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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余华
余拔牙的胳膊也套上了革命的红袖章,这是张裁缝送给他的,眼看着童关张热火朝天一条龙制造着红缨枪,余拔牙冷冷清清,红缨枪上没有牙齿,余拔牙不能去拔牙,不能去补牙,更不能去镶上几颗假牙,余拔牙只好躺在藤条椅子里等待革命的召唤。
李光头到处游荡,看完了童关张三家铺子像是兵工厂那样制造红缨枪后,李光头打着哈欠走到余拔牙的油布雨伞下。身边没有了朝夕相处的宋钢,李光头孤独又无聊,他走到哪里就把哈欠带到哪里。哈欠也传染,看到李光头哈欠连连,余拔牙的嘴巴也跟着一张一合,打出了一个又一个哈欠。
以前余拔牙的桌子上放着的都是拔下的坏牙,现在余拔牙与时俱进地放上去十几颗不小心拔错的好牙,余拔牙要向所有走过的革命群众表明自己鲜明的阶级立场,说这些好牙全是从阶级敌人的嘴里拔下来的。看到只有八岁的李光头走进了他的油布雨伞,余拔牙也同样要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他从藤条躺椅里支起身体,指指桌子上十几颗拔错的好牙说:
“这些是我拔下的阶级敌人的好牙。”
又指指桌子上几十颗招揽顾客的坏牙说:“这些是我拔下的阶级兄弟和阶级姐妹的坏牙。”
李光头没精打采地点点头,他看看桌子上这些阶级敌人的好牙和阶级兄弟姐妹的坏牙,觉得没什么意思,他在余拔牙躺椅旁的板凳上坐了下来,张嘴继续打着哈欠。余拔牙已经无聊地躺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李光头,结果是来和自己比赛打哈欠。
余拔牙坐起来,看看街对面的电线杆,拍拍李光头的脑袋说:“你不去搞搞这根电线杆?”
“搞过了。”李光头晃着脑袋说。
“再去搞一次。”余拔牙鼓励他。
“没意思,”李光头说,“城里所有的电线杆我都搞过几次了。”
“我的妈呀,”余拔牙惊叫起来,他说,“要是在从前,你就是皇帝,三宫六院;要是在现在,你就是连环强奸犯,坐牢枪毙。”
正打着哈欠的李光头一听“坐牢枪毙”,惊得半个哈欠缩了回去,他瞪圆了眼睛说:
“搞搞电线杆也要坐牢枪毙?”
“当然啦,”余拔牙换了一种语气,“这要看你的阶级立场。”
“什么阶级立场?”李光头不明白。
余拔牙伸手指着对面的电线杆,问李光头:“你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女敌人呢?还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姐妹?”
李光头还是瞪圆了眼睛不明白,余拔牙来精神了,他眉飞色舞地说:“你要是把电线杆当成阶级女敌人,你搞它就是批斗它;你要是把电线杆当成阶级姐妹,你就得和它登记结婚,不登记不结婚,你就是强奸。你把城里的电线杆全搞了,你就是把城里的阶级姐妹全强奸了,还不是坐牢枪毙?”
李光头听了余拔牙的话,知道“坐牢枪毙”的后顾之忧解除了,瞪圆的双眼放心地扁成了两条缝。余拔牙拍拍李光头的脑袋问:
“明白了吧?明白什么叫阶级立场了吧?”
“明白了。”李光头点点头说。
“你告诉我,”余拔牙说,“你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女敌人呢?还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姐妹?”
李光头眨了一会眼睛说:“我要是把它们当成阶级电线杆呢?”
