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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陈忠实
白鹿联保所遭到一次沉重的洗劫,田福贤幸免被杀。事后从种种迹象分析,洗劫的重点目标在田福贤,仅田福贤住的那个套间屋子就扔进去三颗手榴弹,然而田福贤却没有睡在里头。田福贤逛得诡,他在套间里安着床铺着被子,只是午间歇息用,晚上就出其不意地敲开某个干事的门挤到一张床上,像皇帝随心所欲进入某一宫院一样,他许久以来就不单独在自己屋子过夜。
洗劫是土匪干的还是游击队干的,众说纷纭。县保安团一营营长白孝文亲自上原来侦察追踪,没有抓到任何确凿的证据,判断不出究竟是什么人干的。联上储存的捐款没有来得及上交被抢掠一空,联上的保丁被打死五个伤了三个,白孝文据此判断保丁们多数都躲起来根本未作抵抗。出于种种利害关系,权衡各方得失,白孝文终于给岳维山汇报说:“土匪干的。”这样做主要是出于安定人心,以免为共党张扬的顾虑。
田福贤对白孝文的结论完全接受,心里却不无疑虑。他装作看病走进镇上的中医堂,接受冷先生号脉望诊时,不在意地问:“这几天有没有谁到你这儿来买刀箭药?”冷先生先愣了一下,随之以素常的冷冷的口气回答:“没有。”田福贤从洒在联保所门外的一摊血判断,洗劫者有人负伤,肯定隐匿在某个村子里。他想从冷先生这儿找到一丝线索,却没有成功。
冷先生被这个询问惊扰得心神不宁,恰恰是白嘉轩来向他要了一包刀箭药。天亮后,白鹿镇上聚集着一堆堆人议论昨晚发生的事情,本原上第一次发生交战的骚乱震惊了从未经历过枪炮的乡民。白嘉轩拄着拐杖佝偻着腰走进来,向他讨要一包刀箭药。冷先生随口问:“谁有伤了?”白嘉轩接过药包揣到怀里说:“甭给谁说我要过这药。”冷先生现在急于想告诉白嘉轩,田福贤追问哩!他在镇子上碰见一个匆匆走过的女人,说:“捎话叫你嘉轩伯来下两盘棋。”
白嘉轩一边下着棋,一边给冷先生叙说刀箭药的来龙去脉。那天晚上,听见有人敲后门,他就起来了。没料到进来的是自己一个已不来往的老亲戚的儿子,他叫他声“老舅爷”,就说打劫联保所的事是他干的,他是做游击队的底线儿,因为没打仗经验恰好负了伤。白嘉轩大为震惊之后,就压着声训斥:“你家人老几辈都是仁义百姓,你也是老老诚诚的庄稼人嘛!都四十上下的人了,你咋弄这号出圈子的事?”他却笑着说:“老舅爷,你甭害怕。日子过不成了。不单是我,原上现时暗里进共产党的人多着哩!”白嘉轩暗暗吃惊,连这么老诚的庄稼汉子都随了共产党,怎么辨得出谁在暗里都是共产党呢?他不再过多询问,就把他藏起来,给弄了一包刀箭药……白嘉轩对冷先生说:“像这个亲戚一样的庄稼汉,直戳戳走到联保所,谁也认不出他是个共产党!据此你就根本估摸不清,这原上究竟有多少共产党……”冷先生说:“这谁能说清!田福贤成天剿共也摸不清……要是有一天共产党真个成了事得了天下,你再看吧,原上各个村子的共产党一下子就蹦出来了,把你把我能吓一跳!”
俩人随之把话题转移到鹿子霖身上,而且收了棋摊儿专门议论起来。白嘉轩说:“原上而今只有一个人活得顶滋润。”冷先生说:“你说田福贤?”白嘉轩说:“他才最不滋润哩!他在原上是老虎,到了县上就变成狗了,黑间还得提防挨炸弹!”冷先生说:“那你是说你?”白嘉轩摇头笑了:“我啥时候也没滋润过。”冷先生又猜:“那么你说是我?”白嘉轩也摇摇头:“你还是老样子,没啥变化喀!”冷先生闷住头认真猜想起来。白嘉轩不屑地说:“鹿、子、霖嘛!”冷先生反感地说:“这人早都从我眼里刮出去了。我早都不说这人的三纲五常了,不值得说。”白嘉轩却说:“你看看这人,当着田福贤的官,挣着田福贤的俸禄,可不替他操心,只顾自个认干娃结干亲哩……”冷先生说:“我只说从监狱回来,该当蜷下了,没料想在屋蜷了没几天,又在原上蹦达开了。这人哪……官瘾比烟瘾还难戒!”白嘉轩说:“这是祖传家风。鹿家人辈辈都是这式子!”冷先生说:“我在这镇子上几十年,没听谁说你老弟一句闲话,这……太难了!”白嘉轩做出自轻自薄的口吻,又很恶毒地说:“咱们祖先一个铜子一个麻钱攒钱哩!人家凭卖尻子一夜就发财了嘛!”





