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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他愤愤然坐回凳子,守着桌上的签筒,双手抱住后脑勺,晒着太阳,脖子前后晃悠,头顶的道冠跟着晃荡,自言自语道:无聊啊真无聊。

    有一位俊俏女子怯生生走来,鼓足勇气问道:道长,能算姻缘吗?

    年轻道人赶紧摆正坐姿,绝对能算,不是好签贫道不收钱!

    正值妙龄的女子愣了愣,然后转头就走,心想这不是明摆着坑钱嘛,肯定是个臭不要脸的江湖骗子,想来也是,咱们南涧国的道士,哪有如此落魄的,自己就不该贪图小便宜,姻缘多大的事情,还是应该去屏风巷那边去找真正的道士算卦,价格贵就贵一些,总好过被人骗,她随之有些郁闷,那骗子,其实相貌长得挺好看啊,怎么是这么个不正经的人?

    年轻道人双手使劲揉脸,颓然道:这日子没法过了。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报应不爽啊。

    最后年轻道人叹了口气,好一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既然你都如此开诚布公了,贫道自然不会欺人太甚。

    念叨着收摊收摊,忙碌起来的年轻道人,默念道:那咱们就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只是他很快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难。

    ————

    大骊南方边境,风雪呼啸,一大两小行走于一条峡谷之中。

    陈平安走桩艰辛,为了保持走桩的一气呵成,使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每次呼吸之间,都像是无数刀子窜入了七窍,使得陈平安的脸色有些发青。

    背着大书箱的粉裙女童问道:老爷,小心适得其反啊,书上说欲速则不达,老爷今天走桩已经比平时多出很长时间了。

    陈平安只是微微摇头,没有说话,否则积蓄起来的那口气就散了。

    青衣小童故意落在后边,喊道:傻妞。

    粉裙女童扭头望去,看到他朝自己招手,还偷偷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本想不理会,但是青衣小童狠狠瞪眼,吓得她只好悄悄放慢脚步,很快就变成他们两个并肩而行。

    青衣小童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粉裙女童跟着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要不给老爷认个错?

    青衣小童火冒三丈,不忘压低嗓音,跳脚道:认错?!你这傻妞火蟒的脑子,灌进了一条江水吧?

    粉裙女童吓得不敢多说什么。

    青衣小童犹豫之后,问道:你说老爷会不会记仇?对我心怀芥蒂?

    她摇头,老爷不会的。

    他一脸不信,当真?

    当真!

    粉裙女童一开始信誓旦旦,但是很快就偷偷加了两个字,的吧?

    青衣小童气得不行,浑身散发出焦躁不安的气息,恨不得现出真身,将山谷两侧的山壁给撞碎,但是最后他一咬牙,挤出一个僵硬笑脸:那我跟老爷磕头认错去!

    粉裙女童一脸茫然,啥?

    很快青衣小童就返回,病恹恹的。

    粉裙女童疑惑问道:怎么了?

    青衣小童压抑着满腔怒火:你别管!

    最后他一屁股坐地,哭丧着脸道:大爷甚至不敢开口。我都不明白为何如此,你说气人不气人?

    粉裙女童望着那个始终缓缓前行的背影,再回头望向坐在地上的青衣小童,她蹲下身,我大致晓得老爷的想法了,你想听不?如果不想,我就不说。但是你如果想听,你必须保证,听过之后不许生气,更不许吃了我!

    青衣小童有气无力道:答应,都答应,你说便是。

    粉裙女童满脸严肃,偷偷摸摸告诉青衣小童,如果你的初衷,是让那个少年知道世道不易,那你就是对的,说不定老爷还愿意跟你道歉。可如果初衷只是觉得好玩,就随口言语伤人,哪怕你做的事情,最后是好的,那么老爷还是会觉得不那么对的。这些呢,是我胡思乱想,做不得准,不一定是老爷的真正想法,其实我觉得你最好是跟老爷自己聊。

    青衣小童听得一愣一愣,然后喃喃道:我当然是觉得好玩啊,那少年以后是生是死,关老子屁事。

    粉裙女童满脸无奈,那我就没法帮你了。

    青衣小童突然问道:那你觉得我有错吗?

    她欲言又止。

    他冷哼道:说实话!

    她换了个方向,用小书箱对着自家老爷,她自己就躲在了书箱底下,仿佛这样就可以放心说话了,我觉得吧,老爷肯定是没有错的,但是你也不用太在乎老爷的看法,其实老爷也不在乎你是不是在乎他的看法,如果能这么想,事情就很简单了呀。

    青衣小童若有所思,点头道:继续说。

    粉裙女童愈发小声:再说了,咱们都在修行,境界已经比老爷还要高出许多,你如果修行得更好更快,说不定老爷哪天就会觉得自己是错的,毕竟老爷曾经亲口告诉我,如果他有不对的地方,就要直接告诉他,老爷可不会觉得他的道理,就一定永远是对的。这是我最喜欢老爷的地方了!