余拔牙一愣,随即大笑地骂起来:“你这个小王八蛋。”
李光头在余拔牙那里坐了半个小时,余拔牙笑声朗朗了,李光头还是觉得没意思,他起身又回到了童铁匠的铺子。李光头坐在童铁匠的长凳上,背靠着墙壁,歪着脑袋斜着身体,看着童铁匠生机勃勃地打造红缨枪头。童铁匠左手用钳子夹着枪头,右手挥动着铁锤砰砰地响,铁匠铺子里火星四溅飞舞。童铁匠左胳膊上套着的红袖章不断滑下去,童铁匠拿着钳子的左手就不断举起来一下,让滑到手腕上的红袖章再掉回到手臂上,童铁匠钳子里夹着的枪头也就一次次刺向了空中。汗流浃背的童铁匠一边捶打枪头一边打量着李光头,心想这个小王八蛋以前一来就趴在长凳上磨来磨去,现在一来就垂头丧气地斜靠在那里,像只蹲在墙角的瘟鸡。童铁匠忍不住问他:
“喂,你不和长凳搞搞男女关系啦?”
“男女关系?”李光头咯咯笑了两声,他觉得这句话很好玩。接着他摇了摇脑袋,苦笑着说:“我现在没性欲了。”
童铁匠嘿嘿地笑,他说:“这小王八蛋阳痿了。”
李光头也跟着笑了几声,他问童铁匠:“什么叫阳痿?”
童铁匠放下铁锤,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说:“拉开裤子,看看自己的小屌……”
李光头拉开裤子看了看,童铁匠问他:“是不是软绵绵的?”
李光头点点头说:“软得像面团。”
“这就叫阳痿。”童铁匠将毛巾挂回到脖子上,眯着眼睛说:“你的小屌要是像小钢炮那样硬邦邦的想开炮,就是性欲来了;软得像面团,就是阳痿。”
李光头“噢”地叫了一声,他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原来我是阳痿了。”
这时候的李光头已经是我们刘镇小有名气的人物了,我们刘镇有些群众游手好闲经常晃荡在大街上,这些群众有时候举举拳头喊喊口号,跟着游行的队伍走上一阵;有时候靠着梧桐树无所事事哈欠连连。这些游手好闲的群众都知道李光头了,他们一看见李光头就会兴奋起来,就会忍不住笑,就会互相叫起来:
“那个搞电线杆的小子来啦。”
这时的李光头今非昔比了,宋凡平被关进了仓库,宋钢嗓子哑了不再和他说话,他独自一人又饥肠辘辘,他垂头丧气地走在大街上,他对街旁的木头电线杆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晃荡的群众对他仍然兴趣浓厚,他们眼睛看着川流不息的游行队伍,身体拦住了他,悄悄指指街旁的木头电线杆对他说:
“喂,小子,很久没见你去搞搞电线杆了。”
李光头摇晃着脑袋响亮地说:“我现在不和它们搞男女关系啦。”
这些在街上晃荡的群众捂住嘴巴笑得前仰后合,他们围着李光头不让他走开,他们等着游行的队伍过去了,再次问他:
“为什么不搞男女关系了?”
李光头老练地拉开裤子,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小屌,他说:“看见了吧,看见我的小屌了吧?”
他们的脑袋撞在一起看见了李光头裤子里的小屌,他们点头的时候脑袋又撞到了一起,这些人捂着脑袋说看见了。李光头再次老练地问他们:
“是硬邦邦像小钢炮,还是软绵绵像面团?”
这些人不知道李光头是什么意思,他们点着头说:“软绵绵,软绵绵,像面团……”
“所以我不搞男女关系了。”李光头神气地说。
然后他像是一个准备告别江湖的侠客似的挥了挥手,从这些群众中间走了出去,他走了几步后回过头来,仿佛是历尽沧桑似的对他们说:
“我阳痿啦!”
