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柯遥42
柏灵笑了笑,将棋盘上所剩无几的黑棋收回。
“今天外面都在盛传一件事,兰芷君……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吧。”
“什么”
“因为攻下两头望,阿奎力受了来自国都方面的重赏。”
“听过了。”
“先前我来求过你几件事,你当时说无能为力。”柏灵轻声道,“现在作为大功臣,兰芷君是不是可以开口了。”
“喔……你是说给周人奴隶优待的事情么”
“嗯。”
“巧了……今早阿奎力还在问我想要什么,”兰芷君笑了几声,“如今去提这件事固然是可以,但你要用什么来换呢”
“就用此刻。”
说着,柏灵抓了一把子,将手伸到兰芷君的面前,“单还是双”
兰芷君微微愣神,看着柏灵捏紧的拳头,他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就用此刻
他的目光从柏灵的手慢慢移向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正凝视着自己。
烛火的光映在她的眸子里,一如从前在兰字号时,那个伶牙俐齿、桀骜难驯的少女。
只是经年之后,风霜的蚀刻让她的质地变得更加坚硬,好像南国的雪到了北地,被凝握成冰。
兰芷君从这双眸子里觉察出些微不祥,但又实实在在地从中看见了最令他怀念的某种生命力——或许柏灵说的是对的,他的乐趣确实就是站在岸上去看柏灵在水中的挣扎。
这世上谁又能一直站在岸上,不受浪潮的侵袭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人们才会愿意在旁人挣扎的时候驻足,有时是为勇气,有时是为智谋,有时则为某种同病相怜的痛苦……没有谁能免于这种挣扎的命运。
兰芷君轻轻叹了一声,“单。”
柏灵五指张开,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一共四枚。
“那么,这次还是我执黑。”柏灵轻声道。
两人都低垂着眼眸,兰芷君伸手从一旁的棋篓中取出几枚白子,握在手中把玩。
余光里,他望着柏灵全神贯注的样子,忽然有些明白小皇帝和衡原君为什么都动过想要将她留在身边的念头,不止于美色或是智计,毕竟这世上的美人和聪明人都太多了……
然而柏灵不同,与其说她聪明,倒不如说她笨拙,她身上有太多东西让她与这里格格不入,而事到如今,这些棱角非但没有被削除,反而被渐渐打磨成她的风格。
兰芷君想到这里,忽然想起幼年时被他圈养在笼中的野雀,在进笼之后,小小的雀鸟拒绝进食直到饿死。
那时他奇怪极了,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一种本能,还是这雀鸟自己的选择。
为了验证这一点,年幼的他抓来了更多的野雀,然而每一只都是如此。养鸟的师傅说他抓的野雀不对,这种鸟儿太笨,又太容易受到惊吓,往往等不到人开始磨它们的性子,就已经在惊吓和饥饿中死去了。
不过这并没有引起兰芷君的同情,反而让他的好奇心愈加旺盛,他仍旧孜孜不倦地捕鸟、喂食、清理尸体,直到对养鸟这件事失去兴趣。
少年时,他曾在某个午后偶然想起这件事,忽然间感慨万千——因为在懂事以后,他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加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生来便是住在金丝笼里的雀鸟,然而这金丝笼却是真正保护他平安长大的地方。
在他的身边,没有人能理解这种矛盾……而唯一一个也许能够懂得的衡原君,则亦敌亦友。
如今望见柏灵,这种相似的好奇心又被激起。
柏灵的固执是隐藏在她温和之下的,这种执拗就像那些被关进笼子里就拒绝进食的鸟雀一样,是某种写在她本能里的东西。然而比起雀鸟,她的智慧又让她懂得暂时的低头和忍耐,如此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样的固执着实让人好奇。
既好奇这勇气的来处,也好奇这信念如何才能折断。
即便折断,倒也带着一种别样的美。
“我们很像。”兰芷君轻声道。
柏灵莞尔一笑。
虽然并不知道兰芷君究竟是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但柏灵不屑于辩解——不论此刻他将什么投射在自己身上,她照单全收。
……
次日一早,新的厚毛毡和新衣被送到了四百余人的周人营地,一道送来的物资里,甚至包括一点点药物,这个变化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然而被指派到此地做辖管之事的那些周人并没有被调离,相反,压在他们身上的活计更重了。
新的命令下来,打骂固然还是可以打骂,但如果有人因此而死,他们这些辖管者也要负责——可是天地良心!就算他们不动手,四百多个男女老少也不一定能平安活过这个冬天!
