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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蔡某人
等了片刻,不见人来,归菀便放下花绷子,犹豫着是不是要去看看,刚走到门口,被端着托盘的小丫头劝住了:
“哎,陆娘子,你再忍几天,出去见了风可不好呀!”
归菀噗嗤声笑了:“外头再有风,也是热风,哪里就能把人冻着了?”
小丫头把嘴一撇,小声对她嘀咕:“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把东西一放,小丫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落在归菀闲时做的团扇上,牙色打底,碧幽幽的叶子上,托起一茎好大的白莹莹荷花来,就跟开在眼皮子底下似的,栩栩如生。
归菀看她两眼,随手把团扇拈起,递了过去:“你若喜欢,就给你。”
小丫头喜不自胜腾出双手捧了过去,千恩万谢的:“陆娘子你真好!”
这些日子,她早看出来了,这位娘子,刺绣的活儿数一数二的精,她心里头痒痒,恨不能学去几分本事,此刻,巴巴地凑上来,要跟归菀讨教。
刚一启口,就听后头医娘阴魂不散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去,去!看把你闲的,又来缠陆娘子教你绣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小丫头一听,咕嘟着嘴,闷闷不乐瞪她一眼,本想争辩的,见医娘抱着小郎君过来了,便把话一咽,悻悻的,很快,又欢天喜地地凑上来,同医娘围着个粉嘟嘟的小郎君乐呵去了。
“行了,别逗了,刚睡下。”医娘见她伸手,“啪”的一声给打掉了,“你手干不干净呐?”这架势,才分明是个护崽的母鸡,小丫头睨她一眼,直接伸到她眼皮底下,故意晃来晃去,简直要戳她鼻子上去,“你看呀看呀 ,刚拿澡豆子洗的!香着呢!”
她两个不大对付,也很聒噪,归菀每日看着,不过睁只眼闭只眼,倒也不觉妨碍什么,等医娘把小丫头拽走了,一室内,就剩她跟小郎君两人,归菀才卧倒,一手撑腮,目光落在婴孩安静无辜的睡容上,瞧了许久,点着他的小鼻子,轻声笑道:
“你七叔叔呀,把竹马都给你削出一堆来了,只是,你几时用得到呢?”
她在学着做母亲,刚生下来时,见这么小小的,皱巴巴的一团,竟是打自己肚子里掉下来的那块肉,归菀又陌生又心慌,很不习惯,如今,同小郎君每多处一日,心底便觉得就多爱他一分,婴孩虽小,可眉眼的轮廓,模模糊糊的,已经能瞧出像是那个人的,血脉作不得假,归菀怔怔瞧着他,嘴角不觉一弯,低首亲了亲幼子的脸颊。
身后,叮当当的一阵响,由远及近,归菀听出来了,是拨浪鼓的声音,她不由得对着睡熟的孩子笑说:
“你七叔叔又来看你了。”
她也不忙着起身,只把孩子的头又摆正几分,抚了抚薄衾,把褶子弄平了,才笑盈盈道:
“七公子,他刚睡下,别摇那个弹丸了。”
晏清源就这么负手施施然走了进来,那枚拨浪鼓,在他手里头,轻轻地一转又一转,未几,径自朝归菀跟前一站,含笑说:
“唔,我的小菀儿当娘了,我是不是恭贺晚了?”
归菀吃了一惊,抬头相看,眼前登时出现了个只着寻常燕服,正对自己露出甜蜜又温柔笑意的年轻男子,长眉入鬓,眼似星光,眉眼清晰地跟画里的人儿似的。
不是晏清源,又是谁呢?
归菀顿时如遭了雷击一般,愣在当下。
她呆呆地望着他,只觉得极不真切,晏清源也不避,就这么嘴角噙住一缕笑,气定神闲地跟她碰撞着目光,耐心十足,那两只眼,上上下下,毫无顾忌地在她身上滚了又滚,夏日衣衫薄,渐渐的,回她一记暧昧又赞赏的目光。
良久,归菀才大梦初醒般,在他品鉴的注视下,耳朵不知几时腾起层了红雾,她霍然起身,从床上下来,弯腰去找那双凤头履,却被晏清源一个抢先,给拎到了手里,不说给她,也没说不给,开始逗她:
“怎么,你该不是又打算开始装小哑巴了?嗯?”
