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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余华
“林红,你来啦……”
宋钢脸色一下子白了。林红冷冷地看了宋钢一眼,转身就走。李光头刚从破烂里找出一沓旧报纸,准备请林红也坐在地上,转过身来看到林红走了,失望地对林红说:
“你人都来了,也不坐一会?”
宋钢不知所措地站着,看着林红走远了,才想起来应该追上去。他赶紧跳上自行车,飞快地骑车过去。林红神色凝重地向前走去,她听到宋钢的自行车从后面追上来,来到了她的身边,听到宋钢低声说着话,要她坐到后座上。林红仿佛没有听到,仿佛身边根本就没有宋钢这个人,她昂首走着,目不斜视。宋钢不敢再说话了,跳下自行车,推着车默默地跟随在林红的身后。他们像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无声地走着。刘镇的很多群众都看见了,站住脚好奇地看着他们,知道他们之间出现了问题。刘镇的群众天生爱管闲事,有人叫着林红的名字,林红没有答应,连一个点头和一个微笑都没有。另外的人叫着宋钢的名字,宋钢也没有答应,宋钢倒是向群众点头了,也微笑了。宋钢的微笑十分古怪,当时赵诗人也在大街上,赵诗人是有了种子就要发芽,他指着宋钢对刘镇的群众说:
“看见了吧,这就是苦笑。”
宋钢推着自行车追随着林红一直走到针织厂的大门口。林红一路上没看宋钢一眼,她走进针织厂大门时仍然没有回头去看宋钢,她感觉到宋钢站住了,她的脚步迟疑了一下,这一刻她突然心软了,她想回头看一眼宋钢,她还是忍住了,径直走进了车间。
宋钢丢了魂似的站在大门外,林红的身影消失了,他仍然站着,下午上班的铃声响过以后,大门里面空空荡荡,他的心里也是一片空白。宋钢站了很久,才推着车转身离去。宋钢忘记了骑上那辆亮闪闪的永久牌,他推着自行车一路走回到自己上班的五金厂。
宋钢在煎熬里度过了这个下午,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看着车间的墙角发呆,他一会茫然若失,一会仔细思索,仔细思索的时候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好继续茫然若失了。直到下班的铃声响起,他才猛然惊醒,跑出车间跳上自行车,冲锋似的骑出了五金厂,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风驰电掣。来到针织厂大门口时,里面下班的女工们正在陆续地走出来,宋钢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他看到林红和几个女工说着什么走了过来,他喜悦了一下,随即心里又沉重了,他不知道林红会不会坐上自己的自行车。
宋钢没有想到,林红像往常一样走到了他跟前,向那几个女工挥手说着再见,侧身坐上了后座,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宋钢先是一愣,随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跨上自行车满脸通红,宋钢摁响了车铃一路飞快地骑去。宋钢重新获得了幸福,幸福让他充满了力量,他的双脚使劲蹬着,坐在后面的林红本来双手抓着座位,车速太快了,她只好去抓住宋钢的衣服。
宋钢的幸福昙花一现,林红回到家里关上门以后,立刻像中午走在大街上那样冷若冰霜了。她走到了窗前,拉上窗帘以后没有走开,像是看着外面的风景那样一声不吭地看着窗帘。宋钢站在屋子中央,过了一会喃喃地说:
“林红,我错了。”
林红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站了一会,然后回过身来问宋钢:“什么错了?”
宋钢低着头,把这一个多月以来和李光头分着吃午饭的事如实说了出来。林红一边听着一边摇头流泪,宋钢宁愿自己挨饿,也要让那个混蛋李光头吃饭。看到林红气哭了,宋钢立刻闭上嘴巴,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过了一会,看到林红擦起了眼泪,宋钢才转身找出了那块外国手表,结结巴巴地告诉林红,他本来已经不和李光头交往了,因为那天骑车从县政府大门口经过,李光头叫住他,给了他这块手表,让他重新想起了往日的兄弟情谊。宋钢喃喃说着,林红看清了他拿着的那块手表,突然喊叫起来:
“指针都没有,这是手表吗?”
