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余华
“什么马克思恩格斯?”李光头不明白小关剪刀的话。
张裁缝出来解释:“你长头发大胡子,我们估计你和外商谈过生意了,你就学起外商的模样来了。”
“什么外商的模样?”李光头还是不明白。
童铁匠眼见着又要离题千里了,立刻接过去说:“我们说的还是生意,你谈得怎么样了?”
“谈得好啊,”李光头说,“岂止是生意,就是品牌我也和他们沟通交流过了……”
苏妈叫了起来:“所以你给我发了电报,把肉包子牌改成了点心牌?”
李光头仔细想了想,眼睛闪亮地叫了起来:“对,对,对……”
苏妈得意地看看另外五个合伙人,张关余王四个对着苏妈连连点头。童铁匠心想他妈的又要扯远了,童铁匠赶紧对李光头说:
“你谈了二十家服装公司,谈成了几家?”
这时李光头长长地“唉”了一声,这声叹息跌进了六个合伙人的耳朵,好比是六盆冷水泼在了六个热脑袋上,刚刚兴奋起来的六个脸色通通阴沉了下去。李光头挨个看了他们一眼,伸出五根手指说:
“五年前,我去上海为福利厂拉生意,只要把福利厂残疾人的全家福照片拿出来,再加上我的真诚热情,就会打动一个个公司的一个个业务员,为福利厂拉来了一笔笔的生意;五年后,我拿着世界地图为我们自己去上海拉生意,比五年前更真诚、更热情,也更成熟,可是……”
李光头五根伸开的手指卷了起来,变成了数钞票的动作,“现在时代不同啦,社会变啦,要靠塞钞票行贿才能拉来生意,我万万没有想到,不正之风刮得这么快这么猛……”
李光头的五根手指不数钞票了,又伸直了晃动起来,“才五年时间,就刮遍了祖国大地……”
六个合伙人听得眼睛发直。童铁匠忐忑不安地问:“你塞钞票行贿了没有?”
“没有,”李光头摇摇脑袋说,“当我终于发现行贿这个硬道理时,我口袋里的钱只够买一张回来的汽车票了。”
“这么说,”童铁匠声音颤抖地说,“你一笔生意都没谈成?”
李光头斩钉截铁地说:“没谈成。”
李光头的话仿佛是一个晴天霹雳,打得六个合伙人晕头转向、哑口无言地互相看来看去。张裁缝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看着童铁匠浑身哆嗦地说:
“我们的血汗钱就这么赔啦?”
童铁匠这时候也六神无主了,他看着张裁缝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王冰棍呜呜地哭了,呜呜地说:
“这可是我的救命钱啊!”
苏妈也跟着“呜呜”了两声,随即她想起来自己的钱还没有进去,马上不“呜呜”了。小关剪刀和余拔牙吓出了满头的冷汗,两个人惊慌地看着李光头,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你怎么就赔啦?”
“不能说赔了,”李光头看着六张丧魂落魄的脸,坚定地说,“失败乃成功之母。只要你们再给我凑起一百份的钱,我马上再去上海,我一个个去塞钞票,一个个去行贿,保证给你们拉来一笔笔大生意。”
王冰棍还在“呜呜”地哭,他抹着眼泪对童铁匠说:“我是没钱了。”
童铁匠看了看满脸惊慌的余拔牙和小关剪刀,又看了看浑身哆嗦的张裁缝,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们哪里还有钱啊!”
“你们没钱了?”李光头满脸的失望,他挥了挥手说,“那我也没办法了,只好赔了,我自己的四百多元也赔进去了。”
李光头说完看着六个惊慌失措的合伙人,忍不住笑了两声。王冰棍指着李光头对童铁匠说:
“他怎么还在笑呢?”
“胜败是兵家常事,大丈夫赢得起也输得起。”李光头伸手指点着六个合伙人,“你们六个垂头丧气的,这点风雨都经受不起,像六个俘虏……”
“他妈的,”童铁匠怒火冲天了,“你才像个俘虏!”
