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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余华
李光头热心地开导赵胜利:“你早晨不阳痿,你是下午阳痿。”
“放屁,”赵胜利说,“老子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从来不阳痿。”
“吹牛,”李光头指了指不远处的木头电线杆说,“你去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你搞给我们看看……”
“电线杆?”赵胜利哼了一声,他说,“只有你这种小王八蛋才会和电线杆搞,老子要搞男女关系,就和你妈去搞。”
李光头不屑地说:“我妈才不会和你搞男女关系呢……”
然后李光头指指身旁的宋钢,得意地说:“我妈只和他爸搞……”
孙伟和刘成功笑得弯下了腰,赵胜利骂骂咧咧说了一堆难听的话,三个中学生知道这两个小无赖就是海枯石烂了,也不会站起来了。三个中学生讨论着如何对付这两个小无赖,三个中学生又想把他们提起来,再扫下去。李光头想起了上次童铁匠救过他们,笑着说:
“童铁匠来了。”
三个中学生扭头看看街上,先看近处再看远处,没有看到童铁匠,三个中学生踢了李光头和宋钢各三脚,李光头和宋钢哎哟喊叫时,三个中学生捡了便宜似的走去了。
李光头躲过了扫堂腿,还吃到了肉包子。倒霉的是李光头一点都没记住肉包子的滋味,他只记得自己噎住了四次,记得噎住时宋钢拍着他的背,宋钢说他噎住的时候脖子伸得像鹅脖子那么长。
李光头和宋钢重归旧好,兄弟两个面对面嘿嘿笑了差不多一分钟,手拉手一起走上了大街。宋钢说他找到爸爸了,他说爸爸住在一个仓库里,仓库里关押了很多人,有些人在哭,有些人在叫。李光头问,为什么他们要哭要叫?宋钢说,好像有人在里面打架。
这天下午宋钢拉着李光头的手走过了三条街和两座桥,还有一条小巷,他们来到了那个关押着地主和资本家,关押着现行反革命和历史反革命,关押着所有阶级敌人的仓库。李光头见到了长头发孙伟的父亲,这个人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站在仓库的大门口抽烟,他见到宋钢就说:
“你怎么又来啦?”
宋钢指着李光头说:“这是我的兄弟李光头,他要见爸爸。”
孙伟的父亲看着李光头,他问李光头:“你妈呢?”
李光头说:“在上海看医生。”
孙伟的父亲嘿嘿笑着说:“不是看医生,是看病。”
孙伟的父亲将烟屁股扔在了地上,又踩上一脚,推开仓库的大门,对着里面喊叫起来:
“宋凡平!宋凡平出来!”
孙伟的父亲推开大门的时候,李光头看到里面有一个人抱着脑袋躺在地上,另一个人正用皮带抽打他。躺在地上被抽打的那个人在疼痛地喊叫。这情景把李光头吓得浑身哆嗦,把宋钢吓得脸色苍白,吓得两个孩子都没有注意从大门里走出来的宋凡平。宋凡平走到两个孩子跟前,问他们:
“你们吃过肉包子啦?”
李光头看到宋凡平高大的身体站在前面,他的汗衫上沾着血迹,他的脸青了,眼睛肿了。李光头知道他是被别人打成这样的,他蹲下来看着李光头,伸手抚摸着李光头的脑袋说:
“李光头,你嘴角还沾着肉汁呢。”
李光头低下了头,难过地掉下了眼泪,他后悔自己的揭发,他心想要是不在学校门口说那些话,宋凡平就不会在这个仓库里受苦受难。想到宋凡平对自己这么好,李光头流着眼泪吸着鼻涕哭出声音来了,他呜呜地说:
“我错了。”
宋凡平用大拇指擦着李光头的眼泪,笑着对他说:“你没有把鼻涕吸到眼睛里去吧?”
