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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余华





兄弟 四十八
李光头和林红坐着白色宝马轿车在夜幕降临前回到了刘镇,驶进了李光头的豪宅。林红做完了处女膜修复术,李光头在北京和东北谈成了几笔生意,两个人从车里出来时仿佛凯旋而归。刚刚走进客厅,李光头的手机响了,是刘副打来的电话,告诉李光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进餐。李光头关了手机说:
“这王八蛋做事周全。”
李光头和林红将行李扔在客厅里,双飞燕似的走进了餐厅。这时天色昏暗下来了,李光头打开餐厅的吊灯,看到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晚餐。桌子中间放着一丛红玫瑰,一瓶1985年的法国红酒放在不锈钢冰桶里,红酒已经开启,木塞插在瓶口。李光头和林红面对面坐了下来,李光头对刘副十分满意,他对林红说:
“这王八蛋弄得很浪漫。”
林红看着桌上的晚餐和玫瑰花丛咯咯笑了,她说好像是外国人在吃饭。李光头立刻像个外国绅士了,挺直了腰拿起冰桶里的红酒,拔掉木塞往自己杯中倒了一点,放下酒瓶后,举起酒杯轻轻晃动起来,再举到鼻子前闻了一下,然后才喝上一口,他赞赏地说了一句:
“这酒不错。”
起身后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拿着酒瓶风度翩翩地给林红的杯子里斟上了红酒,坐下后举起自己的酒杯,殷勤地等待着林红也举起酒杯。林红忍不住笑起来,这个满口脏话粗话的李光头突然如此优雅了,林红第一次见到,她笑着问李光头:
“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
“电视里学来的。”
李光头优雅地回答,举着酒杯等着林红的酒杯伸过来碰了一下,林红小小地喝了一口,放下了杯子。李光头像是跟人拼酒量一样一口喝干了杯中的红酒,把酒杯放下后,李光头狗改不了吃屎了,对着林红粗鲁地喊叫一声:
“快吃,吃完了快洗,洗完了到床上等我。”
同样的时候,宋钢坐在周不游点心店里,平生第一次吃着吸管小包子。灼热的肉汁烫伤了宋钢的口腔,宋钢全然不觉,当他站起来走出点心店,向着城西的铁路走去时,李光头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晚餐,焦急万分地催促着林红快吃。这就是人世间,有一个人走向死亡,可是无限眷恋晚霞映照下的生活;另两个人寻欢作乐,可是不知道落日的余晖有多么美丽。
没有了晚霞,没有了落日,只有沉沉黑夜笼罩着我们刘镇,宋钢在微弱的月光里卧轨自杀。这时候林红已经光着屁股躺在李光头的床上了,她等着李光头从卫生间里出来。李光头在卫生间里磨蹭了很久,他刚刚拧开水龙头,刘副的电话再次打来了。刘副估计李光头应该进入卫生间了,他在电话里恭恭敬敬地告诉李光头,卫生间的柜子里有一副观察处女膜的新式武器。李光头在电话里亲热地骂了刘副一声“王八蛋”,冲澡后急急忙忙地擦干身体,弯腰打开了柜子看看是什么新式武器,没想到从里面拿出来的是一副煤矿工人的用具。李光头先是怔了一下,随后连声称赞刘副这个王八蛋了。
靠在床上的林红听着李光头在卫生间里唠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当李光头出来时林红一下子怔住了。光屁股的李光头竟然戴着一顶煤矿工人的帽子,帽子上有一盏矿灯,腰上系着一根皮带,皮带的后面挂着一块电池,一根电线像是清朝的辫子从他的矿帽挂到了皮带上。李光头看到林红怔在那里,“啪”的一声打亮了矿灯,一束光芒照射着林红的下身,李光头得意洋洋地说,这下要好好欣赏林红的处女膜了。李光头像是一个煤矿工人在矿井里爬动一样,嘿嘿笑着爬到了床上。林红反应过来了,她捧着肚子大笑起来,她怎么也想不到李光头会把自己武装成这样。林红笑得都喘不过气来,开始咳嗽了。李光头很不高兴,一抬头光束照在林红的胸前了,他说:
“你哪像个处女?”
林红还是笑个不停,笑得眼泪汪汪,她一边笑一边说:“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李光头生气地坐在一旁,光束照在墙壁上了,他看着林红笑,等林红笑够了,他生气地说:
“他妈的,你完全像个荡妇,你哪像个处女?”
林红用手捂住嘴笑完最后几声,装出认真的样子,问李光头:“处女应该怎么做呢?”
