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暗夜拾荒
泗水郡的七月,阴雨绵绵。
这场雨已经连着下了二十余日,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积水。平整的县道被泡得松软,马踏车行,致使许多地方坎坷断裂,毗山之处还时常有山石崩塌,阻断交通。
有支九百多人的军队正艰难地行进在残破的道路上,他们是依照御诣,由陈郡闾左征发往渔阳戍边的役卒。
闾左多豪贵,贵不耐苦。
负责领队的新阳县尉费和项县县尉承在起行前都是叫苦不迭,只觉得自己可能在不自觉中惹恼了郡尉,才被派遣了此等生不如死的烂差。
可是结果居然意外得不错。
陈郡此番属于头次征发,队伍中以贫苦人家和不受宠的贵门庶子为主,戍卒多能吃苦耐劳,身体素质普遍好于往昔的闾右贫民。
更幸运的是,这次地方上有几个颇有名望的武士豪侠主动请缨。他们有钱有力,不仅主动帮着县尉们安定人心,还懂得采买酒肉,犒劳尊上。
劳苦的押送成了美差,费和承每日高坐在输粮的牛车上,嘴边有肉,手边有酒,若不是阴雨连绵以至于周身潮湿,这样的生活简直比在县里更要爽快几分。
唯一的麻烦就是阴雨。
道路破损得太严重了……
始皇帝时,各郡的徭役主要用来修补道路,所以各县道路普遍良好。
可自从二世登基以后,输粮的徭役既酷又长,总也看不到个尽头,中原各县错过了最适合修缮道路的冬春两季,到了夏末秋初,自然只能忍受破路回馈给他们的报偿。
更别说阴雨还容易导致山崩……
队伍行至大泽乡外一片叫成龙岭的山地,三丈高的大石堆拦住去路,想要绕行就得深入烂泥一样的密林,若要清道则至少要等到后日午后。
费和承凑到一块合计了一番,考虑到大秦律上因大雨失期可以免于受罚的条款,都觉得清理道路要好过冒险入林。
林中有猛兽毒虫,可能会有危及生命,而且入林就得下车步行,实属于既辛苦,又危险的选择。
只是理是这个理,话却不能如此说。
擅长沟通的费很快找来豪侠中领头的陈涉和吴广,官声官气教训道:“涉,广,秦律有定,若是戍役失期,我与承君身为主官,得各受二甲之訾。所以我等入林,今夜便绕过崩塌,加紧赶路。”
陈涉转了转眼珠:“尊上,林中多毒虫猛兽,我怕乡里们会因此殒命。”
费冷哼了一声:“戍守便是参军,参军之人,死便死矣,岂有惧怕的道理!”
冲动的吴广猛跳起来,怒目圆睁:“狗官,你还不是担心那二甲之訾!当我不知道么!”
“知道又如何!”费阴沉着脸,声音狠戾,“本尉官小力弱,为了你们这些贱民訾二甲,妻儿何食?”
陈涉一把拖住吴广,赶忙说:“广,带几个乡里去大泽乡中,为二位尊上置备些酒肉木炭,若是寻着身形合适的,再求几套干爽衣物过来,速去!”
吴广遂愤愤而去。
这样的场面在一路上早已不是头一次发生了。
费之所以要同时叫上陈涉吴广,就因为陈涉多金,但城府颇深,相反吴广虽不如陈涉有钱,但他性情耿直,极易动怒。每次吴广失言惹到了费,陈涉都会想办法支开他,然后拿钱让费和承消气,这就是豪侠间的义气。
这次果然也不例外。
眼瞅着吴广领着几个戍卒走远,陈涉忙笑着从包袱里数出十二镒金锭。
“二位尊上,依陈郡市价,一甲大致在千二百钱至千四百钱间,二甲之訾五金有余,六金不足。乡里们的保命之资不可让二位破费,此处十二金,请二位尊上笑纳。”
费含着笑看了身边的承一眼,回过头时,面色却是一片端正:“涉,你欲通钱耶?”
“这如何能是通钱呢!戍卒失期,这訾费本就该全体承担,乡里们只是上交自己应出的份子,又不曾为二位尊上承担分毫,岂能是通钱!”
“这样啊……”费装模做样沉吟了片刻,抬手便把那些金收进怀里,“既如此,就地扎营,你去安排乡里清理道路,要尽快畅通。”
“嗨!”
