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崛起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孙皓晖
乐毅厉声下令:“步军拖后掩护,铁骑悉数疾进,包抄齐国步军!”
片刻之间,辽东骑师居中,秦赵铁骑两翼,在茫茫旷野展开成一个十多里宽阔的巨大扇面,仿佛苍茫天宇中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展翅,向东面逶迤而来的十多万齐国步军压了过来。
齐军步兵正在兼程疾行,突兀便见浑身带血的骑士乱纷纷迎面撞回。一阵纷乱的叫嚷,前行步军大将顿时面色苍白地钉在了当场,军士们哗然骚动,只作势便要回头。步军大将愣怔得片刻,一声吼叫:“快!回防临淄!”话音落点,前军回头便跑。“快回临淄”的惊慌喊声比军令传得快了许多。片刻之间,十五万步军漫无边际地撒开大步向东逃跑。顿饭辰光,与长蛇阵一般的辎重牛车大队相遇,不管步军大将如何呼喝要护卫粮草一起回防,惊恐的乱兵只是像决堤洪水般狂奔而去。
傍晚时分,三国铁骑披着血红的霞光终于追了上来。辽东飞骑居中掩杀,秦赵铁骑却从两翼超前包抄,及至将溃逃的齐军兜头截住,号称“技击强兵”的齐国步军竟纷纷丢下长矛盾牌,高举着双手投降了。
此时,高举乐毅令箭的中军骑士飞向了战场各个角落,一路喊将过去:“齐军兄弟们,放下兵器,便可回家,联军绝不追杀!”喊声此起彼伏,四面包抄的联军铁骑也让开了东边旷野,一队队赤手空拳的齐军步卒络绎不绝地缓缓拥出了包围圈,渐渐消失在苍茫的暮霭里。
六 军前谋国君臣心
当晚,乐毅在幕府聚将厅为秦赵两国大将举行了简朴的军宴。
宴席未开,幕府廊下的军吏一声高报:“燕王劳军特使到!”乐毅与秦开迎出幕府,上大夫剧辛正从特使轺车前大袖飘飘而来,看见乐毅便张开双臂开怀大笑:“快哉快哉!上将军狂飙两战,天下震动,国人弹冠相庆,乐乎哉不亦乐乎!”乐毅也不禁大笑:“正要好酒,便有劳军特使,正当其时也!”剧辛转身高喊:“快!搬十坛王酒进来!”主人一般拉着乐毅大步进了将厅。
“两位将军,这是燕王犒军特使上大夫剧辛。”乐毅一介绍,胡伤、斯离、赵庄与剧辛相互见礼。剧辛豪放之士,谈笑风生地对两国将士大加褒奖,聚将厅顿时热烈起来。一时开宴,剧辛宣读了燕昭王对两国将士的嘉勉王书,特赐胡伤赵庄锦缎各二十匹、辽东貂裘一领、黄金百镒,并特许将两次大战之战利品全数由秦赵均分,将士人人有份。
自来大将出征,稍有见识者都极是看重战胜之后对军卒的赏赐。更有许多名将,将君王对自己的赏赐与将士均分共享。如今,两次大战俘获之财货全数交由秦赵均分,这可是大大出乎两军将士意料。赵军回兵有河间之地可得,尚不消说。秦军却是事先说定的不分财货不得寸土,虽说军法严明将士不会异议,但用命他国一无所得,对于浴血疆场的秦军士卒毕竟是心有不平。如今王书一读,胡伤第一个拍案赞叹:“大哉燕王!真明君也!”须知当时的齐国富甲天下,六十余万大军的财货辎重集中起来,几乎抵得一个小诸侯国的全部财富,盟主燕国舍弃不要而馈赠联军将士,这在战国之世的合纵史上还是头一遭,却是谈何容易!一时之间消息传出,秦赵两军的将士在幕府外欢呼雀跃,“燕王万岁”“大哉燕国”的喊声弥漫原野。
中夜时分,军宴散去,大军营地又恢复了井然有序的森严与肃静。
幕府大厅的军灯熄了,只有隐秘的军令室依然亮着灯光。卸去甲胄的乐毅与剧辛正带着酒后的亢奋,面色涨红地啜着浓酽的煮茶,兴致勃勃地谈笑着。当年两人同时入燕,那时的燕国还是一片战火后的废墟。倏忽二十三年,以攻齐大胜为标志,两人都算是功成名就了,如何不感慨万端。虽则如此,两人毕竟是明睿深沉之士,只是兴致勃勃地任意评点着入齐见闻,一句张扬之辞也没有。说得一时,剧辛突兀低声问:“燕王散齐军财货于秦赵,是否太迂阔了?”