    说到最后,粉裙女童神采奕奕,满脸欢喜。

    青衣小童白眼道:我早就告诉你了,修行靠天赋,不靠努力。

    又来。难怪老爷不喜欢你。粉裙女童站起身,加快步伐去追赶陈平安。

    青衣小童伸出一只手,很快凝聚出一颗雪球,被他塞进嘴里,狠狠嚼着。

    他一边走一边想。

    既想一拳打死那无趣至极的少年老爷,一了百了,一错到底。

    但是同时又想捏着鼻子违心地认个错,可他就是开不了这口,不愿意跟着那个泥腿子一起无趣。

    他忍不住回头望去。

    青衣小童想念自己的家乡了。

    在这里,加上自己孤零零三个人,他没有一个同道中人。

    家乡那里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里有高朋满座,快意恩仇。

    那里没有萦绕心间的是非对错,没有坏人胃口的狗屁道理,没有让他这么不痛快不开心的老爷。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佛观一钵水
    宝瓶洲向来喜欢以观湖书院划分南北。

    北方多蛮夷,南方皆教化。

    南人瞧不起北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怕是北方的大隋文豪,面对南涧国的士子雅士,都是要自认矮人一头的。故而南方世族高门,以嫁入北方为耻。

    临近年关,南方一处喧闹集市上,有光脚的中年僧人托钵而行,面容方正刚毅,缓缓而行。

    有杂耍艺人使出浑身解数,博得阵阵喝彩声,僧人看到一根木桩子拴着一只小猴儿,干瘦干瘦,故而显得眼睛极大。

    僧人蹲下身,掏出半块生硬干饼,掰碎一点,放在手心,伸向枯瘦小猴。

    它却被僧人的善举给惊吓到了,惊慌失措地向后逃窜,铁链被瞬间绷直,一个反弹,满身鞭痕的小猴子顿时摔倒在地,身躯蜷缩,细细呜咽起来。

    僧人轻轻将掰碎的干饼,放在木桩附近,将剩余半块干饼又掰碎一半,零零散散放在地上,然后又把铁钵放下,这才起身向后退去,最后盘腿坐在距离木桩隔着三四步的地方,开始闭目,嘴唇微动,默诵经文戒律。

    行也修行,坐也修行,万里迢迢,一直苦行。

    饥寒交迫的小猴子委实是饿惨了,在僧人坐定后,怯生生望着他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去抓住一块碎饼,退回原地低头啃掉后,眼见着僧人无动于衷,便愈发胆子大了,再偷吃了一块,如此反复,无意间发现铁钵内竟有些清水,便去喝了口,隆冬时节,钵内清水竟然有些温暖,这让小猴子有些舒坦,更加不怕那僧人了,大眼睛直愣愣望向那个光脚光头的家伙,仿佛充满了费解。

    僧人念完一段经文后,睁眼起身,小猴子便又躲避起来,僧人只是弯腰拿回铁钵,就此离去。

    小猴子扶着木桩子,望向僧人的背影,很快消失于拥挤的人海。

    它破天荒打了个轻轻的饱嗝,伸手挠了挠干瘦无肉的脸颊,眨着大眼睛。

    光脚僧人低头行走于人山人海之中,便是被路人撞了肩膀,也从不抬头,反而右手在胸前行礼,微微点头后,继续前行。

    集市上有个疯疯癫癫的老人,眉发打结,邋里邋遢,衣衫褴褛,只要他遇上稚童,不管孩子们的长辈是富贵还是贫穷,都要凑过去询问一个同样问题,大多数老百姓对此见怪不怪,多是牵着孩子加快步伐离去,也有一些会笑骂几句,一些个脾气不太好的青壮汉子,还会朝老疯子推搡几下,从头到尾,老疯子都只是重复那个古怪问题。

    你家孩子取名了没有?

    有对老人知根知底的一群年轻浪荡子,堵住老人,其中有人一脸坏笑问道:我家有小孩儿还未取名,你要如何?

    老人顿时眉开眼笑,高兴得手足舞蹈起来,说道:我来取,我来取名,这次我一定取个好名字

    取你大爷!老人被那年轻人一脚踹在腹部,踹了个后仰倒地,老人在地上抱着肚子打滚。

    有托钵僧人蹲下身,搀扶老人起身,那群浪荡子哄笑着离去。

    老人被扶起身后,伸手死死攥住僧人的手臂,对着僧人依旧问了那个极其不敬的问题,你家孩子取名了没有?