白鹿原 第110章
农历四月,急骤升高的气温宣告结束了白鹿原本来就短暂的春天,进入初夏季节。满原的麦子从墨绿中泛出一抹蛋白色,一方一绺已经黄熟的大麦和青稞夹缀在大片的麦田中间,大地呈现出类似孕妇临产前的神圣和安谧。从气象和节令上判断,似乎与已往无数个春夏之交时节的景致没有什么大的差异,无论穷的或富的庄稼人,只是习惯性地比较着今年的节令比去年提早了几天或者是推迟了小半月。穷庄稼人总是比富裕庄稼人更多一些念叨和嘟囔罢了,也是因为他们更加迫不及待地要收获小麦,以减少借贷的次数和数量。迎接果实成熟的期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眼巴巴瞅着麦子一天天由绿变黄,急性子的庄稼人提着镰刀拉着独轮小车走到田头,捉住麦穗捏一捏瞅一瞅,麦粒还是鼓胀的小豆儿,惋叹一声“外黄里不黄喀”!于是就提上镰刀拉上小推车回家去了。突然一场温腾腾热燥燥的南风持续了一夜半天,麦子竟然干得断穗掉粒了,于是千家万户的男人女人大声叹诵着“麦黄一晌蚕老一时”的古训拥向田野,唰唰嚓嚓镰刀刈断麦秆的声浪就喧哗起来。就在那神秘的短促的一晌里,麦子熟透了;就在那神秘的一时里,蚕儿上蔟网茧了……
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日,成为白鹿原社会气候里神秘短促的一晌或一时,永久性地改变了本原的历史。
黑娃听到电话铃响,心里一跳;每一次电话铃声响,都好像首先撞击的不是耳膜而是心脏。黑娃抓起话机扣到耳朵上,方知是县西四十里处的麻坊镇哨卡打来的。哨兵的嗓门有点粘涩:“一位少校军官要过哨卡,要到县里找你。鹿营长,你说放不放他过卡子?他不说他的姓名,也不报他的来处,却是叫我问你鹿营长还喜欢不喜欢吃冰糖……”
黑娃搞不清有多长时间自己都处于一种无知觉状态,灵醒过来后,发现话机还扣在左耳朵上,汗水顺着话机的下端滴流到手心里。他已经忘记刚才是怎么回答哨兵的,耳机里早已变成一片冷寂的盲音。他判断不出自己现在比接电话以前更加慌乱,还是更加沉静,却努力回想刚才在电话里自己是怎样回答哨兵问询的,或者根本就没有作任何回答?他颤抖着手摇起搅把儿,直摇得黑色的电话机在桌子上发摆子似的颤抖,终于听到那个不再粘涩的嗓门讨封似的说:“放心吧鹿营长,早已放过了。我给少校挡了一辆道奇卡车,坐上走了半晌了,说不定这阵儿都跷进你的门坎咧!”黑娃放下电话跨出门去,门外一片静寂。旋即又走进屋子,扯下毛巾直接塞进盆架下边的水桶里蘸了水,使劲擦拭汗腻腻的脸颊和脖颈,然后又脱了上衣和长裤,用马勺舀起凉水往身上泼浇。水流在砖地上,流不出多远就渗进蓝色的砖头,发出干燥焦渴已极的吱吱声。这当儿,门外响起卫士的问话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你甭盘问我,我来盘问你。你只知你们鹿营长官名叫鹿兆谦,你知不知道他的小名叫黑娃?知不知道他敲家伙爱敲‘风搅雪’?”黑娃穿着裤衩,急忙跷出门喊道:“我也记着你的小名,我不好意思再叫!”
