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少女不知道什么叫中五楼,此时此刻,学她师父一小口喝着烈酒,不是因为怕醉,船家女就没有不会喝酒的,而是师父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气度,让少女不由自主就想要去模仿。
少女轻声问道:师父,那少年为何不愿随我们去往长春宫啊?
真实岁数几乎接近两甲子高龄的妇人,淡然一笑,倒也不能说他不知好歹,只能说缘分未到吧。修行当然是在修力,这就像是建造房子,需要夯实地基,可是决定最终高度有多高,仍是看修心,修到了什么地步。那个林守一,心性坚定,是个天生修道的好胚子,哪怕不入我长春宫,一样可以走得很远。所以你要努力,才有机会在下一次重逢之时,不用再觉得自惭形秽。
少女嗯了一声,低头喝了口酒。
不得不说,这位仿佛青春永驻的妇人,气度胸襟相当不错。红烛镇第一次迎来震动。
好在气势很大,但真正影响到小镇房屋建筑的动静,其实很小,只是岸上桌椅摇动河中画舫晃荡而已。
妇人脸色微变,果然是上五楼的练气士。
妇人心情沉重,轻声道:只希望不要是传说中的十二楼,或是十一楼的兵家练气士。
她对少女说道:等下我离开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惊慌,留在原地就是了。
一旦到了他们这个境界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说,哪怕知道灾祸临头,也未必跑得掉。
实在无法想象,如果天下没有七十二座书院坐镇一方,没有三教之外最强势的兵家修士,不得不先天依附王朝,没有那么多山水神祇,帮着王朝君主们盯梢掣肘山上势力,那么这个天下,到底会乱到什么地步?
她不敢想象。
哪怕妇人自己就是山上的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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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来到廊道外的空地,衣袖猎猎,双手分别按住绿色竹刀和狭刀祥符,大口呼吸了一下,好像没有了斗笠的遮蔽天机,没有了某种刻意为之的压制,这个男人终于能够舒展身姿,不用再束手束脚。
阿良似乎不太放心,望向某处,又叮嘱道:你虽是一尊修道有成的阴神,但是大骊如今国势蒸蒸日上,每座雄关大城,往往阳气刚烈,先天克制你们这类鬼魅阴物,你可以让林守一尝试着炼化那叠符箓里的几张纯阳符,作为你的通关文牒。
廊道不远处,在阿良出声后,出现一团阴影,有一人缓缓浮现,出现在陈平安四人视野,黑雾缭绕,黑雾缭绕,除了一颗清晰可见的头颅,五官分明,一双没有瞳孔的雪白眼眸,诡异瘆人,高大身形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如一条入云蛟龙,见首不见尾。
这尊所谓的阴神点了点头。
阿良笑道:那我就把这些孩子交给你了,最少护送到大骊野夫关之后,之后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总这么老母鸡护崽子,终究不是个事。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我相信你。
那尊阴神用地地道道的小镇方言,沙哑开口问道:前辈,为何愿意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阴物?
阿良乐了,直白道:看你的面相啊,长得这么不近人情,一看就是面冷心热侠义心肠的。
阴神犹豫了一下,是因为像前辈吗?
阿良给这句话噎得不行,你这个不人不鬼的王八蛋说话挺逗啊。
阴物咧咧嘴,不说话。
李槐早已躲在李宝瓶身后,扯了扯红棉袄小姑娘的袖子,胆战心惊道:宝瓶宝瓶,是鬼,真的是鬼。
林守一满脸好奇,但是尽量克制好奇心,以免太过直接的打量眼神,惹到那尊阴神,《云上琅琅书粗略介绍过,阴物成神亦有道,一是凭借信徒的香火愿力,二是寄生于兵家的胆魄之中,三是如练气士修行,这条道路最为崎岖难行,但是一旦成势,阴神魂魄也最为稳固,便是烈日曝晒,罡风吹拂,梵音沐浴等等,都能够反过来成为砥砺自家修为的捷径法门。
那尊阴神看了眼陈平安,然后望向躲在最后边的胆小鬼李槐。
李槐哭丧着脸,你别一个劲看我啊,看林守一,看陈平安,要不然看阿良也行。
那尊一路尾随却拿捏分寸的奇怪阴神,缓缓散去身影,阴气森森的廊道随之恢复正常。
阿良举目眺望了一眼北边的远方,没有急于离去,嘿嘿笑道:有点小意外,所以咱们还有点时间可以聊聊,大伙儿有什么想说的话,赶紧的,麻溜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尽管来,以后再见面,就不知道牛年马月喽。
李宝瓶第一个开口,阿良,如果刀坏了,就不用还我,因为我跟你是朋友!
