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老人望向远处,打趣道:看来读书还是有些用处的。
原本只是寄居于这副宝贵身躯的崔瀺,如今就像是迁徙远方扎根当地的移民。
崔瀺,一分为二。
国师崔瀺失去了一部分魂魄,少年崔瀺神魂居住的身躯,既是立身之地,也是一座牢笼。
少年不愿在此事上纠缠,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投水自尽算了,赶紧转移话题,皇帝陛下先前没有答应将龙须溪和铁符河,合并为一条江水,然后全部划分给河婆,而是一分为二,各自提拔。同时将在此‘因病去世’的宋煜章,毫无征兆地提拔为落魄山山神。并且命人秘密打造了一颗黄金头颅,送往这龙泉县城。如此说来,是将皇弟宋长镜,和那位枕边人,各打了五十大板。
杨老头望向西边绵延起伏的山脉和山峰,问道:你崔瀺,崔大国师也需要这么揣摩帝心?
少年愣了愣,喟然长叹,一是久在樊笼里,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再就是那位皇帝陛下,志向高远,喜欢阳谋,堂堂正正,实在是让人小觑不得。换成别的王朝,宋长镜早就篡位了,至于那个娘们,说不定早就尝过女帝的滋味了。
东宝瓶洲小归小,有一件事情,是别洲没有的,那就是有据可查的正史上,至今尚未出现过一位君临天下的女帝,不知多少妇人,蠢蠢欲动,想要摘得头魁,借此机会混一个流芳千古,哪怕是遗臭万年,估计也愿意。
就是不知道大骊能否熬过这个坎,就算熬过去,又不知道倒退多少年。
但是,天底下只有我知道阿良想做什么,猜得到他会做什么。
说到最后,少年蓦然神采奕奕。
杨老头问道: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少年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那个我,应该不知道了吧。
少年使劲揉了揉脸颊,那龙尾郡陈氏,突然在这里开设学塾,无偿为龙泉县所有蒙童授课,重金聘请了三位先生,无一不是名动州郡的大儒文豪,全是与陈氏关系莫逆的客卿清客。这其中有没有颍阴陈氏的授意?是不是他们这一支儒家文脉,在宝瓶洲有所图谋?
杨老头呵呵笑道:我知道这段因果,但是不告诉你,反正你马上就要卷铺盖滚出这里了。我能跟你聊这么多,就很仁至义尽。
少年崔瀺这次倒是没有生气,走了好。
少年站起身后,瞬间变脸,气得跺脚,暴怒大骂道:好个屁!带着两个天大麻烦的拖油瓶就算了,我忍了!可要我给那小子当弟子,是怎么回事?!老头子你是咋想的?!是不是没了境界修为,没了身份地位,干脆就连学问也丢光了?!你要是敢现在站在我面前,我这次保证骂的你狗血淋头,老头子你这叫臭不要脸,耍无赖知道不,做人要讲点良心讲点道理啊
杨老头伸出大拇指,啧啧道:少年侠气,英雄胆色。
少年突然止住骂声,小声问道:我可没指名道姓,老头子曾经是有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可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啊,现在就剩下那么丁点儿了,总不能还可以听到我的言语吧?
杨老头站起身收起烟杆,拍拍屁股准备走人,那可说不定,毕竟你曾是他的首徒,有可能会例外呢。
少年崔瀺一阵干笑,自我安慰道: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此时,一本本最寻常的儒家蒙学书籍,依次凭空浮现在少年身前,无人翻动,却自行缓缓摊开了第一页。
眉心朱砂的少年呆若木鸡,如丧考妣。
杨老头扬长而去,唉,有人又要读书喽。
少年眼神呆滞地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杆,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声朗诵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少年猛然回过神,望向那个老人的背影,你大爷!是不是你故意泄密,将我的话语传给了老头子?!老王八,没你这么欺负人的啊,我不过是说破你的身份而已,一定要这么记仇吗
少年没来由手掌一抖,痛得打了个激灵,如有严苛学塾先生站在一旁,以规矩戒尺敲打顽劣学生。
少年继续嘶吼道: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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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镇枕头驿门口那边,对一个穷酸老先生恶语相向的驿卒,大概是觉得不能跟一个糟老头子动拳脚,最后还是骂骂咧咧跟老人说了答案,说那些人在白天就坐船离开了,是顺着绣花江往南去的。
驿卒看到老头子转身离去后,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事后才记得是自家驿站门口,悻悻然拿脚尖抹掉。
自从那些孩子来了枕头驿之后,就怪事接连不断,最后还害得为人厚道的驿丞大人丢了官身,真是一帮扫把星。
背负行囊的老人走在街道上,仔细想了想后,临时决定就此作罢,路遥知人心而已。
老人悄然一伸手,握住了一枚碧玉簪子,随手放回袖中。
那些孩子往南去大隋,老秀才则去往了西边。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是否殊途同归,不知道,不好说。