然而金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命令说变就变,在以前也是常事。
大部分周人并不清楚缘故,但白天挨的鞭子确实实实在在地少了许多,夜间的龌龊事亦然。
在这一日又一日的北迁之中,年关渐渐近了。
第八十四章 周岁
“诶,这几天那个红头发的赫斯塔小姑娘没有来。”
晚饭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聊天,忽地有人提起这件事,其他人也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
在他们这批周人被编成奴隶,汇合进入金人的腹地以来,偶尔会有一两个金人部落中的平民出于同情来施舍一些药品和御寒的物品。
在被辖管发现以后,他们偷偷弄来一些辣椒面,撒在那些金人送来的药膏和药粉里,吃了一两次亏以后,没人再敢用这些药品。
布施的金人平民觉得这些奴隶不识好歹,而周人们不明所以,觉得这些金人真是心肠坏透了,直到有一个略懂周语的赫斯塔小姑娘在某天干活儿的时候偷偷将辖管从中作梗的事情告知了这些周人,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是又一次被这些曾经的同胞给坑了。
而这个赫斯塔少女,则时不时地会出现在奴隶营地这边,亲手将药物交到乡民们的手上。
柏灵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子,但前段时间听同伴们提及过她,还被顺便科普了赫斯塔人的神话故事。
“不过你最近看起来比之前气色好多了。”同伴们对柏灵笑道,“上个月大家都还担心你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金人的东西太难吃了。”柏灵笑道,“刚来的时候不习惯。”
大家笑了起来。
男人们卸了马车的绳索,也陆陆续续回到了营帐,有人每天入夜都在板车的车把上画一横,尽管已经远离家乡,但大家仍在默默地按周历记着日子。
在进入卢尔河畔以后,阿奎力的整个部队都停了下来,看起来这一片草原就是他自己的大本营。
金人从来不建木头房子,甚至很少有固定的城镇,草地和牛羊马匹是他们最常见的财产。
一个皇子所带领的部落往往有好几片草原,今年春夏吃在这一片,另外几片就让草地休养生息,次年再换一块地方放牧,今年恰好回到卢尔河——这一带的草地已经三年没有被动过,只是当下一片大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属于它的生机还要等到来年春天的时候才能显现。
在严寒笼罩的卢尔河畔,所有人的脸都冻出了两团血丝遍布的“红晕”,穿着金人的衣服,用手抓着当地伪麦粉制成的油面,不过短短两个月的功夫,周人们的身上,除了他们的脸和口音,再看不出半点从前的影子。
这亦是金人计划之中的事情,在正式驻扎下来之后,所有的周人都开始强制学习金人的语言,孩子们学得最快,也最好。在大人们还在分不清金语中的“欢迎”和“祝你愉快”的时候,孩子们已经能用枯草编织的小动物去和金人的孩子们换吃的了。
周人的奴隶不被允许骑马习弓,但孩子们喜欢游戏的天性却是无法束缚的,妇人们从各自的衣服上裁下碎布,加上伪麦的麦粒缝成了巴掌大的沙包,即便只有一小片空地小朋友也能玩上一天。
入夜以后,孩子们又偷偷聚在一起,跟着一道被掳来的老先生来学习周人的经史子集。
这原本应该是无比枯燥的学习过程,却因为带上了一层“禁忌”的色彩而变得无比有趣。
在燃烧的牛粪堆边,借着那一点点昏暗得如同红炭发出的微光,老先生在沙盘上一个个写下周人的文字,然后轻声念给他们听。
所有人不能齐声诵读,便在心里跟着先生一道诵读。
每当孩子们开始上课,大人们便轮流值守,靠在帐篷的门口把风,一旦有金人靠近巡视,那人便发出暗号,老先生伸手一巴掌便抹平沙盘,而孩子们则强忍着笑,像做坏事快要被抓先行一样“刺溜”一下溜回各自的床铺上……对孩子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刺激、更好玩的游戏了。
有几次轮到柏灵,她坐在帐篷口守夜,远远听着老先生那竭力压低的声音和孩子们小声的提问,只觉得眼眶微热。
总是有一些像这样的时刻,让她觉得即便隔着千百年甚至更远的时代,在她的身上依然有一些不断传承下来的东西正和这些夜晚的呢喃声发出了共鸣,它们微弱又洪亮,好像连一点点风声都能掩盖,可又穿透了历史,被一代又一代的人听见。
因着这一点不被人知晓的呢喃,她从未忘记自己的来处,那么对这些流离失所的周人而言,大概也是如此。
……
