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微笑点头,九幅画像由静转动,不同的场景,各有作为,各行其是。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前辈可能有所不知,我是在五月五这天出生。”
于玄一愣,恍然道:“道友要除五毒心?!”
蛮荒之行,与陆沉借取十四境,道心属于拔苗助长,陈平安当务之急,就是必须消除隐患。
在这件事上,陆沉不但事先提醒过,事后也一样有过提醒,陈平安必须承情。
先前在泼墨峰之巅,陆沉曾经为嫡传弟子曹溶泄露天机。
看似一场泼墨写意山水画,实则是细致到堪称极致的工笔。
陆沉曾与曹溶泄露天机,言语内容,佛道两教真意兼具。
道与之貌,天与之形。临摹山水之法,要先在画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需要降伏的心猿意马,是道人的心魔。
同样是在泼墨峰之巅,周楸和刘铁一行人离开丰乐镇,曾经见到另外一个缩地山河而至的陈平安,与那背剑的草鞋少年形象截然不同,是一个让他们觉得更符合心目中形象的年轻隐官。
年轻容貌,可谓玉树临风,满身道气,神态清灵,头戴金冠,穿青纱法袍,手捧白玉灵芝,脚踩蹑云履。
这就是作为大阵辅弼隐星之一的分身。
这个“陈平安”,专门负责暗中为武学境界不高的背剑少年护道一场。
那身跟陈平安平时截然不同的装束,不但“好看”,而且实用。
简单来说,除了以防万一,可以补缺“少年陈仁”,再就是打不过就跑得掉,不至于连累整座大阵功亏一篑,不会半途而废。
而这个年轻道人模样的陈平安,看上去比练气士还要练气士,实则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身境武夫,而非金丹地仙。
陈平安不惜用上了一张青色符纸。
另外一张同样用掉青色符纸的分身,如陆沉所料,确实一个五大三粗的江湖莽夫,腰间佩刀,大髯游侠模样,是金丹境。
这还是陈平安受限于当下的元婴境,在符箓一道的造诣,相较于那些真正的符箓大家,也确实算不得如何高妙,原本两张价值连城的青符,换成符箓一脉的得道高真来画符,分别造就出一副元婴境和远游境武夫分身,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佛家说“贪嗔痴慢疑”为五毒心,造作恶业,妨碍修行。故而不除五毒心,所谓禅定终是邪定,所修神通终非正法。
甚至就连修道之人的心魔,都是由此而来。
而陈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属于山上山下约定成俗的五毒日。
历书有言月号正阳,时惟端午。故而浩然天下,各地风俗不同,却宗旨相同,孩子拴五色丝线,女子佩香囊,男人饮雄黄酒,匠人铸阳燧镜,与寺庙道观请纸贴符,或悬菖蒲艾草在门外,或挂神像驱邪避祟,求的,总之都是求一个家宅平安。
按照家乡小镇的一般说法,在这一天诞生的人,就是天生的扫把星,若是命薄,便会早早夭折,命硬便会克死身边所有人。
如果喜欢听老人说故事的,就会得到另外一个含义相近、稍有不同的说法,五月五这一天,曾是祭天祀神之日。就像一户人家的宅子,不宜位于庙与祠堂的后边,道理就在于人人烧香拜神磕头礼敬,那户人家的活人,受得起这份大礼?与此同理,生在五月五的孩子,又如何承受得起这份命?
当然,等到泥瓶巷那个孤儿渐渐长大,尤其是成为那个州城那边家喻户晓的西边群山大地主,老话和道理依旧不改,只是往往都会再添一句,是那孩子的爹娘懂规矩,晓得帮他们儿子早早起了一个好名字,平安,平平安安,名字越是土气,就越是能活人,同时寓意还好,这不才有了那个陈平安的后来造化,不但拿得起,还能留得住,“陈平安”这个名字,自然是有大功劳的。
陈平安凭借一座七显二隐的道教北斗阵法,遵循登山守一法,再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自修道,又是自己为自己护道。
正如曹溶所说,少年大病第一是气高,因为血气方刚,易怒易嗔。
但是恰恰与天君曹溶所猜测的那个结果相反,背剑少年陈仁,是疑而非嗔,故而陆沉才说少年所背剑鞘,空无一物。
这种象征,正是寓意走出家乡的泥瓶巷少年,有过一种无比强烈的自我否定,导致心无定数、定理、定法,越来越自我怀疑。
陆沉见到的第一个“陈平安”,是裁玉山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
第二个,才是现身合欢山地界,脚穿草鞋的背剑少年“陈仁”。
这是陈平安在作一场回顾。
昔年陋巷少年,曾经走一步看一步,想得很远很多,小心翼翼打量着整个陌生的世界和世道,贪生怕死,敬畏皆由惊惧来。
故而是“疑”。
大骊王朝禺州境内,一座律宗寺庙,每天抄经、偶尔看云起人间的中年书生。
佛家有言修戒定慧灭贪嗔痴,而律宗公认持戒最严。
但是一个借宿古寺、每天粗茶淡饭的儒生,每天在抄写佛教经书之余,却会同时修习道门雷法,在那山巅凉亭,还会演练佛门密-宗一脉的真言。
消除的心,是什么心?