李光头指导她:“你第一次看到男人光屁股,应该马上捂住自己的脸才对。”
林红偷偷笑了几下,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了,可她的两条腿还叉开着。李光头又不满意了,他说:
“只有荡妇见到光屁股男人才叉开腿,哪有处女叉开腿的。”
林红夹紧自己的双腿,她问:“这样行不行?”
李光头继续指导她:“还应该用双手护住那地方,不让男人看。”
林红不高兴了,她说:“你又要我双手捂住脸,又要我双手护住那地方,我有四只手啊?”
李光头一想也对,他开始请教林红了,他问:“你第一次和宋钢是怎么做的?”
林红说:“是在被窝里,关着灯呢。”
李光头赶紧下床把所有的灯都关了,这时他头上的矿灯显得更亮了,照得林红都睁不开眼睛。林红让他把矿灯关了,他不愿意,他说关了矿灯他就看不见处女膜了。他又问林红:
“宋钢是怎么看你的处女膜的?”
林红说:“他没看,他不好意思看。”
“这傻瓜。”李光头说,“我要看,不看白不看。”
说着李光头爬到林红的大腿上,要看她的处女膜。林红的双手使劲护住那地方,不让他看,他使劲拉开了她的手,她的屁股就侧过去了,当他刚使劲把她的屁股摆正了,她的手又护住了那地方。李光头来回几次都没成功,他说:
“他妈的让我看呀!”
林红说:“是你自己要我双手护住的。”
“他妈的,”李光头说,“护是要护住,你应该半推半就啊。”
“好吧。”林红说,“我半推半就了。”
李光头使劲了两次后,林红的手松开了,她嗯嗯叫着,双腿乱蹬了几下,仿佛赌气似的叉开了。李光头十分满意,他说:
“好!演得好!”
李光头的矿灯照着看了一会,林红又假装害羞似的双手护住了那地方,李光头高兴地叫了起来:
“像!演得真像!”
这时林红对李光头不满意了,她说:“你哪像是第一次的童子军?你戴着矿灯像个老嫖客,男人第一次也会有点害羞的,宋钢就很害羞。”
李光头觉得林红批评得有理,他关了矿灯,解下了腰上的皮带连同矿帽一起扔到了床下。他说:
“现在黑灯瞎火了,我们就是处男对处女了。”
两个人在黑暗里抱在了一起,互相抚摸着抱了一会后,李光头插进去了。林红发出了一声喊叫,这是真实的疼痛喊叫。李光头听了兴奋得浑身哆嗦,他和林红干了那么多次了,这样的喊叫还是第一次听到。林红接下去呻吟了,是疼痛的呻吟,也是快感的呻吟,她身上的汗都出来了,快感在疼痛里逐渐往上爬,她的身体从未有过这样的刺激,她强烈地感受着疼痛在推动着身体的快感,就像火箭推动航天飞机一样,然后海啸般的高潮来临了,汹涌而来的快感让她浑身抽搐,她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好痛啊……”
这一刻李光头觉得自己回到二十年前了,久经肉体沙场的李光头也是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刺激,两具身体激动地互相推波助澜,林红夹紧李光头的时候,李光头抱紧林红,林红身体开始抖动时,李光头的身体也抖动了。当林红高潮来临浑身抽搐时,李光头觉得自己抱住的仿佛是地震时的大地,这时李光头的高潮无比辉煌地呼啸起来了。
然后两个人瘫痪似的躺在床上,两颗心脏狂奔似的激烈地跳动着。林红气息奄奄,李光头呼哧呼哧,两个人都享受到了疯狂的高潮,抵达了前所未有的顶峰,现在仿佛是从珠穆朗玛峰上面缓缓坠落下来,四周白雪皑皑,两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像是白纸,随风飘落,正在回归大地。




兄弟 四十九
这个夜晚林红经历了史无前例的高潮以后,她的身体仿佛散架了,她闭上眼睛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恍若任人宰割的羔羊,让李光头生机勃勃地干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林红在李光头那里再次体验到了什么叫死里逃生。第三次时林红不答应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先前约法三章过,说好了最多两次。李光头理直气壮,他说今天把自己当成处男了,处男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还不是小狗掉进了粪坑,吃个没完没了,两次怎么收得住。林红只好麻木不仁地让李光头干了第三次,结果李光头还要来第四次,林红差点要哭了,她觉得自己快要累死了。李光头说这是最后一次和林红做爱了,这次完了以后就不再做爱了,就把她还给宋钢了。
刘副凌晨两点多钟给李光头打电话的时候,李光头正在和林红干第四次,林红正在咬牙忍受着疼痛,忍受着这个牲口一样的男人。这时手机响了,李光头一边干,一边拿起来一看,是刘副的手机号码,他骂了一声没有接。过了一会,手机第二次响了,李光头又骂了一声,还是没有接。后来手机响个不停,李光头火冒三丈,他打开手机吼叫:
“老子正在兴头上……”
李光头吼叫了一声以后,听到刘副在电话里的一句话,立刻像是一枚炮弹炸开似的喊叫了:
“啊!”
