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墓兽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蔡骏
“此事与小庚何干?他才九岁,出生在庚子……”话说到这里,仇德生却又吞咽了回去,“你?”
“正是!”叶克难已抢进门口,看着书房里的灯光,“说下去!你儿子生在庚子年,请问是几月几日?”
“光绪二十六年十月初二,小雪。”
“你肯定?可有旁人的记录证明?请问这孩子又出生在何地?”
“在……在……”
“让我替你说吧!庚子年腊月,行将是辛丑年正月,你给一群德国兵做翻译官,在皇城根脚下的工匠村巡逻,路遇几个姑娘,德国兵就上前jiānyín。”
“我劝阻过他们,但根本没用,他们早已视人命如草芥,连我也会一枪打死的。”
“当时有个男人路过,带着襁褓中的婴儿,还有一头母山羊。他想阻止德国兵的bào行,结果被一枪打中xiōng膛。德国兵对姑娘们先jiān后杀,带着在工匠村抢劫的古董回营。而你听到寒风里婴儿的哭喊声,便生恻隐之心。你以为那工匠已死,抱起襁褓一看,竟是个健康的男婴。如果抛下这孩子不管,转眼就会冻死,或被野狗拖走。而你娶妻多年,膝下无子,看到这孩子分外欢喜,决定抱走。仇德生,谢谢你救了这孩子的命,积了yīn德。你将他抱回天津家里,和媳妇一起将他养大,视若己出,百般疼爱,取名仇小庚。”
“是!”仇德生嘴chún哆嗦,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襁褓里有块和田暖血玉,必是孩子亲生父母留下的宝物。”
听到这个细节,叶克难已确认无误,悠悠地长出一口气。
一个月前,京城西路巡警总局探员叶克难,收到摄政王的亲笔信,命他火速找回内务府御用工匠秦海关之子秦北洋。他皱着浓眉读信里内容,手中把玩着一个铜墨盒,墨盒上刻有“古砚池中起墨波,右军书法妙如何。黄庭一卷无多字,换尽山yīn道士鹅”,背后是一幅字“鬼手仁心”,乃是祖父叶行客所传。
赫赫有名的六扇门叶家,自康熙朝就在顺天府衙门当差。咸丰年间,总捕头叶行客,通过蛛丝马迹,破获京城连环jiān杀案,手刃身背十三条人命的狂徒,皇帝嘉奖御笔——据说是当年的懿贵妃后来的慈禧太后代笔的呢。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叶行客提着火铳上阵,战死于正阳门前。庚子年,叶克难的父亲战死于同一地点,这回入侵者换成了八国联军。
他从高等巡警学堂毕业才两年,刚过完二十四岁生日,穿着崭新的黑制服,头顶黑sè白线制帽,镜子里的他更像留日的学生,不过这身衣裳到底比老爹那身酷吏的袍子好看。
不过,摄政王交代的任务,纯属瞎扯淡——庚子年的北京城,撞上杀人不眨眼的德国兵,三个月大的孩子,存活的可能微乎其微。而今这世道,人贩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掳掠妇女儿童,chā上标草当街叫卖,官府都懒得去管。何况就算找到孩子,已长到九岁年纪,如何能证明是本人?六扇门最年轻的传人,备感左右为难,即便找不到活人,也得挖出尸体骨骸来交差。难道要从庚子年的乱葬岗里,挖出个婴儿骷髅来糊弄人?
摄政王的书信最后,注明如何辨别秦北洋——
第一,这孩子的后脖子,有两块赤sè胎记,仿佛鹿角形状。
第二,庚子年丢失时,襁褓里藏着一块和田暖血玉,稀世罕见,绝不会认错。
别无选择,叶克难必须完成使命。他跟秦海关见面详谈过三次。老秦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当年出事的那天,德军身边有个翻译官,是个唯唯诺诺的中年男人。
叶克难从此着手,托了外务部大臣,拜访德国驻大清国公使馆的武官,查找当时驻北京的德军番号,当然早已撤军回国。他发电报给中国驻德国公使馆,传达摄政王旨意彻查此事,确认有二十多名随军的翻译官。叶克难辗转数日,找到还活着的所有人,大多住在德国殖民地青岛,少数在天津德租界。最后一个,就是眼前的仇德生。此人有一独子,仇小庚,生在庚子年,恰好符合条件。
最近两天,叶克难暗中跟踪观察——仇小庚这孩子不到十岁,个头却蹿得很高,鼻梁高挺,远看器宇轩昂、英姿勃发,近看目光中暗藏乾坤。而他个头也比同龄孩子高,奔跑起来的模样,如同jīng力无穷的火车头,又像脱缰烈马,在中国孩子中鹤立jī群,与德国孩子相比也不遑多让。更让人惊奇的是,小庚竟敢当街用德语辱骂德国士兵,足见这孩子胆略超群。
当叶克难敲开这扇门,一看便已完全明了——仇德生身材矮小,面孔狭长,塌鼻梁,厚嘴chún,而且是个病秧子。若说小庚是仇德生所生,绝不靠谱。
此刻,仇德生夫妇跪在院子里泣不成声。
他们心里清楚,今晚起,小庚将不再属于自己。
仇德生擦着眼泪说:“我对小庚百般疼爱,给他摆周岁酒时,按照老法的习俗抓周,摆出各种物件,若是抓了四书五经,长大后就是读书人,抓了青龙偃月刀便是要做武将,抓了算盘珠子必是经商发财,没想到这孩子竟牢牢抓住个木匠墨斗,难道将来要做个匠人?现在您过来说,他是皇家工匠的骨血,果然天注定!”
