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李希圣一口气说了许多心里话。
如果这里有李家人物在场,一定会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因为这位名声不显的李家大公子,在弟弟李宝箴的衬托下,显得实在太古板无趣了,虽然对谁都和和气气,但是言语极少,沉闷无趣,每天不是躲在书斋埋头研究学问,就是在大宅里独自散步,日出日落也看,风雪明月也看,什么都看,鬼知道这能看出个啥明堂。好在李希圣到底是李家嫡长孙,人缘不差,府上没人会讨厌一位性情随和的未来一家之主,只是比起弟弟李宝箴,不讨喜罢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来的。
李希圣嗯了一声,跟少年挥手告别。
看着陈平安逐渐远去的背影,李希圣喃喃道:我见青山多妩媚。
他会心一笑,料青山应如是?
李希圣转身走向大门,跨过门槛,满脸笑意,自言自语道:又是美好的一天。
但是李希圣一想到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便叹了口气,没办法,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走着走着,穿廊过栋,年轻男人又自顾自笑了起来,不耽误今天的美好。
廊道中,一位妙龄丫鬟与他打了个照面,放缓脚步,侧身施了一个万福,娇柔道:大少爷。
李希圣习惯性放缓脚步,笑着点点头,并不说话,就这么擦肩而过。
姿色不俗的丫鬟转头望去,她难免自怨自艾,心中哀叹一声,大公子人是不错,可惜不解风情啊。
若是换成二少爷,一定停下身形,与自己闲聊,还会夸奖几句自己新买的漂亮头饰。
她自然不知。
这位李家嫡长孙,确实不解此处风情,但却深谙别处风情。
如骤雨打枯荷,春风吹铁马,美人照铜镜,将军佩宝刀,大雪满青山。
皆是那人眼中的人间美好。
李希圣回到自己院子,院内有一座各色鹅卵石堆砌起来的小水池。
李希圣蹲在水池旁边,低头望着清澈的池水,里头就有那尾金色过山鲫,摇头摆尾,逍遥忘忧。
很难想象,这座有模有样的水池,全是李宝瓶一个人的功劳,小姑娘每次偷溜出门,大多会去龙须溪那边捡取石头,日积月累,几块几块往家里搬,后来有天李宝瓶突发奇想,看着角落堆积成山的石头,就要给大哥打造出一座可以养鱼养螃蟹的水池,李希圣对此阻拦不成,只好帮着出谋划策,但是从头到尾,干活全是李宝瓶一个人,李希圣这个大哥想帮忙,她还死活不乐意。
李希圣看见一块青石板底下,有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笑眯眯道:你们两个,好好相处,不许打架。
李希圣站起身,去往悬挂匾额为结庐的小书斋,开始铺纸研磨,提笔作画。
是一幅古意浓浓的雪压青松图。
放下毛笔后,李希圣抖了抖手腕,开始低头端详着这幅画,墨汁未干,墨香扑鼻。
最后他朝着那幅画轻轻吹了一口气。
画中青松如遇强劲罡风,竟是飒飒作响,枝头积雪瞬间消散。
————
阮秀欢快回到铁匠铺子,没在剑炉找到她爹的打铁身影,找了一遍,发现他竟然在檐下竹椅上喝闷酒。
阮秀奇怪问道:爹,不打铁吗?
中年汉子摇摇头。
打个屁的铁,今日不宜铸剑。但如果是打陈平安,汉子倒是一百个愿意。
阮秀坐在一旁,爹,今天忘了给你捎壶酒回来,明天去镇上,我肯定给你买壶好的。
雪上加霜。
少女自然不知道这句话一出口,无异于在她爹伤口上撒盐。
阮邛叹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闷酒,怔怔望向远方的龙须河,低声问道:秀秀啊,你是不是喜欢陈平安?
阮秀笑道:喜欢啊。
听到自己闺女回答得如此干净利落,阮邛反倒是松了口气,看来还有悬崖勒马的补救机会,这位兵家圣人问道:知道我为什么不答应收陈平安为徒吗?
阮秀愣了愣,纳闷道:爹,你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说对陈平安印象不差,只可惜不是同道中人,你们俩不适合当师徒,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再就是陈平安不太一样,所以爹担心我因为跟他走得太近,会吸引许多幕后势力的注意力,所以看到我和陈平安做朋友,你其实不太高兴,我是能理解的。
感觉所有道理都给闺女早早说完了,阮邛顿时哑口无言,强忍住跑到嘴边的言语,狠狠喝了一大口酒。
汉子借酒浇愁愁更愁啊,心想着既然道理都晓得,那以后就少跟陈平安那家伙厮混啊,傻闺女你又不缺那点狗屁机缘,再说了如今陈平安也丧失了引诱飞蛾扑火的本事,更何况闺女你本身就是最大的机缘!结果如何?一听说人家回乡了,就从骑龙巷一路飞奔到石拱桥那边,然后就假装闲庭散步,慢悠悠慢悠悠走向自家铺子,你到底骗谁呢?