他惊慌失措地从林红身上跳了起来,跳下了床,然后赤裸裸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举着手机半张着嘴,听着刘副说一句,身体就会抖一下。刘副说完了挂断手机了,李光头仍然耳朵贴着手机,像是失去了知觉那样一动不动,过了一会手机掉到了地上,发出的响声把他吓了一跳。他回过神来以后,痛哭流涕地诅咒自己:
“我他妈的不得好死,我不被车撞死,也要被火烧死;不被火烧死,也要被水淹死;不被水淹死,也要被车撞死……我这个王八蛋啊……”
林红已经累得奄奄一息了,她迷迷糊糊地感到李光头压在她身上接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像弹簧一样,把李光头从她身体上弹了出去。接着就没有声响了,然后李光头挥舞着拳头,在屋子里一边狠毒地骂着自己,一边捶着自己的脑袋。林红睁开了眼睛,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张地坐了起来,看到李光头的手机掉在了地上,李光头呜呜地哭着,像一个孩子那样双手擦着眼泪哭,哭得悲痛欲绝。林红隐约感到了什么,她不安地问李光头:
“出了什么事?”
李光头眼泪汪汪地对林红说:“宋钢死了,这个王八蛋卧轨自杀啦!”
林红半张着嘴,恐惧地看着李光头,仿佛李光头刚刚强奸了她,她跳下了床,迅速地穿上了衣服。穿好衣服以后,她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了,她满脸的不知所措,像是刚刚有医生告诉她得了绝症似的。过了一会,她泪如雨下了,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仍然无法阻止自己的眼泪。她看到李光头还是赤条条站在那里,突然对他的身体充满了厌恶,她仇恨满腔地对李光头说:
“你为什么不死?”
“你这个婊子,”李光头终于找到了可以发泄的敌人,他咆哮如雷了,“宋钢的尸体在你家门口放了三个多小时啦,等着你去开门!你这个臭婊子还在外面偷男人……”
“我是臭婊子,”林红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什么东西?你是混蛋王八蛋!”
“我是混蛋王八蛋,”李光头也咬牙切齿了,“你他妈的是荡妇淫妇!”
“我是荡妇淫妇,”林红恨之入骨地说,“你是禽兽不如!”
“我是禽兽不如,”李光头眼睛通红地说,“你他妈的是什么?你他妈的害死了自己的丈夫!”
“我是害死了自己的丈夫,”林红尖利地喊叫了,“你害死了自己的兄弟!”
李光头听了这话以后再次呜呜地哭了,他突然变得可怜巴巴了,他伸出手走向林红,哀声说:
“是我们两个人害死了宋钢,我们都不得好死……”
林红打开李光头伸过来的手,厌恶地喊叫:“滚开!”
林红转身走出李光头的卧室,走下李光头的楼梯,走到李光头的客厅时,发现赤条条的李光头跟在她身后;她打开屋门走出去时,赤条条的李光头也跟了出来。林红站住脚说:
“别跟着我!”
“谁他妈的跟着你!”赤条条的李光头喊叫着快步走到林红前面,“老子要去见宋钢!”