林红终于爆发了,她哭喊着大骂李光头。从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她屁股骂起,骂到李光头如何在大庭广众死皮赖脸地骚扰她,还带着福利厂的瘸傻瞎聋来针织厂闹事,让她丢尽了颜面,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林红历数李光头的种种罪行,说到最后伤心欲绝,她呜呜地哭着,说起了自己跳河自杀,就是这样了,李光头还不肯放过她,还逼着宋钢来对她说“这下你该死心了”,逼得宋钢也差一点自杀死了。
林红泣不成声,她把李光头骂完以后,骂起了宋钢。她说结婚以后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存钱给宋钢买一块钻石牌手表,没想到李光头用一块别人扔掉的破烂手表,就把宋钢收买了。林红说到这里突然不哭了,她擦干眼泪,苦笑着自言自语起来:
“也不是收买,你们本来就是一家人,是我插进来,把你们分开的。”
林红哭完了骂完了,擦干净眼泪,沉默了很久后,长长地叹息一声,然后悲哀地看着宋钢,声音平静地说:
“宋钢,我想通了,你还是和李光头一起生活,我们离婚吧。”
宋钢万分恐惧地摇起了头,嘴巴张了几下没有声音。林红看到宋钢的神情,不由心疼宋钢了。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她摇着头说:
“宋钢,你知道我爱你,可是我实在不能和你这样生活下去了。”
林红说着走到柜子前,取出几件自己的衣服,放进一个口袋。林红走到门口,转身看了看因为恐惧而发抖的宋钢,林红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屋门。宋钢突然跪下了,声泪俱下地哀求林红:
“林红,你不要走。”
这时的林红真想扑上去抱住宋钢,可是她忍住了,她语气温和地说:“我回娘家住几天,你一个人好好想想,是和我在一起,还是和李光头在一起?”
“不用想。”宋钢泪流满面地说,“我和你在一起。”
林红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地哭,她说:“李光头怎么办?”
宋钢站起来,坚定地对林红说:“我去告诉他,我要和他一刀两断,我现在就去。”
林红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宋钢。两个在门后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林红贴着宋钢的脸轻声问:
“要我一起去吗?”
宋钢坚定地点点头:“一起去。”
两个人胸中燃烧着爱的火焰,伸手替对方擦干了眼泪,然后一起走出了屋门。林红习惯地走到他们的自行车前,宋钢摇摇头,他说不骑车了,他要在路上好好想一想,应该对李光头说些什么。林红有些吃惊地看着宋钢,宋钢向她挥一下手,自己向前走去了,她立刻听话地跟了上去,两个人走出了小巷,走上了大街。林红挽着宋钢的胳膊走去,不停地抬头看看宋钢,宋钢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刚毅神情,林红突然觉得自己的丈夫十分强大,这是结婚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此前的宋钢对她百依百顺,什么都听她的,现在她觉得以后要听他的话了。两个人在落日的余晖里走向县政府的大门,看到李光头还在摆弄着他的破烂,林红拉了拉宋钢的胳膊,问他:
“你想好了怎么说?”
“想好了。”宋钢点点头,“我要把那句话还给他。”
林红不明白:“哪句话?”
宋钢没有回答,他的左手拿开了林红挽住他右胳膊的手,径直走向了李光头。林红站住了,看着宋钢高大的背影威风凛凛地走到粗短的李光头跟前,听到宋钢声音沉着地说:
“李光头,我有话对你说。”
李光头觉得宋钢说话的口气不对劲,林红又站在那里,他满腹狐疑地看看宋钢,又去看看宋钢后面的林红。宋钢从口袋里拿出那块没有指针的外国手表,递给李光头。李光头知道来者不善,他接过了手表,仔细擦了几下,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他问宋钢:
“你要说什么?”
宋钢缓和了一下语气,认真地对李光头说:“李光头,自从我爸爸和你妈妈死了以后,我们就不是兄弟了……”
李光头点着头打断宋钢的话:“说得对,你爸不是我亲爸,我妈不是你亲妈,我们不是亲兄弟……”
“所以,”宋钢也打断李光头的话,“我任何事都不会来找你,你任何事也别来找我,我们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你是说,”李光头再次打断宋钢的话,“我们从此一刀两断?”
“是的。”宋钢坚定地点点头,然后说出了最后那句话,“这下你该死心了吧?”
宋钢说完这话转身迎向了林红,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对林红说:“那句话还给他了。”
林红张开双臂抱住了迎面而来的宋钢,宋钢也抱住了林红,两个人侧身互相抱着向前走去。李光头摸着光脑袋看着宋钢和林红亲热地离去,他不明白宋钢为什么要说“这下你该死心了”,嘴里嘟哝着说:
“他妈的,我死什么心啊?”
