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大宋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安化军
说到这里,杜中宵摇了摇头,举起酒杯道:“明日不早朝,我们边饮边谈,讲一讲叶县。”
王安石举杯道:“中丞所请,敢不从命!”
饮过了酒,杜中宵放下酒杯道:“其实现在农夫所种,远不到一夫五十亩。历朝历代均田,所说的五十亩,抛开亩大亩小不论,其中还包括桑田、菜地,诸般种种,不是全用来种粮食。全国普遍使用农业机器之后,一夫百亩,指的是纯种粮食。比之以前,一夫所供养的人数,可不止翻了一倍。也就是说,单是让天下人都吃饱喝足的话,不需要那么多人去种粮食了。那么多出来的人,去干什么?对于朝廷,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如果没有事情给他做,自然就成了祸乱之源。”
王安石听了点头:“没有事做,这些人就是流民了。”
杜中宵道:“不错,无事可做就是流民。天下以千万计的流民,自然是祸乱之源。要想太平,必须有这些人去做的事情。做什么呢?还是工厂。叶县的工厂,除了生产种地器具,还生产诸般日常所用。比如搪瓷制品,各种各样的搪瓷锅、碗、飘、盆等。生产日常用的灯,睡觉用的席子,各种家具,各种各样的车辆,诸般种种。也就是说,这里需要大量的人。”
王安石听了不由皱起眉头:“中丞,依这样说来,实际天下间不需要那么多人种地,就可以吃饱穿暖了?似如此,越是发展下去,岂不是种地的人会越来越少,粮食还足够?”
杜中宵听了点头:“不错,正是如此。而要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需工厂能够健康发展。天下没有工厂,多出来的人去干什么呢?无事可做,要么作乱,要么为奴为仆,受人奴役,做些没什么用的末业。”
王安石还是不理解:“工厂就能收纳这么多人?厂里制出来的东西,都能卖出去?”
杜中宵道:“只要粮食足够,贸易自由,总有办法出来,让人能安稳活着。”
这个问题很复杂,不是真正见过,谁能想到人会多大程度从食物中挣脱出来?七八千万人口,有一两千万不从事农业的青壮,很多吗?从后世的经验看,确实不多。而且只要经济正常,不从事农业的人也会有工作,社会也能正常运转。但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就觉得不可思议。
王安石想了想,摇了摇头,一时想不明白,只好喝酒。这么多人不种田,天下还无饥馁,怎么都觉得不可能。纵然是粮食够吃,那些不种地的人用什么买?难道跟军队一样,由朝廷发钱?
杜中宵笑了笑:“想不明白,就要到叶县去看看,看看那里的人不种地,如何吃穿用度不缺。其实天下间,如果只是保证衣食,并不需要多少种地。正常一夫五十亩,按不多的一亩两石算,一家人除了自己用度外,还要吧养活十几个人。可实际上呢,天下官员、军人和工商全算上,哪里有那么多呢?多余的粮食哪里去了?这就是一个大问题。想明白,就能解决现在天下无数难处。”
王安石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耕者无田,有田者不耕,此古今之大祸。兼并之祸古今皆有,而以今日为最。要想百姓富足,非要抑兼并不可。”
杜中宵道:“那么怎么抑兼并呢?有人手中钱,买地有利可图,难道不让他们买?”