是“贪”。
玉宣国京城,道士吴镝,作为撒网之后的提网之人,与仇家杏花巷马氏可谓近在咫尺。
而且陈平安故意火上浇油,此分身本就是七情之怒,故而能够凭此一点一点砥砺道心。
这才是真正的“嗔”。
堂堂隐官,差点将整座正阳山拆解得七零八落的落魄山山主,迫使在边界立碑,
偏偏在与正阳山是近邻、极有可能沦为藩属山头的竹枝派,当一个每个月俸禄才几颗雪花钱的外门知客。
这是一种根本不屑流于表面、无所谓旁人知晓与否却发自内心的“慢”!
留在落魄山竹楼一楼既是休歇处、又是读书处的分身陈平安,负责搜集、记录、归档所有分身的一切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书桌上有八本册子,“书籍”厚薄不一、文字内容多寡各异。除了佛家禅宗、律宗、净土等诸脉,还有道教典籍的摘抄和阅读心得,既有山水游记、地理志,涉及兵法、农家和阴阳家堪舆术等诸多“杂书”,更将全部分身在山下人间的一路人事与见闻,诸如此类,一一编订成书。如果将七显和辅弼二隐,总计九粒心神所附着的符纸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编撰一部书,那么留在山中竹楼的“陈平安”,既是总阅官,又是总纂官,属于编撰和批阅校书两不误。
是痴。
要将种种驳杂见识、学问,一一变成佛门所谓的善知识,要破无明障。
得知这些内幕和谋划,于玄大为叹服,啧啧称奇不已,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于玄问了一句题外话,“如此兴师动众,当真只是为了破境,重返玉璞?”
陈平安说道:“既然北斗注死。那么有仇不报,我就不是我了。”
既然不是战场厮杀,属于私仇,那就更简单了,杀人还需诛心。
于玄沉默片刻,没有丝毫杀气,老真人甚至察觉不到身边“年轻道友”的半点杀心涟漪。
于玄收敛心神,问道:“还有第三层吗?”
“有。子曰君子道者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陈平安点头道:“还有至圣先师传下的六艺,加在一起刚好是九。用以调伏一颗道心,让真身不至于走火入魔。”
一幅幅画面上泄露了更多的天机。
道士吴镝摆摊算命,主要研究龙虎山道门科仪、辅以遍览儒家太常寺、祠祭署等典章制度,故而是君子六艺之“礼”。
知客陈旧,每逢钓鱼,就开始尝试以心算运筹,以术算之法为底色,深究商家和农家学问根祇。这就是六艺之“数”。
藏在秘书省藏书处的那位梁上君子,随身携带几本文庙借阅而来的古“文字”书,辅助群经、碑帖,专攻训诂,为“书”。
禺州寺庙内的中年文士,每天听着晨钟暮鼓,佛唱木鱼声,抄书时笔尖划在粗糙宣纸上,夜深人静听那泉水流淌入寺庙,云起风动松涛皆天籁,同时精研《云门大卷》与《咸池》,只要愿意竖耳倾听,人间何处不是宫商角徵羽?故而是六艺之“乐”。
身材魁梧的大髯男子,貌若武夫实则地仙,除了佩刀还背弓,只是真正的“矢矢相连若连珠箭”,却非背后的真弓,而是古之真人的连绵呼吸,这才是真正契合道法的“射”。
莲藕福地内,高居在天俯察地理,身为一座福地名义上的主人,安排人间,开辟道路,师出有名,故而是“御”。
于玄摇摇头,不是否定,不是不认可。
而是……老真人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若只有些想法,确实奇思妙想,再让旁人觉得匪夷所思,可只要无法践行,行之有道,那依旧是花架子的空中阁楼,好看而已。
陈平安则不然,步步为营,环环相扣,无一分身不是陈平安自己,无一自己不合乎一部分本心,然后循着道路大步前行就是了!
