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蔡某人
等了半日,城头陆士衡似乎居然还能沉得住气,晏清源皱了皱眉,提起归菀双肩,往那罗延怀中一掷:
“把她给我绑在阵前,离她爹再近些,叫她爹务必看得一清二楚!”
那罗延利索应了句,扛起归菀便往前去了,到了三军最前方,三两下给绑了起来,女孩身上肌肤娇嫩无比,立刻勒出了道道红痕,一时间两军对峙的空档处,众目睽睽之下,就独一个孤零零身上只着片缕的陆归菀立在那,归菀要死不能,要逃不能,眼中几欲滴出血来,一时再也觉不到寒风袭背,整个人泥塑一般。
看着少女颤巍巍被北方吹得要倒不倒,男人们的目光无不迅速聚拢在她身上,晏清源唇角弯弯,像是自言自语:“我不信陆士衡这样还能稳如泰山?”
正如他所料,信使果真到了城下,喊完话,便被墙头一记冷箭射得死透。女墙上一众副将已是火冒三丈,简直奇耻大辱,实在不忍往下探看,已有人请命愿作先锋,无论如何也要同晏清源一战!救回归菀!
陆士衡放下千里眼,一言不发,手死死扣死了牒砖,鲜血顺着砖缝慢慢淌了下去,好半日,才静静道:
“晏清源意在激将,你们就这么沉不住气了?”
“将军,咱们好端端的孩子,你看看菀儿,这是遭了多大的罪……”有人忽而哽咽,余者亦是黯然,因归菀一直随军,温柔懂事,是几个侍从看着长大的,此刻众人心头只觉悲恸,还要挣上一挣,陆士衡则双眉紧锁,心中一阵阵绞痛不息,忽摘弓搭箭,在副将们的惊呼声中,那枝利箭携裹劲风,流星一般朝归菀射去了。
这边晏清源早识破他动作,因有些射程,且是逆风,他不信陆士衡有如此臂力,却见那利箭,竟一下射中归菀胸口,她身子一歪,便软软倒了下去,陆士衡的举动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晏清源亦是眉头乱跳,杀机顿起,高声叫道:
“那罗延,把她弄回来,快送医官救治!”
那罗延不得已,冒着陆士衡还在嗖嗖放冷箭的风险,一面持剑左挡右挡,颠颠又再把归菀抢了回来,往鼻间一探,这才哼哼撇了嘴:“你亲爹也太心狠啦,愿意杀你都不愿投降,跟着这样的爹还过个什么趣儿啊,还是跟咱们大世子回邺城算了!”
“魏平!搭云梯!”晏清源忽断喝一声,惊得那罗延身子一抖,回首张望,魏平正忙着布阵,云梯也已拖了出来,再等片刻,震天的鼓点“咚咚咚”敲了起来,皮盾阵蓄势待发,护城河上两边随即开始箭雨往来。
魏军的皮盾阵,几无缺口,有条不紊掩护着云梯一点一点朝前移动,逼近城下,偶有人中箭倒地,立时有人接应上来补齐缺口,队伍不见丝毫骚乱。魏平黑袍明甲,马槊在手,衣角随风掀翻舞动,指挥声遒劲有力,声声震耳,晏清源就立于不远处观战,见士兵们终踩着同袍的尸首,近了护城河。
头上箭雨势微,二百精兵便在重重掩护下抬着那乘云梯一头扎进了护城河,泅了过去,云梯上圆下尖,上部搭城头,精兵们一跃而下即能抢占先机,眼见这几百人近了城墙,云梯忽动也不动,竟再不能朝前近一步!
晏清源心头一紧,忙拿起千里眼,看了半日,脸色已变得铁青,魏平觑了觑他,也连忙探去,亦渐渐看出苗头:
魏军的云梯方至城下,忽从三个地道口伸出了几具大木桩!有两根皆上了铁钩,竟定住云梯前进不得,后退不得,很显然,陆士衡早有对策!上头二百精兵见状不对,领头的大叫一声“不好!快下!”