通身水淋淋的鹿黑娃只穿着一条水淋淋的裤衩,和佩带着少校肩章一身伪装的鹿兆鹏紧紧搂抱在一起,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士看见俩人的真挚和滑稽,却无法体味这两个朋友此刻里的心境。还是黑娃首先松开手臂,拽着兆鹏的胳膊走进门去。他从里头插死了门闩,想想不妥又拉开,只对卫士说了一句:“谁来也不许打扰!”然后又插上门闩,急忙蹬裤穿衣服,转过脸问:“我的你呀,你咋么着蹦到这儿来咧?”鹿兆鹏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香烟点火抽起来,说:“你甭问,你先给人弄俩蒸馍咥,我大概还是昨个晚上过渭河时吃的饭……”
鹿兆鹏身为十五师联络科长,是和首批强渡渭河的四十八团士兵一起涉过古都西安的最后一道天然水障的。出发前一刻,他肚子里填塞了整整一个小锅盔,这使他联想起锅盔这种秦人食品的古老的传说。这种形似帽盔的食品,正是适应古代秦军远征的需要产生的,后来才普及到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里。它产生于远古的战争,依然适应于今天的战争。渭北原地无以数计的村庄里数以千万计的柴禾锅灶里,巧妇和蠢妇一齐悉心尽智在烙锅盔,村村寨寨的街巷里弥漫着浓郁的烙熟面食的香味。分到鹿兆鹏手里的锅盔已经切成细长条,完全是为了适应战士装炒面的细长布袋;而这种食品的传统刀法是切成大方块,可以想见老百姓的细心。那些细长的锅盔条上,有的用木梳扎下许多几何图案,有的点缀着洋红的俏饰,有的好像刻着字迹,不过都因切得太细太碎而难以辨识。鹿兆鹏掬着分发到手的锅盔细条时,深为惋惜,完整的锅盔和美丽的图案被切碎了,脑子里浮现出母亲在案板上放下刚刚出锅的锅盔的甜蜜的情景。
鹿兆鹏是微明时分涉过渭河的。先遣支队在河里插下好多道芦苇秆儿,作为过河路线的标记,最深处的水淹到胸脯,枪枝和干粮袋托到头顶。渡河遇到并不强硬的阻击,掩护他们的火炮和机枪压得对岸的守军喘不过气来。跨上对岸的沙地,才发现守军单薄得根本不像守备的样子,士兵早趁着黑夜潜逃了,统共只抓到三个俘虏,又看不到太多的尸体,机枪和步枪扔得遍地,一个强大的王朝临到覆灭时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鹿兆鹏和他的十数个联络科的战士和干部,极力鼓动渡河的营长长驱直入,而违背了到三桥集结的命令,一直闯进西门外的飞机场。守军的阻击不过像一道木桩腐朽的篱笆,很快被攻破。机场上停着几架飞机,全都是残破报废的老鹰似的僵尸。鹿兆鹏用短枪敲一敲铝壳说:“胡长官总是撂下伤兵。”这时候,有战士引着一位穿商人服装的人走过来,说他是西安地下党派来的,接应解放大军来了。鹿兆鹏用枪管又敲了敲机壳,郑重地纠正说:“老王同志,你务必记住,从现在起,我们从地下走到地上,成为地上党罗!”
老王同志把西安市区地图和国民党守备部队布防情况资料交给他,又把敌人逃亡前夕破坏炸毁电厂面粉厂和屈指可数的几家新兴工厂的计划透露给他。鹿兆鹏和营长只说了一句,就统一了看法:立即进城!老王同志帮他们找来了一位鬓发霜白的火车司机,全营士兵爬上了火车。火车呼啸着开进火车站时,头一次乘坐火车的土八路们惊叫,一支纸卷的喇叭牌香烟才抽掉半截。这营士兵被分成若干小组,赶赴电厂面粉厂和纱厂等要害工厂去了。据说奔到电厂的士兵冲进厂房时,敌特工人员正在垒堆美制炸药铁箱。