于玄叹息复叹息,终于舍得开口言语,“目前只剩下君子道者三了,那草鞋少年是勇者不惧?竹楼青衫山主是知者不惑?满身道气的纯粹武夫,是那仁者不忧?”
陈平安摇头道:“一开始确实是这么设想的,但是思来想去,觉得如此一来,意思不大,就做了些改动。”
少年陈仁,边走边看兵法,配合堪舆术寻龙点穴,兼修阴阳家五行。当窑工学徒的岁月里,名副其实的进山“吃土”,很早就开始辨识土性。再孱弱再胆小,人终究要往前看,向前走。如此说来,就如于玄所猜测的,是“勇者不惧”,才合乎情理。
于玄想起一事,陈平安家乡小镇那边有牌坊楼,其中一面匾额,是当仁不让。
于玄捻须点头道:“明白了。”
不曾想陈平安摇头道:“前辈想错了。并非‘仁者不忧’,而是知者不惑。正因为知道了有些事,必须当仁不让,故而就可以知者不惑。”
于玄稍加咀嚼一番,便忍不住重重一拍膝盖道:“此解妙绝!”
于玄连连赞叹,“那么竹楼青衫陈平安不挪窝,坐镇山头,如军帐主帅,看似是为了追求一个知者不惑,实则不然,花果花果,学问无数,百花绚烂,如此知者不惑,正是为了仁者不忧!”
陈平安收起烟杆,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眼神炙热,“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那么学拳炼剑,求学修道,辛辛苦苦,终究得有个追求吧。”
所以这才是陈平安心目中真正的“勇者不惧”,落在了那个携带飞剑的纯粹武夫身上。
贫寒孤苦少年,在心爱女子那边,曾有豪言,三教祖师挡路,也要给我让道。
后来竹楼学拳,老人崔诚曾言,要教天下武夫见我拳法,只觉得苍天在上!
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年轻外乡人曾有心声,只被老大剑仙一人听了去。
于玄抬起头,笑问道:“道友,总不会还有第四层了吧?”
“有。”
陈平安双手笼袖,高高扬起头,眯眼笑道:“我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是剑修,当然需要练剑。比如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
都说万事只在开头难,有了开头万事就不难。利用两把本命飞剑的神通相互叠加,通过九个分身的眼见、耳闻和想象,去复刻,临帖和摹拓,将所有人的容貌眉眼,穿着,气态神色,声音语调,开口言语的字词句,一一记录在册,天象地理,人间山河,花草树木,各色建筑,美食佳肴,死物活物,儒释道诸子百家学问……再加上心湖内那座高楼的藏书,以及桐叶洲镇妖楼的那些梧桐叶,每一张梧桐叶,就是一座幻象天地。青同那是使用不当,空有境界罢了,可是只要落入陈平安之手……数以百万计的飞剑,符箓,以极其细微,扩充极其广袤,搭建极高远极厚实,成就虚与实,真与假。陈平安就可以在一条光阴长河之内,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只要被陈平安成功造就出第一座大道循环完整、有灵众生在此自然生发而不知晓何谓“一”的小千世界,只要有了一,还怕没有二三四?有了二三四,一旦造就出三千小千世界,不就能够最终成就一座大千世界?!
于玄心情复杂道:“难道还有第五层?”
陈平安点头道:“有,只要打造出第一座小千世界,就可以我与我周旋,自己与自己问拳而不自知,有望跻身武道第十一境。”
于玄问道:“可有第六层?”
陈平安微笑道:“前辈也太高看我了。”
于玄笑呵呵道:“我能不高看道友吗?”
老夫抬头看你小子,也不是一时半会了。
陈平安赶忙道歉一声,重新坐回栏杆上。
于玄沉默许久,自顾自说道:“不得不说一句,原来修道该如此。道者若此,是谓真人。”
陈平安欲言又止,好不容易闷出一句,“晚辈属于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得已为之,前辈不一样,是无需如此。”
于玄笑道:“怎么还骂上人了。”
骂我修行一路顺遂、从不为钱发愁?
陈平安眺望远方,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面带微笑道:“说句真心话,晚辈也想被人这么骂上一骂啊。”
年幼家贫,父母双亡,饥寒交迫,好读书而不得开蒙,偶然习得登山法,当过窑工学徒数年,十四岁练拳,十五学剑术。背井离乡,天高地阔,所见所闻光怪陆离,在外远游,行走江湖以诚待人,客子光阴居多,生平饮酒难一醉,返乡之日,惜哉剑术疏,拳法未大成。
一个黑衣小姑娘飞奔到山顶这边,于玄已经悄然撤掉符阵,小米粒见好人山主与那位老神仙好像在聊正事,就一个骤然停步,想着打道回府。
陈平安笑着招手道:“有事?”