语音刚落,一丛火苗猛然蹿了上来,原来底下有一根木桩末端竟点了火炉,里头热油烧得火势一起,便熊熊不可遏,直直舔上身来,城头箭雨再度倾泻而下,很快,晏清源瞳孔间不断映着一团团人形火球间或坠落,绵延不绝的凄厉惨叫,如刮在耳膜上一般。
“大将军!陆士衡这个老狐狸,我们中计了!”魏平颇为急切地扯了扯缰绳,再投目看去,魏军的这二百精兵片刻功夫便损失殆尽,寿春墙头已爆出阵阵欢呼,席天卷地的,晏清源双目覆霜,冷笑一声:
“不愧是陆士衡,但魏军是他二十倍兵力,寿春城中缺粮,我就是耗也要耗死他!”说着四顾斟酌,少顷又下了命令:
“还有十架寻常云梯,换位置再攻!”
魏平听言为之一振,知道晏清源这是要本着无论死多少人也要强攻的态度了,随即双手一拱:“末将这一回亲自去!”
他上云梯攻城向来经验丰富,身材虽不高大,却灵敏得很,晏清源倒也没犹豫,只把腰间宝刀抛给他:“小心点,见好就收!”
又有云梯搭了过去,这一回却往东南墙头,只见魏平腰间别刀,长猿一般灵巧,双足在梯上攀缘地极快,身形犹如闪电,一道掠过,便上了大半,城头见势放箭,魏平拔出宝刀挥得光芒煞煞,犹如雪龙乱舞,那利箭竟完全近不得身,后面的士兵见殿中将军身先士卒,勇猛无匹,士气顿涨,连二连三地一路跟进而上。
震天的鼓声再度响起,魏平眼前闪出一道黑影,原是到了城头,同梁军守城士卒陡然碰上目光,对方怔忪间便被他伸手扭断了脖颈,直直栽落下去。
魏平一跃而下,拔剑便砍,他杀人自与别个不同,最初跟着大相国上战场,是单负责砍马腿的,如今砍人仍是这个习惯,腰身一塌,剑光一闪,先截了两腿再说,没有人能看得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待一声声不似人声的嚎叫爆出,再倏地起来,朝矮下去的人身直劈下去,直溅得血肉纷飞,脑浆四射。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护城河渐渐飘起层层尸首,日头照过来,折射出一圈圈鲜艳波光,像极了秋日里的红枫。
十架云梯已全靠上东南、东北两个墙头,魏平率的一部正在城头鏖战,却也不得久留,只得来来回回往返于云梯上下,如此纠缠了数个时辰,眼前一抹熟悉身影近了,是陆士衡!
好啊,老狐狸亲自来杀敌了!魏平阴森森一笑,面上早杀得狰狞,一时技痒难耐,又恨得咬牙,陆士衡是南梁数一数二名将,山阳一战,乃北魏大耻,他魏平的父兄也是死于此役,倘此刻能杀了陆士衡……魏平被这个想法激得浑身一颤,下手便又狠了几分,一时血水似泼,剑光全泄,胸臆几要炸开!
晏清源已透过千里眼看得清清楚楚,掂量片刻局势,对赶来的那罗延道:
“魏平想杀陆士衡,快,鸣金收兵!”
乱臣 11.水龙吟(11)
那罗延随即明白过来,到底在寿春女墙上,梁军还是占着极大优势,魏平已奋战数个时辰,体力透支得厉害,绝不是陆士衡对手!
身后锣鼓一响,意在警示,魏平却似恋战,先命部属顺着云梯下了,自己却是持剑主动朝陆士衡奔去,晏清源看得眉心直跳:
“这个蠢货,找死吗?!”
只见魏平剑光如瀑,又连着疯狂砍杀多人,晏清源似乎看见他朝城下极快地掠了一眼,在几同陆士衡一部厮杀上时,忽朝墙牒一个扭身,扶住仅剩一具未被梁军掀翻的云梯,就这样大喇喇借力跳了下来!