    中年僧人看着痴呆老人,摇摇头,帮老人拍去尘土,这才继续前行。

    老人依旧在集市上自讨苦吃,挨了无数的白眼和谩骂。

    夕阳西下,僧人托钵乞食,七户之后不再化缘,铁钵内食物寥寥,想要一个温饱都难。

    僧人由北入城,由南出城,路上行人如织,僧人低头而行,若是遇见小虫子,便捡起放于道旁无人处。

    最后看到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庙,僧人在门外单手行礼,缓缓走入。

    在大殿外的檐下廊道,吃过了钵内食物,僧人开始盘腿而坐,继续修行。

    暮色中,老疯子踉跄归来,看也不看僧人,直奔大殿,倒在一堆茅草上,卷起一块破碎不堪的单薄被褥,尽量遮住手脚,呼呼大睡。

    一夜无事。

    喜欢给人瞎取名字的糟老头子, 在正午时分才睡醒,醒了之后就离开破庙,往城里的人堆凑,对于那个中年僧人,老人根本视而不见。一开始不是没人猜测,老疯子会不会是性情古怪的奇人异士,后来才发现根本就是个老废物,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而且打疼了会哭喊,打重了会流血,到最后就只有一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才乐意拿老人逗乐。

    老人住在这座荒废破庙里,已经很多年了。

    接下来小半年,日复一日,僧人就在这里暂住,偶尔会与老人一起去往城内,托钵化缘,也偶尔会与老人一同出城,返回住处。两人一直没有言语交流,甚至就连眼神交汇都极少,每次老疯子见着僧人,都一脸茫然,记不得什么。

    这一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

    疾风骤雨之中,估计就连近在咫尺的呼喊声都听不真切。

    缩在茅草铺子上的老人,每次雷声响起就会惊吓得打颤一下,熟睡之中的老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还是起了做噩梦,双手握拳,身体紧绷,不断重复呢喃:是爷爷取名字不好,是爷爷害了你,是爷爷害了你啊。

    那张干枯苍老的脸庞,早已没有任何泪水可流,但是偏偏显得格外撕心裂肺。

    随着急促雷声变得断断续续,虽然雨水依旧密集,声势骇人,可是老人的自言自语已经淡去。

    可就在老人彻底陷入沉睡之际,僧人弯曲手指,轻轻一叩。

    咚!

    如木鱼声响彻古庙。

    如春雷响起于廊下。

    老人打了个激灵,猛然坐起身,环顾四周后,先是茫然,然后释然,最后悲苦,站起身,向大殿外走去,衣衫褴褛的矮小老人,行走之间,气势凶悍,如同下山虎过江龙。只是气势虽然惊人,老人的体魄仍是孱弱至极。

    虎死不倒架而已。

    老人走出庙外,仰头望去,久久无言,最后只剩下怅然。

    僧人轻声道:有情皆苦。

    老人看也不看僧人,嗤笑道:苦什么苦!老子乐意!当绝情寡欲的仙人,怎么就逍遥了?狗屁的长生久视,一个个高高在上,只记得仙,忘了人哈哈,老百姓做人忘本要天打雷劈,神仙忘了本才算真神仙,可笑真可笑

    中年僧人又道:众生皆苦。

    老人沉默,盘腿而坐,双拳紧握撑在膝盖上,自嘲道:恍若隔世。

    拂晓时分,不知何时睡去的老人猛然惊醒,再次眼神浑浊,然后继续他浑浑噩噩的一天。

    就这样过去一个月有余,在一个中秋月圆夜,老人终于恢复清醒,只是这一次整个人的精神气,已经大不如前,垂垂老矣。

    他跟僧人一起坐在檐下廊道,望向那轮明月,老人自说自话,我孙儿很聪明,是天底下最聪明的读书种子,只可惜姓了崔,已是不幸,遇上我这么个爷爷,更是不幸,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中年僧人寂然无声。

    宝瓶洲崔氏曾有人言:有庙无僧风扫地,有香无火月点灯。

    入冬后,大雪纷纷,老人睡在庙内,牙齿打架,脸色铁青,像是要熬不过这个寒冬,僧人托钵进入,递给老人一只温热干饼,老人怔怔接过手后,猛然丢在地上,眼神恢复些许清明,然后看着那个重新捡起干饼的僧人,再度伸手递过干饼,老人摇头道:我活着只想见孙儿一面,要不然我死不瞑目,这口气我咽不下,断不掉!我要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是爷爷对不起他我不能疯,我要清醒,和尚你救我!

    老人一把手死死攥紧僧人手臂,和尚,只要你让我清醒见着孙儿,我便是给你当牛做马都无妨我这就给你磕头,这就给你当徒弟!对对对,你这和尚神通广大,一定可以帮我脱离苦海

    这一次清醒过来的老人,精神气已经枯如朽木,出现了油尽灯枯的迹象,意识也不再清晰。

    僧人淡然道:如何都放不下执念?就算你见着了他,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老人神色悲苦,如何放得下?又不是我一人的事情,放不下的,这辈子都放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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