小米粒小步跑向好人山主那边,又是一个停步直腰站定,怀捧绿竹杖,挠挠脸,“火烧眉毛嘞,景清不知咋回事,说要搬去小镇骑龙巷那边住几天,我问他好几遍,都没个缘由。”
陈平安忍住笑,板起脸说道:“十万火急,不可耽误。速去速回,再探再报。”
小米粒一跺脚,皱着疏淡微黄的眉头,使劲点头,神色严肃道:“得令!”
转身撒腿飞奔,原路折返,肩扛金扁担,手持行山杖,跑得跟车轱辘似的。
于玄捻须而笑,落魄山好家风。
剑来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山中一幅画
陈平安留下于玄,单独离开山巅,去竹楼换了一身日常山居装束,重新穿上棉袍和布鞋。青青苍苍。
谢狗坐在崖畔桌边,说不辱使命,把话给那个柳骚包带到了。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让她再跟郭竹酒说一起吃晚饭。
以往只要郭竹酒留在山中吃饭,陈平安都会亲自下厨,炒几个拿手小菜,不说跟朱敛的厨艺比,说句很下饭,不昧心。
于玄颇为无奈,方才陈道友那句“资质不够,想法来凑”的自我评价,让老真人再次无言。道友怎的又骂人,老秀才你得管管。
桃符一山五宗门,浩然独一份的,于玄想起自家有几棵仙苗,资质相当不俗,登山修行势如破竹,就是一个个的心气太高了,记得其中一个年轻金丹剑修,授箓谱牒在经纬观道门剑仙一脉,瞧见自己这个祖师爷都鼻孔朝天的德行,还要当面埋怨开山祖师不是剑仙,美中不足了……是不是让他们来落魄山这边历练历练?你们不是都自恃聪明绝顶、破境如吃喝平常吗,就就让你们来见一见金丹碎了又碎才元婴、闭关三次才重返玉璞的陈平安!就不知道陈道友有无这份闲心了,愿不愿意调教一番?估计悬。
难不成真要开销个五百颗金精铜钱,以天价买下那“道观”或是“观道”二字,再来开口与陈道友讨要“添头”一事?
乱山高下出处州。
休怪此乡风最古,此地原是天下脊。
身材矮小的老真人,身穿一件紫色道袍,掐指算卦,凝神定睛望向小镇东门那边,于玄依稀可见,有道士骑牛入关,紫气东来。
不敢多看那份旧时光景,于玄站在栏杆上,咦了一声,蓦然瞪大眼睛,只瞧见天地间有一股紫气道意,分作两线,浩浩荡荡如汹涌江水,倏忽间撞入自己两只袖袍中,如水得鱼,于玄竟是拦都拦不住,抖了抖袖子,好家伙,本该虚无缥缈无分量的道气而已,竟是沉甸甸的,让已经十四境的老真人都要稍稍弯腰,若是身在天外星河道场,贫道于玄,必然不用弯这个腰!
于玄收起心绪,抖了抖袖子,稽首礼天外,与道祖谢过。
刘十六和白也宅子相邻,方便串门,郑又乾终于见着了那位人间最得意,桐叶洲出身的小精怪,还壮起胆子跟那人聊了几句。
看来是自己冤枉先生了,原来先生没有吹牛不打草稿,当真认识白也啊。
郑又乾倒是没有如何惧怕白也,毕竟白也要杀也只杀蛮荒王座大妖。
当隐官的小师叔不一样啊,遇见妖族,那叫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来三个全杀光的乱杀啊,都不带眨眼的。
当然了,除了是在剑气长城杀妖如麻的末代隐官,更是自家文脉的小师叔嘛,去年在山道上初次相逢,小师叔是在自己这边,脾气好的很,跟自己闲聊,小师叔都不大声说话。
因为大哥白登被大骊朝廷钦定补缺铁符江的江水正神,暂时就只差走完那条成神之路和封正典礼了,白登是龙子龙孙,天生体魄坚韧,又是玉璞境剑仙,不是太过惧怕那种形销骨立的煎熬,又在落魄山的眼皮子底下,想必不会有任何意外,于是改名为曾错的鬼物银鹿,身为二哥,就和当三弟的流霞洲青宫山高耕私下合计了一下,他们俩除了要帮大哥护关一场,再参加朝廷封正典礼,好歹要给自家大哥撑个场面,此外北岳披云山那边有文庙赐予神号,更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庆典,都想要见识见识名动天下的夜游宴,但是他们与魏山君都不熟,终归是要落魄山帮忙与山君府讨要三个席位了,只是银鹿哪敢假装自己与陈隐官关系好,一个不小心就要挨板砖的,所以还得是高耕这个落魄山客人去跟年轻隐官厚脸说事了,高耕虽然年纪最小,是三弟,却有担当,说刀山火海也去得,说便说,找那陈山主,魏山君的三份请帖而已,他们哥仨又不是不给贺礼,宝瓶洲北岳夜游宴嘛,规矩都懂!
