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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余华
“一是让我回福利厂当厂长,二是我把自己坐死了。”
衣衫褴褛的李光头没吃的没喝的,他在去县政府静坐的时候就沿途捡些破烂东西,像是易拉罐、矿泉水瓶、报纸和纸盒之类的,堆在县政府的大门口。在县政府上班的人都知道他收破烂了,也把旧报纸废纸盒等废品拿到大门口扔给他。他把县政府大门旁的空地弄成了一个废品收购站,他在那里静坐示威的时候,看到有群众拿着报纸走过去,就会喊叫着问报纸读完了没有?群众说读完了,他就要群众把报纸扔给他;看到群众喝着饮料走过时,就叫住他们,让他们喝完了,把瓶子罐子扔给他再走。有时候看到走过的群众穿着旧衣服,他就说:
“你这么有身份的人,穿这么破的衣服太丢脸,脱下来扔给我吧。”
李光头想回到福利厂做厂长,他没做成厂长,倒是做成了一个破烂,我们刘镇的群众开始叫他李破烂了。李光头开始只是为了糊口才沿途捡些破烂,没想到后来因此成名,成了刘镇的破烂大王,不亚于少年时期的屁股大王。刘镇群众的家里有什么要扔掉的东西都会走到县政府的大门口,让他去取。那时候他还在静坐示威,他对待自己的静坐事业兢兢业业,他说现在不能去取,他认真记下他们的地址,告诉他们:
“我下班了就来取。”





兄弟 十九
林红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她英俊的丈夫骑着时髦闪亮的永久牌,每天早晨把她送到针织厂,她走进厂门以后一次次回头,一次次都看到宋钢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依依不舍地挥手。到了傍晚的时候,她走出厂门就会看到宋钢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林红不知道宋钢背着自己悄悄接济李光头,当她发现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林红第一次发现宋钢口袋里的钱和粮票没有的时候,不由微微一笑,林红一声不吭地拿出二角钱和二两粮票放进宋钢的口袋。宋钢站在一旁什么都没有说,看着林红由衷的微笑,宋钢心里一阵不安。
林红不知道李光头像强盗一样,每天都把宋钢口袋里的钱和粮票要走。她一天又一天地将钱和粮票补充到宋钢的口袋里,没有一天间断过。林红起初是高兴,觉得宋钢知道照顾自己身体了,知道饿了就应该去买些吃的。慢慢地林红觉得奇怪了,以前的宋钢是一分钱都不舍得花,现在是每天都把钱花干净,而且没有留下零钱。林红心想不管宋钢买什么吃,总会有些零钱剩下。林红怀疑地看起了宋钢,宋钢的眼睛躲躲闪闪。林红终于问他了:
“你每天都吃了些什么?”
宋钢的嘴巴张了张,没有说话。林红又问了一次,宋钢摇摇头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吃。林红怔住了,宋钢躲开林红的眼睛,不安地说出钱和粮票的去向:
“都给李光头了。”
林红无声地站在屋子中央,这时候她才想起来李光头已经是个要饭的叫花子了,在此之前她完全忘记了李光头的存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宋钢,没有别人,现在李光头这个混蛋又闯进来了。林红屈指一算,一个月下来差不多被李光头拿走了六元钱,不由流出了难过的眼泪。林红嘴里反复念着“六元钱”,她说要是省着花,能够让两个人生活一个月。
宋钢低垂着头坐在床沿上,没有去看林红。直到林红哭着问宋钢:为什么要这么做?宋钢这才抬起头来,看了林红一眼,轻声说:
“他是我弟弟。”
“他又不是你的亲弟弟,”林红说,“就是亲弟弟,他也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他是我的弟弟,”宋钢不同意林红的话,继续说,“他以后会养活自己的,妈妈死前要我照顾……”