宋钢和林红相拥着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然后走进了他们住的小巷,当他们回到家里,宋钢突然沉默起来,坐在椅子里一声不吭。林红看到宋钢脸上凝重的表情,知道他心里的难受,毕竟他和李光头的兄弟往事太多了,藕断丝连在所难免,林红没有去责怪他,心想过些日子就会好了。林红相信宋钢和自己生活得越久,他和李光头的往事就会越淡。
晚上躺在床上后,宋钢仍然心情沉重,在黑暗里忍不住叹息了几声。林红轻轻地拍拍他,微微抬起头来,宋钢习惯地将胳膊伸过去搂住了林红,林红依偎着宋钢,要宋钢别再想什么了,好好睡觉。林红说完后自己先睡着了,宋钢很久才睡着。这天晚上宋钢又做梦了,他在梦里面哭个不停,眼泪流到了林红的脸上。林红惊醒后拉亮电灯,宋钢也惊醒了,林红看到宋钢满脸的泪水,心想可能又梦见他的后妈了。林红关了灯,安慰似的拍了拍宋钢,问他:
“是不是又梦见你妈妈了?”
这次林红没有说“后妈”。宋钢在黑暗里摇了摇头,仔细回想着梦里的情景,然后在黑暗里擦着脸上的泪痕,对林红说:
“我梦见你和我离婚了。”





兄弟 二十一
李光头继续在县政府大门口进行着他的示威事业,各类破烂东西每天都堆成一座小山,他没时间静坐了,而是在那里走来走去,将破烂分门别类,再通过不同的销售渠道卖到全国各地去。他盘腿坐在地上,专门花了两个小时对付了那块外国手表,满头大汗地安上去了三根长短不一的细铁丝,然后神气活现地戴在手腕上。以前他喜欢伸出右手指指点点,有了那块指针永远不动的外国手表后,他的左手忙起来了,只要是个人走过,他的左手就会亲热地挥动。没过多久,我们刘镇的很多群众都看见李光头左手上的外国表了,有几个群众围上去,仔细看着他手腕上的外国表,好奇地说:
“里面的指针怎么像铁丝?”
李光头不高兴了,他说:“凡是指针,都像铁丝。”
群众又发现了破绽,他们说:“这表上的时间不对。”
“当然不对。”李光头骄傲地说,“我的是格林尼治时间,你们的是北京时间,不是一家的。”
李光头戴着格林尼治时间的外国手表神气了半年,有一天那块外国手表不见了,手腕上换成了一块崭新的国产钻石牌手表。群众见了不由惊叫:
“你换手表啦?”
“换啦,换成北京时间啦。”李光头晃动着手腕上亮闪闪的新手表说,“格林尼治时间好是好,就是不符合中国国情,所以我换成了北京时间。”
群众十分羡慕,说这块全新的钻石牌手表从哪里捡来的?李光头生气了,从口袋里掏出发票给群众看,李光头说:
“我自己花钱买的。”
群众万分惊讶,一个捡破烂的竟然有钱买一块钻石牌手表?李光头当场拉开他的破烂外衣,露出了里面系在腰间的钱包,他打开钱包的拉链,里面厚厚一沓钞票。在群众的惊叫声里,李光头心满意足地说:
“看见了吧,看见里面整整齐齐的人民币了吧?”
群众个个目瞪口呆,嘴巴张开以后就合不拢了。过了一会,有一个群众想念李光头的外国手表,讨好地问李光头:
“你那块格林尼治时间呢?”
“送人了,”李光头说,“送给我的老部下花傻子了。”
手腕上换成了北京时间的李光头再接再厉,干脆在县政府大门外搭起了一个茅棚。他弄来了竹竿和茅草,在县政府门口大兴土木。福利厂十四个瘸傻瞎聋来了十三个,只有花傻子没来。四个瞎子站成一队,一捆一捆地传送茅草;两个傻子负责扶住竹竿,两个瘸子手上有劲,负责扎紧竹竿;五个聋子是生力军,三个在下面用茅草做成了墙,两个爬到上面用茅草铺成了屋顶;李光头指手画脚,就是工地总指挥了。他们叫叫嚷嚷,满头大汗地干了三天,茅棚搭成了。李光头才想起那个花傻子,问瘸子正厂长。瘸子正厂长说,花傻子以前上班下班从来没有迟到早退,自从戴上了那块格林尼治时间后,就再也没有来过福利厂了。瘸子正厂长问李光头:
“是不是格林尼治时间把花傻子弄糊涂了?”