鹿兆鹏走出火车站的时候,听到西城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等他穿过小巷赶到钟楼时,恰好看见一队冲上钟楼的战士矫健的姿态,领头的战士擎着一面红旗,沿着这座城市中心的明代建筑的四方围栏奔跑着呼叫着,那一刻兆鹏直后悔没有一架照相机。他随之得知,刚才的那一声巨响是本师本团另一个营的士兵攻进西门时放的炮。西门的门洞被砖头堵死了,不得不动用炸药以满足情急的战士的心理。他终于亲自迎接了五月二十日这个早晨,亲眼目睹了一个旧政权的灭亡和一个新政权诞生的最初过程。面对钟楼上迎风招展的红旗,他流下一行热泪,这正是祭奠无数烈士的最珍贵的东西。
他回到飞机场时已是后晌,把一大堆情报交给师首长。师长的奖励是:“你吃口东西快来。”这时,他才记起渡河的时候身边一个不知姓名的战士被枪弹击中扑跌进水里,他扶他的时候弄湿了干粮袋,那些刻扎着图案和俏饰的锅盔全泡成一堆糊糊。他已经忘记饥饿,巨大的欢愉和紧绷的心弦使他的胃肠全部处于一种休眠状态。直到天黑,鹿兆鹏被师长亲自召见分配新的任务:“回你的老家去,策动滋水保安团起义。”
鹿兆鹏穿上了师长为他准备好的一身国民党军少校军服,只是为缺一双皮鞋而遗憾,随之有人从俘虏的机场守军脚上搜出一双皮鞋送来,稍微显小而夹脚。鹿兆鹏说:“恐怕得有一部汽车。”师长说:“我给你准备了一辆自行车,气儿已经打饱了。你现在就上路。”鹿兆鹏跨上车子就走了。
这是令人舒心的一个难得的夜游的机会。田野里静悄悄,夜风中饱含着成熟期的麦子散发出来的母乳一样令人贪婪的气息。兆鹏可以准确地辨别出麦子和豌豆地里散发的不同气息,借着整修链条的时机,他摸到豌豆地里捋了一把豆荚和蔓梢,连荚儿带叶一起塞到嘴里咀嚼起来。沿途所过的大小村庄几乎看不见一点灯火,只有零星的几声装模作样的狗吠,听起来反倒使人感到安全感到松弛。驱车进入滋水河川,瞅见星光下横亘着白鹿原刀切一样的平顶,心中便跃出了那个尚在识字以前就铸入了的白鹿。这辆破自行车总是掉链儿,迫使他一次又一次跳下来摸黑把链条挂到齿轮上,中断了他诸多的回忆和回忆的情绪。
赶到离县城还有四十里的麻坊镇时,遇到了唯一一次盘查。土石公路上横架着一根粗大的木头,两边站着几个地方武装的团丁,有一间小房子。鹿兆鹏从一个哨兵盘问的口音里听出他是当地人,他把“三”的发音说成“桑”,把“伯”的称呼叫作“贝”,这是麻坊镇周围十数个村子居民的一种奇特的发音。鹿兆鹏看着这个麻坊镇土著团丁过分认真的态度,反而更加轻视他,小娃娃你正在认真防务的那个政权已经在我手下覆灭,你瓜蛋儿你笨熊还被蒙在鼓里。他轻淡地说:“你给鹿兆谦营长挂电话,他是我表弟,他大我叫桑(三)贝(伯)。”哨兵眼睛一亮,就透出他的全部纯朴和可爱的本性:“哎呀长官,听口音你是咱麻坊镇方圆人?哪个村子的?”鹿兆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先甭拉扯乡党,快挂电话。你只消问问鹿营长还喜不喜欢吃冰糖?”哨兵问完这句话后,脸色一变举手敬礼,慌急中把电话筒拽掉到地上……整个哨卡的哨兵都忙碌起来,一齐出动挡住一辆道奇卡车,把自行车架到车厢里,把兆鹏搀扶到驾驶楼里以后,那位土著团丁用枪点着司机说:“你要是路上捣乱怠慢了长官,你再回来路过时,我把你舌头拔了喂狗。”
鹿兆鹏吃了黑娃临时凑合的饭菜,很简单地介绍了西安解放的消息。黑娃似乎并不惊奇,只是淡淡地说:“你不来我还不知道哩!这儿离西安不到百里,居然没人给我们通报,许是自顾自个跑了。”鹿兆鹏坦率地说:“黑娃起义吧!”