“别提你那个后妈。”林红喊叫着打断宋钢的话。
林红的话让宋钢伤心了,他也喊叫起来:“她就是我妈妈。”
林红吃惊地看着宋钢,这是宋钢婚后第一次冲着她喊叫,林红无声地摇头了。林红说出了“后妈”,宋钢突然伤心地叫了起来,林红吃惊之后,觉得自己可能是说错了,她不再说话,于是屋子陷入到沉默之中。
宋钢低头坐在那里,此刻遥远的往事雪花纷飞般地来到,他和李光头的共同经历仿佛是一条雪中的道路,慢慢延伸到了现在,然后突然消失了。宋钢思绪万千,可是又茫然不知所想,仿佛是皑皑白雪覆盖了所有的道路,也就覆盖了所有的方向。直到宋钢低头看见了林红站在屋子中央的两只脚,他的思绪才回来。他看到林红的鞋是旧的,鞋上面的裤子是旧的,他知道裤子上面的衣服也是旧的。想到林红平日里的省吃俭用,宋钢心里难受起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瞒着林红把钱给李光头,他这时候觉得自己确实做错了。
过了很长时间,看着宋钢低着头始终一声不吭,林红气又上来了,她说:
“你说话呀。”
宋钢抬起头来,真诚地看着林红说:“我错了。”
林红一下子心软了,看着宋钢真诚的眼睛,不由叹息了一声。然后林红开始安慰宋钢了,她说了很多话,说六元钱算不了什么,就当成是被人偷走的,她还说了一个“破财免灾”的成语,她说宋钢以后不要再和李光头来往就行了。她说话的时候,又从自己的皮夹里摸出了两角钱和二两粮票,放进了宋钢的口袋。宋钢看见了十分感动,他对林红说:
“我不需要钱了……”
“你需要,”林红看着宋钢说,“你一定要花在自己身上。”
这天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以后,继续着他们一如既往的甜蜜。宋钢充满爱意地搂着林红,林红享受着宋钢对自己细水长流似的爱,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睡着以后微笑仍然挂在脸上。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宋钢骑着自行车去针织厂接林红时,已经在县政府大门口静坐示威的李光头看见了他,立刻跳起来叫住了他。当时宋钢心里“咯噔”一下,他捏住刹车,双脚踮地稳住自行车,听着李光头脚步拖沓地走过来,宋钢突然害怕他再次伸手要钱。这个李光头偏偏伸出了手,大言不惭地说:
“宋钢,我一天没吃没喝了……”
宋钢脑子里“嗡嗡”响了,他的手习惯性地伸进了口袋,捏住了里面的钱和粮票,然后他脸红了,他摇着头说:
“今天没有……”
李光头大失所望,伸向宋钢的手缩了回去,吞着口水垂头丧气地说:“我吞了一天口水了,他妈的还要再吞一夜的口水……”
这时候宋钢鬼使神差地将口袋里的钱和粮票拿了出来,递给了满脸失落的李光头。李光头先是一惊,随后嘿嘿笑了,接过钱时骂了起来:
“他妈的,你也学会捉弄人啦!”
宋钢苦笑着骑车离去。这个晚上宋钢最担心的时刻出现在晚饭以前,林红的手伸进了宋钢的口袋,她发现钱和粮票又没有了。这一次林红期待着能够摸到它们,当她确信钱和粮票都没有以后,突然惊慌起来,她有些害怕地看着宋钢,希望宋钢告诉她,这一次是他自己花掉的。当林红的手伸进口袋的时候,宋钢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睁开眼睛看到林红害怕的眼神后,宋钢声音抖动地说:
“我错了。”
林红知道钱和粮票又被李光头拿走了,她绝望地看着宋钢,愤怒地喊叫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宋钢羞愧不已,他想解释事情的前后经过,可是话到嘴边时还是那一句:
“我错了。”
林红气得眼泪直流,她咬着嘴唇说:“我昨天才给你的钱,你今天就去给李光头了,你就不能等几天再给他吗?你就不能让我先高兴几天吗?”