“肯定是。”李光头嘿嘿笑着说,“这就叫时差。”
十三个忠臣浩浩荡荡地从李光头家里搬来床和桌子,还有被子衣服洗脸盆煤油炉碗筷杯子等等,李光头得意洋洋地住进了茅棚,在县政府大门外安营扎寨了。没过多久,刘镇的群众看到邮电局的工人在给李光头的茅棚安装电话了,这是刘镇第一部私人电话,群众嘴里啧啧不停,纷纷说想不到,想不到啊!李光头的电话铃声从早响到晚,深更半夜了还要响,县政府里的人都在说,李光头的电话比县长的电话响得次数还多。
李光头正经做起了破烂生意,他不再白拿群众的废品,开始收购了,县政府大门外的破烂堆成了一座大山,他的茅棚里也堆满了废品,用李光头的话说,茅棚里的都是高级破烂。路过的群众经常看到,他满脸笑容地坐在这些高级破烂中间,那神态仿佛是坐在珠光宝气里。群众还看到,每个星期都有外地来的卡车,将李光头分类以后的废品拉走。李光头站在茅棚前,看着卡车远去,手指蘸着口水数起了钞票。
李光头仍然是衣衫褴褛,他腰间的钱包换了,换成了一个大钱包,里面的钱充了气似的将钱包鼓了起来。他胸前的口袋里放着一个小本子,正面翻过去记着他的破烂业务,反面翻过来记着他以前创办服装厂时欠下的债务。
童张关余王五个债主这时候早就死心了,早就自认倒霉了,他们万万没想到,李光头做上破烂生意挣钱后,竟然还债了。
这天下午,王冰棍背着冰棍箱从李光头的茅棚前走过,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条短裤的李光头看见了,急匆匆地从茅棚的废品里跑了出来,大声叫着王冰棍。王冰棍背着箱子缓慢地转过身来,看到是李光头在向自己招手,李光头喊叫道:
“过来,过来。”
王冰棍站着没有动,不知道李光头又在打他的什么主意。李光头说要还钱给他,王冰棍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去看看身后是否还有别人。李光头不耐烦了,指着王冰棍说:
“就是你,我李光头就是欠了你的债。”
王冰棍将信将疑地走了过来,跟着李光头走进茅棚,坐在废品中间。李光头翻开他的小本子,埋头计算起了本金和利息。王冰棍好奇地打量着李光头的茅棚,里面吃喝用什么都有,还有一台电风扇呼呼地吹着李光头,王冰棍羡慕地说:
“你都用上电风扇了。”
李光头“嗯”了一声,举手摁了一下电风扇上的按钮,电风扇摇着头吹风了,吹得王冰棍连声说:
“凉快,凉快……”
李光头把王冰棍的本金加上利息算出来了,他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钱不多,只能分期还债,我每个月都还,争取一年内还清。”
李光头拉开他的大钱包,取出钱点算清楚后,多的放回钱包,少的塞到王冰棍手里。王冰棍接过钱的时候,双手颤抖了,嘴唇也颤抖了,他连声说着没想到,没想到李光头把这些记在本子上,他说自己早就忘记了。王冰棍说着眼睛红了,他说做梦都没有想到赔掉的五百元钱还能回来,他指着利息钱说:
“还生出儿子来了。”
王冰棍将钱小心地放进了口袋,弯腰从箱子里拿出一根冰棍,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有冰棍送给李光头吃。李光头摇晃着脑袋说:
“我李光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王冰棍说这不是群众的一针一线,是自己的一片心意。李光头说心意就更不能吃了,他让王冰棍把冰棍心意放回去,他说:
“你替我做件事吧,去通知童铁匠、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我李光头开始分期还债了。”
傍晚的时候,童铁匠、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还有王冰棍来到了李光头的茅棚,这五个人站在李光头的茅棚前,亲热地叫着:
“李厂长,李厂长……”
李光头光着膀子走出来,挥着手说:“我不是李厂长,我现在是李破烂。”
童张关余王五个嘿嘿地笑,童铁匠看看另外四个,这四个全看着他,他知道这时候又要自己出马了,他赔着笑脸说:
“听说你要还钱了?”
“不是还钱,是还债。”李光头纠正道。
“还债还钱都一样,”童铁匠连连点头,“听说还有利息?”