童铁匠挥起了打铁的右手,打铁一样地打在了李光头的脸上,一巴掌将李光头从长凳扇到了地上。童铁匠吼叫着:
“老子出了四千元啊!”
李光头捂着脸从地上跳起来,生气地说:“干什么?干什么?”
随即又在长凳上坐下来,又架起了二郎腿,刚刚摆出一副要和童铁匠明辨是非的架势,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三张嘴吼叫着三声“一千元”,对着李光头就是一阵猛踢,踢得李光头嗷嗷叫着跳到了长凳上,蹲在了长凳上,嘴里还在喊叫着“干什么”。张关余的脚也互相踢到一起,他们自己也疼得嗷嗷叫了。王冰棍最为悲壮,他像是堵枪眼那样扑了上去,哀号着他的“五百元”,抱住李光头的肩膀大口吃肉般地咬了起来,仿佛要从李光头身上咬下价值五百元人民币的皮肉来。李光头杀猪般号叫着跳下长凳,使劲甩了几下才甩掉王冰棍的尖牙利嘴。李光头一看大事不妙了,拿起他的提包和世界地图蹿出了铁匠铺,站到了门外后,李光头觉得自己虎口脱身了,他气愤地指着屋里的人喊叫:
“干什么?干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可以坐下来好好讲讲道理嘛。”
李光头本来还想和他们继续讲道理,看到童铁匠举着铁锤冲出来,赶紧说:“今天不讲啦!”
李光头好汉不吃眼前亏,拔腿就跑,跑得比狗比兔子还要快。童铁匠举着铁锤一直追赶到了巷口才站住,对着仓皇而逃的李光头吼叫道:
“他妈的你听着,老子以后见你一次,就揍你一次,老子要世世代代揍你下去!”
童铁匠说完了他的豪言壮语,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想到自己的四千元付诸东流,立刻像霜打的秧苗一样蔫了。他耷拉着脑袋走回铁匠铺,张关余王四个想到自己的钱都打了水漂,四个都眼泪汪汪了,看着童铁匠倒提着铁锤走进来,王冰棍第一个哭出了声音,张裁缝呜咽地说:
“我们的血汗钱就这么赔光啦?”
此话一出,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哭出了声音。童铁匠把铁锤往火炉旁一扔,在余拔牙的藤条躺椅里坐下来,举起拳头捶打起了自己的脑袋,童铁匠把自己的脑袋当成李光头的脑袋了,使劲捶打着,都捶打出了“咚咚”的鼓声。
“我这狗娘养的王八蛋!”童铁匠痛骂自己,“我怎么会相信李光头这狗娘养的王八蛋!”
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忍不住捶打起了自己的脑袋,也忍不住痛骂起了自己:“我们这几个狗娘养的……”
苏妈是唯一没有赔钱的,看着这几个前合伙人都在狠揍自己痛骂自己,苏妈的眼泪也掉出来了,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喃喃地说:
“我多亏了去庙里烧过香啊……”
童铁匠把自己揍得头晕眼花以后,咬牙切齿地发誓了:“李光头这王八蛋,老子不把他揍成个瘸子傻子瞎子聋子,老子誓不为人。”
哭得伤心欲绝的王冰棍听到童铁匠的誓言,也擦干眼泪,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表情,仿佛要荆轲刺秦王了,他挥着拳头发誓:
“老子一定把他揍成个残疾人……”
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狠狠地发誓了,小关剪刀发誓要剪掉李光头的屌,剪掉李光头鼻子耳朵,剪掉李光头的手指脚趾;余拔牙发誓要拔光李光头嘴里的牙齿,拔掉李光头身体里的骨头。就是这样他们仍然不能解气,他们又剪又拔地继续发誓,发誓要把李光头剪拔成一个残疾大全。
张裁缝是一个斯文人,也像一个义勇军战士那样说话了,他说自己恨啊,恨不得割下李光头的脑袋。张裁缝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不是儿戏,他说自己的床底下藏着一把日本军刀,虽然生锈了,只要到小关剪刀那里磨上两个小时,就亮闪闪地锋利了,就可以割下李光头的脑袋了。
苏妈听着这五个前合伙人狠话毒话呼呼地说出来,吓得脸色白了。听到张裁缝说要割下李光头的脑袋,她信以为真,看着张裁缝文弱书生一样的手臂,忍不住担心地说:
“李光头的脖子像大腿那么粗,你割得下来吗?”