宋钢恨起了自己,他咬牙切齿想说一句仇恨自己的话,可是说出来仍然是这三个字:
“我错了。”
“别再说啦!”林红喊叫起来,“我都听烦了,你只会说这三个字。”
宋钢不敢再说话了,他低头站在屋子的角落里,像是文革时挨批斗的父亲宋凡平。林红一边哭着一边说着,宋钢站在那里一点反应没有,林红又气又伤心,她不愿意去理睬宋钢,她躺到了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宋钢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会后,开始在屋子里走动了,林红听到锅碗的响声,知道宋钢在做晚饭了。屋子里逐渐暗下来,宋钢做好了晚饭,把饭菜端到桌子上,又准备好了碗筷。林红心想宋钢应该走过来说话了,可是宋钢在桌子旁坐了下来,然后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林红气得咬住了嘴唇,过去了很长时间,屋子里变得漆黑一团,宋钢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是在等待着林红睡醒了起床一起吃饭。
林红知道宋钢一直会这么坐下去,如果林红在床上躺到天亮的话,宋钢就会在椅子里坐到天亮。宋钢坐在那里连呼吸都很轻微,像是怕吵着林红。林红开始心疼宋钢了,开始想到宋钢的种种好处,想到宋钢对自己的爱,想到宋钢的善良忠诚,想到宋钢的英俊潇洒……想到英俊潇洒时她不由抿嘴一笑,她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宋钢。”
坐在椅子里的宋钢霍地站了起来,接下去林红没有说话,宋钢犹豫不决地又要坐下了。林红看到了宋钢的身影在黑暗里的反应,她再次抿嘴一笑,她轻声说道:
“宋钢,你过来。”
宋钢走到了床前,高大的身影俯首下来。林红继续轻声说:“宋钢,你坐下来。”
宋钢小心翼翼地在床沿上坐下来,林红拉住他的手说:“坐进来。”
宋钢坐了进去,林红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前说:“宋钢,你太善良了,我以后不能再给你钱了。”
宋钢在黑暗里点点头,林红把他的手贴到了自己脸上,问他:“你没有生气吧?”
宋钢在黑暗里摇摇头说:“没有。”
林红坐了起来,把宋钢另一只手也拉过来,然后温柔地对宋钢说:“我不想说李光头这个人有多坏,他就是一个好人,我们也养不起他。你想想,我们两个人一个月才多少钱?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我们要把自己的孩子养大,不能有李光头这个负担,李光头没有了工作,以后活不下去,会死缠着你……宋钢,我不是担心现在,我是担心以后,你为我们以后的孩子想想吧,你一定要和李光头断绝关系……”
宋钢在黑暗里点了点头,林红没有看清,她问:“宋钢,你点头了吗?”
宋钢点着头说:“我点头了。”
林红停顿了一下,问宋钢:“我说得对不对?”
宋钢点头说:“对。”
这个晚上急风暴雨之后又是风平浪静,此后的日子里宋钢开始躲避李光头了。宋钢下班骑车去针织厂接林红时,就要经过李光头静坐示威的县政府大门。宋钢躲开李光头绕道远行,让林红时常站在针织厂大门口等了又等。以前林红还没有跨出厂门,宋钢就等在那里了,现在她伸长了脖子左等右等,针织厂的女工都走光了,宋钢骑着车才匆匆赶到。有一天林红终于不高兴了,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坐上了后座,路上不和宋钢说一句话。回到家里,林红开始责怪宋钢,她说自己站在工厂门口担惊受怕,担心宋钢路上出事了,甚至都想到宋钢是不是撞上电线杆撞破了脑袋。宋钢支支吾吾地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他说是为了躲避李光头绕了远路。听了这话,林红立刻响亮地说:
“怕什么?”
林红说李光头这种人,谁越是怕他,他就越是要欺负谁。林红告诉宋钢,以后还是从县政府大门口走,她说:
“你不要去看他,就当没有这个人。”
宋钢问她:“他要是叫我呢?”
“你没有听到,”林红说,“就当没有这个人。”




兄弟 二十
这时的李光头已经在县政府大门口将破烂堆成小山了,他改变了静坐示威的风格,只是在上班和下班的时候才盘腿坐在大门中央,其他时间进出大门的人不多,他就撅起屁股在破烂里乐此不疲地翻拣,他的屁股抬得比他的脑袋还高,围着破烂三百六十度转过去又转过来,像是在沙里淘金。一听到县政府下班的铃声,李光头立刻蹦跳着跑回大门中央,仍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表情盘腿坐下。县政府下班出来的人“嘿嘿”地笑,说这个静坐示威的李光头,比县长做大会报告时还要神气。李光头很满意这样的评价,他对着说话者走去的背影响亮地说:
“说得好!”
李光头一个月没有见到宋钢了,宋钢骑着他的永久牌重新从县政府大门前经过时,李光头顾不上自己正在示威,霍地从地上蹦起来,挥舞着双手大声喊叫:
“宋钢,宋钢……”
宋钢假装没有听到李光头的喊叫,可是李光头的喊叫仿佛是一只拉扯他的手,他蹬车的双腿动不了了,犹豫了一下后,掉转车头慢慢地骑向李光头。宋钢忐忑不安,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李光头,他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李光头兴奋地迎上去,将宋钢从自行车上拉了下来,神秘地说:
“宋钢,我发财啦!”
