正在庭院的梧桐树上叫着,尾巴一翘一翘的。跨过厦屋门坎,她就解开裤带坐到地上,一团血肉圪塔正在裤裆里蠕动。丈夫和鹿三下地去了,阿婆抱着牛犊串门子去了。剪刀搁在织布机上。她低下头噙住血腥的脐带狠劲咬了几下,断了。她掏了掏孩子口里的粘液,孩子随之发出“哇”地一声哭叫。刚才咬断脐带时,她已经发现是个女子。她把女儿身上的血污用裤子擦拭干净,裹进自己的大襟里爬上炕去,用早已备置停当的小布单把孩子包裹起来,用布条捆了三匝,塞进被窝。她擦了擦自己腹上腿上和手上的血污,从容地溜进被窝,这才觉得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了。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