乐毅大笑一阵连连摇头:“原是剧兄把得忒细,却非燕王迂阔也。战场之利,与偌大齐国却是几何?一座临淄城,抵得整个燕国,况乎七十余城之富庶财货?燕王之志,岂在区区战场之利市也。”
“乐兄是说,燕王要夺整个齐国?”剧辛骤然一个激灵。
“剧兄以为不是?”
“你也如此谋划么?”
“剧兄以为?”
“不可,万万不可!”剧辛嘭嘭敲着座案,“齐国广袤富庶,民风好武强悍,成军潜力极是深厚。若孤军深入,一旦受阻,悔之晚矣!上上之策,是趁战胜余威,夺取与燕国接壤的城堡关隘并渔猎水面,将齐国疆域压缩到济水之东,使燕国变成实实在在之天下大国。”
“剧兄之策,却非审时度势了。”乐毅淡淡一笑,“寻常作战,夺取接壤城池土地自是正途。然则,今日齐国情势却大为异常,非寻常可比。其一,齐国自绝于天下,没有他国救援。其二,齐王暴虐乖戾,人心尽失。其三,齐国六十余万大军一朝覆灭,举国震恐人心弥散。有此者三,若不能见机立进,便是拘泥太甚。若沿边地逐一夺城,齐国反有喘息之机。若齐人再拥立一个新王,对齐湣王暴政改弦更张,燕国便会永远失去一个天赐良机。”
剧辛默然一阵,突然压低声音:“楚国十万大军,可是在我背后?”
“剧兄,若楚国真心救齐,又何待今日?”乐毅目光炯炯,“战国之世,一个丧失了抵抗力的大国,能等来的只会是落井下石。所谓唇亡齿寒雪中送炭,必是利害关联之时,绝非奄奄待毙之际。淖齿引而不发,只能是在等待另一个时机。”
“另一时机?”剧辛惊讶了,“乐兄进军齐国,淖齿会有阴谋?”
“说不清楚。”乐毅一笑,“只要不与我为敌,任他如何盘算了。”
剧辛默然良久,喟然一叹:“邦交相争,原只有赤裸裸利害也!”
“尽是赤裸裸也好,只怕未必总是赤裸裸也。”乐毅笑了。
“乐兄!好自为之。”
直说到五更刁斗打响,方见朦胧曙光,两人顿时一起软在草席上大放鼾声。待军务司马赶来,两人已抵足倒地沉沉酣睡了。
三日之后,二十万燕国大军从祝柯出发了。十万辽东飞骑左右两翼,十万步军居中,大型攻城器械全部揭掉了苫盖篷布,威势赫赫地排在队列之中,不疾不徐地向临淄浩浩推进。济水之东原是齐国最丰腴富庶之地,官道宽阔村畴密布,短短二百余里之间矗立着三十余座城堡,占了齐国七十余城的将近一半。
时当五月初旬,正是芒种节气。芒种者,既是有芒的黍谷稷下种之时节,又是有芒的大麦小麦收割的时节。农夫们大忙之时,偏偏也是酷暑炎夏即将来临的大热天气,这便是芒种火烧天。按照齐国的独特节令,这时节叫做“中郢”。但不管如何叫法,农家忙种忙收却都是铁定的。寻常年月,这片辽阔富庶的丘陵平原上,此时正是农人遍野牛车与商旅争道的繁忙日子,一切扰民的徭役征发与官府政事都会自行终止,更没有哪个国家会在这与天争食的要命关头打仗。
然则,今年却是不同。