阮邛放下酒壶,淡然道:齐静春一走,就等于收官了,可如今这座龙泉郡,虽然没了什么大的凶险,骊珠洞天这么大一块肥肉,从天上掉下来,说是豺狼环伺,丝毫不过分,很多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爹还是那句话,陈平安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好解决,你一掺和,就很不好解决。
阮秀伸长双腿,身体后仰靠在竹椅背上,眼神慵懒道:知道啦。总之我会好好修行的,到时候我看谁敢不老实,都不用爹你帮忙,我自己就能解决。
又是好大一把盐,下雪似的落在汉子伤口上。
害得阮邛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位兵家圣人气呼呼站起身,经过女儿身后的时候,打赏了一个板栗下去,成天胳膊肘往外拐!
少女转过头,看着她爹的背影,嘴角翘起。
既不打铁,又不用照看铺子,少女有些无所事事,便轻轻晃动手腕。
手镯活了过来,那条从瞌睡中清醒过来的小火龙,开始围绕着少女的白嫩手臂,缓缓转动。
————
阮邛走向一座新筑剑炉,如今除了数量众多的青壮劳工,他在今年新收了三位徒弟,暂时只是记名,不算入室弟子,其中一位在井边体悟剑意的长眉少年,突然睁开眼,小跑来到阮邛身边,轻声问道:师父,要打铁?
阮邛摇摇头,改变主意,不去剑炉,走向龙须河,他要去亲自掂量掂量阴沉河水的分量,如果足够,就可以按照约定开炉铸造那把剑了。
双眉极长的少年紧跟其后。
师徒虽然有先后,可是两人同走一路。
————
陈平安回到骑龙巷的铺子,把那只陶罐交给青衣小童,再把钥匙和书籍交给粉裙女童,让他们先回泥瓶巷祖宅。
他则独自走到了杨家药铺子,不管风吹雨打日晒,年复一年,铺子两边悬挂的春联每年都会换,但是所写内容从来没有改过,都是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成灰。
陈平安问过一位新面孔的年轻店伙计,得知杨老头就在后院,走过侧门,看到老人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弯着腰翘着腿,在那里吞云吐雾。
陈平安没有开口说话,有些罕见的坐立不安。
杨老头开门见山道:是想问你爹娘的事情?有没有可能跟顾粲他爹一样,死后魂魄还能留在小镇?
陈平安瞬间呼吸沉重起来。
没有。
老人吐出一大口烟雾,直截了当地给出了答案和缘由:因为不值得。
少年低下头,更不说话了。
地上只有那双磨损厉害的草鞋,看不太清楚。
第一百八十二章 道理就在剑鞘里
陈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的时候,粉裙女童在拎着扫帚打扫院子,青衣小童趴在小水缸边沿上,对着水面张大嘴巴,还隔着两尺距离,却有一条水柱逆流而上,被吸入青衣小童的嘴里,这幅画面,如龙汲水。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粉裙女童发现自家老爷有些异样,善解人意地开没有开口打扰。其实院子早就被阮秀清扫得很干净,只是粉裙女童总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就会良心难安,对不住老爷慷慨馈赠的蛇胆石。
陈平安神游万里,突然想起崔东山说起过宋集薪的事情,站起身,拿出宋集薪离开小镇之际,偷偷丢在自家院子的那串钥匙,跑去打开隔壁宅子的院门屋门,果然在书房桌上看到三本叠放的书籍,《小学,《礼乐,《观止。
陈平安搬来椅子,坐着翻阅那部《小学。
这趟远游求学的后半段,跟崔东山同行,经常会听他诵读经典,才知道《小学的不简单,只看书名,乍看之下,可能觉得这就是一门很小的学问,可按照崔东山闲聊时的说法,在世俗学塾和教书先生之中,《小学绝不会被当做蒙学典籍,大概也只有齐先生能够将这么艰深晦涩的圣贤心血,传道解惑得如此深入浅出,以至于李宝瓶他们从没觉得那部《小学之大。
陈平安没有将三本书拿回自家祖宅,翻过十数页《小学之后,觉得仅凭他那点鸡毛蒜皮的学问功夫,一知半解都做不到,若是刻意往深处想,只觉得四顾茫然,头脑发胀,如坠云雾,没有立锥之地。
陈平安只得合上书籍,从袖中拿出那颗银色剑胚,轻轻攥在手心,继续像先前坐在自家门槛上发呆。
两次路过石拱桥,毫无感应,冥冥之中,陈平安意识到她真的会消失一整个甲子光阴,用半座斩龙台去砥砺剑锋。至于斩龙台早已一分为三,被阮邛风雪庙和真武山三方势力瓜分,她偏偏如此行事,会不会惹来麻烦,陈平安无从揣测,更加无法插手。
当初在那个寒冬时节的风雪夜,少女晕厥在自家院门口,陈平安救了她,她最后却成为了宋集薪的婢女,由王朱改名为稚圭,最后还跟着真实身份是大骊皇子的宋集薪,一起去往京城。
窑务督造官衙署,廊桥匾额风生水起,深不见底的锁龙井,每一张槐叶都蕴含着祖荫的老槐树,神仙坟老瓷山
更别提小镇上,还有那么多的地头蛇和过江龙。
一团乱麻。
难怪杨老头会说,总有一天,你陈平安会发现这座小镇到底有多大。
想到那个推崇公平买卖的药铺老人,陈平安神色黯然,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下意识握紧手心的剑胚,站起身后,将剑胚藏入袖袋,离开这座被宋集薪遗弃的宅子。回到自己家,陈平安交给粉裙女童那串刘羡阳家的钥匙,要他们两个搬去住在那边,毕竟泥瓶巷这栋宅子实在太小。
青衣小童还没喝饱井水,絮絮叨叨地从水缸那边站起来,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老爷,你不是用一颗普通蛇胆石,跟我换了一大堆破烂珍奇瓶子嘛,既然你跟阮姑娘关系这么亲近,为啥不送她那些云霞瓶月华瓶当礼物?老爷,以我驰骋江湖数百年的丰富经验来看,天底下的女子,任你身份再高,都喜欢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不比一块破竹简更好?