阿良开怀而笑,朝小姑娘伸出大拇指,道:这话暖心窝,我喜欢!可是回头肯定把祥符原封不动还你,放心好了。
林守一认真问道:阿良,我以后的体魄淬炼,需不需要比纯粹武夫,或是练气士当中的兵家修士,更加坚韧?
阿良摇头沉声道:不用,有些人适合这么做,比如我,有些就不适合,比如你,你林守一的修行之路,只能在精深二字上下苦功夫,不可在驳杂二字上浪费气力。
已经没了斗笠的汉子,这番话说得很严肃认真。
志向高远的冷峻少年轻轻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李槐嘀咕着阿良你一天不吹牛就浑身不舒服,孩子刚要向前走出一步,想着跑到阿良身边去凑近了说话,却被神出鬼没的那尊阴物,一只手掌重重按在了肩膀上,不要乱走,阿良前辈实在太强大了,若非前辈故意为我们留出地盘,仅凭一身凝如实质的气势,数丈之内,就能够让我这等阴物形神俱灭。何况一场大战在即,阿良前辈的心神,已经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北方,不好分心照顾我们这边。
李槐愣了愣,大概是这些话太过惊悚荒诞,使得孩子对身旁阴物都没那么畏惧了,你在开玩笑吗,他是阿良唉?连我也能撵着他打。你该不会是你欠了阿良很多银子吧?
这尊几乎就要凝聚出一点金身苗头的阴物,笑容僵硬,对着那个口无遮拦的小王八蛋,皮笑肉不笑道:你能长这么大,真不容易。
阿良悠悠然收回些许心神,望向陈平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突然觉得这场甚至称不上行走江湖的相逢,尽是一些狗屁倒灶鸡毛蒜皮的短暂相聚,临了感觉还不错。这个已经尽力压抑那股向外流泻气势的男人笑道:好了,差不多了。
他的气势磅礴,如瀑布直坠,他根本无法完全掩盖起来,之前那顶专门找人特制的竹篾斗笠,便是为了能够镇压住这股汹涌澎湃的狂躁气势。
世间练气士,只恨法宝器物增长修为不够多。
阿良不是这样。
在那堵长城那边,他可以无所顾忌,那里自有沉积了万年的剑气剑意,帮忙压下身上这股凶悍至极的精气神。
斩杀那名大妖后,先在城墙上刻下了一个字,再通过那座倒悬山,来到这座天下后,阿良便不得不戴着斗笠低头做人,以免太过耀眼,被天外天的人上人俯瞰人间这条银河的时候,一眼就捕捉到自己的动向,阿良不是怕打架,而是怕麻烦。
阿良这辈子就没怕过什么。
在那座无比蛮夷荒凉的天下,十八位雄踞一方的远古大妖,阿良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一人仗剑远游,深入腹地,与其中十一位,面对面打生打死,最长的一场架,打了足足两个月,东西纵横千万里,打得最后剑气长城那边,不得不出动了四位大剑仙联袂而去,配合阿良对付六尊大妖。
阿良豪迈笑道:你们四个,一定要记住,每一个强者的自由,都应该以弱者的自由作为边界!真正的强者,他的对手,是天地间无形的规矩,世俗力量的强大惯性,是人皆有生老病死的铁律,是这些看不见的存在。从来没有一个强者,因为践踏弱者而强大,必然是遇强则强,愈挫愈勇。
阿良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比如我阿良,打完大骊这拨,就要去别的地方,打遍那些个最强者。
李宝瓶扬起拳头,神采飞扬,阿良,好样的!