老仇的媳妇虽是女流,却比男人有主见,向叶克难行万福礼道:“官爷,请再留给我们娘俩儿一个晚上。我是小庚的娘亲,虽说不是亲生的,但比亲生的更贴心。等到明天早上,再把这孩子带走吧。我保证配合你,不让小庚反抗。”
叶克难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心有戚戚焉,犹豫一番,便点头答应。他拍拍仇德生的肩膀:“幸亏你们一家收养了这孩子,我想现在就看他一眼。”
仇德生打开书房,不想让小庚看到自己一脸哭相,躲在门外说:“小庚,你叔叔来看你了。”
“哪来的叔叔?爹爹,你莫不是又在欺瞒孩儿了?”
小庚回头看到叶克难,灯光下这个蓝绸大褂的男人,正上下仔细打量着自己。男孩并不怯生,堂堂正正问道:“你是何人?”
叶克难并不言语,在他身边走了几步,看到书桌上的《三国演义》,仰天背出全书最后一首古风:“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sāo!”
“你是说书先生?长得又不像!”小庚观察来人的举动与神sè,“难道你是——巡警局的侦探?”
竟被这孩子看穿!叶克难也不客气了,眨眼来个擒拿手,从背后将小庚压倒。孩子拼命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叶克难自小随父亲练过内家拳,又在高等巡警学堂跟川岛浪速学过东洋柔道,三下五除二,剥除小庚上衣,看清孩子脖颈后的两块胎记——
赤sè鹿角形状,生在颈椎骨两侧,左右对称,角尖朝上,烈焰冲天。
镇墓兽 第七章 血的研究
灭门。
考虑到仇小庚并非仇氏夫妇亲生,某种程度上,也可算是灭门案。
仇家的四合院,小庚扑在妈妈身边,失声痛哭。他知道,妈妈是代替自己而死的。
为防那伙刺客再回来,叶克难给左lún枪加满子弹,重新锁紧大门。他走入书房——另一个现场,仇德生已经死亡,一屋子血引来几只苍蝇产卵。
死者倒在书桌上,脑袋底下压着一张信纸,已被鲜血染红。
迅速浏览书信内容,叶克难不禁哑然叹息,将这封信叠好塞入怀中。
“老仇,你放心地去吧,我会助你实现心愿!”
叶克难在死者耳边轻轻说了一声。
回到院子,他看到小庚泪流满面,手里还握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匕首。
“这是杀死我妈妈的凶器。”
小庚竟亲手从妈妈xiōng口拔出这把致命的匕首——还有血槽和倒刺,这一拔带出了死者的血肉以及部分的心脏组织。
叶克难惊讶于这九岁男孩的胆sè,蹲下来观察说:“刺客把匕首chā入被害人xiōng膛,应该立刻抽出,他却松手留下凶器——说明这刺客年轻,缺乏杀人经验,以至于太紧张了,以至于忘了杀手的要领。”
“嗯,那中年刺客当场训斥了他。”
“你记住那两个坏蛋的脸了吗?”
“我到死都不会忘记的。”
仇小庚咬破嘴chún,同时用膝盖顶断那根竹竿。
“你想要报仇?”