李光头扑哧一声笑出来了。这时候仓库里的哭喊声和叫骂声越来越响亮,从门缝里源源不断地传出来,里面还有阵阵呻吟声听起来像是青蛙在叫。李光头害怕了,他和宋钢哆嗦着站在宋凡平的身旁,宋凡平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他高兴地和两个孩子说着话。他的左胳膊奇怪地郎当起来了,李光头和宋钢不知道他的左胳膊被打成脱臼了,他们觉得看上去很奇怪,像是一条假胳膊挂在肩膀上。他们问宋凡平,为什么左胳膊在郎当?宋凡平轻轻晃了晃自己的左胳膊,对两个孩子说:
“它累了,我让它休息几天。”
这个宋凡平总是让李光头和宋钢充满了好奇,他们觉得他有着一身的绝技,他竟然有本事让胳膊郎当起来休息几天。
为了满足李光头和宋钢的好奇心,宋凡平就在这个鬼哭狼嚎的仓库大门前当起了教练,教他们如何让胳膊休息一下。他让两个孩子先把一侧的肩膀斜下去,再让那侧的胳膊放松了垂下去。他告诉他们,垂下去的这条胳膊不能使劲,就当这条胳膊没有了,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脑子里别想着这条胳膊。他觉得李光头和宋钢学得差不多了,就让两个孩子排成一行,他喊着“一、二,一、二”的口令,让两个孩子在仓库门前斜着肩膀和垂着胳膊走过去和走过来。李光头和宋钢觉得每走一步,那条休息的胳膊就会晃动一下,两个孩子惊喜万分,互相看着对方晃动的胳膊,嘴里哎呀哎呀地惊叫起来。
宋凡平问他们:“胳膊郎当了吗?”
李光头和宋钢同声回答:“郎当啦!”
长头发孙伟的父亲看着他们笑声不断,先是嘿嘿地笑,接着哈哈大笑,后来他捂着肚子蹲下去笑。当他站起来时仍然捂着肚子在笑,他对宋凡平说:
“行啦,你该进去啦。”
宋凡平郎当着左胳膊走进了仓库,他在进门的时候回头对两个孩子说:“回家接着练。”
这天下午李光头和宋钢完全忘记了仓库里恐怖的声音,忘记了宋凡平脸上的青肿,他们只记住了宋凡平让他们继续练习的话。两个孩子一路上都在兴致勃勃地斜着肩膀垂着胳膊,一会让左胳膊郎当起来,一会让右胳膊郎当起来。回家以后,他们又躺到床上去练习,让一条胳膊从床沿上垂下去。他们发现躺在床上郎当起胳膊来,比斜着肩膀走路时容易多了,倒霉的是躺在床上胳膊垂下时一会就发麻了。





兄弟 十四
李光头和宋钢继续着没有父母的兄弟生活,而且过得不错。他们提着米袋一起去买米,他们喜欢米店里称米的机器,他们把米袋套住那个像滑梯一样的铝皮出口,里面的闸门一开,那些米粒就像是坐着滑梯一样哗哗涌进了他们的米袋,然后他们伸手使劲拍打着那个出口,让沾在上面的米粒也滑进他们的口袋。他们把这滑梯般的铝皮出口拍得响声一片,米店里的人破口大骂,从柜台里伸出手来扇他们的脑袋。
他们提着篮子一起去买菜,他们一边挑选着青菜,一边偷偷将菜叶子一片片掰了下来,只剩下里面最嫩最新鲜的,让卖菜的老太太急得眼泪汪汪。她嘴里一声声地诅咒他们,说他们是两个小王八蛋,说他们不得好死,说他们喘气都会噎住,喝水都会塞牙,拉屎没有屁眼,撒尿没有屌缝。
李光头和宋钢省吃俭用,他们像出家的和尚那样只吃素不吃荤。后来他们实在太想吃荤了,就到河里去捕小虾。走向河边的时候,他们想到自己还不会做这道荤菜,那时他们连个小虾影子都还没见着,已经舌头舔着嘴唇在讨论着如何吃它们了。他们不知道是煎,是炒,还是煮?于是他们拐了个弯,先跑到那个仓库去向宋凡平请教。到了仓库门前,他们自然而然地斜着肩膀郎当起胳膊来了。左胳膊仍在郎当的宋凡平出来后告诉他们,煎炒煮都可以,只要虾的颜色变红了就可以吃了,宋凡平说:
“像舌头一样红就熟了。”
宋凡平说虾都在水浅的地方游来游去,他让两个孩子把裤管卷到膝盖上面,他警告他们:
“裤管湿了就不能再往河里走了,水深的地方没有虾,只有蛇。”
李光头和宋钢哆嗦了一下,他们不知道宋凡平是在吓唬他们,他是怕他们走到水深的地方会淹死。两个孩子点着头,保证不会让河水漫过膝盖,然后他们斜着肩膀郎当着胳膊走去。宋凡平又叫住了他们,他让他们先回家去拿竹篮。他们不知道拿竹篮干什么。宋凡平就问他们:
“捕鱼要用什么?”
