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乡夜夜》
作者:沉埃
有一个词叫“bittersweet”,她的这场无望的爱,就是这样且喜且忧,
甜蜜又苦涩,是不是每一场伤筋动骨的爱都是这样的滋味?
“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
江乡夜夜是每一个漂泊异乡怀恋故乡的夜晚,也就是每一个远离他思念他的夜晚。
这半句词,她曾在纸上写过太多遍,在心里念过太多遍,熟悉得像一句祈祷文,而终在今夜,这个圣灵降临的夜晚,得偿了夙愿。
《江乡夜夜》 章节1
江乡夜夜
作者:沉埃
第一章
引子
江玥不信神,但她相信有个至高的存在叫命运。
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
这初初的二十五年已是一波三折,后面还会怎样?
它无序、偶然、翻云覆雨。
所以她认命,且抱着看戏的心态,看祂会发给她什么牌,要引她到何处去。
据说这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江玥在沉寂中隐隐期盼转机的到来。
而它果真来了。
1
那天傍晚,江玥正陪着密歇根大学来的访问教授往餐厅走。
这个不起眼的胖老头是世界知名的哲学家albert gn,这个学期在j大讲授语言哲学。江玥作了这门课的助教,于是从接机起,到吃饭、住宿、出游、上课事无巨细都要一一打点。虽然事情繁琐不免厌烦,但私下可以和这样的大牌牛人随意交谈请教,却也受益良多。
江玥并不是用功勤恳的好学生,但聪明,不说话时一幅文静的样子,向来讨老师喜欢。胖老头这会儿正以老外一贯不吝赞美不嫌肉麻的做派赞她beautiful又
illiant。江玥心想,bb噢,好老头,夸人还讲究押头韵。这么想着,就觉察到她的bb(bckberry)在响。
走道里人声嘈杂,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时,屏幕显示已有两通未接来电,那人却还不屈不挠地打来。她盯着来电号码,迟疑片刻摁下接听,那边立时传来略显急促的男声:“小玥,你快来趟医院!阿珺哥出事了,还在急诊,估计是要住院……”半晌没听见回应,那人也稳下声来,说道:“我们就在康州。他身边就我一个人。”
“你们在哪个医院?”
“协和。”
“我马上过来。”
江玥将手机胡乱塞进包里,手禁不住微微发颤。
别慌,别慌。
转头正好看见师兄徐炎辉,她连忙拉住,说自己家里有事,晚上gn教授的课请他帮忙照看,又将选课名单交给他。徐炎辉连声应下,说小师妹吩咐,自当遵如圣旨,见她神色恍惚,才没再出言调笑。江玥又回身向gn教授致歉。这才拔腿往外走,走两步便跑了起来。这个时间,正是交通高峰期,能不能打到车,到赤金路那边又堵不堵。江玥只觉脑中空空,胸头却像是灌满了风喘不过气来。
等她赶到医院,天色已经全暗了,惨白的日光灯,照着医院惨白的墙壁,王浩正站在住院部护士台那儿等她。
到得他跟前,江玥叫了声“小王叔叔”,紧忙问:“怎样了?到底怎么回事?”
“急性胃出血。已经止血了。十点多才从新加坡飞回来,中午和国土局一群老家伙吃饭,喝得不少。出来在车上我看他脸色就不对。到饭店房间就休息了。后来,曾工打他电话没人接又打到我这里,我过去敲门也没应。找人打开门进去才知道他晕倒在卫生间里,地上还吐了一滩血。这些天东奔西走太劳累,平日吃饭又不规律。你好好劝劝他……”
王浩看着面前的江玥,仿佛还是从前那个小姑娘,可又很不一样,一时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他自二十岁退伍起便为江珺工作,是他的司机,保镖也是他最信任的助手。王浩自认对江家他是最为了解的,况且整个江家很简单,就只有两人——他面前这个和躺在病床上那个。但他不能理解从前那么亲厚的两人居然生分到互相避忌,难道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他有点懊悔地挠挠头,这个电话不知道是不是打错了。
“他现在呢?”