故而得知陈山主与一位紫衣老道散步去山顶,高耕便故作轻松,在大哥二哥的勉励视线中,大步流星离开宅子,只是出了门,便换了面容,苦着脸,慷慨赴死一般。高耕不敢打搅陈山主跟山上朋友的闲聊,便在山路与神道交界处,徘徊不前,在原地耐心等着陈平安独自下山来,才快步上前,硬着头皮言说请帖一事,陈平安闻言毫不为难,当场笑言一句,这等小事,高仙师只需与陈灵均喝酒的时候闲聊一句,再让他知会自己一声就可以了,做客山中,再有类似事情,就别这么兴师动众了,太见外。
高耕喜出望外,不曾想自己在陈山主这边,面子这般大!
陈山主甚至亲自将高耕送到了府邸门口,一路闲聊,言语无忌都很随意,高耕站在原地,等到告辞离去的山主身形渐渐远去,这才转身,与两位兄弟报喜去了。要知道师尊荆蒿在山中逗留那么久,这位功高盖世的年轻隐官,可是一起喝顿酒的面子都没给!
宁吉是第一次来到落魄山,看哪哪都是新鲜事,只是不太敢独自出门,先生忙,宁吉更多还是跟着赵师兄,像个小跟班。
先前那个叫暖树的粉裙女童,说既然是山主老爷的学生,按例在山上是有宅子的,当下就有闲置的几处,宁吉可以挑选。穷怕了的少年哪敢独占一座宅子,说实话,颠沛流离惯了的宁吉,也过不惯那些享清福的富贵日子,所以只说跟赵师兄住一栋宅子就可以了。
赵树下对待学拳一事,从来都是勤能补拙,此刻就在院内走桩不停。
宁吉就坐在台阶那边看着,少年安安静静,心境祥和,也不觉看拳是无聊事。
岑鸳机在山路神道上走桩练拳,门口那边的仙尉道长,本来多正经一人,每次岑鸳机在山门口那边休歇换气,道士都只说些今儿天气不错的客套话,如今郑大风一抬头,道士就抬头,郑大风盯着她看,道士就跟着,两颗脑袋的偏移幅度都一样。
呵,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据说都是山主亲自挑选的看门人呢。
莫名其妙闹着要下山的陈灵均,挨了顿训,暖树带着小米粒找到他,问他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山上住得好好的,非要搬去骑龙巷,甩脸子给谁看呢。陈灵均委屈不已,只是看着骂完自己就又要去忙东忙西的粉裙丫头,想了想,陈灵均就没有说什么,顶天立地大丈夫,跟个不晓得江湖险恶的笨丫头计较什么,青衣小童就只是坐在台阶上,抱着头,唉声叹气,小米粒坐在一旁,扯了扯景清的袖子,再递过去一捧瓜子,陈灵均嗑着瓜子,磕着磕着,就把胆识磕出来了,陪着小米粒扯闲天。小米粒说不用怕,好人山主说啦,于老神仙是从他先生那边听说了景清在北俱芦洲的走渎事迹,这趟忙正事之余,就想要认识认识你。陈灵均听得眉开眼笑,哈哈大笑,悄悄站在墙外的暖树,见小米粒说得一字不差,粉裙女童这才放下心来,脚步轻轻离开。
小米粒一边给景清泄露天机,一边偷偷伸出大拇指,朝向墙壁那边,陈灵均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他们对视一眼,都咧嘴笑。
曹晴朗在书房内刻印章,当年跟随种夫子一起游历剑气长城,刻刀是先生送的,曹晴朗在刻一方葫芦状藏书印,印文“犹如新书”,想要作为今年的生日礼物,送给自家先生。
屋内悬挂一块文房匾额,是先生先写在纸上,再由朱先生“摹拓”刻字在木,“愿闻吾过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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