归菀涨红着脸,默默看他一眼,半晌,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我不想再见你。”
晏清源眉头一皱,笑了一笑:“唔,是么?”他没追着戏弄,反倒是大喇喇毫无避讳地坐在她的床上,把拨浪鼓朝她手里一塞,转过腰,把小郎君抱了起来。
“你别伤害他!”归菀情急,伸出了双臂。
晏清源只是笑,看都不再看她一眼,专心盯着眼前的小娃娃,像是得了感应,小郎君醒了,不哭也不闹,就这么睁着两只黑是黑,白是白,清亮亮如一汪泉水似的眼,回望着他。
“陆归菀,你别拎不清,这是我晏家的子嗣。”晏清源轻描淡写就给搪塞了回去。
归菀一听,好似立下明白了他神出鬼没地突然出现是有何企图,脸上一白,酝酿半天,才憋红了脸骂道:
“你还是那么无耻。”
晏清源抱孩子轻车熟路,这架势,一点破绽也无,他转眸,目光在归菀脸上一过,有点戏谑的意思:
“我无耻,你也不是第一天领教了,不过,我的好菀儿真是令人失望,骂人的功夫,没任何长进。”
他忽认真看了她几眼,很快的,目光又移到小郎君的脸上,哂笑一声:“看来,还是长的像我,大约小孩子也知道随你这副模样不大妙吧。”
归菀羞恼,当下脱口而出:“不是你的!”
晏清源不气反笑,一伸胳臂,单手牵住归菀的结带把她拽到跟前来,归菀惊呼一声,不待反抗,被他重重给了一记爆栗子:
“不是我的?那你说说,是谁的?”
归菀看着他讥诮的嘴角,一想到自己方才那话,明明是陷自己于泥潭,见他不过还像从前拿自己消遣而已,这个当口,只觉悲凉难抑,深知同他纠缠也无结果,于是,她摇了摇还在隐隐作痛的脑袋:
“晏清源,你是不是觉得当日没一箭射死我,心有不甘?你到底还想怎么样?再杀我一回?我人就在这里,你要杀随意吧。”
几载光阴,倏忽而过,她还是这么倔,对死亡的毫无畏惧,总能让晏清源生出一丝深慨来,他笑道:
“好好跟着我,别总死不死的,我本以为,你跟着我生生死死几回,该有点长进,该知道珍爱性命,看来,我高估你了。”
归菀静静看向他:“我不会跟着你。”
晏清源瞥她一眼,先把又昏昏欲睡的小郎君放下,把归菀一扯,推搡到明间,手指一动,把所有器具物件指了一遍:
“陆归菀,你在这里的吃穿用度,哪一件,都是我出的,怎么,你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些都是七郎靠自己的本事给你置办的吧?”
归菀挣扎:“和七公子无关,这间院子是小晏将军找的。”
晏清源哈哈一笑:“他的薪俸,他的宅第,哪一样不是拜我所赐?至于你,吃我的,穿我的,想翻脸不认人,门儿都没有。”
说完,特意在她淡雅又妩媚的襦裙上逗留几眼,那一束腰,杨柳般柔软,还在他手里箍着,晏清源感受着掌间传来的温度,忽向她唇畔低语:
“你今日穿的衣裙很好看。”
归菀恨他无耻至极,狠命一挣,从他掌下逃了出来,一双明眸,瞪向他:“我会搬出去。”
晏清源不屑一笑:“搬出去?好菀儿,你能做什么?是能种田,还是织布?唔,差点忘了,你能写能画,不过,你打算卖给谁呢?邺城虽大,可惜你谁也不认识,怎么,打算抛头露面上街卖艺去?”
说着,啧啧摇首,在她脸上爱怜地捏了又捏,看着她因动怒而极力克制的翕动不止的樱唇,依旧不点而朱,饱满娇媚,他幽暗的眸子里光芒一闪,俯下身子,毫不犹豫咬了一口:
“你饿死了不要紧,我的小皇子,可不能跟着你受这个罪。”
两人靠得近了,彼此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把归菀冲击地有些晕眩,她抚住唇,忽回过神来,警惕地将他推开了。
他轻轻一笑:“你别怕,我知道你没满月,再怎么想你,也得忍住了这些时日不是?”
话音落后,归菀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他原来什么都知道,再去看他,依然一副惯有的运筹帷幄谁也不放在眼里的自信模样,归菀身子忽的一软,几是倒在他怀里。
“晏清源,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不想跟你没完没了的,我爹爹的仇,我知道报不了,我也不报了,我姊姊的事,小晏将军同我说了,我也不会再恨你什么,你能不能别一次次地来戏耍羞辱我?我也是人,也有心……”
她说着,眼泪一下夺眶而出,手底不禁攀上他衣襟,攥紧了,抬眸凄楚望向他:
“你要么杀了我,要么别来再见我,世子,我真的很难受。”
她对他,没抱任何希望,说完便喃喃摇了摇头:“算了,跟你这种毫无心肝的人说什么也没用。”
她神情迷迷离离,仿佛人间失道,晏清源低首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忽然莞尔:
“穆孚正在造船,我下个月又要亲征了。”
话锋转的突兀,简直匪夷所思,顿了顿,归菀忽把眼睛一睁:“你要过江?”