“正输液呢,在231房间。你去看看,我出去吃点东西,顺便买点粥回来,等他醒了吃。”说完,王浩不再看她,管自己走了。
江玥推开病房的门,走进,然后轻轻阖上。房间中央的病床上正躺着那个人。
是近乡情怯吗?江玥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门口离床只几步路的距离,却有悠悠七年横亘其间。
七年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到生日年节时,他打来电话道声快乐,淡淡地问着近况叮嘱几声闲扯几句。她宁愿没有这些个电话,老死不相往来,那么她还能掂量出自己在他心里是怎样的份量。她怨恨极了这样的不冷不热。他们原是最亲最近的人,却疏远至此。
这些年在别人看来她是从心所欲洒脱浪漫,惟她自己知道那是自我放逐,终于越走越远。很多时候想跑回去,不管不顾,死皮赖脸,这念头一次次爬上心头折磨她,咬咬牙又生生捱下。
睽离七年,此刻只有她和他两人,多难得。
将近夜晚八点的光景,窗帘拉得严严,房里只开着廊灯。就着这点幽微光亮,江玥细细地打量他。
这么多年,他怎么也不见老。
右手摊着插了针头在输液,左手放在身侧,蜷成一个虚握的拳头,一点没变。手腕处泛起一片青紫,想是昏倒在地时磕着了。眉头在睡时仍轻轻蹙着,眉间的川字纹像是更深了。脸廓线依旧棱角分明,短短的发密密茸茸地贴着头皮,摸上去必定还是扎手好玩。他是早就有白发的,而今愈发多了,黑白夹杂就要成灰色了。
尘满面,鬓如霜。还是老了的。
岁月如驰,汤汤川流。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才二十三岁,如今四十有一了,一身病痛满心疲惫,怎会不老。
2
江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定定地望着那仍在沉睡的人。泪意渐起,凝在眼中,水光浮泛。在这模模糊糊间,近二十年的人与事如光影恍恍显现扑涌而来。
她记得,全都记得,它们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的地貌。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人给的。
是他给了她姓氏,为她取美丽的名字,予她衣食居所,让她受最好的教育,在梦魇时安抚她,在生病时照顾她。
他曾给了她一个家。
对他纵有千万种感情,但始终不变的是感激。以前看武侠小说,看到“吾辈之再生父母”的说辞,虽是陈腔滥调,但时看时惊心,再生父母,说的不正是他吗?
如果没有他,江玥无法想象,自己会流落何方,现在又会是何种模样。
他叫江珺,没错,她是叫他叔叔,但她的父亲并不是他的兄弟。
江玥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生于何时,家乡何处。
她是弃婴,这点阿婆从未对她隐瞒。
阿婆说,是在秋天的一个早晨看见她的,到底哪一天记不得了。那时她应该刚出生没几天,长得很小,阿婆张着手比划,这么点,像新生下来的小猫仔。阿婆实在太能夸张了,一个婴儿就算再小也小不到那个地步呀。但她当时真的是像小猫一般,被放在一个纸箱里,裹着件大人穿的半旧棉袄子。箱子里并没有什么信物,连个纸片都没有。就这样被放在教堂门口。
那是凤山镇上的基督教堂。这个教堂像是信息集散地,教众们每周一、三、五晚上要聚会读经,周日礼拜一日,位置又在镇中心,往前是菜市场,来来往往正是最热闹的地方。
所以江玥当天就被抱去给了邻村一对没生养的夫妇。
江玥回想这段经历觉得匪夷所思,她对养父母没有一丝印象,甚至不记得自己叫过什么人阿妈阿爸。
因为到三岁时,她又被送回教堂了。那家男人做工时触电死了,女人要回娘家好再改嫁,怎会带着她这个半大不小的拖油瓶,何况还是领来的。她把小孩带到教堂想寄在这儿看有谁想要。结果江玥从此就跟着看教堂的阿婆住下了。
柳阿婆是嫁到镇上一户姓柳的人家。起先她和她男人住在这个教堂的偏房里,渐渐儿女长大成了家分了家,再后来老头没了,她一个人,仍旧负责打扫看管教堂。一个人不免冷清,江玥来得正是时候,三岁带起来也不很麻烦,她也就接过养了起来。
一个暮年女人和一个稚龄女童,那几年是怎么过的呢。江玥想起来的只是些片段,像翻看照片一般,哦曾有那一幕。当然小时候的照片她一张也无,因为没有人给她照过相。
阿婆叫她玛拉。
玛拉玛拉叫开了,一条街上的小孩都笑话她,给她起绰号马拉屎马拉尿。她个矮人小,打又打不过骂人又不会,每每这时只涨红着脸觉得难堪又难过,心里埋怨阿婆起这么难听的名字。
