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柯遥42
他能看出伤员们眼中的喜悦——仅仅是这样简单的谈话,握手,就给他们带去了巨大的安慰,甚至让不少伤员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陈翊琮低声安抚着他们。
尽管就年纪来说,这里的许多人都比他要年长,但陈翊琮依旧能感到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是一种超越年龄的信赖和虔诚。
他对这些伤兵的探视,似乎给他们带去了某种神圣的庇护。
这是假装的忠诚吗又或者是对一切权贵的谄媚
但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欣悦和诚恳,又让陈翊琮不忍去怀疑这些士兵的初心——他们是随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士,远非官场上那些虚以委蛇的文臣。
……还是说他们真的相信,被自己抚摸过的伤口会比其他人好得更快
陈翊琮一时觉得荒诞起来。
他只知道,自己左臂上的箭伤也一样疼了一个多月,并没有比这个院落里同样在养伤的年轻人好到哪里去。
他想着自己的心事,结束了东园的探视,而后再次踏入雨中,慢慢向西走去。
雨小了一些,雨声也小了一些。
先前那些嘈杂的戏腔不见了,鼓点和弦音也不见了,天地都安静下来,这静谧的雨夜让陈翊琮再次有了些孤家寡人的寂寥。
他回头望了一眼东园楼宇的飞檐,想着方才的种种,慢慢回过神来。
陈翊琮颇为自嘲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臂,而后再次启程向前走去。
不知为何,皇爷爷的英容笑貌忽然闯进了他的脑海。
他还记得,在少年时,张守中曾经旁敲侧击地与他说起往昔昏君渴求长生的故事,虽然当时的张守中并没有点明要他引以为戒的用意,但陈翊琮自己是懂的。
他只是有些想不通,这样浅显的道理为什么皇爷爷会想不明白……
难道皇爷爷少年时就没有一位张师傅领他读过史书么
那些渴求长生的帝王最后都是些什么下场,史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何以一向敏锐聪颖的皇爷爷却深陷其中,觉得自己会是例外
这个问题他不敢问张守中,后来几次想问母妃,但又觉得一旦开口就是对皇爷爷的大不敬,犹豫再三最后只能沉默。
如今站在建熙帝曾经的位置上,在真正宰执四海之后,这些曾经让他感到难以开口的疑问,才渐渐显露出一点真相的端倪。
或许皇爷爷一开始也是不信的。
然而被那一双双炽诚的目光看得太久,在宋伯宗之流的吹捧之下,事情就起了变化。
谁又是无辜的呢。
陈翊琮的脚步放慢了一些,他的余光扫了一眼身旁的官员,尽管此刻他们每个人都低着头,带着恭谦的神情,但陈翊琮却忽然觉得有些寒意漫上心头。
他再次想念起曾久岩,这天大地大,不知道小侯爷如今身在哪里,世间事向来无情,对君王大概尤其如此吧。
陈翊琮叹了一声,也几乎就此时,他听见远处传来空灵的歌声。
。
637.第二百一十七章 明天会更好
雨声小了之后,水榭边的乐声比先前要清晰了不少,陈翊琮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觉得那声音似乎带着一些禅意。
这声音并不是寻常的戏腔,反而带着几分孩童的青涩,只是合声抹去了一些吐字的棱角,叫人有些听不清唱词。
“她们在唱什么”陈翊琮回头问道。
“回皇上,是百花涯的新曲《春歌》,也不知她们是从哪间佛寺里取的词,当真是首好曲。”陪同者笑道,“皇上要有兴趣,可以移步一观。”
陈翊琮刚想拒绝,又听见那人道,“既已唱到了《春歌》,那今晚的歌舞就差不多要结束了,不会耽误很久的。”
陈翊琮想了想,示意那人在前带路。
一行人慢慢往南去了。
这一路上,那首《春歌》一直没有停。
伴奏里没有弦音,只有缓慢而低沉的鼓声,反而将童声衬得更加悠远,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仙气。
等走到只有一墙之隔的时候,陈翊琮终于听清了这些童声在唱什么。
“春有百花秋有月……”他轻声和道,“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原来从方才开始就一刻不停的歌声,只是在反反复复地吟唱这四句话而已。