除夕的前夜,尽管金人那边并没有传来什么更叫人开心的消息,但所有人的脸上还是多了几分喜悦。
纸在这里已经成了奢侈品,家家户户自然拿不出能贴在门楣上的红纸春联,但私底下的周人们还是做起各自的准备,每个帐篷的人都在一块儿拟着自己的春联,大家约好等到除夕的晚上一起出来评一评,看谁写得最好。
不过今晚有个热闹的好事,这批从两头望迁徙而来的百姓中,最小的那一个今天刚满周岁,每个帐篷各自凑了些东西让孩子抓周——也作为送给这孩子的周岁礼物。
这样的热闹在从前并不是什么兴师动众的大事,但在这个时候也有了别样的意味,众人秘密地商量着,几乎把这当作了和筹备除夕一样的大事。
为了避免引起金人和那些辖管走狗的注意,所有的帐篷都只派了一个人去到那对夫妇所在的营帐中,且还是分别造访的。
柏灵算着时辰在傍晚出发,进屋的时候前面来的人来没有走,地上摆满了送来的礼物,有用羊皮缝的兔儿爷帽,枯草编织的大元宝……不一而足,一样来送周岁礼的那人一见柏灵来了,连忙笑着问起柏灵带了什么来。
柏灵卖着关子不说,非要他先亮出自己送的礼来。
那人笑着道,“那未免就太欺负人你们了。”
说着就取出一根墨棒来,那墨棒成色就连柏灵这种不懂鉴赏的也能瞧出好来。
“只要能拣块质地合适的石头回来磨成砚,这一支墨棒就能用上许多年。”那人得意道,“这宝贝一直是我压箱底的,现在就给我这小侄儿!”
说罢,他笑着看向柏灵,“好了,我说完了,你们送的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柏灵莞尔,从袖中取出一个细长的布包来,她捏着帕子的边角一点点展开——里头包着一双小小的筷子。
第八十五章 不需要
“我在他们军师的营帐里看到了合适的木料,就要了一点儿来,让隔壁帐篷的吴师傅削了双筷子和饭勺,”柏灵又重新将小筷子重新包好,“等娃娃再大一些,婶子教她用筷子吧。”
“诶。”抱着孩子妇人连连点头。
站在帐篷里的几人一时都有些说不出话来,去国离乡之后,这样的一双筷子也足够勾起乡思。
“那我走了。”柏灵轻声道,见妇人怀里的孩子一直在冲自己笑,她也上千,笑着摸摸孩子的头,“要平安长大啊。”
……
等到柏灵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
“怎么去了这么久啊”人们围上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柏灵平静地摇摇头,“就是被张婶拉着说了一会儿话,一下没留心,才过了这么久。”
睡在柏灵左侧的姑娘低头笑了一声,“对面的吴婶倒是在我们这儿等你等了好久。”
“等我吗”柏灵有些疑惑地看向同伴,“是怎么了”
那姑娘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镯子来,“这镯子是你下午送给吴婶他们家青青的吧小姑娘一回去就被发现腕子上多了对镯子……这东西太贵重了,所以吴婶晚上亲自过来送还回来,本来想当面谢谢你的,结果你又一直不归……”
“有什么贵重的……”柏灵垂眸笑了笑,“难得青青喜欢。”
“你怎么这么大方”那姑娘把镯子又藏去身后,“那这对镯子送给我好了。”
“好啊。”柏灵点了点头,而后像往常一样脱下外袍,走回了自己的草垫上解开头发。
拿着镯子的姑娘怔了一下,然后也跟着坐去了柏灵身旁。
“柏灵”她试探地喊了一声。
“嗯”柏灵仍在侧身梳头。
“你那块牛皮垫呢。”女孩子低声道,“要不是今天下午吴婶过来问你睡哪儿,我都没发现你草垫子上的牛皮垫不见了……”
“前天拿给王二伯了。”柏灵很快答道,“他入冬以后腿脚不是一直不好么,刚好可以缝个护膝,这样白天出去干活儿的时候膝盖不会冻得受不住。”
女孩子又笑起来,然后将那对银镯子重新放去了柏灵腰下的衣裙上。
“你人也太好了吧,怎么什么都往外送,一点都不心疼”
“……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柏灵轻声道。
“怎么不是你的呢”那女孩子靠近了几分,接过了柏灵手中的梳子,轻轻扳正她的背,“我来帮你吧。”
柏灵没有拒绝,转过身将后背露给了女孩子,对方动作轻柔地为她梳起了头发,柏灵闭上眼睛,这情景忽然让她回想起从前在兰字号时,和艾松青住在一块儿的日子。
“你不用这样。”那女孩子忽然开口道,“把你锁骨上有刺青的事说出去是荷花姐不对,她自己也特别愧疚,是有那么几个长舌妇在后面嚼你的舌根,但这种人不用理她,我们谁都不接她们的话。”
柏灵一下没有听懂,但过一会儿就回过了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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