“是,我必会在有生之年,亲手为父母双亲报仇,杀死那两个刺客。”
叶克难注视这九岁男孩的眉眼,知道绝非戏言,如今背负这血海深仇,不知道他长大成人后,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说实话,我没看清他俩的长相,夜里光线暗淡,无论开枪与打斗,都是刹那间的事儿。”
“我记得他们的脸!”仇小庚抹了一把眼泪与鼻涕,拧紧眉毛,拼死回忆,“那个年纪大的,杀死我爹的那个,书房里亮着电灯,正好照亮他的脸。他四十多岁,嘴chún上留着两撇胡子。”
“年轻的那个呢?”
“我借着月光才看到他的脸,可能不太清楚,反正年纪很轻——但我刺伤了他的脸。”
“伤口在哪儿?”
小庚在自己的右脸上比画了一下,伤口长度有一两寸,几乎延伸到耳边。
“竹尖那头削得很锋利,我手上感觉刺得很深,多半要留疤了。”
“嗯,我这也是被你的竹尖刺的……”叶克难用绷带扎紧自己的伤处,“老天保佑这条胳膊千万别废了啊!”
“所以啊,只要检查所有脸上有新鲜伤疤的后生,反而容易抓捕。”
“你能自己把那两个人的脸画出来吗?”
“能。”
仇小庚对自己的画有信心。他回到书房,“扑通”一声给死去的父亲跪下了,磕了三个响头。
他找出文房四宝,迅速画出那张中年刺客的脸。小庚就是在这里看到这张脸,因此画得特别真切。
“画得不错!”
叶克难皱起眉头,仔细端详画上的这张脸,他是谁?
“我在学校里美术课是第一名。”
男孩埋头画第二张脸。刺客果然够年轻,不过没那么多细节,只能画出个大概lún廓。又在右侧脸颊位置,画出一道明显的伤疤。
仇小庚叙述了凶杀案的全部经过。叶克难佩服这九岁孩子,竟在父母双亡的悲恸之中,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回忆事无巨细……这样的人长大后,简直可怕!
叶克难做出判断:“刺客经过jīng心缜密的策划,先用割喉法除掉巷口站岗的两个巡捕,然后从屋顶侵入家中。那个中年刺客更有经验,悄无声息跳下院子,潜入书房,从背后刺死了仇德生。按照他的原定计划,应是再潜入卧房,趁着你们母子睡觉,施行毒手。”
“因为你的来访,让我睡不着觉,半夜听到外面风声——可能是刺客跳下院子时,衣角擦到竹子,才有竹叶沙沙声。现在想来,这就是古书上说的‘杀气’!”仇小庚摸着自己咽喉,“否则,此刻我也是一具尸体了。”
“是你的警觉救了自己的命。”
“可惜没能救得了我爹娘的命。”
小庚还在吧嗒吧嗒掉眼泪,叶克难无以安慰,继续分析:“也许,那个年轻的刺客,本就没有杀人的任务,原计划是中年刺客一个人完成的。”
“那他来干吗?”
“学习杀人——不管干哪一行,万事开头难,杀手行也是如此。这后生恐怕从没真正杀过人,这是他的第一次任务,就是在屋顶上观察,学习老师父的杀人技巧。就像我从高等巡警学堂毕业,也得到街头当差巡逻半年,再给老探长做半年小跟班,才能正式成为探长,这已是最快的速度了。”
“明白了,这个坏蛋心急,看到我出来了,以为会对中年刺客不利,就从屋顶跳下来,想把我当作他的第一个祭品——arschloch!他看中小孩子好欺负!结果,他先扎死了我娘,又被老师父训斥,最后被我划破了脸。”
“还刺伤了我的胳膊!”叶克难捂着伤口,疼痛未消,“这小子身手很快,竟然躲过了我的子弹。虽说他第一次干活太紧张,但绝对是块做刺客的好料子!”
“叶探长,你救了我的命,但你能抓住他们吗?”
“我会通知德租界以及天津各外国租界工部局,还有驻扎天津的北洋大臣衙门,到处张贴告示通缉这两个凶手。”
“不,是三个,外面还有个接应的同伙。”
叶克难抽了自己一耳光:“对,总共三个刺客。”
“还有个问题,杀人动机呢?”
仇小庚想起上个月,看过一本商务印书馆的《歇洛克奇案开场》,林纾的译本,正是福尔摩斯系列的第一部《血字的研究》。这个惨案发生的夜晚,九岁男孩想把自己和叶克难当作福尔摩斯与华生。
“不知道。”叶克难没有破坏现场,他指了指依然趴在书桌上的仇德生说,“你父亲有没有仇家?”
“我爹是个老实人,从来与世无争,我们家在天津也是无亲无故。”
“几天前,我暗中tiáo查过,仇德生在德意志银行工作,最近在处理中国给德国的庚子赔款,是否与这笔巨款有关?”