明晃晃的铠甲在空中一划,那罗延不由大惊:“他会摔死的!”
再定睛时,却见魏平在底下死人堆上打了几滚,一个骨碌起身,几步跳进了护城河,泅了一身血水,满身腥气地朝晏清源方向跑了过来。
身后一记记冷箭要么射进了河水,要么射在了河中尸首身上。
“受伤没有?”晏清源已迎了上来,魏平微喘摇首,将那宝刀在腰间蹭干净了才还给晏清源。
晏清源皱眉收了,一拳打在他胸前:“谁许你走的险招?!”
魏平满不在乎又蹭了蹭两手血迹:“末将就是想看看杀我父兄的到底长什么样!还能多杀几个人,何乐不为?”
晏清源气极反笑:“看清了么?”
魏平点了点头,忽奇怪地看向晏清源:“差不多看清了,和大将军一样,看着都不像武将!”
“他都半截子入土的老头子了,怎能跟我们年轻英俊的大将军相比!”那罗延见机不忘拍马,晏清源乜他一眼,吩咐魏平:
“回营,看今日损伤多少。”
一行人回去,那罗延乘机揶揄魏平:“你当武将都长成你这么又黑又丑的啊!”因他几人素日关系亲密,开几句玩笑无伤大雅,魏平懒得反驳,却笑道:
“也不是公子哥都长得英俊潇洒!”
那罗延立刻清楚他话外之音,这是说的大相国家中的二公子晏清河了,拿胳肘碰了碰魏平:“这你都不明白,世子爷的娘亲是鲜卑有名的美人,二公子的母亲虽是什么柔然郡主,”说着压低了声音,开始比划,“胳膊那么粗,大腿这么粗,我都没她壮实,整天带着一群婢子乱砍乱杀的,一个月都不愿洗澡,也不学汉话,也不学鲜卑语,能生养出什么好儿子来?不过她近来身子不是很好,那么壮实的人,啧啧,也会生病呐!”
“你说的是郡主,大相国后来娶的小茹茹公主如何?”魏平听他说的绘声绘色,全然忘了上一刻还在生死关头,好奇多问一句,那罗延耸了耸肩:“年轻是年轻,十五六岁的样子,只是柔然的那个习俗,你也知道,”忽地想起归菀媛华两个,贱兮兮地笑了,“陆士衡那两个女儿才是姊妹花……”说着顿了一顿,自语道,“不对,另一个不是……”
到了营里,部属很快来报清点结果:除却被烧死的二百精兵,魏军损伤不大,左右两军加一起不过折了百余人。对方损失粗粗一算,比之魏军,严重多了,光魏平一人,便杀了百余人。
几位副将商议了一阵,大都觉得寿春城易守难攻,确实不易一蹴而就,今日损伤也在情理,不过好在魏军器械精新,士马强盛,粮草也算充裕,跟陆士衡完全耗得起,只是对于这段时日能征善战的大将军晏清源来说,是否驳了颜面,众人难能从他面上窥探一二,大而化之议论纷纷,等了半日,才见晏清源丢了马鞭:
“整顿一下,准备日夜围攻,连战个十天二十天,陆士衡再有奇招,也扛不住持久战。”
寿春城四周被围堵得严严实实,陆士衡再无从续上粮草,他们已守城两个月,上奏要粮要兵支援,建康朝廷忙于内斗一直迟迟未能兑现,传言说陆士衡乃东宫一党,其他皇子想进办法掣肘,好似丢了淮河一线并非多大要紧的事,横竖尚有长江天堑,魏军不擅水战,总不能插翅飞渡大江。
陆士衡守孤城,正是南梁朝廷多方势力角逐结果,晏清源喜闻乐见,此刻瞑目想了半日,忽阴毒地笑了一笑。
待众人散尽,方施施然走出大帐,来到医官这里,见归菀胸前那支利箭早拔了,身上裹着的还是自己的鸦色披风,问医官道:
“几日能好?”