“不错,”晏清源十分坦率地告诉了她,“陈霸先没能控制住荆襄,正是我的良机,我早晚跟他有场恶战。”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自大。
归菀却没有当做玩笑,怀妊时,她陆陆续续向晏清泽打听了外头的事,知道柏宫身死,陈霸先篡梁,晏清源则忙着北方各线战事,而这一天,似乎又是意料之中的会来到眼前,她一时迷惘,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晏清源把她脸扳正,对着自己:
“自晋祚终了,天下混战几百年,总要有个了断,既然上天给我晏清源这个机会,我自然要顺势而为,你该高兴,到时,我会给陆将军一个公道,这不是你一直在意的事情么?”
归菀怔住,盈盈的眼波中,凝成一行清泪,滚滚而下,晏清源笑着扯出她袖管中的巾帕,替她一揩:
“这个世上,只有我能还陆将军的公道,也不止陆将军。陈霸先的朝廷,不再是他效忠的那个朝廷了,你还有什么心结?一并说了,我听听。”
他的声音放柔和,归菀一阵失语,心事重重地望了他几眼,移开泪目,越过晏清源,去看门外郁郁葱葱的树木,生机勃勃,几是放纵地宣泄着那一股脑的绿,泼泼洒洒,汪洋恣意,就好似眼前这个人的人生。
她有一瞬间觉得十分荒诞:
他杀死了爹爹,然后,现在要给爹爹一个公道。
归菀呆立了一阵,后头他说的什么,脑子里乱哄哄一片,一句也没再听清,不知想到什么,她浑身一个激灵,觉得寒意逼人,正想开口问,帐子里传来了小郎君的哭声。
两人俱是一滞,晏清源便闭口不再说什么,把她一推,微微笑道:
“好菀儿,该你这当娘的大显身手了。”





乱臣 181.番外C(2)
听到这一腔哭声, 奔进来的,还有医娘,顶头见到个男人活生生地立在眼前,吓得她“暧呦”一声就朝后退,嘴巴张的老大,一定神, 看清楚眼前人皮相生的极是英俊,老脸一红, 倒没了主意, 好在归菀在里头已经把孩子抱了出来,一面轻晃哄他,满含忧色地望着医娘:
“他怎么老是哭呢?”
她一张脸上,颇有些懵懂无措, 医娘没回神, 两只眼依旧定在晏清源身上,归菀忽觉难堪,提醒道:
“你看看阿宝怎么了?”
医娘不大好意思地赶紧把孩子接过, 按下那颗好奇的心, 冲归菀堆起个模糊的笑来:
“小孩子嘛, 总是要哭的。”
说完,装作无心的,又瞄一眼晏清源, 拍着小郎君的屁股蛋儿, 忙不迭朝隔壁去了。
一室内, 又只剩他两个,归菀久不同他相处,分外不适,垂着眼帘径自朝榻边走去,方才想问的,被这么一打断,觉得索然无味,也不想再问了。
晏清源看她半晌了,在对面坐下,托起腮,一手轻轻抚着额头,像是很头疼:“你起的乳名?要不要听听我的意见?”
归菀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毫无兴趣的意思,晏清源则兴致盎然地盯着她,也不生气,目光这么一转,落在她分明更显轮廓的胸部,瞧得久了,被归菀发觉,臊得她只能朝前耸了下肩,起身就想走。
“啊!”一声惊呼,身子跟着打旋儿,眨眼间,人落到了晏清源的怀里,他那惯作恶的手终于也不肯再闲着,顺着领口,这么朝里一探,立刻把归菀揉出了半句嘤咛,她着实恼了,一拳头砸在晏清源肩头:
“你下流!”