“你站住!”林红也喊叫了,“你没脸去见宋钢。”
“老子是没脸去见宋钢,”李光头听了这话伤心地站住了脚,然后回头指着林红骂道,“你这个婊子也没脸见宋钢。”
“我也没脸见他,”林红神情黯然地点点头,仿佛同意李光头的话,“可他是我这个婊子的丈夫……”
李光头哭了:“他是我的兄弟……”
李光头哭着捶胸顿足地走上了大街,捶胸顿足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赤条条一丝不挂,他不知所措地站住了。林红从后面走上来时,他竟然害羞似的双手遮住了下身。林红同情他了,轻声说:
“你回去吧。”
李光头像一个听话的孩子那样点点头。林红从他身旁走过后,听到他呜咽地说着:
“我会有报应的,你也会有报应的。”
林红点点头,抬手擦着眼泪说:“我肯定会有报应。”
这个夜晚秋风阵阵月光冷清,一个沿着铁路捡煤块的人,发现了死去的宋钢,他告诉了住在铁路旁边的两户人家。宋钢身上没有一点血迹,列车轮子是从他腰上碾过去,衣服都没有碾破,可是他的身体断成两截了。深夜十一点的时候,宋钢被两个住在铁路旁边的人用板车拉回到自己的家门口。这两个人是宋钢做搬运工时的工友,他们吃惊地认出了戴着口罩的宋钢,看到了石头上的衣服和衣服上的眼镜,他们商量了一下后,找来了一辆板车,将宋钢抬到了板车上,将宋钢的眼镜放进宋钢的衣服口袋里,又将宋钢的衣服盖在宋钢的身上。宋钢的身体很长,他躺进板车后脑袋都挂到外面了,两只脚仍然拖在地上。于是一个工友在前面拉着板车,另一个工友在后面抬着宋钢的双腿,走上了我们刘镇寂静的街道。满街的落叶在车轮里“沙沙”地响着,偶尔有几个行人在路边站住脚好奇地看着他们,宋钢生前的两个工友谁也不说话,他们一前一后弯着腰,把宋钢送回到自己的家门口。两个工友放下板车后,将宋钢的身体拉下来一些,让宋钢的脑袋不再挂在板车外面,让宋钢的双腿弯曲下来,两只脚支撑住地面。然后两个工友轻轻敲了一会门,又轻声喊叫了一阵,他们无声地等待了半个多小时,知道屋里没有林红。一个坐在了板车的把手上守护宋钢,另一个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去,这个人要去找李光头公司的人,他知道宋钢是李光头的兄弟,也听说过林红和李光头的绯闻。死去的宋钢已经回家了,可是进不了自己的家门,他仰脸躺在门外的板车上。坐在板车把手上的工友,茫然地看着秋风吹起的树叶不断飘落在宋钢的身上,有些树叶来自上面的树木,有些树叶来自地面,被风刮起后掉进了板车。守护宋钢的工友一直等到凌晨两点,才看见另一个工友带着刘副走来。
刘副站在板车前看了看宋钢,摇了摇头后,走到一旁给李光头打电话了。刘副打完电话后,走回到板车前,三个人无声地站在宋钢的家门口。差不多凌晨三点时候,他们看到林红从远处走来。林红出现在我们刘镇空空荡荡的大街上,她走过一盏路灯时浑身闪亮,随即走进黑暗里,接着又浑身闪亮地走在另一盏路灯下,随即又走进了黑暗里。她低着头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幽幽地走来,像是从生里走出来,走到了死,又从死里走出来,走到了生。
林红走到这三个人的跟前,她躲闪着他们的眼睛。她侧着身体从板车旁走过去,她在开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板车里满身树叶的宋钢,屋门打开了,里面黑洞洞的。林红回头望了一眼宋钢后,忍不住在板车前俯下身去,捡去宋钢脸上的树叶。她看到的不是宋钢的脸,是宋钢的口罩,她一下子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她浑身哆嗦地摘下宋钢脸上的口罩,借着月光她看到了宋钢宁静的脸,她痛哭着,双手颤抖着摸索宋钢的脸。这张脸曾经有过那么多的幸福微笑,这张脸不久前在列车上还充满了憧憬,现在生命离去了,这张脸已经和深夜一样冰凉了。




兄弟 五十
林红经历了一个无声的凌晨。宋钢被两个生前的工友抬到床上时,林红意识到他的身体断了,两个工友抬着宋钢的手脚走向床边时,宋钢的身体仿佛被折叠起来了,屁股擦着水泥地过去了,他身上的树叶在掉落下来。宋钢躺到床上以后,他的身体就从折叠变成了整齐地铺开,有几片树叶掉落在了床上。刘副和宋钢生前的两个工友走后,黎明前的刘镇寂静无声,林红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泪水长流地看着安静的宋钢和安静的树叶,她的脑海里时而模糊一片,时而清晰如新。模糊的时候就像黑夜一样黑暗寂寞,清晰的时候宋钢在说话、在微笑、在走路、在充满爱意地抚摸着她。这是两个人甜蜜的秘密,没有任何人可以渗透进来。现在二十年的共同岁月戛然而止了,此后的岁月没有共同了。林红觉得浑身发冷,觉得孤零零空洞的寒冷,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是自己害死了宋钢。为此她痛恨自己,她想尖声喊叫,可是她没有喊叫,她无声地揪下了自己一把头发,捏在手里使劲拉扯,她的头发划破了她的手指,让她的两手鲜血淋淋。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已经永远宁静的宋钢,嘴里一声声地说:
“你为什么要走?”