在这些群众的阵阵哄笑里,李光头又精神抖擞了,他昂起了头威风凛凛地走去,走过一根木头电线杆的时候,他还顺便踢了电线杆一脚,表示自己对电线杆已经绝情绝意了。





兄弟 十三
在街上到处游荡的李光头,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渴了他就去喝河里的水,饿了他只好吞着口水往家里走。那时候他的家已经像个砸破的罐子,柜子倒了,他和宋钢没有力气扶起来;地板上到处是衣物,两个孩子也懒得去捡起来。自从宋凡平被押进那个仓库以后,抄家的人又来了两次,每次李光头都是立刻溜走,让宋钢一个人去对付他们。让宋钢没有声音的嗓子去咝咝地和他们说话,他们肯定会不耐烦,肯定会将巴掌扇过去。
这几天里宋钢没有出门,他像个厨师一样做饭炒菜了。宋凡平曾经教过两个孩子怎么做饭,李光头早忘得干干净净,宋钢倒是记住了。当李光头饥肠辘辘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时,宋钢已经做好了饭菜,摆好了饭碗和那两双古人用的筷子,坐在桌前等着李光头,看到李光头吞着口水走进来时,宋钢的嗓子就会咝咝地响起来,李光头知道他是在说:你终于回来啦。李光头刚跨进屋门,他就端起自己的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李光头不知道宋钢这些天是怎么度过的,宋钢每天都在对付那只煤油炉,他小心翼翼地划亮火柴,小心翼翼地把棉条一根根地点燃,每天都要把越烧越短的棉条再一根根拔出来一点。他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弄得满手的煤油,他的指甲里黑乎乎的,然后做一锅夹生饭给李光头吃。李光头吃着宋钢煮出来的米饭就像是在吃豆子似的,嘴里嘎嘣嘎嘣响个不停,把李光头的胃都吃累了,他常常没吃饱就开始打嗝,打出来的嗝也是嘎嘣嘎嘣地响。宋钢炒出来的青菜也是极其难吃,宋凡平炒出来的青菜是绿油油的,宋钢每次都把青菜炒烂炒黄了,像是咸菜的颜色,里面还有黑乎乎煤油的颜色,不是太咸就是太淡。李光头本来已经不和宋钢说话了,他吃着吃着火冒三丈了,他说:
“饭是生的,菜是烂的,你是地主的儿子……”
宋钢涨红了脸,嘴里咝咝响个不停。李光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李光头说:“别咝咝啦,像蚊子放屁,像臭虫撒尿。”
宋钢能够说出声音的时候,已经知道如何把米饭煮熟了。那个时候两个孩子早就将宋凡平留下的青菜吃完了,只剩下不多的大米。宋钢把煮熟的米饭盛在碗里,桌上放着一瓶酱油,看到李光头进门时,他的嗓音终于嘶哑地响了,他惊喜地对李光头说:
“这次熟啦!”
宋钢确实将米饭煮熟了,而且将米饭煮得一颗颗饱满晶亮。在李光头的记忆里,这是他吃到的最好的米饭,虽然他后来吃到过很多煮得更好的米饭,他总觉得都不如宋钢那次煮出来的米饭。李光头觉得宋钢是瞎猫逮着死耗子,碰巧煮得这么好。吃了几天的夹生饭以后,那天晚上终于吃上熟饭了。他们没有菜,可是他们有酱油。两个孩子把酱油倒进热气蒸腾的米饭里,搅拌均匀以后,米饭们像是涂上了油彩一样又黑又红又亮,酱油的香味在米饭的热气里扩散开来,飘满了整个屋子。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两个孩子吃着这碗里油亮的美味,月光从窗外照进来,风在屋顶上滑过去,宋钢嘶哑的嗓音说话了,他嘴里含着酱油米饭嗡嗡地说:
“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刚说完宋钢的脸上就流满了眼泪,他放下碗,低头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还将嘴里的米饭咽了下去。然后他擦着眼泪痛哭起来,嘶哑的嗓音像是拉起了电力不足的警报似的,呜呜的一声长,呜呜的一声短,哭得身体一抖一抽的。
李光头也低下了脑袋,他突然难受起来。宋钢煮了这么好的米饭,李光头想和宋钢说几句话,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李光头告诉自己:
“他是地主的儿子。”
宋钢煮了一次了不起的米饭以后,第二天中午又是夹生饭了。李光头一看到碗里干瘪没有光泽的米粒,就知道完蛋了,知道又要吃夹生饭了。那时候宋钢坐在桌前正在做着科学实验,他在一只碗里细心地撒上盐,又在另一只碗里倒上一点酱油,他分别品尝着它们,撒上盐的夹生饭和拌上酱油的夹生饭。李光头进门的时候,他已经取得了成果,他高兴地告诉李光头,撒上盐的夹生饭比拌上酱油的要美味很多。而且这盐要一点一点撒上去,撒一点就赶紧吃一口,不能等盐化了,一化就没有口感了。
李光头怒气冲冲,对着宋钢喊叫:“我要吃熟饭,我不吃夹生饭。”
宋钢抬起头来告诉他一个坏消息:“煤油用光了,饭煮到一半时就没有火了。”
李光头没有脾气了,只好坐下来吃夹生饭。没有煤油等于没有了火,李光头心想宋钢要是屌里尿得出煤油,屁眼里喷得出火,那就太好了。宋钢让李光头撒一点盐就马上吃一口,李光头按宋钢说的去吃,吃得他眼睛一亮。一粒粒的盐和一颗颗的夹生米饭在嘴里一嚼,都有着清脆的声响。尤其是那一粒粒的盐,李光头嚼碎它们时突然有了鲜味。李光头知道了宋钢为什么让他在盐融化以前吃下去夹生米饭,就像是摩擦生火一样,这盐里的鲜味是咀嚼的一瞬间摩擦出来的,当它们融化以后就没有鲜味,只有咸味了。李光头第一次觉得夹生饭的味道也不错,这时候宋钢告诉他另一个坏消息:
“米也吃光了。”
到了晚上两个孩子继续吃着撒上盐的夹生饭,这是中午剩下的。第二天早晨的太阳照到了他们的屁股上,才把他们照醒过来。起床后他们跑到屋外的墙角各自撒了一泡尿,提一桶井水各自洗了一把脸,然后他们才想起来从今天起连个屁都吃不到了。李光头在门槛上坐了一会,他想看看宋钢这小子有什么办法弄出一点吃的来。宋钢在倒地的柜子里翻弄了一阵,又在地上的衣物里寻找了一阵,最后也是什么吃的都没有,宋钢只能吞着自己的口水当早餐了。
李光头也只好吞着自己的口水,继续像野狗一样在大街小巷到处游荡,刚开始的时候李光头还能蹦跳几下,中午时他就成了泄了气的皮球。饥饿让八岁的李光头仿佛八十岁了,头晕眼花不去说它了,四肢无力也不去说它了,肚子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还不停地打着嗝。李光头在街旁的一棵梧桐树下坐了很长时间,歪着脑袋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看到有人吃着肉包子从面前走过,他亲眼看见那人的嘴角挂着肉汁,他还亲眼看见那人的舌头伸出来舔了一下肉汁;还有吃着瓜子从他身边走过的女人,她把瓜子壳都吐到了他的头发上了;最让李光头生气的是一条野狗,从他前面走过时嘴里竟然叼着一根骨头。
李光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他只知道自己饥肠辘辘,他根本不指望回家能吃到什么,他只想回家躺到床上去。可是当李光头走到门口时,突然看到宋钢坐在桌前吃饭的背影。那一刻李光头喜出望外,他饿昏饿累的时候竟然还有力气扑上去。