王安石道:“便如前朝均田,时间久了,总是难免抑制兼并。非如古时公田,田非私有,农人一起劳作,才能解决此祸。”
杜中宵道:“介甫,人生世间,当有子孙。按平常算,一夫生两三子,三代之后,就是数十口之家了。田还是那么多田,多出来的人,又该怎么办呢?人多地少的地方,便如福建路,常有溺婴之举。还不就是因为实在没地,养活不起吗。人口会增长呢,地又不会。”
王安石道:“天下间闲田尽有,只要开垦出来,当数倍于现在。”
杜中宵道:“能支持多久呢?数代人口就可以增长几倍,田能够增长多少?介甫,有史以来数千年间,读之史书,可知两三百年间,便就百姓无着,必生大乱。各朝的乱子原因不一,可归根结底,无非是底层无法存活下去,最后发生大乱。一场大乱,生灵涂炭,人口大减,新朝便就有盛世。”
其实这个时代,人口增长没有那么快,百年翻一倍多,并没有到天下土地无法供养的地步。可问题是天下不均,开发早的地方,人口密集,增长更快,又无法及时向外转移,人地矛盾突出。兼并之祸,不过是放大了这个问题而已。
顶点
第48章 君自为之
人口与土地增长率的矛盾,从而造成长时间发展后,人均占有粮食减少,最终引发人口减少,后世的人大多都耳熟能详,即是马尔萨斯陷井。当然,马尔萨斯提出这个理论后,世界上并没有真正发生。一是生产力发展速度大大超出预计,再一个是人口增长减慢。
但在这个时代,人与地的矛盾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从全国范围看,晚唐五代战乱不断,人口增长不起来。但在长时间和平的地方,比如福建路,人地矛盾已经非常突出。一方面是人文鼎盛,另一方面是百姓无地可种,要么外出谋生,甚至形成了溺婴的习俗。
一旦人多地少,不经过战乱,或者有意控制人口,很难改观。以前没有解决办法,现在有了,就是工业化,城镇化。这一切的标本,就是叶县。
王安石一边想着此事,一边与杜中宵喝酒。过了一会,道:“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怎么开了工厂,就不怕人多地少了呢?地还是那么多,人口终究会一天一天涨上去,岂不一样?”
杜中宵道:“当然不一样。人口在工厂里,住房有限,物资有限,百姓自己就会控制人口。这种事情一时讲不清楚,你到了叶县,自己去了解一下工厂里做事的人,就会明白一些。”
王安石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他对叶县是真不熟悉,对杜中宵所说,半信半疑。现在看来,在工厂里能赚更多的钱没有问题,可以吸引人口。但人口住在市镇之后,会降低增长,却有些想不能。
看看夜色已深,杜中宵道:“叶县那个地方,是我建了铁监之后,发展起来的,当初建铁监时,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地方,算意外之喜。现在发展起来,真真是喜出望外。只是现在规模还小,朝廷并不重视而已。由于与以前的店铺不同,那里的工厂大多税赋收不上来,也不知道能收多少钱粮。你到了那里之后,要仔细研究工厂,他们怎么生产,怎么赚钱,应该怎么收税赋,立个规矩出来。”
王安石道:“中丞,圣上会不会派我去叶县,还难说得紧。”
杜中宵道:“我会禀明圣上,尽最大努力举荐你去。这次把工厂搞明白了,立出规矩,对于朝廷以后有大好处。据我估计,随着叶县做好,再有四五年,天下间其他铁监,应该也能做起来。那个时候,你在叶县的经历就有大用处了。”
王安石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杜中宵为什么对叶县这么重视,还是答应。两人进士同年,十几年后杜中宵军功无数,位至御史中丞,显然有自己的理由。
杜中宵道:“除了把工厂搞清楚,还要整理出一套治理地方的办法。”
王安石道:“我听人说,中丞提出地方的官、吏、差分开,各司其职。以官管吏,以差监吏,匣清地方。只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吏人在地方虽然权势很大,只要官员老于吏事,他们也不能如何。”
杜中宵道:“似你这样说,还是以前的老手段,有些不合时宜。现在地方上,各种事情多是吏员在做,可他们的俸禄很少。试问,他们为什么做呢?”