说这句时,他那只手更肆无忌惮,一下把归菀逼出了泪花子。
“哎,别扭来扭去了,我忍不住的。”晏清源这一阵得逞,见她呼吸陡然紊乱,那双眼睛里,又成了欲说还休的一股子羞愤,两人几月不相见,晏清源一下找回了初相识时逗弄她的乐趣,手指一弯,勾起她一缕青丝,一下下的,缠在自己指间,慢悠悠说道:
“就是为了阿宝,你也该回东柏堂,过不了两年,就该请师傅了,启蒙很要紧。”
归菀见他抽回了手,方颤颤透上口气,一张脸,粉色含春,诱人无限,盈盈的泪光还粼粼的在眼眶子底下没褪干净,整个人娇媚更甚以往,晏清源跟她说着话,早心猿意马,天热,两人这么抱作一团,归菀脖颈间的幽香犹如浪头,一阵阵的打过来,晏清源情不自禁地就朝那儿蹭过去,埋着不肯出,嘬起肌肤,也懒得再跟她说话。
他箍得铁紧,归菀动不了,只得任由久违的轻薄在颈窝那麻麻地滚过了一层又一层。
那只手,悄然无息地就滑到腰肢,再往下,灵巧地朝襦裙底下一钻,归菀正被他吻得烦躁,猛地一个激灵,她攥住了他:
“我不要!”
晏清源低笑:“别怕,我看看你我几时再能共赴云雨,嗯?”
一起身,把归菀托住了,抱到床上就要解她罗裳,归菀知道他的性子最是拗不过,兴致来时,谁也阻不住,她难为地哭了:
“我不要,你能不能不要一见我就只想着这样?”
晏清源慢条斯理去剥她上襦,露出半边雪肩,见归菀颤得如风中飞絮,别有飘零味道,这才咬噬起她肩头,笑吟吟地故意问,含糊着:
“我想哪样?”
他的脸近在迟尺,厚颜无耻,归菀含泪把他推搡了一把:“你女人多的是,何苦还来找我?”
晏清源更忍不住笑了,刮了下她鼻端:“这话,是吃味呢?”归菀哽咽摇首,“你知道我不是。”
晏清源顿时露出个不悦的表情,一闪而过,他冷笑一声,直接把人压倒,三两下把襦裙撕扯扔开,光溜溜的两腿一分,给摁住了,归菀这下被激得心头又闷又痛,只觉耻辱至极,她立下哭得厉害,绝望地捂住了脸:
“别这么待我!我不要!”
晏清源不耐烦地瞥她一眼,幽暗的眸子里往底下探究半日,坏心使够了,手一松,终于把人放开。
春、色无边,他已经一览无余收到眼睛里头了。
归菀抽抽噎噎爬起,裙子被他糟蹋坏了,她无助一看,只能把被衾朝身上扯了扯,晏清源笑她:
“傻姑娘,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没轻没重?”
他起开身,从衣橱里给她翻出条海棠红罗裙,直接朝归菀脸上一丢:
“穿这个,风流婉转,我喜欢。”
归菀恨恨地把裙子从脸上拿开,当着他的面,还是害羞,不愿直接撩开了被子,便背过身去,裹着被衾,披在肩头,窸窸窣窣一阵过去,穿好了裙子。
晏清源无聊把玩着桌上一尊喜鹊闹梅的绿翡翠,见她好了,下了床,果然是个鲜亮亮水灵灵能掐出水的好颜色,归菀晃了一下,分明腿软,又引来晏清源一阵笑:
“没怎么着你呢,这就站不住了?”
他忽暧昧甜蜜地盯住她:“日后,有你腿酸站不住的时候,这会儿,陆娘子就别装了。”
这其间,隔壁医娘坐的是个寝食难安,蹑手蹑脚过来,偷听下墙角,立在窗子边上,只闻得了归菀娇弱弱的一声低呼,那声音,在早经人事医娘的耳朵里,自然想当然地立下会意,目瞪口呆,暗道这公子生的年轻英俊,气表脱俗,定是邺城世家子弟,真是叫人忍不住多瞧上几眼,难不成,他就是那个……医娘咽了咽唾液,这么一想,简直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青天白日的,就这么……小娘子还没出月子呐!忽听得里头归菀又是几声娇呼,医娘都替她脸红,忙不迭抬脚溜了回去。
晏清源早瞥见了窗子底下闪过的一角衣袂,笑看归菀:
“你不回去也没关系,我来的勤些,只怕,你住久了,难免让人嚼舌头。”
说完,把袍子一抖,好整以暇地准备走人,也不管归菀是个什么表情,轻快迈出门,先来到隔壁,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两个脑袋凑一块正唧唧哝哝的妇人顿时吓了个面无人色。
他和气一笑,走上前,把小郎君又抱了起来,端详片刻,递给了乳娘:
“好好照顾我儿。”
这么个秀挺身影远去了,两人才猛地回神,不由自主对视一眼,医娘再忍不住,赶紧来了归菀这里,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还没来得及收起的一条襦裙,明目张胆地在地上躺着,撕扯得不成体统,医娘顿时睁大了眼,再一瞧,呀,床上被褥凌乱,金钩松落……
“小娘子,”医娘尴尬不已,讪讪提醒,“你可留意身子呀,这还没出月子哩!”