张裁缝先是一愣,随后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没有把握,他就改口说:“不一定要割下他的脑袋。”
“不割下他的脑袋,”小关剪刀喊叫起来,“也要割下他的两个蛋子。”
这时候张裁缝摇头不同意了,他说:“这种下流事我做不出来。”
兄弟 十六
童张关余王说到做到,他们此后在大街上见到李光头一次,就出手揍他一次。写文章的是文如其人,揍人的是揍如其人,这五个人用五种风格揍李光头。童铁匠撞见李光头立刻扬起打铁的右手,一巴掌扇下去,扇得李光头跌跌撞撞的时候,童铁匠已经目不斜视地扬长而去,他从来不揍李光头第二下,童铁匠是一锤定音的风格。张裁缝见到李光头就会恨铁不成钢地喊叫起来“你你你”,揍出去的是拳头,挨到李光头脸上时变成了一根手指,像缝纫机的针头一样密密麻麻地戳一阵李光头的脸就结束了,张裁缝是一指禅的风格。
余拔牙是职业风格,每次都用拔牙的右手对准李光头嘴里的牙齿揍上一拳,揍得李光头的嘴唇鲜血淋漓,揍得余拔牙的手指上都有牙齿印了,自己拔牙的右手烫伤似的举到眼前甩动起来,自己疼得“哎哟”直叫了,以为李光头被他揍得满地找牙了,可是下次见到李光头时,李光头的嘴里仍然是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余拔牙惊奇地让李光头张大嘴巴,伸手往李光头的嘴里数上一遍,竟然一颗牙齿也不少。所以余拔牙每次揍李光头嘴巴的时候,总要赞叹一声:
“好牙齿!”
小关剪刀是下三路的风格,他相中了李光头的裤裆,而且声东击西,先是对准李光头的两条腿一阵猛踢,踢得李光头弯下了腰劈开了腿,把裤裆暴露出来时,小关剪刀使劲一脚踢在李光头的两个蛋子上,李光头疼得天昏地暗,双手捂住下身在地上来回翻滚。此后李光头再遇上小关剪刀时,马上双腿夹紧,双手一前一后捂住裤裆处,任凭小关剪刀如何胡踢乱踹,李光头也要誓死捍卫他的两个蛋子。小关剪刀往李光头的小腿缝踢了一脚又一脚,又往大腿缝踹了一脚又一脚,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了,也弄不开李光头夹紧的双腿,小关剪刀急了,一边踢着踹着,一边喊叫:
“劈开来,劈开来……”
李光头连连摇头,腾出左手指指自己裤裆里的宝贝说:“它已经结扎啦,你就可怜可怜苦命的它,给它一条生路吧。”
王冰棍的风格是钝刀子割肉,每次见到李光头都像刚死了爹妈一样地哭出声来,揪住李光头的衣领一拳又一拳,揍得李光头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王冰棍左手按在李光头肩膀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右手一拳又一拳。王冰棍每次都要揍上一个小时,中间有二十分钟用来喘气休息。喘气休息的时候,王冰棍就会抹着眼泪对围观的群众说:
“五百元啊!”