然而不知为何,这歌声的反复却并不让人觉得厌烦,反而让人听得整颗心都静了下来。
陈翊琮在院外站了一会儿,听见里头的歌声渐渐微弱下去,而后一切又再次陷入了沉寂,他有些不舍地靠近石墙上镂空的窗,往里头望去。
他看见台上站着大约二十来个孩童,她们穿着白色的纱裙,手中擎着一盏小小的花灯。水榭之下的幽深湖面映照着这点点星火,秋雨让一切看起来朦胧得如同仙境。
先前的鼓声又慢慢响起来,与之前的低沉暗淡不同,这一次的鼓点要紧凑和磅礴许多,如同战场上战鼓的对峙,间或有一两声不成曲调的弦音陡然响起,如同这萧瑟秋风横扫千万里的落叶。
两侧的鼓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激烈,就在鼓声即将攀至最高最强烈的顶点之时,一道清幽而激越的金器骤然鸣响。
似乎是编钟,又似乎是铜磬,这悠扬的金鸣突然打破了鼓点,在整个院落的上空徘徊回荡,而擎着灯笼的孩子们则随即跟上了这乐声,开口唱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就像先前的《春歌》一样,这一首歌也只是在反反复复地吟诵这一句话而已,只是曲调比起先前的歌更富有一些变化。
置身于这样的歌声里,陈翊琮觉得整个世界都像是停止了。
“这首是《千江月》,”一旁的人适时地开口道,“也是一道佛谒。”
陈翊琮微微垂下眼眸。
此刻站在台上的那些孩童大概并不能理解她们口中正在吟唱的歌是什么意思,包括像上一首春歌里的那番闲情……
倘若放去四年前,他大约只会觉得无聊罢了。
然而世事变迁,光阴流转,他竟也开始会被这似有若无的禅意所打动。
歌中的虚实与远近,短暂和永恒,都实实在在地落在了陈翊琮的心上。
或许这样的歌就是应当让孩童来唱吧,正因为孩童不懂,所以唱得无情。而这无情……陈翊琮有些疑惑了,方才他还为世间事的无情感到寂寥,这一刻又忽然觉得安慰。
“这是百花涯哪家字号排的歌舞”陈翊琮有些在意地问道。
“哦,回禀陛下,是兰字号。”一旁的官员轻声答道。
陈翊琮觉得脑海中似是嗡了一声。
他猛然回想起柏灵先前的那封奏折,她的折子里含糊其辞,只是说希望这段时间袁公公能帮她扫清一些障碍,好让她能做一些自己的尝试。
……这就是柏灵的尝试吗。
陈翊琮忽然哑然失笑。
他慢慢伸手,抵靠在墙边,目光再次望向那些身着白裙的女童。
他应该说什么呢……不愧是柏灵吗
相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陈翊琮看不清她们的五官,夜色下每个人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但她们之中没有人在笑,没有人在做表情,她们提着灯笼站在那里,看起来既冷漠,又疏离。
这样的白裙,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见柏灵穿过。
“……兰字号的人来了吗”陈翊琮低声道。
“来了,就坐在下面呢。”随行的官员遥手一指,陈翊琮顺势望去,却什么也看不清。
陈翊琮表情复杂,他听得舞台上的童声又渐渐弱了下去,明白这首《千江月》大概也已经唱到了末尾,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带朕去看看吧。朕……倒要见见是什么人能排出这样的歌舞。”
“是,臣一会儿就派人喊她们来。”一旁的人轻声道,“不过这地方人多口杂的,皇上若是想见她们,不如到近旁的会客室里,如何”
“也好。”陈翊琮点了点头,“……对了,去喊人的时候,不要和她们说要来见的人是朕。”
陈翊琮鬼使神差地开口提了这么个要求,等看见随行官员脸上的困惑表情,他旋即有些后悔说这个。
在这疗养处,负责的官员去传话,难道兰字号的人还能不来么。
他有什么好掩饰的……就算是现在不说,见了面不也一样会知道么。
陈翊琮轻咳了一声,“……朕是怕会吓到她们,。”
“哦哦,”一旁的官员恍然大悟,“皇上真是待人宽厚,微臣明白,往后还有一曲,可能还要等上一会儿……皇上若是累了,臣现在就带您去附近休息吧。”
“不用。”陈翊琮摇头,他再次望向台上,“既然只剩一曲了,朕就在这儿听完。”
舞台上的小姑娘们放下了灯笼,将里头的烛盏取出,小心地捧在手里。