阿婆打着两根长长的辫子,盘在头顶,镇上信耶稣的女人几乎都留这样的发式。江玥也留着长发,梳两根辫子垂在胸前。她记得冬天午后,阿婆散开她的发辫用篦箕给她篦虱子,又给她洗头。她对着脸盆弯着腰垂着头,很累可是只能撑着。有一次她站不住了,扭动着不小心把水甩到阿婆身上,当下手臂就挨了篦子敲。阿婆的脾气不好,凶起来骂她短命鬼,要把她赶出去睡大马路。阿婆会做衣服,时常接些活儿挣钱。做剩下的布料就拼着给她做些衣衫裙子。晚上临睡前熄了灯,阿婆跪在床前祈祷,她也乖乖跪着。
她一直没有上学,不像别的小孩上完幼儿园,等着念小学。教会组织了一个小子班,每周六给教友的孩子讲些圣经故事。每回她都去听。对着图画看旁边的字,问教他们的阿姨这念什么,如此识了些字。最高兴的是这个阿姨教了她弹风琴。弹c调的赞美诗“需要耶稣”,最最简单的调门指法。礼拜堂没人时江玥就溜去摸风琴,对着诗歌简谱练。小小的她心怀小小的愿望,如果能把风琴弹好,将来就可以为他们唱赞美诗时弹琴伴奏,那样就不用担心会给赶出去了。
日复一日,微如草芥的她也长到了七岁。
在江玥七岁这年过去大半时,发生了两件事,毫无预兆的,却彻底改变了她而后的人生。
阿婆走了。
江珺来了。
第二章
3
那年夏天,凤山镇照例来了台风起了洪水。台风洪水过后,阿婆要把教堂里的窗帘幔布取下来洗晒。教堂屋顶高深,窗子一扇扇耸立,帘幔由高处长长垂下。她支起梯子靠在墙上自己撑爬上去,一脚不慎踩空摔下,高血压的人,经此一摔,躺了一晚就咽气了。
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又有许多教会的弟兄姊妹过来料理后事。在众人的帮衬下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要到这个时候江玥才知道柳阿婆原来姓江,牌位上写着江氏秀珠。
因为这个江姓,江珺来参加丧礼。
柳阿婆江秀珠是他爸的姐姐,他的姑姑。他为数不多的亲人,又少了一个。
凤山镇江珺已是多年没回了。生于斯长于斯,却不想甚至不敢再踏上这片土地。九年前那场暴风洪水带走了他的父母,一夕间将他光彩鲜丽的青春泼得灰墨墨。悠游无忧的少年时代终结于这场天灾。
凤山镇背山面海,台风一旦在此地登陆,风雨肆虐,残局不堪设想。那年他十四岁念初三,哥哥江舟十八岁念高三。他记得那天是九月三日,刚开学。台风正面袭来,风强雨劲无止无歇,大水漫起山体瘫落。他们江氏族人连排建的房子在凤山脚下,房屋脆弱不堪风雨肆虐随着山石轰轰崩塌。被压在下面的人就再没能起来,那里面有他的母亲和从镇上赶回去的父亲。
两个少年一时间失去所有庇护,只得自强自立。
江舟辍学,和同乡的年轻人去了祁宁市修船厂做学徒工。不料这群背井离乡的年轻人成了改革之初的弄潮儿,像一条条搏命的鲶鱼,游走在法律的边缘,奋不顾身地捕捉住刚刚萌生出来的商业机遇。
江舟脑子活胆子大又讲义气,凤山出来的这帮人渐渐都愿听他调遣。几年来借着天时地利,走私倒卖赚下第一桶金,而后越积越多。在体制破冰之期悄悄聚集起了自己的原始资本。
江珺升上高中,最终以全省理科第三的成绩考上j大,读海洋工程。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两兄弟喝酒庆贺,喝到最后是两人四眼赤红抱头痛哭。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这些年的辛苦落魄都熬过来了,二人今时所成亦可告慰在天的父母。
只是江珺没料到,世事竟这样无常。在他大四快毕业时,江舟出了车祸当场死亡。江舟是在毗邻祁宁的山城茂石谈完生意,开车回祁宁,山路弯曲窄陡,平日就是事故频发,何况夜深酒后。
《江乡夜夜》 章节2
之后很长时间里,江珺都觉得自己仿佛被飓风卷离大陆的一座孤岛,那种茫茫无依漂流无根的存在感强烈地磨砺着他吞没了他。
也许是因为这一份共同的为人世遗弃的孤绝之感,让在他面对这个叫玛拉的小女孩时起了恻隐之心。
那时已经送殡结束回到了耶稣堂,男人成群地坐着抽烟闲聊,小孩子在天井玩闹,女人们在厨房忙碌。江珺被几个年轻人围住,那些或酸溜或艳羡的问话弄得他实在尴尬,便找借口溜了出来。
穿过天井,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礼拜堂内阴暗凉爽,枣褐色的长椅左中右数十排布落整齐,留出两行过道通往讲坛。江珺手指抚过一排排落漆的椅背,往前走,然后他看见一个站在风琴前的小人儿。
他问她:“你会弹琴吗?”