李光头扑了个空,他看清了宋钢正在吃着什么,宋钢的面前放着一碗清水,他往嘴里放上一点盐,慢慢地让盐融化了,接着喝上一口水;吃完了盐以后,下一次是喝上一小口酱油,他鼓着腮帮子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等酱油把他的嘴巴浸泡够了,他又喝起了那一碗清水。
宋钢有气无力地吃着盐和酱油,喝着清水,他饿得都不愿意和李光头说话,只是指了指桌上另一碗清水,李光头知道这是为他准备的。李光头在桌旁坐了下来,虽然万分失望,他还是像宋钢那样吃了起来。吃上一点盐和酱油,喝上一碗清水,总比什么都不吃强。这顿午饭其实什么都没有,也让李光头觉得吃过午饭了。李光头好像舒服一点了,他躺到了床上,他自言自语说着,要到梦里去看看有什么吃的,随后他舔了舔嘴唇就睡着了。
李光头说到做到,刚进梦乡就一头撞在一个巨大的蒸笼上,蒸笼呼呼地冒着热气,几个穿着白衣服的厨师喊着“嗨哟嗨哟”的劳动号子,把巨大的蒸笼盖抬了起来,李光头看到里面的肉包子多得像是中学操场上开批斗会的人群,那些包子都在流着肉汁。那几个厨师又把蒸笼盖上了,他们说还没蒸熟。李光头说肯定熟啦,包子里的肉都流出来啦。厨师们谁也不理他,他只好站在一旁等了又等,看到肉汁都流到蒸笼外面来了,厨师们终于说:熟啦!他们“嗨哟嗨哟”地将盖子抬走,他们说:吃吧!李光头觉得自己像是跳水一样,一头扎进了蒸笼里,李光头的胸前抱起了一堆肉包子,就在他低头咬住一个流着肉汁的包子时,他醒来了。
宋钢把李光头推醒了,宋钢摇晃着李光头的身体,沙哑地喊叫:“找到啦!找到啦!”
眼看着自己咬住肉包子了,结果被宋钢这么摇来晃去,这包子就没了踪影。李光头气得哇哇大哭,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抬脚去踢宋钢,他嘴里喊出来的声音全是“包子包子包子”。随即李光头又破涕为笑了,因为他看到宋钢挥动的手里拿着钱和粮票,他看清楚了是两张五元的钱。
宋钢喋喋不休地说着他是怎么找到宋凡平留下的钱和粮票,李光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的脑袋被流着肉汁的包子塞满了。李光头的力气也一下子回来了,他跳下了床,对宋钢说:
“走,买包子去!”
宋钢摇着头说:“我要先去问问爸爸,他同意了,我们才可以去买包子吃。”
李光头说:“等找到你爸爸,我们早就饿死啦!”
宋钢还是摇着头说:“我们不会饿死的,我们会很快找到他的。”
钱有了,粮票有了,眼看着包子也马上要有了,宋钢这傻瓜还要去问他妈的什么爸爸去。李光头急得直跺脚,他看着宋钢手里的钱和粮票,他想扑上去抢过来。宋钢看出来李光头要来抢钱,赶紧把钱和粮票塞进了口袋。两个孩子扭打了起来,他们一起倒在了地上。宋钢的双手紧紧捂住他的口袋,李光头的手想穿过他的指缝伸到他的口袋里。两个孩子都是一天没吃东西了,都没有了力气,他们扭打一会,又停下来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上一会气,接着继续扭打和继续喘气。后来宋钢先从地上爬起来,他想冲出门去,李光头也赶紧爬起来,堵在了门口。两个孩子都累得歪歪斜斜了,李光头堵在门口,宋钢站在屋里,他们脸对着脸喘着气休息了一会。然后宋钢转身走到了厨房里,李光头听到他从水缸里舀出水来咕咚咕咚喝了好一会,喝饱了水的宋钢重新走到李光头前面,冲着李光头嘶哑地喊叫:
“我有力气啦!”