第六九零章 巢公和许由
撕开雨幕,有一行人披着蓑衣,缓行在崎岖的驿道上。
驿道直通往蕲(qi)县的大泽乡治。
蕲县地处在赵墨胡陵与楚墨寿春连接线的中段,始建于周,由楚置邑,原先并无甚特色之处。
只是后来墨家三分,胡陵近铜铁山,汇集天下名师铸匠,寿春以机关见长,又是世间木匠向往之所。逐利的商贾在二地之间打造商品,为省却成本,时常会把一些基础的铸件加工交在蕲县。
蕲县自然而然便汇集起一批工匠,连带着本地民众也会在生计艰难之时将亲子送往学工。
工匠多了,久而久之,蕲县擅制之名便日渐彰显。作为同时临近墨家两大驻地的廉价加工商,尤其受到中小商贾的青睐。
再后来,苦酒里的里坊模式逐渐为世人所知,时任的蕲县县令又与两地墨者多有交道。
于是条件得天独厚,工匠体系健全的蕲县变成了第一批跟风者,在官府的协调下主动整合县内工坊,形成了一整套剑甲铸造产业链,就连咸阳将作都闻名而至,把部分剑甲的订单发往蕲县打造,使蕲县真正成为了中原地区举足轻重的剑甲制造基地。
早年间,吴广曾来过蕲县许多次,基本跑遍了蕲县的每个乡。
毕竟是豪侠嘛,手下四五十个兄弟,时常需要置备刀剑,往往一买就是十几把。请名师铸造是不可能的,相比之下,物美价廉,距离阳夏又近的产地蕲县才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对大泽乡并不陌生,此番重游,物似人非,更令他心生感慨,不能自禁。
大丈夫立于世……
随行的小卒从后赶上来:“吴公,乡里们惯常把您与陈涉齐名,可依我所见,陈涉远不如您!”
吴广挑了挑眉:“我记得,你是南顿疵男……”
小卒兴奋得满面荣光:“吴公竟能记得小子名讳!”
“大家毕竟袍泽一场,随行的九百英雄,名讳我大抵都记得。”吴广摇了摇头,“涉兄多智,我不及也,似方才那等小人言语,疵男君不可再提。”
那小卒不屑地啐了一口:“甚多智,不就是溜须拍马之辈,哪比得上吴公每每仗义执言,为乡里做主!”
“你却是误会涉兄了。”吴广叹了口气,“罢罢罢,若不是我性鲁莽,也不必涉兄自贬身份,迎合宵小。此番去大泽乡,我等定要把事务办好,决不可令涉兄失望。”
“吴公!”
“其中事体你多有不知,只听我便是!”
小卒看着吴广认真的样子,嘴唇啜动,欲言又止。最终,他双拳一抱,铿锵而答:“小子听吴公的,只盼您莫要错信了小人。”
“涉兄不是小人,你会知道的……”
几人行路,不一会儿便来到大泽乡治,疵男在闾外唤开门,众人说明来意,又一一验过验传,这才得以进得里中。
入里之后,吴广从随身行囊里掏出几镒金锭,分派给几个随行:“你二人去屠几条狗,杀一头彘;你二人去讨些酒水,寻辆板车。路途遥远,我身边不曾备得半两,若是乡里找兑不开,些许零钱抹了便是,切记。”
众人皆称唯,收了金镒,分头采买。
直等到众人走远,监门从哨所当中探出头来:“广君,由师与巢师在等你。”
吴广忙恭手:“敢问监门,二位仙师何在?”
“闾左甲什,柒伍叁户。”
吴广沿着闾巷一路直行,至柒伍叁户,道门,呈上验传。
开门的老翁照着验上的形容仔仔细细比对了吴广半晌,嘶声问:“贵人仙乡何处?”
“陈郡,阳夏。”
“家中妻子几人?”
“家有老妻,产一子一女,我子早夭,故家中唯有妻女在堂。”
“翁媪健在否?”
“翁媪尚在,与兄同户,我却早已分户多年,不得尽孝。”
老翁点点头,让开门,吴广当即脱下蓑衣,迈步进门:“敢问老丈,二位仙师何在?”
“西厢。”
吴广长揖一礼,急急去往西厢:“二位仙师,广至矣。”
他轻轻一声唤门,便有一个童子瘪着嘴把门打开。
大门轻启,房门内有股腥臭铺面而出,熏得吴广晕头转向。
童子说:“快些进来!早些把你安置了,我们也能早些走出这破屋子,都快熏死我了。”
吴广赶忙告罪进门。
只见门内正堂,有二人含笑对弈,对屋内腥臭恍若未闻,正是张良与范增。
张良居于右,拈白棋,着黑衣,一子落地,抬头发声:“泗水连日阴雨,广君先去内室换身干净衣裳,莫要染了风寒,误了大事。”
吴广依言而去,不一会儿便穿着身一模一样的干净衣服走出屋来,脸上难掩的惊异。
“二位当真神人耶?如何知道我今日会穿何种衣物?”