她点头。
“那弹一支歌给我听,好吗?”
她又点头。
那时她还只会用右手单手在中央c键区弹奏。但奏出的乐音非常凄哀。
江珺听着耳熟,便问她:“你会唱这歌吗?”
她再点头,脆生生的童音和着琴声唱出:“失迷的羊,你今在哪里?救主今天正在寻找你。一百只羊当中缺一只,莫非就是你?莫非就是你?”
末了的这句“莫非就是你”低徊不已,直钻入他的心里。
是的,他想他就是那只走失的羔羊,他的亲人天上欢聚,只剩他孑然一身在这行色迷乱的尘世。
他颓然地坐在第一排木椅上。
她阖上琴盖,走到台阶边,蹲下来看他。
小丫头,绿色的连衣裙,翻着白色荷叶边的领子,苹果脸雪白雪白,看上去像颗小嫩葱。葱叶葱白,真是像得很。江珺禁不住笑了起来,一扫此前的阴霾情绪。
江珺夸她琴弹得好,歌唱得也好,问她叫什么。
显然,小孩子被人表扬很高兴,对那个她讨厌的名字也慷慨起来。
“我叫玛拉。”
说完急急解释,不是那个马,是这个玛,一时又想不出怎么形容,就跳下台阶,拉起他的手,在手掌上写字。
江珺觉得有趣。
“噢,下次你可以和别人说,我的玛是玛瑙的玛。你几岁了?上几年级?”
“我七岁了。没有上学。”后面那句声音低了下来。
“噢。玛拉,你姓什么?你爸爸妈妈呢?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这个简单的问题却是她猜不透的谜。
“不知道。我没有爸爸妈妈。”
望着他的乌溜大眼不知所措地撇开,为避开不堪的身世陈于人前的刺痛,或是克制要红的眼圈要涌出的眼泪。
江珺沉吟,他记得圣经里说玛拉的意思是苦的。出埃及记里,摩西领着以色列人在旷野走了三天,找不到水,到了玛拉,却不能喝那里的水,说因为水苦,所以那地方叫玛拉。他记得还有一处,有个妇人叫娜奥米,死了丈夫死了儿子,多年后她返乡,遇见故人,她就对叫唤她的人说,“不要再叫我娜奥米啦,要叫我玛拉,因为全能的神让我受了大苦。”(注)
娜奥米是甜,玛拉是苦。谁给一个天真无辜的小女孩起这样的名字。是说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她的命是苦的?
4
江珺叹了口气,看着小姑娘别扭地仰着头,手指绞着身侧的裙摆。他上前抱起她。
江玥手挂住他的脖子,脸伏在他肩膀上。
也许是很久没有人这样抱过她了,也许是想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许是想到不知道自己往后要到哪里去,她开始哭,然后嚎啕大哭。
他抱着她去找柳阿婆的女儿他的表妹柳玲。柳玲告诉他玛拉的身世来历,说着造孽啊罪过啊。江珺知道这样的事情在农村小镇一点不稀奇,他问:“那她现在怎么办?以后跟谁?”