“幸好箭头偏了,否则这姑娘定失了性命,不过姑娘体弱,怕也得十天半个月能活动。”
晏清源见她面色是病态的嫣红,嘴唇却苍白得很,伸手一探额间,果是起了高热,皱眉看着医官:“她这个样子,岂不是凶险?”
医官忙上前探看,只得答道:“那也没办法,该用的药属下都给用上了,一来她受了重伤,二来又招风寒,扛不过去,也是……”
说着就见晏清源投来狠狠一道目光,心头一凛,赶紧换了话风:“属下会全力以赴救这姑娘……”
出来时医官不觉摇首,暗道怎就多了这么个烫手山芋,他随军多年,第一回救治女人哩!
煎药的罐子,正汩汩翻着水泡,帐内暖流融融犹似江南春日,晏清源坐到了榻头,轻轻点了点她柔软唇瓣,眉头挑起惯有的笑意:
“快点好起来,没有你,这十天半个月的,我会难熬得很。”
目光却仍旧在少女玲珑的曲线上睃巡个不住,再移到她又密又黑的长睫上,翘翘颤颤的,惹人怜爱,忽瞥见足下一点雪白,鞋袜不知何时掉了一只,晏清源一想到今日到底是被人看去不少,心头顿起无名业火,俯身过去,将这一点雪白握住把玩,爱不释手。
塌上传来嘤咛一声,晏清源松开她脚,凑上来见归菀半睁了眼,温柔笑问:“感觉好些了么?”归菀迷迷糊糊,头疼得几乎裂开,略微动一动,便挣得胸前白布上渗出点点血痕,晏清源忙按住她:
“老实点!”
“爹爹,什么时候能不打仗?我们回会稽……我不喜欢寿春……”归菀错认了他,只觉眼前人眉宇清俊,笑容可亲,昏头昏脑开始说起胡话来,晏清源抚着她秀发笑道:
“小菀儿,会稽你是回不去了,跟我回邺城,那里有漳河水,有铜雀台,还有我处理政务的东柏堂,你就住在那里可好?”
归菀依稀听见他应下来,忽冲他露出浅浅笑意,尽管虚弱,仍无碍美丽:“好……”晏清源一手滑过她腰肢,声音发腻:“你会喜欢东柏堂的。”
等命人寻来媛华,药也煎好,晏清源错身给她腾出位置,兀自出了营帐,负手而立,顿了一顿,去看望今日受伤的兵丁了。
听晏清源脚步声似远去了,媛华方略松口气,将归菀小心托起,一低头,那处殷红血迹触目惊心,她心头一酸,忍了片刻,方徐徐给归菀喂药。
今日攻城的事情,她千方百计欲套晏九云的话,不想他一问三不知,只道自己被晏清源赶回中军大帐,很是不耐。媛华见他心气不顺,怕是没能打上头阵,跟晏清源怄气,遂也由他闷闷不乐去了。
正等得心焦,忽得了归菀中箭的消息,她本还疑惑,见归菀衣衫不整地送来,登时猜出事情来龙去脉,又恨又痛,后来自又听闻了主薄卢静之事,已暗惊事情不妙,不过侍候半日,就被赶了出去,此刻复被招来,见归菀一张小脸烧得通红,时不时低喃几句,凑近了,却是什么也听不清,便用袖子按了按眼角,低声道:
“菀妹妹,你可莫要怪将军……他,他也是为了……”
余话不忍再说,再抬头,眼前一双战靴闪过,衣角翩然,知是晏清源回来了,心口犹似被人猛地攥紧,呼吸不来,简直要背过去。
“我知你聪明,不过,在我这里,你唯一要做的便是给我照料好陆归菀,我丑话说在前头,敢动歪心思,”晏清源上前托了托下颚,第一回认真打量媛华,也还算清秀,他旋即松了手,“我就让你做我军中营妓。”
开门见山,媛华看他眉眼含笑,犹带三分春意,明明一副风流自赏的世家公子好模样,一张口,吐出来的从来都是最可怕的话,尤其“陆归菀”三字,愣了片刻,丝毫不怀疑他绝对是言出必行的人物,口中涩极,却是温顺地应道:
“是,保国安民本是大丈夫的事,我两个个小女子,只求乱世能得一安身立命处,今日得大将军庇护,已是幸甚至哉,又怎敢再生异心?”