“当然有利息,”李光头说,“我李光头好比是人民银行,你们好比是储户。”
童张关余王纷纷点头称是。李光头回头看看自己的茅棚,说里面太小了,容不下六个人,就在外面结算。李光头说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拿着小本子嘴里念念有词地算起钱来了。李光头光膀子下面穿着的短裤比抹布还脏,他一屁股坐下去了,五个债主犹豫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也应该坐在地上。他们是专门洗了澡穿戴干净了,才约好了一起过来的。张关余王四个看着童一个了,童铁匠心想为了钱,别说是坐在地上了,就是下面是粪便也得坐下去。童铁匠一屁股坐下去了,另外四个也跟着坐在了地上。六个人坐成一圈,李光头一个个结算,一个个给钱。债主们拿了钱以后,童铁匠作为代表说话了,他郑重其事地向李光头道歉,说当初不该用拳脚逼债,逼得李光头鼻青脸肿。李光头认真听完童铁匠的话,咬文嚼字地说:
“不是逼得我鼻青脸肿,是揍得我鼻青脸肿。”
童张关余王尴尬地笑着,童铁匠再次代表全体债主说:“从今天起,你什么时候想揍我们了,尽管揍,我们绝不还手,一年有效期。”
另外四个跟着说:“一年有效期。”
李光头听了很不高兴,他说:“你们是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李光头开始还债的消息迅速传遍我们刘镇,群众感慨万千,都说李光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说李光头捡破烂,都能把自己捡成个财主;要是捡黄金,还不把自己捡成个全国首富了。这些话传到李光头耳中,他谦虚地说:
“群众抬举我了,我小打小闹,做些糊口的买卖而已。”
谦虚之后,李光头忍不住要抚今追昔。当初辞职鲲鹏展翅去开服装厂,赔了个血本无归;然后回心转意想回福利厂,回不了福利厂只好静坐示威,为了糊口去捡些废品破烂卖了,没想到竟然做成了破烂生意,他总结了自己的经验教训,告诉刘镇的群众:
“生意上的事情,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兄弟 二十二
李光头的破烂生意迅速壮大,我们县里的领导终于忍无可忍了。李光头的破烂货在政府大门外堆积如山,他们屈指算来,这个李光头静坐示威都快有四年了,回收废品破烂货也有三年多了,刚开始李光头只是在大门一侧堆了个破烂小山,如今他在大门两侧堆起了四座破烂大山,还招收了十个临时工,上班下班以县政府的铃声为准。刚开始群众只看见外地的卡车将破烂拉走,后来是外地的卡车拉着破烂来了,再由李光头批发到全国各地去。群众目瞪口呆,说这个李光头是不是想做全中国的丐帮帮主。李光头摇着脑袋,财大气粗地告诉群众,他是个生意人,他对权力不感兴趣,他已经把刘镇发展成了华东地区最重要的破烂集散地之一,他说:
“这才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全中国,第三步是全世界,这一天不会太远,当刘镇成为全世界的破烂集散地,你们想想,刘镇就是毛主席所说的‘风景这边独好’啦。”
我们县里的领导都是穷人出身,他们不怕脏,不怕废品破烂的气味飘进办公室。他们就怕上级领导下来视察时,一看见大门外的四座废品大山就会脸色铁青。上级领导非常生气,说这哪像是政府机关,这简直就是垃圾中心。我们县里的领导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升不了官。上级领导不高兴了,县里领导的仕途就大受影响。县里的几个主要领导紧急开会研究,趁着李光头还没有把刘镇变成全世界的破烂集散地,赶紧处理,要不以后就更不好办了。县里的主要领导一致同意,把清除政府大门外的废品山当成了县里的形象工程来抓。他们研究了两种方案,一是出动武警和民警,强行将李光头的废品山清理掉。这个方案很快被否决,自从李光头捡废品破烂挣了钱后,首先想到的就是还债,这让他在群众中的威望直线上升,已经凌驾于县长之上了。县里的领导知道众怒难犯,他们说对付一个李光头没什么,就怕有些群众会趁机寻衅滋事,发泄自己的不满。于是他们通过了第二种方案,就是满足李光头的要求,让他重新回到福利厂工作,让他重新去做从前的那个李厂长。这样既挽救了一个同志,又清理了政府大门外的废品山。
民政局的陶青局长接到书记县长的指示,来找李光头谈话了。四年多前陶青开除了李光头,现在又要自己去把李光头请回来。陶青走出民政局院子时,心里很不是滋味。陶青知道李光头是个什么货色,没有梯子他想着要往上爬,给了他梯子,他就要你背着他往上爬了。陶青心里盘算着先要给这小子一个下马威,再让他重新回来做那个李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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