李光头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破旧手表,左手将宋钢的脑袋按下来,让他把手表看仔细了。李光头激动地说:
“看见上面的外国字了吧,这是外国牌子的手表,走出来的都不是北京时间,是格林尼治时间,我从破烂里找出来的……”
宋钢没有看到表上的指针,他说:“怎么没有指针?”
“安上三根细铁丝就是指针了,”李光头说,“花点小钱修理一下,格林威治时间就哗哗地走起来啦!”
然后李光头将外国手表放进宋钢的口袋,慷慨地说:“给你的。”
宋钢吃了一惊,没想到李光头把自己这么喜欢的东西送给他,他不好意思地将手表拿出来还给李光头,他说:
“你自己留着。”
“拿着。”李光头斩钉截铁地说,“我十天前就找着这手表了,我等了你十天,要把手表送给你,这一个月你跑哪里去了?”
宋钢满脸通红,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李光头以为他还是不好意思收下手表,强行将手表放进宋钢的口袋,对宋钢说:
“你每天接送林红,你需要手表;我不需要,我是日出出门示威,日落回家睡觉……”
李光头说着抬起头来,寻找西下的夕阳,他举手指着透过树叶看到的夕阳,豪迈地说:
“这就是我的手表。”
看到宋钢脸上的疑惑,李光头解释道:“不是这棵树,是那个太阳。”
宋钢“嘿嘿”地笑了。李光头对宋钢说:“别笑了,快走吧,林红在等你呢。”
宋钢跨上自行车,双脚支撑着地面,扭头问李光头:“这一个月你还好吗?”
“好!”李光头挥手驱赶宋钢,“快走吧。”
宋钢继续问他:“这一个月你吃了些什么?”
“吃什么?”李光头眯起眼睛想了想,摇摇头说,“忘了,反正没饿死。”
宋钢还要说话,李光头急了,他说:“宋钢,你太婆婆妈妈了。”
李光头从后面推起了宋钢,推出了五六米远,宋钢只好蹬起了自行车,李光头收住手,看着宋钢骑车离去,重新走到大门中央,刚刚盘腿坐下,才想起来县政府的人已经下班走光了,李光头有些失落地站起来,骂了一声:
“他妈的。”
接了林红回家后,宋钢迟疑了很久,还是没有把李光头送给他的手表拿出来,他想以后再告诉林红。宋钢口袋里没有钱没有粮票,可是他还有午饭。那时候他和林红每天的晚饭都会多做一些,吃完后将剩下的饭菜放进两个饭盒,这是他们第二天在工厂吃的午饭。宋钢避开李光头的那几天里,只是偶尔想一想李光头怎么样了?见了李光头,兄弟情谊又在心里挥之不去了。这个李光头捡了一块没有指针的外国手表,宝贝似的藏了十天,专门为了送给宋钢,让宋钢想起来就感动。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宋钢想到了李光头,就拿着饭盒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县政府大门口,李光头撅着屁股埋头在破烂里翻拣着什么,宋钢骑车到了他身后,他没有发现。宋钢摁响了车铃,李光头吓了一跳,回头看到宋钢手里的饭盒,眉开眼笑地说:
“宋钢,你知道我饿了。”
李光头说着一把拿过来宋钢手里的饭盒,急匆匆地打开来,看到里面的饭菜没有动过,李光头的手停下来了,他说:
“宋钢,你没吃?”
宋钢笑着说:“你快吃吧,我不饿。”
“不可能。”李光头把饭盒递给宋钢说,“我们一起吃。”
李光头从那堆破烂里找出来一沓旧报纸,铺在地上,让宋钢坐在报纸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兄弟两个并肩坐在那堆破烂前,李光头重新拿过来宋钢手里的饭盒,用筷子将里面的饭菜拨弄均匀了,又用筷子在中间挖了一条战壕,告诉宋钢:
“这条是三八线,一边是北朝鲜,一边是南朝鲜。”
李光头说着将饭盒塞到宋钢手里:“你先吃。”
宋钢将饭盒推回去:“你先吃。”
“让你先吃,你就先吃。”李光头不高兴地说。
宋钢不再推来推去,他左手接过饭盒,右手拿起筷子吃了起来。李光头伸长脖子往饭盒里看了看,对宋钢说:
“你吃的是南朝鲜。”
宋钢嘿嘿笑了起来,宋钢吃得慢条斯理,李光头在一边急得直吞口水,听到李光头的滔滔口水声,宋钢停下来了,把饭盒递给李光头:
“你吃吧。”
“你先吃完,”李光头把饭盒推了回去,“你能不能吃得快一点,宋钢,你吃饭都是婆婆妈妈的。”
宋钢把剩下的饭菜全部塞进自己嘴里,他的嘴巴像个皮球一样鼓起来了。李光头接过饭盒,吸尘器似的将属于自己的饭菜哗啦哗啦地吃了下去。李光头吃完了,宋钢嘴里的饭菜还没有全部咽下去,李光头亲热地拍着宋钢的后背,帮助他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宋钢将饭菜咽下去以后,他先是抹了抹嘴,然后抹眼泪了,宋钢突然回想起了李兰临死前说的那些话。看到宋钢哭了,李光头吓了一跳。他说:
“宋钢,你怎么啦?”