五个债主从春暖花开一路揍到夏日炎炎,把李光头揍成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伤兵,每次出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时,李光头不是鼻青脸肿,就是吊着胳膊瘸着腿。这时的李光头破衣烂衫,头发比马克思长,胡子比恩格斯多,昔日威风凛凛的光头不知去向,露出了一副要饭的乞丐模样。李光头长发披肩以后,我们刘镇的两大文豪给他取了两个洋歌星的绰号,刘作家叫他“李披头士”,赵诗人叫他“李迈克尔·杰克逊”。刘镇的群众听不懂,他们知道世界上有个唱歌的叫邓丽君,不知道还有唱歌的叫披头士和迈克尔·杰克逊,他们向刘作家和赵诗人打听,披头士和迈克尔·杰克逊何许人也?刘作家和赵诗人故作高深地转身离去,心想这些粗人连长头发的披头士和长头发的迈克尔·杰克逊都不知道。刘作家和赵诗人对刘镇群众的无知深感不满,转身离去是出污泥而不染。群众只好去向李光头打听,李光头虽然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仍然热心地回答群众的提问,他晃着脑袋说:
“都是外国人。”
五个债主的五种揍人风格里,李光头最害怕的是小关剪刀的下三路;童铁匠的巴掌虽然稳准狠,可那是一锤子买卖;余拔牙领教了李光头牙齿的坚固以后,揍上去的拳头也就越来越轻了。李光头最能适应的是张裁缝斯文的一指禅,其次适应的是王冰棍,王冰棍虽然揍起来没完没了,可是王冰棍力气有限,李光头皮粗肉厚不害怕。没想到春去夏至,最厉害的是王冰棍了。这时的王冰棍背起了他的冰棍箱,右手捏着木块,一路叫卖地拍打着冰棍箱,见到李光头就用右手里的木块揍他了。王冰棍的传统武器让李光头苦不堪言,那木块硬邦邦地揍在李光头长发披肩的脑袋上,揍得李光头昏头昏脑。当李光头抱住脑袋蹲下后,王冰棍干脆坐在了冰棍箱上,一边叹息着他失去的五百元,一边用木块拍打着李光头的脑袋,一边还在叫卖他的冰棍。李光头为了保护自己的脑袋,只好牺牲自己的双手了。李光头的双手又红又肿,被王冰棍揍成了一对红烧猪蹄,他仍然紧紧保护着自己的脑袋,心想脑袋最重要,以后还要靠它做生意呢。
苏妈在街上见到王冰棍一次次用木块揍李光头,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去拉住王冰棍的手,对他说:
“你这样会有报应的。”
王冰棍收住了手,可怜巴巴地对苏妈说:“五百元啊!”
苏妈说:“不管多少钱,你也揍不回来了。”
王冰棍背起冰棍箱哀伤地离去后,苏妈看着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的李光头,忍不住埋怨起了李光头:
“你明明知道他们要揍你,你还整天在大街上晃荡,你不能躲在屋里不出来吗?”
李光头抬头看看王冰棍走远了,双手从脑袋上滑下来,站起身对苏妈说:
“躲在屋里还不闷死了。”
李光头说完甩了甩一头长发,若无其事地走去了。苏妈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对着走去的李光头说:
“我多亏了去庙里烧过香,才没有赔钱,要不我也要揍你几下。”
苏妈看着李光头走去的背影,再次感叹起来:“烧香真是灵验啊!”