开春以来联军攻齐,百姓们还真是没有太在意。不管齐王如何暴虐失政,齐国的六十多万大军却是实在的,六十多万打不过四十多万,这是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及至连续两次大败,六十余万大军竟在一个月中灰飞烟灭,庶民百姓顿时懵了。懵懂之中弥漫出一种深深的恐惧——往昔的齐国已经不在,强大富庶早已经被这个齐王葬送了!于是,“宽缓阔达,多智好议论”的齐国人骤然紧张了,一边大骂昏君误国,一边惶惶不安地蜂拥出逃了。历来两国交兵,寻常百姓等闲是不逃的,逃跑的只是富庶大族而已。可这是燕军杀来,谁敢不逃?当年齐军入燕,将蓟城几乎屠戮一空,除了辽东,燕国的精壮男子大多被当做俘虏押到齐国做了苦役。更有甚者,燕国本来就穷得叮当,那点儿可怜的财货粮食皮张,也都被齐军用几千辆牛车咣当咣当地运到了临淄大市,卖了充做军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燕国翻了过来,能对齐国人留情么?穷人虽没有多少财货可抢,可被抓做苦役埋骨他乡,也是谁都害怕的。四十三万大军被全部斩杀的消息一传开,齐国老百姓便认定:燕国辽东大军要杀光齐人了!恐慌像瘟疫般弥漫了朝野山乡,在达子率二十三万大军第二次迎战的时候,居住在田野村畴的农人们已经纷纷逃往大小城堡,稍微富庶者一律逃往临淄。毕竟,邦国都城是一国命脉,国府定要全力防守,燕军再厉害,还能攻下临淄?
于是,燕国大军东进之时,原野一片萧瑟,无垠的麦浪翻滚着金色的长波,空旷的村畴一片沉寂。没有袅袅炊烟,没有鸡鸣狗吠,六丈多宽的林荫大道上没有一人一车。只有成群的鸟雀遮天蔽日地掠过原野,扑入麦田唧唧喳喳地肆意蹂躏着。无边无际的丰沃原野,在空旷冷清中弥漫出一种紧张恐惧与仇恨交织的怪诞,这支隆隆推进的大军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斥候总领飞马禀报:“上将军,齐人几乎逃光,村畴皆空!”
“下令全军,”一直凝视原野的乐毅断然道,“军马不得入田入村,不得捡拾道边遗弃财货,违令者立斩不赦!”
“嗨!”总领一声答应,率几名军吏飞马出了大队。
秦开马鞭遥遥一指:“沿途城池颇多,若不拿下,我军背后隐患也。”
“毋得理睬。”乐毅长剑一指前方,“改常行为兼程疾进,直压临淄!”
“嗨!”秦开大是振奋,打马一鞭向前军飞去。
次日黄昏,燕军隆隆开到临淄城下,二十万大军分做三大营围住了西北南三面,唯留东门做了缺口。临淄是天下大都,也是齐国财富聚集之地,只要齐军弃城突围,乐毅决意任其而去,不在城下截杀。这是乐毅用了“围师必阙”这个老战法,只三面包围临淄。大军扎定,乐毅与秦开骑劫一起登上了西营的云车,遥遥望去,但见临淄城头遍布旌旗弓弩,甲士密密麻麻站满了女墙垛口。秦开道:“看来有一场恶战。”骑劫本是辽东猛士,狠狠骂道:“鸟!恶战才痛快!不杀光齐人,能叫复仇么?”
乐毅向四面郊野凝望良久方才回头:“齐军虚张声势,临淄一战可下。”
“虚张声势?”秦开大是困惑,“都城被困,能不全力抵抗?”
“临淄情势大非寻常,二位觉察不出么?”乐毅笑着问了一句。
骑劫瞪圆了一双大眼:“上将军但说便是,我只管猛冲猛打!”
“守城必守野,此乃战法之要。”乐毅一指西方,“临淄西部第一道屏障,是济水天险。第二道屏障,是祝柯要塞与周围山隘。最后一道屏障,是来时路过的那座于陵要塞。齐国历来战事都在济水之西,为的是使临淄远离战火。若齐国决意死守临淄,于陵要塞外必有拦截大军,至少壕沟城河之外的山丘当有外围营垒。而今四野不守,要塞无防,只这孤城一座,能有几多兵马?”