李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稀里哗啦。
林守一满脸涨红,少年的人生,终于有了追赶的目标和方向。
陈平安看着阿良,离别之际,竟是说不出话来。
阿良最后对束发别玉簪的草鞋少年,眨了眨眼,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可不好。陈平安,你是翩翩少年郎唉,来,给阿良大爷笑一个。
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
要打就打大的,小鱼小虾没意思。走了!
大笑声中,阿良身形刹那间拔地而起,天空之中,响起一阵阵轰隆隆的炸雷声响。
雷声响起一次,高空就随之出现一团巨大的云雾。
整座红烛镇轰然巨震,扬起一阵遮天蔽日的尘土。
那尊阴神眼神恍惚,站在廊道顶端,仰头望向那些奇异景象,喃喃道:实在太强了,不讲道理的强啊
————
大骊京城。
一位身穿明黄色衮服的中年男子,在司礼监两大貂寺屏气凝神的领路下,来到一座祭祀社稷的高台,大骊在东宝瓶洲王朝眼中,属于未开化的北方蛮子,对于礼乐一事,粗鄙不堪,这其实不算冤枉大骊宋氏。
高台底下,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袍男子,正是从骊珠洞天赶赴京城的大骊军神,藩王宋长镜。
宋长镜与迎面走来的衮服男子,在眉眼之间,依稀有几分相似。
桀骜不驯如宋长镜,依然微微低头,抱拳道:陛下。
中年男子见到宋长镜后,笑着伸手在后者肩头拍了两下,欣慰道:第十境了啊,不错不错。不愧是我的弟弟,啥时候跻身第十一境?到时候我亲自给你放爆竹,庆祝庆祝,你要是觉得场面不够大,我可以下旨让朝野上下一起放爆竹,嗯,如此一来,我可以先偷偷囤积爆竹材料
宋长镜看着眼前这位神游万里的大骊皇帝陛下,有些无奈,换了一个称呼,皇兄,是不是可以做正事了?忙完正事,咱们再闲聊?
中年男子笑着点头,哦对,正事要紧,赚钱可以靠后。
他撂下藩王宋长镜,独自走向高台,拾阶而上,突然转头笑问道:要不要一起?
宋长镜没好气道:不耐烦跟那两个怪脾气老头相处,怕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男人哈哈大笑,一边继续登高,同时扭头打趣道:说好了,小打小闹,我肯定帮你,真要跟他们搏命,我可不帮你。
宋长镜收敛笑意,正色问道:皇兄,这次一定要闹这么大?如果我更早一点知道,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风雪庙魏晋,而是一个极有可能十一楼甚至是十二楼的危险家伙,我一定会阻拦你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男人已经转过身去,淡然道:我大骊需要告诉整座东宝瓶洲,十三境之下,皆可杀。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气势如虹
当大骊皇帝踩上最高一级台阶,一步跨入高台,身形随即消失不见。
原本不过农户晒谷场大小的石坪,从宋长镜和两位司礼监大貂寺所站位置,远远仰望而来,本该空空荡荡,并无一物,可置身其中的衮服男子,视野所及,却是一栋高达十数丈的突兀高楼,不是大骊京城随处可见的木制建筑,而是耗费不计其数的白玉,雕砌而成,底楼悬挂匾额,上书白玉京三个金色大字。
高楼大门自行缓缓开启,大骊皇帝走入其中,只见有一柄雪白电光疯狂萦绕的大剑悬浮其中,整栋楼层皆是丝丝缕缕的游走电光,皇帝无视那些孕育着凌厉剑意的电光,大踏步前行,往楼梯行去,电光如庙堂群臣遇见一朝首辅,纷纷退避让路。