两个孩子站住脚想了一会,宋钢说:“用钓鱼竿。”
“那是钓鱼,”宋凡平说,“捕鱼要用渔网,捕虾就用竹篮。”
宋凡平郎当着他的左胳膊,弯起了他的右胳膊好像提着竹篮似的,躬起身体在仓库大门前比画着教他们怎样用竹篮捕虾。他说站在河水里时要像哨兵一样警惕,把竹篮倾斜着放到水里,当虾自己游进竹篮,就立刻提起竹篮。他直起身体说:
“这样就捕到虾了。”
宋凡平问他们明白了没有?李光头和宋钢互相看了看,都指望着对方点头。宋凡平就说再教他们一次,当他再次躬下身体时,他们指出了他的错误,李光头说:
“你的裤管还没卷起来。”
宋凡平嘿嘿笑了,他蹲下身去将两个裤管都卷了起来,重新表演了一次如何捕虾。这一次两个孩子齐声说:
“明白啦。”
李光头和宋钢来到了河边,卷起裤管走进了小河,让河水在他们的膝盖下面荡漾。他们把竹篮倾斜着放到河水里,模仿着宋凡平在仓库前的动作,等待虾们自己游进竹篮。他们在河水里站了整整一个下午,夏天的阳光晒出了他们满身的汗珠。他们惊奇地发现虾在河水里游动时是蹦蹦跳跳的,它们和摆着尾巴的鱼不一样,它们蹦蹦跳跳地游进了两个孩子的竹篮,最多的一次有五只小虾。那一次两个孩子高兴地嗷嗷乱叫,随即他们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们发现河里的虾被吓跑了,他们只好换一个地方。到了晚霞出来的时候,两个孩子坐在岸边的草地上数了数,才知道他们已经捕到了六十七只小虾了。
这天傍晚两个孩子脸上的神态,说话的口气,走路的模样,都像是我们刘镇戴红袖章的那些人了。李光头和宋钢提着装有六十七只小虾的竹篮招摇过市,有人看见了竹篮里的小虾后嘴里啧啧不停,他们说这两个小王八蛋真是有本事。李光头听了得意洋洋,他第一次喜欢别人叫他们小王八蛋了,他对宋钢说:
“小王八蛋就是有本事。”
回家以后,李光头指挥起了宋钢:“把六十七只小王八蛋虾用水煮起来。”
当锅里的水越来越热时,李光头兴奋地对宋钢说:“听到了吧,听到六十七只小王八蛋虾在锅里蹦跳了吧。”
等到锅里的虾没有了声响,两个孩子揭开锅盖,看到里面的虾都变红了,他们想起了宋凡平说的话,只要像舌头一样红就熟了。宋钢就伸出了他的舌头,问李光头是不是和他的舌头一样红。李光头说:
“比你的舌头还要红。”
李光头也伸出了舌头让宋钢看,宋钢说:“也比你的舌头红。”
接着他们一起叫了起来:“吃!快吃!吃小王八蛋虾。”
这是他们第一次吃自己捕的和自己煮的虾,他们忘了往锅里放盐,吃了几只淡味的虾以后,两个孩子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时候宋钢才华横溢了,他马上有了好主意,他把酱油倒在碗里,再把虾往酱油里蘸一下再吃。李光头吃得眉开眼笑,他说这小王八蛋的虾肉,比小王八蛋肉包子还要好吃几十倍。那一刻两个孩子除了吃,什么都不知道了,连正在吃着这事都不知道了。吃完以后,他们还坐在那里回味无穷,还没有从吃里面出来,直到宋钢打了一个嗝,李光头也打了一个嗝,他们才知道已经把六十七只小虾吃光了。两个孩子抹了抹嘴,无限憧憬地说:
“明天再吃虾。”