但是脚下的路,到底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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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大船上,因为有一头碍眼碍事的白色驴子,害得陈平安四人只能站在船头那边,不得舒舒服服坐在船舱。
好在四人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的苦日子,只是李槐有些气愤船主的狗眼看人低而已,不过很快就笑嘻嘻让林守一帮着牵着毛驴,他爬上驴背,坐船又骑驴,让李槐笑得合不拢嘴。
附近大船乘客一脸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这些少年和孩子。
林守一握着缰绳,江风徐徐而来,轻轻吹拂少年的鬓角发丝,少年摸了摸心口位置,那里有黄纸符箓和《云上琅琅书。
陈平安蹲在一旁,正在动作娴熟地拿柴刀劈砍绿竹,他答应过要给林守一和李槐做两只小书箱。
蹲着也不愿摘下翠绿书箱的红棉袄小姑娘,突然惊讶道:小师叔,你头上的簪子不见了!上船之前,分明还在的。
陈平安愕然,摸了摸头顶发髻,有些茫然,但是这段时间以来,少年习惯了种种意外,虽然心里很失落,仍是笑道:没关系,我记得那八个字,以后给自己做一支,刻上一样的字。
李宝瓶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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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红烛镇街上的老秀才,会心一笑,低声道:善。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有些道理
绣花江很秀气,绿波荡漾,没有什么疾风劲浪,水面宽阔却给人温婉感觉。
陈平安四人乘坐的南下之船有两层,多是青衫儒士和商贾旅人,李宝瓶是不怕生的,喜欢背着小书箱往人堆里凑,竖起耳朵听他们高谈阔论,一般文人士子见到是个长得灵气的小姑娘,还背着个远游求学的绿竹小书箱,又是安静娴静的,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大人们便有些善意笑脸,对小姑娘并不放在心上,继续闲聊,言谈无忌。
李槐小心翼翼控制着缰绳,骑着白色毛驴在船头小范围打转绕圈,如同巡视边关的大将,不可一世。说来奇怪,白驴还真就只愿意让李槐骑乘,这让李槐高兴坏了,至于什么风雪庙神仙台的魏晋,将来是要来牵走驴子的,到时候让李槐记得跟那人讨要报酬,只管狮子大开口就是,这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反而全给李槐当做了耳旁风。
林守一来到陈平安身边,背靠船栏内壁而坐,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阿良说我是练气士了?又是如何成为练气士的?
陈平安停下手中柴刀的削片动作,笑道:当然想知道,但是没好没意思问,怕你多想。
林守一有些郁闷,学塾三人当中,瞎子都看得出来,陈平安真正在乎的人,只有李宝瓶。在他和李槐之中,陈平安应该是更加亲近李槐的,至于是不是因为都出身小镇市井陋巷的缘故,或是自己太过沉默寡言的关系,林守一不清楚,而且对这些不值一提的琐碎事情,其实少年也从不真正在意。
但是林守一难免郁闷。
林守一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只银色小葫芦的厉害?
陈平安先是不露声色地环顾四周,然后点头低声道:连阿良都说这是少有的什么养剑葫芦,当然很宝贵稀有。
林守一说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当初因为练拳拒绝喝酒,错过了多大的机缘?我之所以能够正式登山,成为一名练气士,就是普通人眼中的山上神仙,就是因为一次次喝过了小葫芦里的酒。喝过酒之后,我感觉得到,无论是血肉筋骨,还是视觉听力,还有体魄脚力,原本这趟远游走得最吃力的人,我到后来甚至可以跟上你的脚步了,你没有看出来?
陈平安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沁凉的绿色竹片,离开铁符河河边后,临近棋墩山附近,你其实后边的山路就走得很轻松了。
林守一脸色不变,轻描淡写道:哦。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陈平安笑道:阿良懒散得很,本事大却不愿意管小事。那么我是带路的,当然要照顾到你们每个人的脚力,什么时候停下来休息,要心里有数,需要让大家走得不那么累的同时,还要尽可能让你们靠着走路增长脚力,以后我们的路还很长,我希望大家以后不用那么吃苦。
林守一看着陈平安的脸色和眼神,双手环胸,没来由冷哼道:别人说这话,我可不信。
陈平安扬起手中的竹片,笑问道:越来越顺手了,不过肯定是最后一只竹箱做得最好看,那么这一只先给李槐?那我就做得小一些了。
林守一瞥了眼骑在老驴上的厉害,摇头道:算了,先给我做吧。大不了被他念叨几句。
陈平安笑了,那我尽量给你做得结实一些,多用点绳子,神仙大人嘛,如果以后真能够像阿良那样飞来飞去,不牢固一点,怕是背不了几天。
林守一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不算笨,可想要跟上这个家伙的想法,实在是很难,想起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好奇问道:为什么在枕头驿,阿良走了没多久,你就把朱河朱鹿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李宝瓶?
陈平安脸色认真起来,反问道:你觉得我跟宝瓶关系好,还是跟那对父女关系好?