然后她心里涌上了很多委屈,她想到宋钢走后自己孤立无援,在烟鬼刘厂长那里遭受到的种种委屈,不由哭诉起来:
“我还有很多委屈没有告诉你,你就走了……”
第二天上午林红收到了宋钢自杀前寄出的信。宋钢的信写了有六张纸,每一行字都是感人肺腑。宋钢告诉林红,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很幸福,他感谢林红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他说自从他的肺坏了以后,他就想着要和林红分手了。可是林红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和他分开。他说就凭这句话,他也死而无憾。他请求林红原谅他的自杀,不要为他难过,他说和林红共同生活二十年,胜过和别的女人共同生活二十生,他对自己的人生心满意足。宋钢还充满歉意地告诉林红,一年多前他不辞而别,就是想挣到足够的钱,让林红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可惜他没有挣钱的本领,只带回来了三万元,就压在枕头下面。宋钢希望林红没有自己这个负担以后,可以好好生活了,依靠自己的能力去好好生活。宋钢最后说,他不恨李光头,更不恨林红,而且也不恨自己,他只是先走一步,他会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时刻眺望林红,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重逢,那时候他们就永生永世在一起了。
林红把宋钢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也哭了一遍又一遍,把信纸全都哭湿了。然后林红哭泣着起身,脱下宋钢的衣服,给他擦洗身体时,注意到了他胸口的红肿。她惊慌的手捏着毛巾,从宋钢胸口的红肿擦到腋下已经化脓的伤口时,她浑身颤抖了。她擦干眼泪将宋钢的伤口看了又看,不一会眼泪就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再次擦干眼泪,再次仔细看起了宋钢的伤口,随即她的眼睛又模糊了。她不知道这两道伤口如何而来,不知道宋钢漂泊在外时发生了什么。她手里拿着毛巾呆呆地站立很久。她流泪,她摇头,她疑惑,她迷惘,她不知道。直到她从枕头下面拿出宋钢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三万元,那一刻她差点昏厥过去,双腿一软跪在了床边。看着散落在床上的钞票,她终于知道了,她把床上的钱一张张拿在颤抖的手里叠起来,她从宋钢胸前的红肿和腋下的伤口里知道了,这里面的每一张都浸透了宋钢的血汗。
五天以后,宋钢的遗体火化时,我们刘镇的群众再次见到林红,看到她的眼睛像电灯泡似的又红又肿。这时的林红已经没有眼泪了,她面无表情目光冷漠,当宋钢的遗体被推进火化炉时,她没有像群众想象的那样失声痛哭,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在心里对化成灰烬的宋钢说:
“无论我做过什么,我一生爱过的人只有你一个。”
李光头也收到了宋钢的信,李光头也读得眼泪汪汪。宋钢在信里回顾了两个人悲惨的童年,两个人的相依为命。提到了自己回到乡下以后,如何长途跋涉进城来看望李光头;提到了他十八岁那一年回到刘镇参加工作时,李光头如何幸福地上街去给他配钥匙;提到了两个人第一次领到工资时的喜悦;然后提到了林红,这时候宋钢的语调变得愉快了,林红没有爱上李光头,林红爱上了他,宋钢差不多是骄傲地这样写。宋钢告诉李光头,他为李光头的每一次成功暗暗高兴,他说妈妈临死前嘱咐他要好好照顾李光头,他现在很高兴,见到妈妈的时候没有任何顾虑了,他会告诉她,李光头如何了不起。写到这里宋钢又感伤起来,他说自己非常想念爸爸宋凡平,如果没有那张全家福的照片,他肯定记不起爸爸的模样了,希望那么多年过去后爸爸的模样没有变化,他在阴间遇到爸爸时可以一眼认出来。信的最后一页,宋钢嘱咐李光头为了他们的兄弟之情,一定要给林红一个好好的安排。宋钢信里的最后一句话是:
“李光头,你以前对我说过: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们还是兄弟;现在我要对你说:就是生离死别了,我们还是兄弟。”
李光头也把宋钢的信读了几遍,他每读完一遍就扇自己一个耳光,然后痛哭几声。宋钢死后,李光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再去公司上班了,整日待在他的豪宅里沉默不语,只有刘副一个人可以进入他的豪宅,可以站在他的面前。刘副向他汇报公司的经营时,他像个幼儿园的孩子望着老师那样望着刘副,刘副汇报完以后听取指示时,李光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叹息一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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