蜡烛的光映在她们每个人的脸上,忽地人群里一个稚嫩的声音先开了口,只是雨这时又大了一些,陈翊琮再次觉得有些听不清楚。
他将耳朵贴在窗上,而后又只能放弃——隔着雨幕,要听清女声的独唱实在太难。
他只好有些遗憾地站在那里听着旋律,直到最后的合唱。
女童们不断重复的歌声里,他只能勉强听清最后一句,“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
第二百一十八章 故人何处
当兰字号和乐坊的众人出现在陈翊琮面前时,他认真打量了每一个的脸。
没有柏灵。
“这就是你们所有人了吗”陈翊琮问道。
为首的老人连忙躬身道,“唱歌的娃娃们年纪还小,也没有教过礼数,贸然带过来,我们怕惊了圣驾……”
“除了孩子呢”陈翊琮颦眉道,“没有别人了吗”
站在后面的艾松青微微颦眉,忽然想起先前在汐字号的时候也听人说起过,她和柏灵在给那个死去的美妾唱夜场时,也曾有锦衣卫突然闯来搜查,但后来又莫名离去了……
艾松青有些不确定地望向不远处的皇帝。
难道那个时候,带着锦衣卫来的人,就是眼前的皇帝吗……
“皇上……”艾松青有些迟疑地开口,“是要找柏灵么”
一时间所有人都望了过来。
陈翊琮眼睛微亮,但很快又按捺下心头的急切,用依旧平静的声音开口问道,“……她在哪里。”
“刚才雨停了一会儿,她带念念——我们兰字号里的一个孩子——去茅房那边了。”艾松青轻声道,“可能这会儿——”
艾松青话音未落,陈翊琮已经大步离开了这间会客厅。
卢豆才撑了伞跟上陈翊琮的脚步,就被陈翊琮一把夺过了伞柄,“你不要跟着朕了,在这儿等着。”
还不等卢豆反应过来,陈翊琮就一个人撑着伞走进了雨幕里。
……
这一路上,陈翊琮与好几拨巡逻的侍卫打了个照面。
他们显然都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突然碰到独行的皇帝,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地停下行礼,但陈翊琮什么也不理会,脚下不知踩碎了多少浅浅的雨水,一路飞速向前。
直到远处的一个孤亭里终于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
柏灵背对着他,正和一个孩子坐在孤亭的石桌旁。
两人对坐着,似乎是在翻花绳,又或者是在玩着别的什么游戏。
陈翊琮停下了脚步,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上前,就这么站在雨幕里看了一会儿,直到念念发现了他。
然后,柏灵回过头来。
天地间只有雨声,陈翊琮远远望着那张熟悉的脸,雨幕里,他看不真切柏灵的表情,但见她慢慢站起了身。
陈翊琮拿伞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的伞檐稍稍向前倾斜,挡住了自己和柏灵的视线。
雨声里,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原来过去了这么久,也还是这样。
有些事情是骗不了人的,越是想要隐藏,越是想要否认,它们就越是汹涌。
陈翊琮在雨幕里向着前方的孤亭踏出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这一段路让陈翊琮觉得无比漫长,等再一次站到柏灵面前,他看见那个小女孩有些害怕地缩在了柏灵的身后。
四下无人,柏灵也没有行大礼,只是向着自己轻轻一福,就像从前一样。
陈翊琮想象过很多次和柏灵的重逢,但今晚的不期而遇,远远胜过他从前所有的想象。
柏灵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她今晚甚至没有特意梳妆。
但陈翊琮的目光几乎难以从那双鹿一样温柔的眼睛上移开。
“朕……刚好路过。”陈翊琮先开了口,“撑朕的伞一起走吧。”
柏灵摇了摇头,“三个人,一把伞怎么撑得下,我和念念还是等雨停再走吧。”
“嗯,等雨停!”念念跟着重复了一声。
柏灵把念念抱在怀里,又看向陈翊琮,“皇上怎么一个人走到这儿来了,迷路了吗”
“……嗯。”陈翊琮艰难地点了点头,“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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