晏清源听得有趣,瞧了她片刻,笑了,问道:“很会顺风张帆,你父亲是礼部尚书,就教了你这?”
媛华顿时睁大了眼,才一瞬,很快应道:“倘国之将倾,本就是男人们的罪过,是他们没有治理好国家,也没有保卫好国家,守节的事情,怎么能这个时候轮到女子呢?大将军既知我父亲是礼部尚书,也当明白,所谓忠义之礼,并不是为女子所设,我们想要活命也并没有错。”
难怪晏九云从来斗不过她,晏清源一时也听得哑然,不得不承认,这番话,实在是有道理极了。
他忽狡猾一笑:“若是我杀了你们的父亲,你们还求我庇护,这在汉人的礼仪中,是怎么个说法?”
媛华果变了神色,极力维持着镇定:“听闻大将军的父亲也是汉人,高祖做过前朝的县令,后来天下大乱,不过未衣冠南渡,我也听闻大将军在北朝礼遇汉官,亦重贤士,若大将军得了天下,又怎能只在马背治天下?”
她陈词委婉,晏清源心如明镜,却也终听得朗声大笑:“我当晏九云捉了两个剪径小贼,原一个女诸葛,一个赛西施,这才是双姝丽人。”
掌心已几被抠烂,媛华正极力相忍,晏清源忽欺上身来,低声笑道:“不是欲求我庇护么?眼下正机会难得,你的菀妹妹受了伤,不如你来侍奉我?”
乱臣 12.水龙吟(12)
到底只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此刻再不见镇定,一张脸登时红了,听晏清源说的半真半假,媛华不禁后退两步,拒道:
“大将军倘真将我视作女诸葛,日后,日后愿在北朝讨一官半职,做个女官,我不比男人差。再者,我若生的国色天香,无须大将军开口,也自会觍颜荐席,供君一笑,可惜我姿色鄙陋,不敢污大将军的眼。”
晏清源本也只是探探她脾性,此刻听她这样说,心下一动,竟生出也无不可的念头,但见她一张口实在是伶俐,既有趣又无趣,摇头一笑,指着归菀:
“就交给你了。”
归菀昏睡了四五天,直到可以下榻自如行走,确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了。
在这十天中,魏军不舍昼夜,对寿春城大肆攻击,最甚者,合围而上,一天进攻多达二十余次,即便如此,陆士衡也一如晏清源所料,奇招不断,总能破了魏军阵法,直到此刻,十多天苦战过后,寿春城中的守兵只剩不到一千人,仍拒不受降。
魏军死得起,寿春城的梁军果然死不起,晏清源得了探报后,不急不躁在大帐中踱起了步子,听一众人沸沸扬扬:
“末将有一攻城妙计,不若在弓箭手掩护下,背上土袋,堆到城墙脚下,再点精兵,顺着土石所砌坡路攻上城头……”
“冠军将军这是哪门子妙计,且不说寿春连日不雨,天干物燥,到时陆士衡再拿火做文章,往土堆里丢些杂草、松明一点就着,就说堆土这一件,猴年马月能堆出来?陆士衡能眼睁睁看着你在他墙根为所欲为?”
被说的人,立时面红耳赤,自觉颜面挂不住,反问道:
“那左将军有何妙计?”