宋钢说:“我想起妈妈来了……”
李光头怔了一下。宋钢看着李光头说:“她放心不下你,她要我以后照顾你,我向她保证,只剩下最后一碗饭了,一定让给你吃;她摇着头说,最后一碗饭兄弟两个分着吃……”
宋钢指着地上的空饭盒说:“我们现在分着吃饭了。”
兄弟两人回到了过去的伤心时刻,他们坐在县政府的大门口,坐在堆成小山似的破烂前抹着眼泪,回忆小时候如何手拉手从汽车站前的桥上走下来,看到了死去的宋凡平躺在夏天的烈日下;手拉手在汽车站的出口站到夕阳西下黑夜降临,等待着李兰从上海回来……最后的情景是兄弟两人拉着板车将死去的李兰带到乡下,把他们的母亲还给他们的父亲。
然后李光头擦干眼泪,对宋钢说:“我们小时候太苦了。”
宋钢也擦干了眼泪,点着头说:“小时候我们到处受人欺负。”
“现在好了,”李光头笑了起来,“现在谁也不敢欺负我们了。”
“不好。”宋钢说,“现在还是不好。”
“怎么不好?”李光头扭头看着宋钢说,“你都和林红结婚了,还不好?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是说你。”宋钢说。
“我怎么了?”李光头回头看看身后的破烂,“我也混得不错。”
“不错?”宋钢说,“你工作都没有了。”
“谁说我没有工作?”李光头不高兴了,“我静坐示威就是工作。”
宋钢摇了摇头,忧心忡忡地说:“你以后怎么办?”
“放心。”李光头不以为然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宋钢仍然摇头,他说:“我都替你急死了。”
“你急什么?”李光头说,“我撒尿的不急,你端尿壶的急什么?”
宋钢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李光头兴致勃勃地问起了那块外国手表,问宋钢拿去修理了没有。宋钢捡起地上的饭盒,站起来说要回工厂上班了。宋钢跨上自行车以后,左手拿着饭盒,右手扶着车把蹬车离去。李光头在后面见了,不由叫了起来:
“宋钢,你都会单手骑车啦?”
骑着车的宋钢笑了,回头对李光头说:“单手算什么?我可以不用手。”
宋钢说着张开双臂,像是飞翔一样骑车而去。李光头满脸的惊讶,他追赶着跑过去,喊叫道:
“宋钢,你真了不起!”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宋钢每个上班的中午都会拿着饭盒来到李光头跟前,兄弟两个就坐在那堆破烂前,说说笑笑亲密无间将饭盒里的饭菜分着吃完。宋钢不敢让林红知道,到了晚饭的时候他饿得饥肠辘辘,他怕林红起疑心,仍然不敢多吃,而且比过去吃得更少。林红发现宋钢的胃口小了,担心地看着宋钢,问宋钢最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宋钢支支吾吾,说自己的胃口是小了,可是力气一点没少,他说身体很好。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多月以后,林红知道了事情真相。那是针织厂的一个女工告诉林红的,那个女工前一天请了事假,中午路过县政府大门口,看到宋钢和李光头并肩坐在地上,分吃着饭盒里的饭菜。第二天那个女工笑嘻嘻地告诉林红,这兄弟两个一起吃饭时,看上去比夫妻还要亲密。林红当时正端着饭盒,坐在车间的门口吃着午饭,她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了,放下手里的饭盒,疾步走出了工厂。
林红来到县政府大门口时,兄弟两个已经吃完饭了,坐在地上笑个不停,李光头正在高声说着什么。林红铁青着脸走到他们面前,李光头先看到她,立刻从地上蹦跳起来,亲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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