接下来的日子,李光头和宋钢对大街没有兴趣了,他们热爱小河了。李光头和宋钢每天提着竹篮早出晚归去捕虾,他们沿着小河走了很远,然后又沿着小河走回来。他们把自己的腿脚浸泡得像死人的腿脚一样白,又把自己的脸蛋吃得像资本家的脸一样红彤彤。他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煮虾、炒虾和煎虾,他们发现炒虾要用酱油,煎虾的时候就要用盐了。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有一次两个孩子捕到了一百多只虾,他们把这一百多只虾在油锅里煎了又煎,后来都煎糊了,他们吃的时候不由惊喜万分,他们发现煎糊了的虾壳又脆又香,有着虾肉所没有的美味。当他们吃了还剩四十多只煎虾时,宋钢突然不吃了,他说:
“这些给爸爸送去。”
李光头说:“好!”
两个孩子把剩下的煎虾放进一只碗里,出门的时候宋钢说再给他爸爸去打二两黄酒。宋钢想象着宋凡平喝着黄酒吃着虾的时候,一定会高兴得哈哈大笑。宋钢张开嘴啊啊乱叫,表演起了他爸爸如何大笑;李光头说宋钢笑得不像,说他像是在喊救命。然后李光头表演起了宋凡平的哈哈大笑,李光头说宋凡平嘴里塞满了虾肉,灌满了黄酒,就是张大嘴巴也笑不出声音来,只能“呵呵”地笑了;宋钢说李光头也不像,说他像是在打哈欠。
他们拿了一只空碗,走出门去,到街上的食品店里打了二两黄酒。那个卖酒的看着他们碗里的虾,使劲吸着鼻子,他说闻着都香,吃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了。李光头和宋钢咯咯地笑,他们说吃起来就更香了。他们转身离去的时候,听到了卖酒的在后面吞口水。
这是黄昏时刻,宋钢端着一碗黄酒,李光头端着一碗煎虾,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向了宋凡平的仓库。他们又遇上了那三个扫堂腿中学生,三个中学生迎面走来,对着他们叫道:
“喂,小子。”
他们心想坏了,要不是端着黄酒和煎虾,他们早就逃之夭夭了,现在他们手里端着碗跑不快,只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三个中学生的六条扫堂腿包围了他们,李光头和宋钢端着碗仰脸看着三个中学生,宋钢得意地说:
“我们已经坐在地上了。”
李光头以为他们会说:有本事站起来。所以他忍不住提前说了句:有本事把我们扫荡起来。可是三个中学生没说这话,他们的兴趣到李光头的碗里来了。孙伟、赵胜利和刘成功挨着蹲了下来,孙伟吸着鼻子说:
“真香啊,这虾做得比饭店里的虾还香……”
赵胜利接着说:“他妈的还有黄酒呢。”
李光头端着碗的手抖动起来,他觉得他们要吃他碗里的煎虾了。果然他们说:
“喂,小子,让我们尝尝。”
三个中学生的六只手同时往李光头的碗里伸,李光头躲闪着手中的碗,拼命叫着说:
“童铁匠说了,我们都是祖国的花朵。”
他们听到童铁匠的名字,手缩了回去,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看见童铁匠,街上也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们的手又伸了过来。李光头哇哇叫着张嘴要去咬他们的手,这时的宋钢突然喊叫起来:
“卖虾啦!卖虾啦!”