我们刘镇的赵诗人目睹了李光头一次次挨揍,李光头一次次都没有还手。刚开始赵诗人心里没底,眼看着五个债主把李光头从春天揍到了夏天,把李光头揍得越来越窝囊,就是那个没有力气的王冰棍,也能揪住李光头收放自如地揍上一个小时,赵诗人的胆量就上来了,心想这王八蛋扬言要揍出他赵诗人的劳动人民本色,让他在刘镇威风扫地。此仇不报,何以为人?赵诗人决定当着刘镇的群众,找回他失去的面子。
这一天王冰棍揍完了李光头,背着冰棍箱前脚刚走,赵诗人后脚就到了。赵诗人伸脚踢踢仍然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的李光头,看着街上来往的群众,大声说: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啊!李光头成了李迈克尔·杰克逊,被人揍得都不敢还手。”
李光头抬头看了赵诗人一眼,一副懒得答理他的神态。赵诗人以为李光头害怕了,再次踢了踢李光头,趾高气扬地说:
“你不是要揍出我劳动人民的本色吗?怎么没见你动手?”
李光头缓缓地站了起来。赵诗人变本加厉地推了李光头一把,赵诗人看看街上的群众,得意地说:
“你动手啊!”
赵诗人的脑袋刚从街上群众那里得意洋洋地转回来,就中了李光头的一套连环拳。李光头肿胀的左手揪住赵诗人胸前的衣服,肿胀的右手捏成拳头对准赵诗人的脸一顿猛揍。赵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被李光头揍得满脸是血了,鼻血流到了嘴唇上,嘴唇的血流到了脖子上。赵诗人疼得嗷嗷直叫,才知道李光头雄风犹存。赵诗人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李光头仍不松手,继续他的暴揍。李光头一边揍着赵诗人,一边朗朗上口地说着:
“他们揍老子,老子不还手,是老子弄赔了他们的钱;老子没有弄赔了你小子的钱,老子就要揍死你小子。”
赵诗人被李光头揍得晕头转向,倒是听清楚了李光头朗诵诗歌似的铿锵有力的话,赵诗人才知道李光头为什么不还手,也知道自己要完蛋啦,赵诗人立刻“嗨哟嗨哟”地叫出了劳动号子。赵诗人都发出了劳动人民的声音,李光头还是一拳拳地揍他,赵诗人只好一边“嗨哟”,一边对李光头说:
“出来啦,出来啦。”
“什么出来了?”李光头不明白。
赵诗人看到李光头收住了拳头,赶紧再“嗨哟”两声,双手抱住李光头揪着自己胸前衣服的手说:
“听到了吧,这是劳动人民的声音,被你揍出来啦。”
李光头明白过来了,他“嘿嘿”地笑,他说:“老子听到了,可是还不够。”
李光头说着右拳又举起来了。赵诗人吓得又是几声“嗨哟”的劳动号子,哀求似的对李光头说:
“恭喜你,恭喜你……”
李光头又不明白了:“恭喜我?”
“对,对,对。”赵诗人连连点头地说,“恭喜你把我劳动人民的本色给揍出来啦。”
赵诗人都这样说话了,李光头举起的拳头就揍不下去了。李光头放下拳头,松开赵诗人的衣服,嘿嘿笑着拍拍赵诗人的肩膀说:
“不用客气。”
李光头被童张关余王揍了三个月窝囊了三个月以后,终于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重新威风凛凛了。我们刘镇的群众嬉笑地看着赵诗人狼狈地离去,发现刘作家也在群众中间,群众的眼睛两点成一线了,一会看看刘作家,一会看看坐在地上喘气休息的李光头。群众纷纷想起了李光头当初暴揍刘作家的情景,群众怀旧迎新,指望着李光头从地上蹦起来,把刘作家的劳动人民本色再揍出来一次。群众的眼睛盯着刘作家,议论着坐在地上的李光头,说这个李光头饥一顿饱一顿都瘦了一圈,又被五个债主揍得鼻青脸肿吊胳膊瘸腿,没想到揍起那个健康饱满的赵诗人来,就像老鹰抓小鸡,大人揍小孩。群众看着刘作家总结道:
“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刘作家知道群众话里有话,知道群众唯恐天下不乱,知道群众指望他马上去步赵诗人后尘。刘作家面红耳赤了一会,想转身离去,可是一旦离去就给刘镇群众茶余饭后增加一个笑话,刘作家要面子,只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群众先用话去挑拨李光头,李光头饥肠辘辘靠着梧桐树坐在地上,正在吞口水充饥,对群众的话置若罔闻。群众又用话去挑拨刘作家,说写文章的人竟然这么没出息,这个赵诗人刚才奴颜婢膝的嘴脸,比叛徒汉奸还不如,不仅让自己丢脸,也让他的父母丢脸。
“别说是让他父母丢脸了,”有一个群众趁机说,“就是刘作家的脸,也让这个赵诗人丢光啦。”
“是啊。”群众齐声同意。
刘作家的脸上青红皂白,心想这些王八蛋就是要挑起群众斗群众,心想自己千万不能冒失,千万不能主动送上门去供李光头拳打脚踢。可是群众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自己,不出来说几句话是不行了。刘作家随机应变地向前一步,大声同意群众的话,他说:
“是啊,天底下写文章的脸都被这个赵诗人丢光啦!”