归菀见她自打进来,两只眼就没闲着,此刻会意,脸上倏地一红,也不解释,默默把裙子捡拾起来,坐到榻边,问了两句小郎君如何,便默默缝补去了。
方才那一幕,跟做梦一般,他人虽走了,可满屋子似乎留的还都是他的气息,归菀心神不宁的,手底半日不动,脑子里回想的却是他那几句和爹爹有关的话语,一阵悸动,但他这个人,如何教人能轻信呢?
归菀胸口滞闷非常,她抬首呆呆望了望窗外,外头鸟语缭绕,花香芬芳,日头没那么毒了,忽把裙子一搁,暗道我不要再为他不痛快,我还有小郎君要教导,他想做什么,随他去吧。
事情并非能天遂人意,晏清源此刻也并不是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南下攻陈一事提上日程之后,反对的浪潮不歇,就连李元之,身为晏清源第一心腹重臣,态度也不明朗,晏清源拿定主意的事,向来不容更改,这个时候,晋阳军方也是不肯表态,一时间,情势绞着,颇为棘手。
晏清源在习射堂呆了半日,再出来时,一身的汗,先沐浴了,等见到李元之,李元之是抱着满怀的弹章进来的。
几尺高,李元之只露了两只眼睛搁在上头,和晏清源这么一碰目光,他笑了:“录公,怎么这么多奏章?”
李元之哼哧哼哧把奏章一放,抹了把汗:“都是弹劾臣的。”
晏清源眉头一挑,戏笑他一句:“唔,好啊,够你砌个坟头。”
李元之无心听他玩笑,近来主持修史,忽成攻讦对象,其间不乏有远道而弹自晋阳来的奏章,罪名清晰:李元之无所避讳,宣扬国恶,令主上蒙羞。晏清源把奏章一一看了,心知肚明,秉笔直书,是李元之照自己的吩咐,风起于青萍之末,他嗅出苗头来了。
“啪啦”一声,晏清源丢了奏呈,对上李元之一张惶惶无奈的脸,见他苦笑道:
“陛下曾问臣伐吴之事,昔日,拓跋氏一统北方大地用了一百三十余年,今陛下承神武遗志,几载便成不世功业,已是登峰造极,今军民疲惫,北方初定,臣以为,陛下当休养生息,陈为远忧……”
话到这,精明地打住,晏清源犀利的目光顿时朝他脸上一扫:
“录公,近虑呢?”
李元之干笑两声,把奏呈给他收拾好:“请陛下明察。”
晏清源不置可否,凝神想了片刻,心平气和说道:“容我再考虑。”他忽又一笑,“我为百姓父母,岂可限一衣带水不拯之乎?”
李元之立刻答说:“陛下确为百姓父母,只是,不急于这一时去解民倒悬。”
晏清源眯起眼,目光极淡,落在他好半日,李元之垂眸生生受着忽头一次生出伴君如伴虎的感觉来,这是以往没有的,他拿不准晏清源会不会听自己的建议,但晋阳军方,显然是已经蠢蠢欲动,跟邺城的龃龉伴随着王朝新立而渐渐浮出水面。
“录公忧思过虑了,我平陈国,以伐罪吊人,非欲夸诞取威天下,陈霸先同南梁旧将几无渊源,号令所及,难能服人,这正是良机,”他意味深长一顿,“陆士衡曾为南梁力主北伐的悍将,他战死寿春,江东是有人替他扼腕的,这其间,就不乏王僧辩诸人,眼下,王僧辩虽被杀,可南梁残余势力依然是陈霸先的威胁,我主意已定,先去寿春正式拜祭陆士衡,六路大军齐发,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我要一鼓作气拿下建康。”
李元之愣住,眼见他都想到这层上去了,知道再劝无益,又听他陡然提起陆士衡,是要拿死人再做一做文章,却也表示赞同:
“江东向来易动难安,南北混战三百余年,风俗制度,早多与北地不同,还请陛下因地制宜,莫要太过激进了。”
“自然,我心里有数。”晏清源微微一笑,重新捏起奏呈,眸子里,一时间,又涌上了一道晦暗的风暴,他沉思良久,对李元之说:
“无论晋阳,还是邺城,我绝不会让国家在毫无意义的内斗中耗损元气,你先去吧。”
李元之这才深深松了一口气,拱手道:“我主圣明,臣告退。”
屋里静下来,晏清源命人研墨抻纸,在案前思量许久,挽袖提笔,舔了舔墨,开始亲自手书《右卫将军陆公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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