“他只是个银行职员,兼任德国经理的翻译,要是真有人瞄准了庚子赔款,何必找我爹下手呢?”
叶克难思量,如果说仇家,秦海关可能算一个,庚子年被德军残害的百姓可能也有。不过,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雇用职业刺客吗?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复仇,往往是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直接拿刀子上就是了,或者暗地里下毒、放火、绑票……
不,凶手不可能是冲着仇德生而来。凶手跟叶克难一样,都是冲着眼前这个男孩!
“叶探长,我想起一个问题……”仇小庚回到院里,看着天上残月,“为什么,你前脚刚到我家,说要把我带走,后脚刺客们就摸上门来了?”
“这……”
叶克难被这男孩问倒了。但既然摄政王与内务府必须找到这个孩子,说明他非常重要,不仅关系到皇家工匠秦海关,也可能勾连到其他某种上层关系,或某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这是他这个小小的巡警局探长根本无法窥探的了。
“还有,你为什么骗我?”小庚赶走围在妈妈身边的苍蝇,“什么京师大学堂少年班,真把我当成三岁小孩了?我的爹娘竟还跟你唱双簧,你们达成了什么交易?还是你用某种东西威胁他们?肯定不是用钱收买,我爹娘绝不会为了钱出卖我。那么,你是用我的生命在威胁?是吗?”
叶克难倒吸一口凉气:“你的小脑袋瓜子里想得真多!将来不到巡警局做探长真可惜了!你在怀疑我是刺客们的帮凶吗?而我胳膊上的伤也是苦肉计?”
“我不知道,在这乱世之中,一切皆有可能。”
“如果,探长都不能自证清白,你还能信任谁?”
“报纸上说,在这个世道,永远不要相信警察和官吏的话。”
“那是革命党的报纸吧。”叶克难摸了摸男孩的头,弯腰盯着他的双眼,“听我说,我不代表官府,也不代表大清的皇上,我只代表一个探长的‘侠义’。等你长大了,慢慢就会明白的。”
说罢,叶克难捡起刺客遗留在杀人现场的凶器,那把刺破了仇德生媳妇心脏的匕首。
他把匕首放到一盏电灯下,象牙柄的一把好刀,绝对是古人所说的吹毛得过、削铁如泥的利器,说明刺客颇有来头。小庚也凑过来看,他说杀害父亲的那把匕首,也是同样的象牙柄。刀柄的一侧,雕着奇怪的纹饰,眯起眼睛细看——竟是一颗彗星撞击月亮。
小庚在学校里读过彗星的知识,象牙刀柄上镶嵌着螺钿,拼成拖着长尾的“扫把星”,正好冲击到一lún满月上。
螺钿是用螺壳海贝打磨成各种图案花纹的薄片,镶嵌在器物表面,多见于乐器、漆器、屏风、家具、古镜,上至秦汉,下到明清,是中国特有的装饰工艺。螺钿呈现翡翠般的奇幻光泽,稍稍换个角度,又有不同颜sè反光,给人海上波光的错觉。
未来的整个人生,直到世界末日,仇小庚都不会忘记这个图案。
彗星袭月。
镇墓兽 第八章 完璧归秦
次日清晨,火车驶过京津铁路,蒸汽机交替喷射黑白浓烟,仿佛平地飞行的巨龙。仇小庚注视窗外风景,大平原上麦子长势正旺,白杨树在烈日下烤蔫了,大雁从太行山飞向渤海。
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如今,仇小庚的父母已不在了,便要天涯孤旅?
九岁男孩,腰缠白布,身带重孝,眼眶红肿,心口藏着一枚血玉坠子。打开昨晚妈妈为他准备的皮箱,看到两个生梨——原来不是生离,而是死别!他啃了一口生梨,把另一个塞给对面的男人。
叶克难婉言谢绝,他已换上巡警探长制服。左臂缠着绷带吊在颈上。他的肋间挂着巡警佩刀,腰里别一支左lún手枪,全属日本样式。当年高等巡警学堂,由日本浪人川岛浪速任监督,将日本警视厅那一套照搬到北京。
德租界将灭门案作为重大案件处理。按照不平等条约,中国政府在租界内无司法权。幸好有摄政王的手书,叶克难带走了唯一的目击证人,仇小庚。
那些刺客来者不善,神通广大,极有可能再来第二波。叶克难说服了小庚,立刻坐火车去北京。仇德生夫妇的遗体,已被德意志银行的同事收敛入棺,将选一风水宝地安葬。
“你要带我去哪里?”