二楼亦是相似场景,唯有一柄飞剑悬停中央,只是不同于第一楼飞剑的剑身宽阔,此处飞剑通体呈现出晶莹剔透的幽绿颜色,剑身纤细如初春柳叶,楼内如溪涧绿水缓缓流淌,微微荡漾。
大骊皇帝继续登楼,乍一看,相较底下两楼的惊艳光景,三楼全无异样,既无气势惊人的飞剑悬停,也无光怪陆离的养剑环境,可是之前一步不停的衮服男子,在这一楼稍作停留,眯眼仔细环顾一周,低声笑着说了句找到你了,走到不远处的墙壁下,身体微微前倾,视线之中,出现一柄绣花针似的袖珍飞剑,可如此之小的飞剑,竟然还配有灰白剑鞘,铭刻有砥柱二字。
这把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倒是有一个大气夸张的名字。
四楼是一把剑身布满符箓篆文的古朴长剑,五楼是一把大到匪夷所思的大剑,与大骊男子等高,写有镇嶽二字。
大骊皇帝依次登楼,最后来到十楼才停步,楼内站着一老两小,老人面目黧黑,肌肤褶皱,身材高大,一袭白衣,头戴高冠,一双深沉眼眸之中,不断有旁人肉眼可见的紫气快速流转。
老人身边一双少年少女,竟是骊珠洞天那座小镇的泥瓶巷主仆,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少年锦衣玉带,已是大骊头等风流的少年郎了,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少年肩头趴着一头土黄色的四脚蛇,有些大煞风景,好在细看之下,它额头隆起,峥嵘初露。
少女稚圭好像比在泥瓶巷的时候,个子长高了寸余,容颜更胜一筹,整个人光彩四射,给人一种久旱逢寒霖的玄妙感觉。
老人此时正站在十楼窗口位置,伸手指向大京城某处,为少年授业解惑。发现大骊皇帝的到来,老人不过是点头致意而已。大骊皇帝对此全然不以为意,走到宋集薪身边,想要摸一模少年的脑袋,少年却不露声色地侧过身,躲过那只手掌,大骊皇帝脸色如常,收回手后,笑问道:宋睦,跟随陆先生学习望气之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曾发现咱们大骊京城山河大阵的阵眼所在?
少年脸色冷漠,生硬语气里透着一股疏离隔阂:尚未发现。
高冠老人笑道:堪舆一途,哪有这么简单就登堂入室,不过宋睦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丝毫不逊色其它大洲的年轻俊彦,关键是宋睦后劲很足,因为精通术算和推衍,学什么都事半功倍。楼上栾巨子何等眼界,依然对宋睦不吝美言,称赞为‘瑚琏也’。
大骊皇帝哈哈大笑,我的儿子嘛。
婢女稚圭悄悄后退几步,皱了皱鼻子,嗅了嗅。
大骊皇帝转头笑骂道:你这小蟊贼,真是不客气。
少女一脸茫然无辜,男人伸手指了指她,打趣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可别只进不出,小心我把你送回那口锁龙井,再说了,离京城最近的仙家门派长春宫,就有一口水井,到时候让你搬到那里头住去。
衮服男子的一句玩笑话,却让稚圭脸色苍白,赶紧小嘴微张,吐出一丝丝金黄之气,这些宛如一条条金黄小蛇的缥缈气息,迅速依附在衮服男子的团龙图案之中,如鱼得水,在华美龙袍的丝线之中欢快游走,那件龙袍随之微微颤抖,泛起一阵阵光彩,龙袍下摆处的海水江崖,当真激起了些许水花。
大骊皇帝哈哈笑道:胆子这么小,为何当初还敢一次次跟齐先生发脾气?
少女脸色黯然,挪步去往别的窗口,视线一路南下,离开高楼,离开宫城,离开京城,试图看到那遥远的南方家乡。
她不太喜欢这里,这座名为升龙城的大骊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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