刘作家不愧是我们刘镇的文豪,他一句话就把古今中外的作家诗人全拉过去做了自己的垫背。刘作家看到群众愣在那里,知道自己一举扭转了局面,他得意洋洋一发而不可收了,他说:
“连鲁迅先生也跟着丢脸啦,还有李白杜甫先生,还有屈原先生,屈先生爱国而投江自尽,也跟着赵诗人丢脸……还有外国的,托尔斯泰先生,莎士比亚先生,更远的但丁先生,荷马先生……多少个英名先生啊,全跟着赵诗人丢脸啦!”
群众“呵呵”地傻笑起来,李光头也跟着“呵呵”地笑,他对刘作家的话十分欣赏,他高兴地说:
“我让这么多的名人先生丢脸,真是没有想到。”
这时候宋钢骑着亮闪闪的永久牌过来了,看到群众把大街堵死了,不断地摁响车铃,宋钢急着要去针织厂接他的林红回家。李光头一听铃声就知道是宋钢过来了,他贴着梧桐树站起来,对着宋钢叫起来:
“宋钢,宋钢,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兄弟 十七
这时的宋钢和林红的新婚生活过去了一年多,他们的永久牌自行车在刘镇的大街上闪亮了两年。宋钢的自行车每天都擦得一尘不染,每天都像雨后的早晨一样干净,林红每天都坐在后座上。林红的双手抱着宋钢的腰,脸蛋贴着他的后背,那神情仿佛是贴在深夜的枕头上一样心安理得。他们的永久牌自行车在大街上风雨无阻,铃声清脆地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我们刘镇的老人见了都说他们是天作之合。
李光头落难以后,林红心里高兴。以前一听到李光头的名字,林红立刻脸色难看,现在听到这个名字,林红就会忍不住笑出声音来,她说:
“我早知道他会有今天,这种人……”
林红鼻子里哼了几声,下面的话不说了,这个李光头劣迹斑斑,说多了会引火烧身牵扯到自己的屁股上。林红说完后就要扭头去看宋钢,对宋钢说:
“你说是不是?”
宋钢沉默不语,李光头的境遇让宋钢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宋钢的沉默让林红有些不高兴,她推了推宋钢:
“你说话呀!”
宋钢只好点点头,嘴里却在喃喃地说:“他做厂长的时候还是很好的……”
“厂长?”林红不屑地说,“福利厂的厂长能算厂长吗?”
宋钢看着自己美丽的妻子,为自己的幸福露出了感激的笑容。林红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了,问他:
“你笑什么?”
宋钢说:“我命好。”
宋钢沉浸在自己的幸福生活里,可是李光头如影随形,就像自己在阳光下的影子一样挥之不去,让宋钢总觉得心里有一块石头压着似的。宋钢暗暗埋怨这个李光头,放着好好的厂长不做,去做什么自己的生意,结果赔了个血本无归,欠了一屁股的债务,被人揍得皮开肉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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