柳玲一怔,她是根本还没想到这茬事。
玛拉极力平息自己的抽噎声,静静地趴在他的肩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会说,听着柳玲支吾着推搪着。
江珺低头想了片刻,说道:“这样吧,你们都有难处,就让她跟我去祁宁吧,我那儿地方大,附近刚好是学校,她也该上学了。”
她顿住了,因为太震动。多少次回忆起这一刻,都觉得不可思议,犹如奇迹,从没想到会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她穷途末路时愿意带她走。这个人她全然陌生,但谁又是她熟悉的,她没有亲人,也没有选择的能力和余地。但他的大手护在她的脊背上,教她安定不惧怕。
那个下午他们就走了,在镇上的车站坐客车到祁宁市。到祁宁时已经夜晚八点多,司机开车来接。她一路上张望着窗外,临到站了,反而颠颠地睡着了,大概一直太紧张,终于撑不住。
江珺抱她上楼,到门前将她拍醒,说“到家了”。他取钥匙开门,领她进来。
新建的公寓套房,空阔,简单的家具,没有一件不必要的摆设,她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又好奇地打量。
江珺让她在餐桌前坐下,自己进厨房,煮了两碗汤米粉,一碗盖一个煎蛋,洒着葱花,“我们先填饱肚子,其他的慢慢安排。”
江珺边吃边说:“今天八月十九号了,明天先去给你上户口,很快要开学报名了。唔,出生日期嘛,就填八月十九了,好不好?”
她点头说好。
“还得给你起个名儿。以后你就和我姓江,好不好?咱不叫江玛拉了。今晚月亮又圆又亮,和你眼睛一个样儿。就叫江月,怎样?”
他念张若虚的诗:“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她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只觉得他和蔼可亲,他问她可好,她猛点头。
“唔,月,再特别一点,也给你加个玉字,和我的一样,好不好?”
他在纸上写“玥”字给她看。
“玥者,神珠也。江玥怎么样?”他像是征询她的意见。声音低沉,带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魔力。
那一天,她有了生日和姓名,他说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
江珺领她去卫生间,给她调好水温,告诉她,热水开关怎么控制,洗发用哪个,洗澡用哪个,换洗的衣服搁哪里。讲停妥当,带上门让她洗浴。
换名江玥的她,披着湿漉的长发从浴室出来,穿和那绿葱一样款式的淡蓝连衣裙,裙身已有些短了。她从凤山带过来的就一个小布包,柳玲给整理的,一本圣经、一本诗歌,再就是作替换的这套衣衫。柳玲定是想着,去了祁宁还不买新的来,况且她也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
江珺找出一条新的大毛巾,说:“只好用这个再擦擦干了。没有吹风机。明天带你去买。”拍拍新铺的床,“晚上你就睡这里了,以后这个就是你的房间,我就在你隔壁。”
他让她过来坐在身前,帮她擦干湿发,她的头发很多且养得很长,只是发色不够黑。身量也瘦小,想来是营养不足,他知道老太太最是俭省。
他给她熄了灯,“好了,安心睡吧。明天我们要做很多事。房门不关,有事就叫我。”
待走出房间,江珺苦笑,一个决定容易做,但往后的事情千头万绪,生活多少繁琐。何况一个年轻的单身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他笑自己太过轻率了。
但这时他已不容许自己推诿,不能背信弃义。
她的景况他看在眼里,沉默,乖巧,可怜,像当年的他,他懂得她的无助凄惶。他告诉自己要对她好一点,现在他是她唯一的指望。
第三章
5
带江玥到祁宁时,江珺已经过了他事业最艰难的草创期,进入最繁忙的转轨开拓期。
大学毕业,江珺没有服从学校分配,来了祁宁接手江舟留下的恒洲贸易。虽然大学四年寒暑假都跟着江舟跑,但他心知要想成就一番事业,不能再走老路。
像所有同时代的创业者一样,江氏兄弟有着一个十分卑微的开始,很多时候他们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豪情一搏。在转型的时代,法制的滞后和对灰色行为的宽容让恒洲获得生机,但让它在之后大变革中的存活下来,并日渐壮大,依靠的是他的这份清醒。
江珺是那种直觉很好的人,这应该是草根出身却获成功的企业家共有的天赋。当年因着祁宁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境外的服装烟酒,小家电,小五金被偷运进来,祁宁因此而成为远近闻名的私货集散市场。到江珺接手生意时,他渐渐停掉走私倒卖这种原始的贸易方式,建起了一个商品交易中心,这就是日后蜚声中外的祁宁小商品城的前身。不久他又涉足零售业,在沿江各省市开起永宁连锁百货。到土地制度改动,江珺拍了城西两块住宅用地,开始介入房地产业。八十年代末正值国际航运市场全面低迷,许多船东破产船只贱卖,江珺收购了几只,一只重吨位的在不久航运业复兴时转手卖出,大赚了一笔,小吨位的自己用来跑内河沿江贸易,渐渐地做起了航运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