青衣小童贼眉鼠眼笑嘻嘻道:怎么,难道是老爷舍不得那堆宝贝瓶子,不愿意送给阮秀?那我可得斗胆说老爷几句了,阮秀可是一位兵家圣人的独女,老爷就是一万只瓶子全部送出去,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陈平安帮着粉裙女童背好书箱,没好气道:你没看出阮师傅不喜欢我?
青衣小童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好像那个闷鳖似的圣人老爷,确实对陈平安不冷不热,青衣小童打抱不平道:他眼瞎啊,才看不出老爷你的前程似锦,老爷你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猛然记起那阮邛是这方天地的主人,身在辖境之内,如皇帝坐了龙椅,那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因此拥有诸多无法想象的道法神通,青衣小童赶紧摔了自己一耳光,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圣人老爷打瞌睡,啥都没听到,听到了也莫要怪罪啊
青衣小童又问道:可这送不送瓶子给阮秀,跟阮圣人喜不喜欢老爷有啥关系?
陈平安随口解释道:我要送瓶子,肯定一股脑都送出去,到时候阮姑娘揣着这么一大堆瓶瓶罐罐回家,多半会被阮师傅发现,我就会更加惹人厌,指不定还会被他误以为居心不良,而且万一阮姑娘和她爹有了争执,终归不太好。
粉裙女童恍然点头道:老爷想得真周到。
青衣小童满脸震惊,老爷,啥叫误以为居心不良,你对那阮秀,不是明摆着居心叵测吗?
瞎扯什么!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青衣小童后脑勺上,拍得他一个踉跄跨出门槛,青衣小童顺势跑到院子里,站在院门口那边,转身嬉皮笑脸道:老爷可别杀人灭口,我保证守口如瓶,比李宝瓶还瓶,比绕梁瓶还瓶!
陈平安伸手扶住额头,觉得没脸见人。
粉裙女童望向院门外的泥瓶巷,再一次觉得自己大开眼界。第一次是感受到龙泉郡的充沛灵气,第二次是亲眼见识到那座落魄山潜在的山岳之资,第三次是看到俊美非凡的魏檗,第四次是走入那栋能够凝聚山水气运的漂亮竹楼。
现在是第五次,落在粉裙女童的眼帘之中,是一位神采飘逸的读书人,站在光线阴暗的小巷之中,此时此景,宛如朝阳初升。
那个青衫男人笑眯眯问道:我家宝瓶怎么了?
青衣小童骤然身体紧绷,僵硬转头,看到年轻男人后,左右张望,再无别人,满腹狐疑,眼前这个士子书生,观其气象,平淡无奇啊。
粉裙女童使劲眨了眨眼,这位成长于芝兰曹氏书楼的火蟒,此刻发现那个读书人,好像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神异,不管怎么看,就只是寻常的士族男子。
青衣小童吃一堑长一智,哪怕没看出年轻男子的蛛丝马迹,仍是没有信口开河,笑呵呵装傻扮痴,李宝瓶是我家老爷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对那位小姑娘可仰慕啦,请问你是?
李大哥,你怎么来了?
陈平安已经揭开谜底,生怕青衣小童闹出幺蛾子,走到院门口。
李希圣略带愧疚道:我忘记说了,先前送你那些书,书页空白处,多有我个人感悟的注解和疑问,墨批为一些粗浅的注疏心得,朱批则是一些很希望当面询问圣贤的问题。我这趟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些文字你暂时不用管,能不看就别看,看过就算了,千万别因为我的想法,害你曲解了一本书原有的宗旨本义。
陈平安点头道:我记下了。
李希圣笑着转头望向青衣小童,轻声道:开玩笑没关系,但是切记言多必失。世间一个个文字,是有力量的。字眼组合成词,词汇串联成句,语句契合成文章。大道就在其中。
青衣小童仰着头目不转睛,盯着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读书人,一肚子冷嘲热讽,就是没有脱口而出,忍得有点辛苦。如果不是在铁匠铺子那边刚刚吃过苦头,青衣小童都想开口询问你这家伙如此好为人师,怎么不去儒家当学宫书院当圣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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