王安石想要回答,想想不妥,又闭上嘴。想了好一会,才道:“一是官员相逼,再一个自然是吏员有好处。他们管理地方事务,自不会亏了自己家。加之受赇纳贿,好处不少。”
杜中宵道:“是啊,朝廷人员,受赇纳贿应该吗?可若是不受贿,许多吏员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何况是家里人?以前是朝廷无钱,借助地方大户,不得不如此。其实吏员的好处,都是从百姓而来,又不是平白变出来的。所以吏要雇,役要差,两者不同,当然就有不同做法。”
王安石道:“若明有钱,官府自然也会发给公吏,就是有官员提出的雇役法——”
杜中宵听了摇头:“不,这可不是雇役法。雇役法是用钱代役,这是把吏员提为官员之一种,也由俸禄养起来。官员是流官,由朝廷派到地方,掌的地方之权。吏员则是本地官员,只有升迁和职务的转换而已,而不必依年限,不必回避。当然,以后做得好了,吏员也可以用招考的办法用人,而不必拘泥于本地人家。真正做事的辅助人员,则由民户轮差。吏员若有贪腐,轮差的人可以向官员举报吏员。”
王安石道:“中丞,恕我直言,这样做只是麻烦,又有什么好处呢?若说防止吏员收受钱财,若是官员不肖,依然会互相勾结。现在地方吏员生事,还不是由有官员默许。”
杜中宵道:“选不出合适的官员,是朝廷的事。最少在制度上,要先假设选出合适的官员,到了地方没有掣肘。若不如此,大多地方,官员到了只是收朝廷赋税,而没有其他作为。”
说到这里,杜中宵喝了一口酒,觉得微醺,道:“其实说到底,官员治理地方,总有好有坏。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能够有整齐划一的标准吗?其实没有。因为官员代表着朝廷,朝廷利益,与地方利益并不完全重合。完成朝廷所定的任务,还要让百姓生活安乐,有时候是冲突的。哪个重?哪个轻?又要看具体时间,具体地方,面临的具体形势。摊开讲,里面的学问就大了。但朝廷考核官员,总要有个标准。地方上分官、吏、差就是这个意思。官员同时带着朝廷所派和地方父老两个角色,吏员则是单纯地依照官员所吩咐做事的人,只管遵从上面旨意,而不管百姓所想。差役本就是百姓,如果本身受损,可以到官员那里举报。吏对的是官员朝廷所派,完成公吏。差对的是地方父老,不可损坏地方利益。这三者之所以要分开,说到底,其实是因为官员本身在地方扮演两个角色。”
王安石摇了摇头,喝了杯酒,没有说话。显然杜中宵的这些话,他并不太赞成。
杜中宵道:“我们生于人世间,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矛盾的。把矛盾放在官员的身上,因为他们的待遇最高,权力最大,当然要负最大的责任。吏与差,只是两个角色延伸出来而已。”
王安石想了想,道:“中丞这话说的在理。世间事,许多都不能简单地分对与错,官员理政,当然也是如此。有时候朝廷明令,明知道对地方不好,也不得不如此做。有的时候短期是有害处,但对于长远却有更大的好处。其间分寸拿捏,不是易事。”
杜中宵道:“我说这些,其实是要讲明白,朝廷治天下之难,官员为政之难。一二十年间,我们可以对官员有一个印象,这个官员如何,那个官员如何。但是,官员做事的时候,有时候能分出对错,有时候却又说不明白。因为官员本身,带着朝廷和地方的两个角色,其间分寸拿捏人人不同,许多做法一时也分不出来。地方分官、吏、差,本就是为制度上对官员身份的分离。”
见王安石有些不以为然,杜中宵道:“介甫为官数地,所历官职不多,现在还难理解。不如这样说吧,天下有治乱,何为治?何为乱?看对外战事胜败,看天下钱粮,看百姓安乐,都有道理,但单独拿出来总有不对的地方?为什么?因为都是一部分。真要看治乱,我想来想去,不如把天下统合起来,看成一个人,类似于一个人的样子来看。这个人若是健康成长,便是治。若是疲病衰弱,便是乱。”
王安石笑道:“中丞如此说法,倒是以前没有听过。”
杜中宵道:“天下仁哲之士,总是希望总结出一个道理来。依着道理,就是对的,违反道理,就是错的。甚且把这道理化为规矩,便如三纲五常,却不知道理本身就有时候是不对的。便如人,非要穷究的人本性是什么,从而生发出治国理政的规矩,平时生活的规矩。其实说得清吗?说不清楚。治国也是这个样子,其实哪有那么多规矩!圣人言大同,什么是大同?无争而已。具体再说下去,就都不合适。真正有道理的,是一个人是一个样子,许多人聚在一起又是一个样子。对理政,最重要的人是掌握住许多人聚在一起,而成的这个人,是什么样的。”
王安石听了,一时怔住。他没有想到最后杜中宵会这样讲,超出意料。
说完这些话,杜中宵饮了一杯酒,再不说话。他不知道王安石能不能理解,会理解成什么样子,反正自己想说的话,已经说出来了。
自登进士第,十几年纷纷扰扰,杜中宵一直在想,自己在这个年代到度要做到什么。到了最后,却发现大理论,实际自己做不来。前世学的各种主义和理论,其实都是对应社会现实。学的时候,告诉你是万世不易之真理,但真的就是真理吗?