秦开一叹:“齐人如此怯懦,枉称尚武大国也!”
“目下齐国情势,与庶民百姓无关。”乐毅凝望着临淄城头,“百姓纵想守城,也须得有个主心骨才是。官府溃散,商旅逃亡,士子隐居,谁来收拾这一盘散沙?我军只要无犯庶民,齐国将化入大燕无疑。”
“慢工文火忒是憋气!”骑劫黑着脸嘟哝了一句。
“为大将者,不能意气用事。”乐毅沉着脸道,“传令全军:临淄城破之时,大军驻扎城外,只许清点府库之军吏与辎重营牛车大队进入。违令者,杀无赦!”
“嗨!”两员大将齐齐应了一声。
次日清晨,燕国大军在城下三面列阵。朝阳霞光之下万千弓弩整齐排开,云梯撞车壕桥等大型器械列在一个个攻城方阵之前,阵势分外壮阔,一旦战鼓雷鸣,便要山呼海啸般猛攻。此时,一辆与城墙等高的云车隆隆推进到城下一箭之外,乐毅身披大红斗篷,站在云车顶端的望楼上一拱手高声道:“临淄将士们:我是燕国上将军乐毅。你等但能下城降燕,一律赠金还乡。若执意一战,玉石俱焚身败名裂!”
唯闻旌旗猎猎,城头一排排紫色甲士石俑一般了无声息。
乐毅略一愣怔,手中令旗终是劈下:“擂鼓攻城!”
骤然之间,三十六面牛皮战鼓隆隆大起,直是沉雷动地。几乎同时,城下万箭齐发杀声震天,一个个千人方阵推着大型器械隆隆向前。撞车惊雷般猛撞城门,片刻间万千军士洪水般卷上了雄峻城墙。几乎不到半个时辰,临淄城便被红色浪潮淹没了,三门大开,燕军呼啸而入!
“禀报上将军,”中军司马气喘吁吁,“临淄无兵防守,一座空城!”
乐毅一惊:“快马传令:骑劫部撤出城外,秦开部入城。”中军司马刚刚离开,乐毅将城外大军交给副将掌控,飞身上马向临淄西门而来。
谁也没有料到,大都临淄竟是一座空城。王城空空如也,军兵没有了,商人与富户也没有了,没有逃走的老弱病残也都是关门闭户,清风过巷无人迹,满城一片萧疏悲凉。乐毅带着两个百人队进了王宫,清理查勘了所有宫殿,询问了几个躲藏在假山中的老病内侍,才知道齐湣王君臣已经在三日之前就逃走了。乐毅立即下令大军撤出临淄在城外驻扎,只留一万步军留城,守护王宫与几处府库。
暮色时分,乐毅出城回到幕府,立即急书捷报,飞骑直送蓟城。次日清晨,乐毅在幕府大厅聚集众将,发下五道将令,将全部燕军分做五路,向齐国腹地全面追击残军夺取城池:
第一路秦开所部四万,渡胶水直取胶东诸城。
第二路骑劫所部四万,循泰山东进,直取沂水诸城与琅邪郡。
第三路右军三万,直进齐国西北,夺济水两岸城池。
第四路左军三万,沿北海东进,夺取北部沿海城池。
第五路中军六万,乐毅亲自率领,从临淄居中东进,直抵东海。
就在各路大军陆续出发之时,蓟城王使飞车赶到传下王令:燕王要亲入齐地犒赏大军!乐毅思忖一阵,命其余四路大军立即进发,自领中军在临淄等候燕王。等候期间,乐毅亲自督导,将临淄的九座王室府库打开,除了部分粮食布匹分发救济城中齐人,其余财货全数运回燕国。临淄城内的遗留车辆与燕军原有牛车共数千辆,浩浩荡荡地穿梭运送财货粮食并各种珍宝,尤其是盐铁两项,点滴也没有留下。
大体就绪之日,燕昭王车驾堪堪到来。乐毅迎出三十里,在拱卫临淄的于陵要塞外终于看见了飞驰而来的王车仪仗。打马一鞭,乐毅在林荫大道间迎了上去。
“上将军——”王车上遥遥传来燕昭王熟悉的声音。
“臣,乐毅参见我王!”