范增嘁了一声,拈起黑棋,落子一靠:“此小道尔。广君见我等一次不易,何必纠结这些细碎!”
吴广更是恭谨,长身,深揖:“由师,巢师,果真如二位仙师所言,成龙岭……山崩了。”
“是么……”张良轻笑了一声,做一个气,提掉范增一枚奇兵,“早先在陈郡偶遇,我二人便言泗水将有连日阴雨,你与涉君不信。结果呢,至城父时,蓑衣无备,以致军中多人染病。我本以为为你等备了蓑衣、汤药,你等便该信我们了,可听广君方才所言,仍不信耶?”
吴广脸色登时涨红:“不敢不信二位仙师,只是山崩之事……”
“山崩者,天数也,天要让你等滞留于蕲县,便不山崩,也会地陷。”
“那此番何以是山崩?”
范增拈棋一字长出,顺势接过话头:“广君,你可知这山是何时崩的?”
吴广愣了一下:“这我如何能知……”
“崩于昨日。”范增玩味地对着吴广一笑,轻言道,“山崩之时,正有一支剑甲车队自蕲县起运,结果连人带车,被尽数埋于石中了。”
吴广的眼睛猛地睁圆:“此事当真?”
“你等不是正在清理山石么,真与不真……”
范增正说着话,张良突然哈哈一笑,他拈起棋子一击突入黑棋大龙,看得范增面色大变,再顾不得与吴广攀谈。
吴广被吊在半空,上不接天,下不落地,心急如焚却不敢丝毫出声,唯恐乱了二位仙师的思绪。
在他看来,眼前二人可不是一般人!
月余之前,吴广与陈涉正在陈县酒肆中漫谈公子将闾称王被杀一事,突然有一个美玉般的男子插嘴进来,说“将闾无兵无将亦敢称王,足见大秦寿尽,改朝换代,只在旦夕”。
这等悖妄之言出于大庭广众,酒肆当中自然乱作一团。
吴广与陈涉正要寻找说话之人,可是四下纷纷扰扰,那美玉般的男子却消失了……
陈涉急忙发动手下去找,在陈县整整找了三天,这才找到了眼前两人。
他们自称是许由和巢公……
吴广听说过这两个名字,他们都是尧舜时著名的隐士,关系莫逆。
世传巢公在居巢隐居,许由为躲避出仕,也到居巢,在洗耳池洗耳,不愿理会世俗浊言,后来二人结伴云游,至此就不见了踪迹。
可是尧舜距离大秦足有好几千年了……彭祖才活八百岁,这世上真有人能活几千年?
反正吴广不信,可陈涉似乎深信不疑。
陈涉向二人问道,问天下乱象初显,他当如何自处?
巢公与他说,顺水可保一时,逆水可贵一世。
陈涉又问何为顺水,何为逆水。
许由与他说,向水而往者,逆水,离水而去者,顺水。
陈涉三问,水在何方。
还是许由,他说泗水将有连天阴雨,乃源也。
说完这话,二人便出城了,神奇的是,守城的更卒就在门口,过往的百姓足有数十,可他们二人并肩而走,居然没有一个人阻拦发问,就像是……眼睛里根本看不到他们。
那之后,陈涉就魔怔了。
他要去泗水,可二世修陵,黎庶将阳一事闹的轰轰烈烈,各郡关隘紧闭,一时间不许百姓出郡远游。陈涉又打听到陈郡征发闾左往渔阳,将途径泗水,便拖着吴广一道,疏通了关系才被排进这次的征发名单。
再然后的事就如许由所说一般,城父,蕲县……不需邀约,这二人总能适时的出现,且说的话每每必中,从没有半分错失。
陈涉越来越信任他们,就连吴广……在不知不觉当中,也已经真正把他们当成了几千年前的两位圣贤。
圣贤降世,是要助他们得一世富贵么?
吴广对此深信不移!
因为逆水而行,可贵一世!
第六九一章 陈胜王
棋局终于结束了……
张良凭着那一子突袭奠定胜局,之后连下五十余手,成功剿杀了范增的大龙。
范增气得吹胡子瞪眼,把棋一推,这才发现吴广居然还像先前那样站在房中。
“广君,何不早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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