黑娃几乎没有思索就重复了一句“起义”。他的口气显得平静,既没有热烈奔放的张力,也不是畏畏缩缩的无可奈何。鹿兆鹏在感情上很不满足,煽动说:“你老早就喊在原上刮起一场‘风搅雪’,而今到了刮这场‘风搅雪’的日子了,我听你的口气怎么不斩劲?”黑娃仍然平静地说:“斩劲不斩劲甭看嘴头子上的功夫。”接着就给鹿兆鹏介绍了保安团的布防情况。黑娃自己的三营是个炮营,驻扎在最远的县东方向的古关峪口,原是为堵截共军从峪口出山进击县城的。二营是步兵营,驻守在县城东边与古关峪口两交界的地方,是防备共军进攻县城的第二道防线。一营驻扎在县城城墙里外,是保护县府的御林军,也是最后一道防线。黑娃进一步深层地介绍了保安团里的关系:二营长焦振国和他也是结拜弟兄,人好,估计有七成的把握,即就他不愿意起事也不会烂事;一营御林军营长白孝文,和他虽说也有过结拜的交情,却是张团长的打心锤儿心腹,恐怕只有四成起事的可能性。鹿兆鹏迫不及待地问:“张团长那人的把握性有几成?”黑娃坦率地说:“团长那人难估。”
在策动保安团起义的具体办法上,俩人不谋而合,其实这是根据黑娃介绍的情况所能做出的自然的也很简单的选择。鹿兆鹏说:“咱俩先跟二营长接触,二营长愿意起事的话,剩下一营的孝文就好办了。他愿意了一搭干,不愿意的话,就把他的御林军拾掇了。”黑娃对这个策划做了小小的补充:“孝文愿意起事的话,张团长就不再成为一个问题;孝文要是说不通,把他和张团长先拾掇了。掐了谷穗子,谷秆子还不好砍吗?”鹿兆鹏已经吃饱喝足,忙问:“咱们去找二营长吧,事不宜迟。”黑娃稳稳地说:“和二营长交涉你不用去了,等到和孝文摊牌的时候,你再出马。我骑马去二营,你这会儿可以眯糊一会儿解解乏。”




白鹿原 第111章
完全是一路凯歌。今日的胜利与十几二十几年的艰难曲折悲壮凄凉一样合情合理。鹿兆鹏听从黑娃的关照躺上床,头一挨枕头就拉起了鼾声,几十年来经历的大大小小的冒险事件磨练了他的性气,可以抓住一切短暂的时机进入睡眠。他听见马靴硌地的声音睁开眼睛,瞧见黑娃旁边站着一位同样装束的汉子,断定策划二营的目的已经达到,从床上翻身跳下来就与那人握手:“焦振国同志,我肯定可以这样称呼你了。”恰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来,黑娃接上电话正好是孝文打来的,询问黑娃西安城里有没有响动?黑娃迟疑一下瞅瞅鹿兆鹏。鹿兆鹏悄声暗示说:“正好把他诱过来。”黑娃对着话筒神秘地说:“准不准的消息我听到了,你过来一下咱俩当面说。”黑娃放下话筒神色紧张起来:“这一锤子砸得响砸不响,我不敢保险。”焦振国说:“你和他先好说好劝,万一说不成,我就把他拾掇了。”鹿兆鹏点点头说:“就这么办。我和焦营长先避开。”黑娃说:“不。咱三人都坐在当面。那人灵得很,一眼瞅见咱仨摆的这个架势肯定就明白了,说不定话倒好说。”焦振国很冷静也很简练:“毬!只要他进这个门,同意不同意起事都好办。”
咯登咯登的马靴声响到开门的那一瞬间,便戛然而止。白孝文推门进来,站在门里就再抬不起脚来,脸色唰地一下变黄了。事情的发展正应了黑娃的估计,在最好和最坏的估计中轻而易举地选择了最好的结局。白孝文先瞅见二营长焦振国就顿生疑虑,黑娃没有在电话里提及二营长,二营长在这里就预示着某种阴谋;及至他瞅瞄到坐在黑娃另一边的陌生军官而且迅即辨认出鹿兆鹏的时候,就定格在门口。鹿兆鹏站起来走向门口:“还记得咱们三个给徐先生到柳林里砍柳木棍子的蠢事吗?咱们砍的棍子头一遭就打到咱们三个的头上。”白孝文笑了笑伸出手说:“我明白你来干什么。”随之握住兆鹏的手,“我心里正在盘算这事哩!真没料到你会回咱县来。你来的好!”白孝文进一步证实说:“我给黑娃打电话,就是想商量这事,咱不能一条黑路走到底嘛!”黑娃和焦振国先后站起来,四个人的胳膊互相箍抱着肩膀达成默契。