啃完梨,仇小庚把果核收在手绢里,这是德国学校里不能乱丢垃圾的规矩。
“你命中注定要去的地方。”
从昨晚起,这个男孩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
“叶探长,原本我想长大后加入海军,现在改主意了,我想跟你一样做个侦探。”
“给爹娘复仇?你真以为,探长只是抓贼的吗?我老爹跟我爷爷,什么丧yīn德的脏活累活没干过?劝你不要入我这行。”
“丧yīn德的事儿?叶探长,你是说戊戌年抓了六君子?”
“呸呸呸!”叶克难向车厢四周张望,“这种事不要乱说,小心被人告密!”
午后,火车穿过北京永定门城墙,停在正阳门前的火车站。眺望大前门和箭楼,风景又不同于天津,尚停留在两个世界的交替处。蒙古来的骆驼队鱼贯进入城门,大栅栏已恢复热闹,卖艺的、耍猴的、兜售狗皮膏药的、卖儿卖女的,更别说成群结队的丐帮叫花子。外国人也视若无睹,西洋贵妇坐着敞篷马车,撑着小阳伞往东交民巷而去。
火车站前张贴清廷颁布的《钦定宪法大纲》:第一条“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第二条“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熙熙攘攘的人群,没几个有心思多看一眼。倒是叶克难与小庚停下来细看,探长摇头说:“基本抄袭了日本明治宪法。”
叶克难给男孩买了豆汁和爆肚尝鲜。经过西总布胡同西口,迎面有个大牌坊,四柱三间七楼宽近五丈高两丈,东西横跨东单北大街。仇小庚在牌坊下绕了两圈,看到汉文、德文以及拉丁文,竟是光绪帝颁布的道歉书,为庚子年在此处遇害的德国公使克林德致哀。
“原来这就是克林德碑!”
“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抓住杀死克林德的神机营队长恩海,德国人在此将他斩首。辛丑条约后,朝廷在原地树立牌坊,作为洋人战胜中国的纪念。”叶克难悄悄吐了口唾沫,想起死于八国联军枪下的父亲,“我打赌这块碑,十年内就会倒!”
“德国会在未来的欧战中失败?”
“这条街上的人们,十有八九对国外一无所知,不晓得德国与法国是世仇,还以为八国联军都是亲如兄弟的一家人。”
叶克难暗自思忖,这孩子注定要为皇陵干一辈子,可惜!可惜!
到了摄政王府门口,一辆西式四lún马车已备好,雄壮的公马喷着鼻子,马车夫一派欧洲装扮。车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叶克难和仇小庚面对面坐。马车向西疾驰而去,京城风景渐渐模糊,很快又回到荒凉原野,这些年饥馑遍地,天子脚下也不能幸免。
马车碾过永定河,冒出乾隆皇帝手书的“卢沟晓月”。卢沟桥栏杆上数不清的石狮子,两个月前光绪帝的棺椁就是自此桥上通过。
“你要去的地方,对大清朝的皇上来说,比京师大学堂重要百倍。”叶克难自觉这句话没有骗人,“好好休息,还有两百里路呢!”
马车赶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午后,来到保定府易县山区。除了下车撒niào拉屎,小庚未离开过马车半步。叶克难同样憋屈,堂堂六扇门传人,大清国警界jīng英,弄得像《水浒》里押送流放犯人的公差。
仇小庚下了马车,西望太行山脉紫荆关,北枕永宁山,层峦叠翠,松柏漫山遍野,古易水发源于此……犹如在脑中画下一幅完整的地图。他想起两千多年前,古燕国的风萧萧兮易水寒,不禁也有慷慨悲歌的念想。荆轲刺秦王所献的督亢地图,正是描绘这一带的山川形势。
在德国学校读书时,老师常讲解世界地理,铺开欧洲地图,讲述德意志帝国从莱茵河到梅梅尔河的边界,每当彼时彼刻,小庚脑海中便会浮现出真山真水——仿佛阿尔卑斯山的雪峰近在眼前,波罗的海的波涛卷过膝盖,黑森山中的城堡已矗立头顶。上机械课时,仅仅看到一张梅赛德斯汽车图纸,他的眼前也仿佛有内燃机滚滚燃烧,汽缸飞速做着活塞运动,犹如二十匹狂奔的烈马而至……
经过一道宏伟的石牌坊,便是大红门。守门的是八旗兵丁,手握笨重的鸟铳,跟穿着东洋警官制服的叶克难相比,如同墓里挖出的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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