车队仪仗辚辚停住,燕昭王利落下车,大笑着快步过来扶住了躬身参拜的乐毅:“半年不见,上将军想煞我也!看,黑了瘦了,大胡子更长了。”
“臣亦思念我王。”乐毅笑着,“黑瘦不打紧,铁打一般。”打量一眼燕昭王,心中不禁一沉,“我王太得疲累,两鬓白发了。”
“不打紧不打紧。”燕昭王连连摆手,“燕国有此等气象,一头白发又有何妨?走,同车说话。”说罢拉着乐毅登上了宽大的王车。
到得临淄外大营,燕昭王立即颁赐王酒大宴将士,当场下书:封乐毅为昌国君,赐蓟城封地百里,兼领昌国城万户!其余有功将士,尽皆层层封赏,并飞马传书已经东进的四路大军知晓。一时间全军振奋遍野欢呼,“燕王万岁”的声浪淹没了临淄郊野。
大宴之后,乐毅亲驾王车载着燕昭王进入临淄巡视。看着雄伟壮阔的临淄王城萧疏冷落了无人迹,燕昭王不禁感慨中来:“暴殄天物也!这般皇皇基业,竟能付诸东流,非桀纣莫属了。”乐毅心中一动道:“我王当让太子来镇守临淄,也好省察这前车之鉴。”燕昭王却皱起了眉头:“太子执意要去辽东,我本不赞同。可想想教他历练一番也好,便没有再拦阻。”乐毅不禁一怔,却又立即笑了:“辽东正需巩固新政,有太子督导,自是事半功倍。”燕昭王连连摇手:“新政?他只想练兵,要给你做灭齐援手。”乐毅笑道:“大争之世,太子好兵也不为过。”燕昭王却叹息一声道:“田地好兵,却是甚个结果?一国之君不以庶民生计为大道,何来强兵?”
乐毅默然了。他熟悉太子,更熟悉燕昭王。太子的刚愎勇烈举朝皆知,燕昭王只要想到了这一层,就一定会多方督导太子的。身为大臣,乐毅不想在太子话题上多说。太子本来就对他这个“儒将”颇有微词,多次与一班老臣议论,指他对齐人太宽。若燕昭王以他的话去教训太子,岂不平添嫌隙?对于太子的指责,乐毅也从来没有对燕昭王提起过,他愿意用真正征服齐国的事实来改变太子,而不愿在成败未定之时做无谓的论争。
“上将军,”燕昭王突兀问道,“这田地能逃到何处去?谁敢收留他?”
乐毅笑道:“田地可不做如此想也。”突然压低了声音,“我王稍待,乐毅料定:不出旬日当有田地消息。”
“好!”燕昭王笑了,“我倒要看看,这东海青蛟做何下场。”
昌国,战国时齐城,在当时临淄之南,乐毅灭齐六年中归燕地,在今山东淄博市东南。
七 酷刑万刃 瓦釜雷鸣
第二次全军覆没的急报传来,齐湣王顿时慌乱了。
殿中鸦雀无声的大臣们,目光齐齐地聚向了王座。齐湣王却一句话不说,猛然起身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原本已经六神无主的大臣们惊愕万分,有人便不由自主跟着齐湣王开跑。听得身后脚步杂沓,齐湣王回身一声大喝:“尔等何用,滚回去!”几个大臣一个愣怔止住了脚步,眼看着齐湣王向王宫园林惶惶去了。
“噢——我王找国师去也!”一个大臣惊喜地喊了一声。
“禳灾避祸有望矣!”
“快回去!大殿等候天音!”
几位臣子匆忙回到正殿一说消息,大臣们立时精神一振,肃然两列,一边默默祈祷上天佑护,一边静候国师的禳灾大法。
齐湣王匆匆来到王宫园林,跳上一只小舟漂进了大湖,到得湖心岛飞舟登岸,崎岖险峻移步换景的仙山竟杳无人迹,虽是夏日燠热,却萧疏寂静得渗出一片冰凉。齐湣王心下一紧,不禁一声大喊:“国师可在?”