白孝文说:“我把话敞明了说,兆谦你我跟振国是结拜弟兄,你先跟振国叫通了才跟我说,不说你对我心里有没有隔卡,总是把我看扁了。”黑娃一时反不上话来。焦振国掩饰说:“起事的话是我先对兆谦捅破的。”鹿兆鹏说:“话总有个先说后说的问题,要是最后一个跟焦振国说,他也会觉得把他看扁了吧?现在商量起义的事吧!”白孝文说:“这事万无一失。我派兵先把团长县长书记抓起来就完了。”鹿兆鹏说:“让你的部下卡死城门,甭让他们跑了就行。关键是保安团长。孝文和振国去办,先礼后兵,先动员他一块起义,话说不通再动手抓不迟。岳维山是我的老朋友,我想见他了,让黑娃领我去拜望。”黑娃说:“你甭出去,你在这儿等着,免得出个差错划不着。”
鹿兆鹏坐在椅子上等着,心里难以抑制的激动却又神智不乱,脑子里开始构思选择见到岳维山时说什么话最好。一声枪响又连着一声枪响,接着就再无声息,他难以捉摸枪声里是否隐藏着恶祸?他迅即跳出屋门,问站岗的团丁发生了什么事,团丁惊恐地摇头说搞不清,猜不准。鹿兆鹏突然意识到刚才策划的方案过于简单,甚至不无严重疏漏,完全可能导致出另外的糟糕结局;孝文出门以后如果不是去对付团长,而是对黑娃和焦振国突施袭击呢?刚才的枪声又恰恰响了两下。他转到屋子墙侧的隐蔽处装作尿尿,做好了应变的最坏准备。几个团丁急匆匆杂沓沓走来,似乎还拖拽着一个人,咚地一声扔下了。鹿兆鹏看见白孝文和焦振国走到门口,才放下心走过去,看到门口砖台阶下扔着一具死尸。白孝文说:“我把他拾掇了。”鹿兆鹏问:“你把谁拾掇了?”白孝文说:“团长嘛,还能拾掇谁?”鹿兆鹏问:“他拒不接受起义还是反抗?”白孝文不耐烦地说:“他咯咯囔囔拿不定主意。谁这阵儿还有心跟他磨缠!”鹿兆鹏说:“打死了算了,你把尸首拖来弄啥?”孝文轻巧地说:“请你验明正身呀!”
三个人重新在屋子里坐下,焦振国说起和张团长谈话的经过。张团长一看见他和白孝文进门就映眨起眼睛,狐疑满面地问:“有啥重要情况,你俩一搭来?”按说他俩此时谁也不该来,应该驻守在阵地上。白孝文说:“西安已经解放了,咱们起义吧!”张团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虚汗一下布满脸孔,更加频繁地睐眨着眼睛,终于咯咯囔囔说:“你们要起事,我不阻挡。看在多年的交情上,让我归还故乡解甲务农。”焦振国还没说上一句话,白孝文的枪声已经响了,正击中张团长的左胸。张团长猛然弯了腰,双手捂住胸口,好久才扬起头来紧紧盯着白孝文。白孝文对着张团长的脸又射了一枪,张团长迅即像一堵孤墙倒下去……
这时,黑娃押着岳维山进来了。
鹿兆鹏脑子里还在想着张团长被孝文迎面击中的脸孔会是怎样扒皮撕裂的景象,还在想着有无必要迎面放这一枪的事,突然看见了岳维山背缚着双臂站在屋子里的敞亮处。岳维山也显得老了,眼角和额头的皱纹不再细密而变得粗深了,藏青色中山服被麻绳抽拽得再不周正,偏分的头发已经疏朗,也呈现出紊乱,唯有那双眼睛略现懊丧,却绝无一缕畏怯。他很安静地站在屋子中间,沉静的眼神和平静的脸色显示着他的自信。鹿兆鹏依然稳稳坐在椅子上,两只胳膊架在椅子左右两边的扶栏上,十指交叉着一动不动。在岳维山最初进门时,他翻眼瞅了一下,然后就这么坐着不动。对这个人说什么傲慢和蔑视的话,已经没有意义,实施怎样的报复也难使人产生报复的痛快,这个人与他效忠的那个政权已经不可挽回地完蛋了,但不说一句什么话,也难以平复情感,他和他毕竟交手争斗了二十多年哪!鹿兆鹏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走到岳维山当面,紧紧盯住那双眼睛。岳维山并不畏怯也不躲避,沉静地盯着兆鹏,两双眼睛就那么对峙着。鹿兆鹏嘬了嘬嘴唇说:“我过去在你手里标价是一千块大洋,你而今在我手里连一个麻钱都不值。”岳维山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鹿兆鹏一转身重重地甩出一句:“你比我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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