第49章 党项军略
集议之后,不久叶县即升为叶州,辖叶县、昆阳、柏亭三县,铁监单独划出,归入盐铁司直辖。三县范围,大致以煤矿为中心为昆阳,原来的柏亭监范围为柏亭,剩下的为叶县,州府驻叶县。
杜中宵举荐王安石出知叶州,一时未定。
这一日傍晚,杜中宵奉口诏,与窦舜卿、十三郎、姚守信一起,入天章阁讲武事。到了天章阁,才发现殿前都指挥使许怀德、马军都指挥使王凯和步军都指挥李璋都已等在这里,旁边还有翰林学士欧阳修和王洙、胡宿。今日来了三衙将领,显然圣上甚是重视。
礼毕,赐座,赵祯道:“自杜中丞带京西路营田厢军救唐龙镇,而后帅河曲,天下战事从此为之一变。朝中将领,大多不通新的战法,无所适从。从今日起,请杜中丞和军校的几位将领,到天章阁来讲新的战法。我会选择官员和将领,在此听讲。”
众臣听了,一起称是。
说了几句闲话,赵祯道:“只是空讲,只怕一时间难以理解。中丞讲武,便以此次与党项之战为例子,结合前方战情。如此众人更好理解,中丞讲起来也方便。”
说完,吩咐旁边的小黄门,取了大幅的党项地图,铺在前面的一张桌子上。
杜中宵捧笏谢恩,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道:“微臣这几日思索,军中的教材,是以当年在随州练兵时为本,原是为了选拔带兵将领所用。对于大的战略原则,其实所讲不多。臣天资愚钝,想来想去,编了这一本小册子,作为讲时所用。”
赵祯吩咐小黄门取来,道:“明日朝中抄印几本,让在这里听的人使用。”
杜中宵捧笏:“匆匆写就,必然有许多不对的地方,将定看罢了。谁有意见,可以提出来,我回去改正。此事以前没有过,只有凭借众人智慧,才能慢慢完善。”
赵祯翻了翻小册子,道:“倒是与兵书有些像。”
杜中宵道:“讲兵略,本就是兵书所写。只是现在战争打法一样子,随之改变而已。”
说完,杜中宵看着桌子上的地图道:“军事战略,包括的内容,第一当然是朝政。包括本朝朝政和敌人朝政,战前应该清楚认识。臣是统兵之将,对于朝政知之不多,便就不讲了。第二是国家利益,打这一场仗,对朝廷有什么好处,不打对朝廷有什么坏处。第三是战争的兵力。敌方兵力如何,战力如何,要想打胜需出多少兵力。抽调这么多兵力,对于国家有什么影响。第四,就是地缘。依据地理我方要如何进攻,敌方如何防守。除了敌我双方,周边还有哪些势力会影响战局,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赵祯听了,看看身边周围的官员,道:“听中丞如此讲,事情便就清楚许多。可惜,定对党项战略的时候,中丞不在朝廷,倒是没有想这么多事情。”
欧阳修道:“无妨,党项小国,纵然战事有波折,结果不会改变。正好以此战为例,让中丞讲一讲仗到底应该怎么打。陛下和众臣学得会了,以后再有战事当更容易。”
众人都知道,以后战事,就是对契丹。只要灭了党项,宋朝就掌握了对契丹的绝对优势,有充足的信心击败契丹。对党项战事,很大程度上是对契丹战事的预演,使宋朝君臣知道军事对比。
杜中宵看着地图,道:“为什么一定要进攻党项?不说君臣之义,朝政上的事情我所知不多。单从地缘上论,党项位于关中以北,向西一直到兰州、河西之地。其东侧,不论河曲路,隔横山威胁关中。其西面,以兰州为中心,威胁秦凤路。河西隔断了西域商路。有党项在那里,朝廷与西域诸多不便。而且一旦朝廷与契丹有事,党项在背后,不得不派兵防御。如果灭了党项,朝廷在西北再无强敌,与西域连成一体。契丹有事,可以倾全国之兵相向。”
赵祯点了点头:“党项不灭,朝廷终被牵制。”
杜中宵道:“不错。所以在地缘上,朝廷攻灭党项是不得已之举。不灭党项,终不能浑一宇内。此是大略,相信陛下知之甚明,不需多言。那么,要攻灭党项,要从哪里着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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