林守一没好气道:废话。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我必须要让宝瓶清楚知道,从她们家里走出来的人,做了什么事情。朱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大致清楚了,阿良故意给她设置陷阱的时候,她不单单是犹豫那么简单,而是希望她爹朱河再一次站出来。如果说在棋墩山,因为她的乱来,让我们都陷入危险,可既然事后大家安然无恙,我可以认为是她救父心切,设身处地去想,未必做得比她更好,所以我虽然心里有气,可绝不会当面埋怨她半句话,但是在枕头驿廊道里,朱鹿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不值得被原谅。我觉得只要别给的好处够多,别说是她的小姐宝瓶,其实谁都会被朱鹿出卖。
陈平安有些感伤,如果她还是这样的性子,总有一天,她爹真的会被她害死的。我不希望朱河这么一个不错的人,活着离开红烛镇后,最后还要死在自己女儿手上。为什么明明有爹,却不知道珍惜呢?
林守一脸色冷漠,你以为世上每个爹娘都很好吗?
陈平安语气坚定道:别人不管,我的爹娘就很好!
林守一脸色有些难看,不过陈平安之后的言语,让少年脸色稍稍缓和,朱河是个好人,但是好像不太会教子女做人,有些事情,既然对错那么明显,为什么不说不教呢?我想不通,林守一,你人很聪明,知道原因吗?
林守一有些神色疲惫,可能是灯下黑吧。不过天底下的父母,不是简简单单一句天下父母心可以一概而论的。陈平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爹娘走得早,有些事情,才不用那么纠结,当然,我没有其他意思,如果话难听了,你别往心里去。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当然不会。
林守一瞥了眼陈平安的发髻,簪子就这么没了,不找找?
陈平安继续低头打造小书箱,摇头道:找不到的,你以为我这么贪财的人,这么贵重的东西会自己弄丢吗?
林守一突然脸色古怪,难道阿良说我的名字,应该跟你换一下。
陈平安好奇问道:这里头有说法?
林守一已经转移话题,身体微微前倾,对着身为行家的陈平安指手画脚道:书箱这里能不能做出一点弧度来,否则太方方正正,死板了些,方圆有度更好,远远看着也会舒服。
陈平安点头道:我尽力啊,到时候做出来效果不好,我可就不管了。
知道这家伙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说不管那就是雷打不动的真不管了,于是其实对小书箱给予很大期望的林守顿时一急了,加快语气,那怎么行,这些棋墩山的竹子很有来头讲究的,用掉一片就少一片,我的书箱必须要赏心悦目,同时兼顾实用牢固的优点,陈平安,你动柴刀的时候可以慢一些啊,搭建竹箱框架的时候多想想,一定要多想想啊
陈平安依旧下刀如飞,地上不断坠落零碎狭短的绿竹,然后又一一被陈平安收入背篓,看得林守一惊心动魄,陈平安眼角余光瞥见冷峻少年的焦急模样,忍住笑,要不然还是最后做你的书箱。
少年怒色道:我叫林守一,我是那种喜欢反悔的人吗?
陈平安突然知道为何阿良那么喜欢使坏了,感觉不错。
李槐牵着毛驴大摇大摆来到两人身边,大大咧咧问道:陈平安,你说阿良会不会明天就回来了?
陈平安抬头道:忘了?
李槐赶紧捂住嘴巴,松开之后,贼眉鼠眼地四周张望一番,这松开缰绳,蹲在陈平安对面,压低嗓音说道:那就后天,后天也行。反正最晚最晚等我们下船,如果阿良还没回来,那我以后就不认他这个朋友了。陈平安,你来说,我这是不是已经很厚道了?对吧?到时候阿良跪在地上求我的时候,嗯,你可以适当替他说说好话,到时候我再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继续跟阿良做朋友。
林守一干脆闭上眼睛,对于这个同窗李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是很好的选择。
林守一就没见过这么欠揍的人,真怀疑有一天李槐闯了祸之后,自己会不会幸灾乐祸。
听到一声毛驴的嘶鸣声,然后是一名稚童的跌倒哭喊声。
李槐转头望去,有些发蒙,是那头白色毛驴闯祸了,估计是那个倒霉孩子觉得好玩,跑去逗弄驴子,可那头畜生脾气大得很,虽然不会伤人,可绝对要吓唬一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小家伙,比如它现在就在扬起蹄子,一次次重重踩踏在船板上,吓得那个坐在地上的孩子都不敢哭了。
陈平安猛然放下手中刀和竹,快步走去,小心翼翼搀扶起了孩子,然后伸手对白色毛驴下压了两下,后者看到陈平安的手势后,白驴虽然还有些焦躁,可仍是停下了蹄子,安安静静站在原地。
孩子穿着一身绸缎衣衫,胡乱挥舞双手,使劲挣脱开陈平安的搀扶,看到家中长辈正在从大船二楼走下楼梯,迅速赶过来后,顿时嚎啕大哭起来,一位身材壮实的黑衣大汉三步作一步,瞬间来到孩子身边,蹲下身小声问道:瑜少爷,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替你出气!
陈平安对试图蹑手蹑脚逃离的李槐招了招手,后者缩了缩脖子,与陈平安对上视线后,不敢继续当缩头乌龟,走到陈平安身边,耷拉着脑袋,病恹恹小声道:我家小白驴绝不会胡乱咬人的,不骗你,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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