“你们莫要吵了,听听大将军如何说。”魏平略觉聒噪,见晏清源一言不发,丢了个眼神给大家。
晏清源也还只是皱眉哼笑了一声,并不说话,直到外头飞进来一亲卫,高声报道:
“报!大将军,寿春城里已经开始杀战马!”
“好!”晏清源这方神采奕奕道了一句,看了看众将,“他们粮食消耗殆尽,现在能吃战马,接下来只怕什么都能吃,来人!”
一声令下,即刻有人应了声“是!”
“给我沿着寿春城,挖三道深壕,立起木栅!困也要困死他们!”晏清源目中闪着恶毒的光,“我就看什么都吃光了,陆士衡是不是要吃人?”
众人听得心头大震,左将军犹犹豫豫问道:
“他要是真吃了人,将来史册也不会记他这份守城的孤勇哇!”
一时间又议得沸沸扬扬,晏清源失笑道:“青史上吃人也不独他一家,他这个人忠烈太过了,宁肯拖着全城人陪葬,也不会降我们的,不过,他到底是文官出身……”剩下的话未出口,晏清源心疑道,他当真一点身后名也不要了?
寿春城内。
烛光映着陆士衡半花的胡须,他的目光依然坚定,身躯依然挺拔,众将也依然紧紧围在他的身边。
“没有外援的话,我等怕再也守不下去了。”陆士衡沉吟道,话音一落,便有悍将朱八站了出来,“将军!我愿带兵突围,请山阳援兵!”
“突围?如何突围?”卫将军文钦一下皱紧了眉头,“山阳要早有心来救早来救了,不过拥兵自重,说不定一直等着看魏军破了咱寿春城!”
山阳如今守将与皇长子私情颇厚,与陆士衡历来失和,众人都听得愀然,思及的却是建康朝廷,寿春守城几月,早有魏军围攻消息,可大江之南,愣是无动于衷,由着他们自生自灭似的,文钦之子文湘不禁小声嘟囔一句:
“江左醉生梦死,我等却在这舍生入死……”
陆士衡听得清清楚楚,却连眼风也不曾瞟过去一眼,只静静看着他们道:
“朝廷的事情,不该我们妄议,我们做好自己该做的,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这就够了。”
文湘面上立刻涨涨地红了,嗫嚅道:“末将造次了。”
陆士衡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向朱八看过去:“姑且一试,给你多少人?”
盘算着城中已是少得可怜的兵丁,朱八心一横:“三十够了!”陆士衡点了点头:“你去点三十精兵,我亲自送你!”
一时间屋内沉寂下来,颇有几分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意味,众人心知肚明,城墙下魏军陈兵过万,朱八怕是一出城门便是死,可眼下再无他法,众人心中浑然不是滋味,文钦忽道:
“战马也要吃光了,依我看,不如先假意诈降,再作图谋。”
“文将军难道是要做第二个卢静之啊?”有人苦笑,文钦却是较真的脾性,突然发怒:“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难道是那没骨头的文官?”
这一骂捎带了好几人,他面上作色,一通乱骂下来,诸将个个噤声,欲要打趣说些主帅也是文官出身一类圆场的话,也被文钦此刻简直要吃人的暴怒神情震的开不了口,众人皆知他秉性,这时再逆他,他抡起袖子打人也是做的出来,气氛陡然尴尬,唯把希望寄托在陆士衡身上。
没想到顾知卿却先开的口:“文将军,陆云之就是文官出身,到现在还挂着枢部尚书一职,某虽不才,却也自问身上没长错骨头,你这话欠考量了,卢静之的事情,到底是何内情,谁也不知。况且陆云之的女儿,我的女儿,都在晏清源手里,我们的骨头难道就跟着不在了?”
文钦听他当面称呼陆士衡表字,这是显摆私人关系来了,更是气结,却又一时寻不出反驳的话来,再者,两人放着亲生女儿不救,由着晏清源作践,也是有目共睹,既思及此,文钦眉头一阵黯然,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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