宋钢一边喊着一边用胳膊捅着李光头,李光头看到宋钢的喊叫吸引了街上行走的人,于是他也跟着宋钢喊叫起来:
“卖虾啦!香喷喷的煎虾啦!”
很多人围了过来,他们好奇地看着叫卖的李光头和宋钢。三个中学生被挤到了外面,站在那里骂了宋钢的爸,又骂了李光头的妈,还骂了他们爸妈的列祖列宗,然后吞着口水抹着嘴巴走去了。
有人问李光头和宋钢:“这虾怎么卖?”
宋钢说:“一元钱一只虾。”
“什么?”那个人惊叫起来,他说,“你是在卖金银珠宝啊!”
“你闻闻,”宋钢让李光头端起碗来,他说,“这是煎虾。”
李光头把碗举过了头顶,他们都闻到了煎虾的香味,有人说:“香倒是很香,一分钱两只还差不多。”
另外的人说:“一元钱都可以买一只金虾了,这两个小王八蛋是在投机倒把。”
宋钢站起来说:“金虾又不能吃。”
李光头也站起来说:“金虾又不香。”
三个中学生已经不在了,李光头和宋钢松了口气,从围着的人群里走出来,两个孩子端着两只碗大摇大摆地走去,他们走过了街道走过了桥,走到了那个仓库的大门前。看守大门的还是长头发孙伟的父亲,他的儿子差一点吃了李光头碗里的虾,他看到两个孩子走过来,笑着说:
“喂,胳膊不郎当啦?”
两个孩子说:“不能郎当,我们端着碗呢。”
长头发孙伟的父亲也闻到了虾的煎香,他走过去低头看着李光头和宋钢手里的虾和酒,伸手从李光头的碗里拿了一只虾,放进嘴里吃了起来,问他们:
“谁做的虾?”
李光头说:“我们做的。”
他满脸的惊奇,他说:“这两个小王八蛋,简直是国宴厨师。”
他说着手又伸向了李光头的虾碗,李光头躲开了他的手。他干脆两只手都伸了过去,要两个孩子把酒碗和虾碗都交给他。两个孩子后退着躲开他,他骂了一声“他妈的”,走到仓库门前踢开了大门,对着里面喊叫:
“宋凡平!出来!你两个儿子送吃的喝的来啦!”
他把“吃的喝的”拉长了喊叫,里面一下子出来了五六个戴红袖章的人,他们一边走过来,一边东张西望地说:
“吃什么?喝什么?”
他们的鼻翼都翕动起来了,他们说真香啊,比猪油还香。他们平日里吃的都是萝卜青菜,他们一个月里面最多吃一次猪肉,现在他们看见了李光头手里的煎虾,馋得嘴巴里都伸出手爪子来了。他们围住了两个孩子,就像高大的墙围住了两棵小树。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让老子尝尝。他们的唾沫星子像下雨一样喷在李光头和宋钢的脸上。李光头和宋钢捂住手里的碗,吓得大叫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
这时郎当着胳膊的宋凡平走了出来,两个孩子见到了救星,他们对着宋凡平喊叫:
“爸爸,你快过来呀!”