“小仙恭候我王。”风中遥遥飘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齐湣王长出一口气,连忙疾步向山后竹林走来。这座山被齐国君臣视为仙山,取名之罘,国师的洞府便在这里。寻常时日,齐湣王总要隔三间五地悄悄来到国师仙山,一则让国师为自己固本还阳,二则请国师望气问天以断国运走向。十六年来,齐国几乎每件大事,都是齐湣王在这里与闻了天意国运而后决断的。一如合纵攻秦,一如独吞宋国,一如大肆扩军。这与闻国运吉凶,本来是太庙大巫师的职责所在。但齐湣王却最烦一脸古板的巫师史官,动辄“上天示警,王失君道”的一番训诫,如何教人消受?不若这位童颜鹤发的方士国师,总是在望气察运之后,妥帖地给你一个趋吉避凶的法子。国师更有一样妙处,便是禳灾镇邪,使鸿运康宁永远托着你成就大业。两厢比较,那死板阴沉的龟甲纹路,如何比得这通天彻地祥和无边的国师大法?如今兵败如山倒,上天究竟有何幽微,齐湣王自然要立即定个出路了。
将到竹林,风中苍老的声音又悠然飘来:“我王止步。王乃东海神蛟,天霸之气丰沛逼人。老夫卑微小仙,只可与神蛟竹林传音。”清风徐来,齐湣王精神陡然一振,站定身子高声道:“敢问国师,天霸既盈,何以丧师失地?”
“天地之气,无缩不盈,盈之在缩,缩之在盈,乃得大缩,方可大盈。”
“若得大盈,本王当向何处?”
“巨野之西,宋卫之间,王气勃然。但入此地,兵灾消弭。”
“本王遵从上天。”齐湣王遥遥拱手,“险地不居。国师当随本王离开临淄,随时赞襄天霸大业。”
“惜乎!”苍老的声音轻轻一叹,“小仙正为我王炼制一炉神寿丹,旬日之后方可开炉。届时小仙自会携神丹来见,以保我王神寿无疆。”
“好!本王在行营等候国师。”齐湣王一拱手下山去了。
回到大殿,齐湣王又变回了那个威风凛凛的东海神蛟,当即宣布:秉承天命,临淄王气尽失,宋卫之间王气沛然,王驾移居,再造天霸大业!臣子们一片欢呼,立即开始了忙碌紧张的移驾准备,偌大王城乱成了一片。
公元前284年七月二十三的四更时分,大队车马悄悄开出了临淄大都。
这支人马绕开了西路燕军的进击方向,从东南绕道,沿淄水河谷向西南的巨野泽而来。因国师指点了天意,齐国君臣谁也没有认做这是逃亡,浩浩荡荡五万多人马,几乎是整个王城都搬了出来。内侍、侍女、仆役、官奴并尚坊各式工匠一万多人,嫔妃并长住王宫的王族子弟三千余人,随行大臣、各种文吏并眷属家人近两万人,王室护卫铁骑一万六千。人多马多车更多,乱哄哄铺排开来,阵势足足三十里长。时当夏日,午间要找树林消暑歇息,暮色要靠水边起炊造饭,日每只能行得三十余里。
无论齐湣王一班君臣如何将逃亡认做移驾,职司护卫的领军大将却是最明白不过的。如此行军,燕军若赶上来追杀,岂不活活一个屠场?然则车马队中冠盖如云,无论领军大将如何紧张督促,也抵不得齐湣王时不时便要歇息的王命。领军大将急得一身冷汗,径直到王车前请令轻装疾行。齐湣王立时沉下脸道:“天佑本王,燕军何敢追杀?逍遥走去便是!”
三日之后,一班没有车辆的王族子弟与嫔妃女眷侍女等,累得无论如何走不动了。齐湣王见状,立即下了一道王令:“三千骑士改作步军,马匹让于王族骑乘!”护军大将惊讶莫名,飞马从前军赶来力争:“臣启我王:紧急之时,骑士如何能没有战马?疲弱不堪者,就近驻扎一座小城堡可也。”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