宋钢双手一推,就把李光头摔出门去了。宋钢从李光头的身体上面跳了过去,成功地逃跑了,去找他的地主爸爸了。李光头像死猪那样躺在屋前的地上,后来又爬起来像病狗那样坐在门槛上,他饿得呜呜地哭了几声,哭泣让他觉得自己更饿了,他立刻停止哭泣。李光头看着风吹在树叶上沙沙地响,阳光照在他的脚趾上亮闪闪,李光头心想要是阳光像肉丝一样可以吃,风像肉汤一样可以喝就好了。李光头靠着门框坐了一会,然后站起来到厨房的水缸里咕咚咕咚喝饱了水,他觉得有点力气了,就关上门走向了大街。
这天下午李光头在大街上苟延残喘地走来走去,什么吃的都没见着,倒是见着了那三个中学生。当时李光头正靠在一棵梧桐树上,他听到了嘿嘿的笑声,听到他们叫他:
“喂,小子。”
李光头抬起头来时,他们已经围住他了。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李光头知道他们要来练习扫堂腿了。这一次李光头没法逃跑了,他也没有力气逃跑,他对他们说:
“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长头发孙伟说:“我们给你吃扫堂腿。”
李光头哀求他们:“今天不吃扫堂腿了,我明天再吃吧。”
“不行,”他们三个人同时说,“今天明天都得吃。”
李光头指指不远处的电线杆,继续哀求他们:“别让我吃扫堂腿了,就让我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吧。”
三个中学生哈哈笑个不停,长头发孙伟说:“先吃扫堂腿,吃饱了再去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
李光头伤心地抹起了眼泪,三个中学生像亲兄弟似的互相谦让着,都要把第一个出脚的机会让出来。
这时候宋钢出现了,他手里拿着包子从街道对面奔跑过来,跑到李光头跟前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同时也把李光头拉到了地上。两个孩子都坐在了地上,宋钢满头大汗地将肉包子递给李光头,这是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李光头拿过来就塞进嘴里去了,他第一口就让里面的肉汁流出了嘴角,第一口还没吞下去他就噎住了,李光头伸长了脖子一动不动。宋钢伸手在他的后背上拍打着,同时得意洋洋地对那三个中学生说:
“我们坐在地上了,看你们怎么扫荡我们……”
“他妈的,”三个中学生互相看了看,又说了一声,“他妈的。”
三个中学生不知道如何来扫荡已经坐在地上的李光头和宋钢,他们商量着要不要动手把两个孩子提起来,宋钢警告他们:
“我们会喊救命,大街上的人都会过来……”
“他妈的,”长头发孙伟说,“有本事你们就站起来。”
宋钢跟着他说,“有本事你们把我们扫荡起来。”
三个中学生看着赖在地上的李光头和宋钢束手无策,他们骂骂咧咧地看来看去,看着李光头把肉包子吃了下去。李光头吃下包子以后有力气了,他应和着宋钢的话:
“我们坐着很舒服,我们坐在地上比躺在床上还要舒服。”
三个中学生又是骂了三声“他妈的”,长头发孙伟换了一副嘴脸,他亲切地笑着,亲切地对李光头说:
“喂,小子,起来吧,我们保证不扫荡你,你去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吧……”
李光头嘿嘿笑了两声,伸出舌头舔着嘴角的肉汁,把自己舔得摇头晃脑,他摇头晃脑地说:
“我不和电线杆搞男女关系了,要搞,你自己去搞,我阳痿了,你知道吗?”
三个中学生不知道阳痿是什么意思,他们互相好奇地看了看,赵胜利忍不住去问李光头:
“什么叫阳痿?”
李光头得意洋洋地对他说:“你拉开裤子看看自己的屌……”
赵胜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裤裆,警惕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说:“你看一看,你的屌是硬邦邦像小钢炮?还是软绵绵像面团?”
赵胜利隔着裤子摸了一把自己的屌,他说:“还用看吗?现在肯定是软绵绵像面团……”
李光头听后惊喜地对赵胜利说:“你也阳痿啦!”
三个中学生这时候明白什么叫阳痿了,孙伟和刘成功哈哈地笑,孙伟对赵胜利说:
“你真是个笨蛋,你连阳痿都不知道……”
赵胜利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他踢了李光头一脚说:“你这个小王八蛋才是个阳痿,老子早晨醒来时硬邦邦的比小钢炮还要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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