宋凡平走到两个孩子面前,李光头和宋钢躲到了他的身后,两个孩子放心了,举起虾碗和酒碗递给他,宋钢说:
“爸爸,我们给你做了煎虾,我们还给你打了二两黄酒。”
宋凡平郎当着的左手不能用了,他的右手接过来李光头的虾碗,他自己没有吃,而是谦恭地递给了那些戴红袖章的人;他又接过来宋钢手里的酒碗,也递给了他们,他们正忙着吃虾,宋凡平就谦恭地端着酒碗。他们吃虾的手就像是树上伸出来的树枝那么多,也就是眨了几下眼睛,打了几个喷嚏,他们就把煎虾吃了个精光。他们看到宋凡平谦恭地站在那里端着的黄酒,他们拿过去了黄酒,每人喝了一大口,把黄酒也喝了个精光,李光头和宋钢都听到他们的喉咙里咕咚咕咚的响声。
李光头和宋钢伤心地抹起了眼泪,他们做了煎虾,打了黄酒,专门给宋凡平送来,可他没舔着虾也没沾着酒。宋钢伤心地说:
“我们以为你吃着虾,喝着酒,你会哈哈大笑。”
宋凡平蹲下来擦着两个孩子的眼泪,那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擦着他们的眼泪。两个孩子突然看到他哭了,他笑着看他们,可是他的眼泪却在流出来。
那几个红袖章吃了虾喝了酒,这时竟然抬脚踢起了宋凡平,他们对着宋凡平叫道:
“起来,滚回仓库去!”
宋凡平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轻轻拍拍李光头的脸,又轻轻拍拍宋钢的脸,轻声对他们说:
“回家吧。”
宋凡平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宋凡平没有眼泪了,他幸福地对那几个红袖章笑了笑。然后宋凡平像个英雄走向了仓库的大门,虽然他郎当着左边的胳膊,走到门口时,他转身向李光头和宋钢挥了挥右手。宋凡平挥动右手时的模样牛气冲天,就像是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百万游行的人群挥手似的。




兄弟 十五
很多年以后,李光头每次提起他的继父宋凡平时,只有一句话,李光头竖起大拇指说:
“一条好汉。”
宋凡平在那个其实是监狱的仓库里饱受折磨,他的左胳膊脱臼以后逐渐浮肿,他哼都没哼一声。他一直在给李兰写信,他是在桥上挥舞红旗的那天写的第一封信,这是他最为风光的时候,所以他的信也是写得激情四射。李兰在上海医院的病床上第一次读到了一个男人的来信,而且是一封令人亢奋的信,李兰像是吃着激素似的读完它。李光头的生父从来没有给李兰写过信,那个淹死在厕所里的男人最浪漫的时候,也就是在深更半夜敲打着李兰的窗户,想把她勾引到稻田里去搞一次野合。所以当李兰拿到宋凡平的第一封信时,竟然满脸通红。后来宋凡平的信一封又一封地来到她的手上时,她仍然会脸红心跳。
这时候宋凡平已经被打倒了,为了让李兰在上海安心治病,他的信仍然写得激情四射。他没有告诉李兰实际的情况,他在信里把自己写得越来越好,让李兰觉得他在文化大革命的洪流里正红得发紫。当宋凡平被关进了仓库、左胳膊被打脱臼后郎当起来时,他的右手还在编造自己的风光。后来的这些信是李光头和宋钢替他寄走的,两个孩子走到仓库的大门口,长头发孙伟的父亲把信交给他们,他们再去邮局。宋凡平自己寄信的时候,习惯将邮票贴在信封的右上角。李光头和宋钢去寄信时,不知道邮票应该贴在什么地方。他们看到一个寄信的人将邮票贴在了信封的背面,那一次李光头就这样贴上去了。下一次轮到宋钢贴邮票了,他看到别人将邮票贴在信的封口上,他也贴在了封口上。
当时的李兰已经无法在上海安心治病了,医院里每天都有批斗会,她认识的医生一个一个被打倒了。她忧心忡忡,她想回家了。可是宋凡平的来信不同意她回家,希望她在上海将偏头痛彻底治愈。李兰在医院的病床上度日如年,她把宋凡平的来信读了不知道有多少遍,她都能倒背如流了,这是她在上海孤独一人时全部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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